幸运的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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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城市最漂亮的大街上,座落着一幢保存完整的老式建筑:它四周的墙壁上都镶嵌着玻璃碎片,无论白天还是晚上,这些碎片都在光线中闪闪发亮,仿佛是镶在墙上的钻石一般。这象征着富有,而屋内的陈设也确实富丽堂皇。人们说,这位商人是如此富有,他大可以在客厅里放上两桶金子,甚至还可以在他的小儿子出生的房间里放上一桶金子,作为他的出生礼物。

当这个富商之家的孩子出生时,从地下室到顶楼,所有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都欢心雀跃着。然而过了一两个小时后,顶楼依旧是一派欢乐的气氛——仓库看守人和他的妻子就住在那里。此时,他们也生下了一个小儿子——上帝赐予、被鹳鸟送来、由母亲生下。事情真巧,他的房门外也放着一个桶,不过桶里装的不是金币,而是一堆垃圾。

那位富有的商人是个善良而正直的人,他的妻子是最温柔的,总是衣着整洁得体。她虔诚地信奉上帝,她对穷人的态度总是客气而友善。因此,大家都对他们表示祝贺,这对父母生下的小儿子——他会渐渐长大成人,并且会变得像他的父亲一样富有。男婴受了洗礼,取名“菲尼克斯”。这个名字在拉丁文里是“快乐”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是如此,他的父亲更是如此。

至于那个仓库看守,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而他的妻子是一个诚实而勤俭的女人,所有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她的。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儿子,那是怎样的一种幸运啊——男孩取名为贝尔。

住在一楼的孩子和住在顶楼的孩子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得到同样多的吻,就如同从上帝那里得到同样多的阳光一样。尽管如此,他们的地位终究有些小小的不同:一个是住在下面,一个是住在上面。贝尔坐在高高的顶楼上,他的保姆是自己的母亲。菲尼克斯的保姆则是一个正直而善良的陌生人——她的品行证明书上写明了她是个好人。富家出身的孩子有一辆婴儿车,他常由这位衣着整齐的保姆推着。住在顶楼的孩子则被他的母亲抱在怀里,不管他母亲穿的是节日盛装还是日常衣服,他都同样感到快乐。

两个孩子不久后开始懂事了,能用小手比划自己的高度,还能说出一些单音节词。他们同样惹人喜爱,同样喜欢吃糖,同样受到父母宠爱。他们长大了,同样对那位商人的马车和马儿感兴趣。菲尼克斯可以和保姆一同坐在车夫的位子上看马儿,他甚至还在想象自己赶马车呢!当商人夫妇乘车外出时,贝尔就坐在顶楼的窗子后,朝着街上望。当他们离开后,贝尔会搬来两个凳子,一个放在前面,一个放在后面,自己坐在凳子学起赶车的架势。他是一个真正的车夫,换句话说,他比他想象中的车夫还要像样。

两个男孩快乐地成长着,直到他们满两岁时才互相说话。菲尼克斯总是穿着漂亮的天鹅绒或是丝绸衣裳,像英国人似的把腿露在外面。住在顶楼的人说,这可怜的孩子,他一定会被冻坏的!至于贝尔,他的裤子垂过了脚踝。有一天,他的裤子从膝盖处被扯破了,因此他觉得腿上凉飕飕的,和商人的小儿子把腿露在外面没什么区别。此时,菲尼克斯正和他的母亲一起准备出门,贝尔也正和他的母亲一道走进来。

“和小贝尔拉拉手吧!”商人妻子说,“你们应该互相说说话!”

于是,一个说:“贝尔!”另一个说:“菲尼克斯!”是的,第一次他们只说这两句。

那位富商的妻子十分疼爱自己的孩子,然而,也有一个人特别疼爱贝尔——这就是他的祖母。她眼神不大好使了,但她在贝尔身上看到的东西远比父母看到的多——事实上,比任何人看到的都多。

“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她说,“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他是手里拿着一个金苹果降生的,哪怕我的眼神不好使了,这一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金苹果就在那里,闪闪发光!”说完,她吻了一下小贝尔的手。

他的父母看不到任何东西,贝尔自己也看不到。当他慢慢长大、开始懂事的时候,也就乐于相信这种说法了。

“曾经有这样一个传说,这样一个童话,正如同祖母讲的那样!”贝尔的父母说。

是的,祖母会讲故事,即便是同一个故事也能讲得让贝尔百听不厌。她教贝尔圣诗,也教他念《主祷文》。他全都会念,只是那些话对他来说都是一些意义不明的词语。于是,祖母把每一句祈祷都解释给他听。当祖母解释起“请赐给我们每天的面包”时,贝尔的印象十分深刻,他懂得了:有人能吃上白面包,有人只能吃黑面包;有人拥有一幢大房子,可以雇佣许多人,有的人却仅仅住在顶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但每个人都同样会感到生命中的快乐——“每个人都是如此,这就是所谓‘每天的面包’。”

当然,贝尔也有每天的面包和生命中的快乐,可美好的时光并不是永恒的。悲惨的战争年月开始了,青年人要离开,老年人也要离开,贝尔的父亲同样被征召入伍。不久消息就传回来:在抵抗占优势的敌人时,他是第一个牺牲在战场上的。

顶楼上的小房间充满了哀伤,母亲在哭,祖母在哭,小贝尔也在哭。每次只要有邻居来访,大家都会谈起“父亲”,于是所有人都哭起来了。与此同时,成为寡妇的母亲得到了继续住在顶楼的许可,而且免去了第一年的房租,之后只要付微薄的费用就可以了。祖母和母亲住在一起,她为一些“漂亮的单身绅士”洗衣服——母亲是这样称呼那群人的。一家人就这样维持生活。贝尔既没有悲哀,也没有困苦,他并没有过忍饥挨饿的日子,祖母还会讲故事给他——关于外面茫茫世界里的奇异故事。有一天贝尔问祖母,他们能不能在某个礼拜日去一趟国外,回家时就变成了头戴金冠的王子和公主。

“我的年纪实在太大了,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祖母说,“而你要先学习许多东西,得到渊博的知识和强壮的身躯,同时还要和现在一样,保持你的善良和纯真才可以!”

贝尔骑着竹马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这样的竹马他有两匹,而商人的儿子却有一匹真正的马——还是头小马驹。人们甚至可以唤它为“小小马”,事实上贝尔就是这样叫它的,因为它总也长不大。菲尼克斯会骑着它在院子里兜圈子,有时还会骑着它和父母以及皇家骑师一同出门。在最初的半个小时里,贝尔并不喜欢自己的马,也不愿意骑它们,因为它们不是真正的马。他问母亲,为什么自己不能像菲尼克斯一样拥有一匹真正的马。母亲说:“因为菲尼克斯住在下面,离马厩很近。而你住在顶楼,顶楼上是不能养马的呀!所以你只能这样了,去骑吧!”

于是,贝尔开始骑竹马。首先,他骑到衣橱那里,那是一座蕴藏着宝藏的大山——贝尔和母亲礼拜日的礼服都藏在里面,她积攒下来的那些雪白的、用来支付房租的银币也藏在里面。随后,他又骑到火炉那里,他管它叫做“大黑熊”,它整个夏天都在睡觉,然而当冬季来临时,它就开始发挥功用了——让房间暖和起来,还会煮饭。

贝尔有一个教父。当冬季来临,每个礼拜日他都会来贝尔家吃上一天的饭。母亲和祖母说他的状况不好,他曾是个车夫,却总喜欢喝酒,因此常在工作时睡着。无论是当兵还当车夫,都不该这样。最后,他只能赶出租马车,不过有时他也为体面的人赶四轮马车。现在,他沦落得要去赶垃圾车了,边赶边摇着一个发出巨响的钵子,从这家门口走到那家门口。于是女佣和主妇们从房子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满满的垃圾桶,全都倒进了他的车子里。脏东西、烂菜叶、垃圾尘土,全都倒进了他的车子里。

一天,贝尔从顶楼走下来。他的母亲进城了,他站在敞开的大门前。教父和他的垃圾车就停在外面。“你要不要坐车呢?”他问。贝尔当然是愿意,不过他只想坐到拐角那儿。

贝尔坐在教父身边,还得到许可拿起鞭子,他的目光里焕发出得意的神采。现在,他赶着一匹真正的马,而且可以一直赶到墙角。此时,贝尔的母亲回来了,她看上去有些生气,因为她看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赶着一辆垃圾车,他必须立即下来才行。尽管如此,母亲依旧向教父道谢,可到家里之后,她勒令贝尔不准再做同样的事了。

一天,贝尔又来到大门口。那里再没有教父诱惑他去赶垃圾车了,但是新的诱惑出现了。三四个野孩子在地沟里翻弄人们遗失或丢掉的东西,他们不时能找到一颗纽扣或一枚铜币,但是他们也不时被玻璃碎片或针头刺伤。于是,贝尔也加入了他们。当贝尔在地沟里翻弄时,他在石缝间找到了一枚银币。

第二天他又去了,和其他孩子一起寻找。大家都把手弄得脏兮兮的却一无所获,但贝尔居然找到了一枚金戒指,他满心欢喜地把自己的成绩给大家看。野孩子们朝他身上扔了许多脏东西,所有人都管他叫“幸运的贝尔”。从那之后,他们再也不许贝尔和他们在同一个地方找东西。

商人的院子后方有一块洼地,这块地方即将作为工地被填满,因此沙土和石灰都被运送到这里,整堆整堆地填埋进去。正是教父负责来运送建筑材料,但贝尔却不能和他一起赶车。野孩子们有的用棍子,有的直接动手,在沙土中搜索着。所有人都希望能找出一些值钱的东西。

小贝尔也来了。大家一看到他就喊了起来:“幸运的贝尔,快滚开!”当他走近他们时,孩子们朝贝尔扔起了脏土。一把脏土扔到贝尔的木鞋上散开,就这样,一件闪闪发亮的东西从里面落下来。贝尔捡起它——原来那是一颗琥珀雕成的心。他急忙拿着它跑回家,其他孩子都没发现这件东西。你看,甚至当别人对他扔脏东西时,他都是如此幸运。

他把捡到的银币放进了储蓄罐。至于戒指和琥珀心,贝尔的母亲不知道那是不是别人遗失的,是否应该把它们交给警察局,于是她先把它们拿给楼下的商人妻子识别。

当商人的妻子看到戒指时,她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因为那是她三年前遗失的订婚戒指啊!它居然在阴沟里躺了那么久。

贝尔因此得到一笔酬金,这让他的储蓄罐可以摇得叮当作响。商人妻子说,那颗琥珀心是一件不怎么值钱的东西,贝尔可以把它留下来。

那天夜里,琥珀心躺在碗橱上,祖母躺在床上。“哦,这是什么东西在燃烧?”祖母说,“那里简直就像点了蜡烛似的!”她起身左右观望着,发现了那颗琥珀心。是的,祖母虽然眼神不好使,但她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有自己的想法。

第二天早上,她用一根牢固的绳子穿过琥珀心上的小孔,将它挂在了小贝尔的脖子上。“无论是什么情况,你都不能把它摘下来,除非你要换新绳子。你也不能让其他孩子知道你有这件东西,否则他们会抢走它,那样你就会害肚子痛的!”当然,那是小贝尔唯一知道的令他疼痛的病。

那颗琥珀心里蕴藏着一种神奇的力量,祖母演示给他看:只要用手摩擦它几下,然后再放在一棵小草旁,这根小草立即就像有生命了一般,粘在琥珀心上,无论怎样也不离开〔1〕。

商人的儿子有个家庭教师,负责教他读书,也同他一起散步。贝尔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因此他和许多孩子一起开始念书。他们一同玩耍,这比和家庭教师并肩散步显得有趣多了。贝尔不愿意再去其他地方了。

他是幸运的贝尔,而他的教父也是“幸运的贝尔”,尽管他的名字不叫贝尔。他曾中过彩票,他和十一个人下了同一注,赢了二百块。他立即用这些钱买了新衣裳,他穿上新衣裳显得很英俊。

俗话说,幸运从不孤独,它总在成双到来。教父正是这种情况,他不再推垃圾车,而是找到了一份剧院的工作。

“这是怎么啦?”祖母说,“难道他要登台演戏不成?他能演什么角色呢?”

做舞台布景工人——这总算是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他的人生从此改变了,他可以尽情地看戏,尽管他是从舞台上面或是侧面看。最美的还是芭蕾舞,但芭蕾舞的演出着实需要花费力气,而且还常有起火的危险。他们表演着天堂的故事,也表演着人间的故事。在小贝尔看来,这是很值得一看的。

一天晚上,有个新“彩排”——这是人们形容一个新上演的芭蕾舞剧预演时用的词语。在这支舞里,每个人衣着整齐,打扮得华美异常,仿佛今晚大家掏钱买票完全是为了看这个场面似的。教父可以带贝尔进场,不仅如此,他还帮贝尔找到了一个位子——这个位子视野辽阔,能看清舞台上发生的一切。

这是一出根据《圣经》里参孙〔2〕的故事改编的芭蕾舞剧:非利士人围着他跳舞,而他把整栋房子推倒了,压在了他们和自己的身上。舞台旁已经准备好了灭火器和消防员,以防出现意外事故。

贝尔连一出像样的戏都没看过,更谈不上什么芭蕾舞剧了。那天,他穿着礼拜日的漂亮衣服,和教父一同来到戏院。这里简直就像一个晾衣服的楼顶,上面挂了许多帷幔和幕布,下面是舞台通道和灯光。舞台四周有许多隐蔽处,是为了方便演员上下场。这里就像是一座有许多席位的教堂似的。贝尔的坐位有些向下倾斜,但他得一直坐在这里,坐到散场后有人来接他为止。他随身带了三块黄油面包,倒是不会挨饿。

很快,剧场内的灯亮了起来。许多乐手带着笛子和提琴出现了,那景象看起来就像是他们直接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在贝尔身旁,坐着一些穿着普通衣服的人,但也有些戴着金色窄边拿破仑帽的绅士,有穿着绉纱衣裳和戴着花的漂亮女士,甚至还有一袭白衣、背上生出翅膀的天使呢!他们有的坐在楼上,有的坐在楼下;有的坐在厅堂,有的坐在底层——贝尔不知道,其实他们都是芭蕾舞演员。贝尔以为他们就是祖母讲过的童话里的人物。有个女人头戴着一顶金色窄边帽,手握一根长矛,她比谁都漂亮,坐在一个天使和一个山神之间,似乎是在俯视着众生。嗨,光是这里就已经很吸引人的眼球了,何况正式的芭蕾舞演出还没有开始。

突然间,全场一下变得寂静起来。一位身穿黑色礼服的绅士挥起手中一根小小的魔棒,所有的乐手都奏起音乐来,乐声渐渐荡漾在整个剧场内。与此同时,舞台上一堵墙缓缓上升,一个花园出现在观众眼前,太阳在上空照耀,所有的演员翩翩起舞——这是一种怎样华丽的景象啊!是贝尔根本无法想象的。舞台上的军队开始正步走,那就代表着战争打响了。紧接着是一场宴会,大力士参孙和他的爱人出现了,她有多么美丽,就有多么恶毒——是她出卖了他。非利士人剜掉了他的眼睛,他必须不停地推动磨石,成为了宴会厅里大家所耻笑的对象。最后,他抱着那根支撑屋顶的石柱,晃动着那根柱子,于是整个屋子跟着一起晃动起来,屋子随即倒下了,喷射着鲜艳的火舌。

贝尔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坐上一辈子,只为了看演出——即便他的黄油面包吃完了也无所谓。事实上,他也早就把面包吃完了。

等着瞧吧,他一回到家中,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故事。他不想上床睡觉,他单腿站立,另一条腿跷到了桌上——那是参孙的爱人和其他舞蹈演员们的动作。他把祖母的椅子当作是踏车,把另外两把椅子和一个枕头压在自己的身上来重现宴会厅倒塌的场景。他把一幕幕的演出全都再现出来了!是的,他还哼出了表演用的全部音乐,芭蕾舞剧原来是没有台词的,然而他却唱起歌来——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婉转动人——简直就像是在演出一场歌剧。最令人诧异的是,他拥有一幅银铃般的好嗓音。然而谁也没提起这件事。

贝尔原先想要成为一个杂货店学徒,每日贩售些梅子、甜食之类的东西。现在,他了解到原来世上还有比那更美妙的工作——成为参孙故事中的人物,成为一个芭蕾舞演员。祖母说,有许多穷孩子都曾走上这条道路,并且其中一些人后来成为了优秀的、受人景仰的人。如果是女孩子的话,她绝不会准许她们走上这条路的。然而男孩就不同了,男孩会更好立足——站得更稳。尽管在舞台上的那幢房子倒下来时,贝尔没有看到有任何女孩倒下。他补充道,就是倒下了,也是大家一起倒。

贝尔想要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

“我简直拿他没有办法!”他的母亲说。

终于有一天,她带着他去见一位芭蕾舞大师——那是一位富有的绅士,像商人一样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贝尔将来也会变得和他一样吗?命运在上帝手中,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贝尔伴随着金苹果一同出生——幸运就在他的手心里,当然也有可能在他的腿上。

贝尔见到了那位芭蕾舞大师,他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参孙,他的眼睛没有被非利士人弄瞎。参孙用和蔼喜悦的目光注视着他,要他把身子站直,把脚踝露出来。贝尔兴奋得把整个的脚和腿都露了出来。

“就这样,他在芭蕾舞行业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祖母说。

这件事很容易就办妥了。不过在那之前,母亲和祖母曾打探了许多事情,也征求过一些有见识的人的意见——首先,是商人太太的意见。在她看来,对于贝尔这样一个漂亮而体面的孩子来说,这是条美好的道路,然而却没有什么前途。然后,她们找到了佛伦兹小姐商量。她精通关于芭蕾舞的事情,因为在贝尔的祖母还很年轻的时候,佛伦兹小姐曾一度是一位出色的舞蹈家——她饰演过女神和公主,她的每一场演出都受到热烈的欢迎和赞美。然而,人人都会变老,她也不例外。从此之后,她演不了主角了,慢慢地从舞台上消失,只在后台从事化妆工作——为那些饰演女神和公主的演员们化妆。

“这条道路就是这样!”佛伦兹小姐说,“通向舞台的路十分美丽,但那上面布满荆棘,开满嫉妒之花!嫉妒之花!”

这句话是贝尔无法听懂的,然而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自然会懂。

“他铁了心,一定要学芭蕾舞!”母亲说。

“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祖母说。

“他很规矩!”佛伦兹小姐说,“守规矩,讲道德!我在全盛时期也是这样的。”

于是,贝尔走进了舞蹈学校。学校发了几件夏季衣裳和薄底舞鞋给他,为了使他的身体显得更加轻盈。所有年纪大的女生都来吻他,她们还说,像他这样的孩子简直让人想一口吃下去。

他需要练习,把腿抬起来还要同时站得稳稳的,他还得练习甩腿——先甩右腿,再甩左腿。比起其他的学生来,贝尔轻松地完成了这个任务。舞蹈老师拍着他的肩,说不久之后他就可以参加芭蕾舞演出了。他会饰演一个王子,头戴一顶金冠,被人抬在盾牌上。他在学校参加排练,然后在剧院预演。

妈妈和祖母一定要来看贝尔的演出。事实上,她们也真的这样做了。尽管那是一个欢乐的场面,但她们却都哭了出来。贝尔在舞台上的一片灿烂中并没能看到她们,然而他却看到了商人一家。他们坐在离舞台很近的包厢内。小菲尼克斯也来了,他戴着有扣子的手套,这一点俨然像一位成年绅士。虽然他能看清楚舞台上的表演,却还是一直在使用望远镜,这一点也俨然像一位成年绅士。他看到了贝尔,贝尔也看到了他,可贝尔头戴一顶金冠,他已经是一个王子了。自打那天晚上起,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愈发地亲密起来。

菲尼克斯拿着望远镜,好像一个成年绅士

几天后,当他们在院子里相遇的时候,菲尼克斯专程走向贝尔,告诉他自己曾看过他的演出——那时他是个王子,当然他知道,贝尔现在已经不是王子了,然而他却曾穿过王子的衣裳,还头戴一顶金冠。

“这个礼拜日,我还会穿上王子的衣裳,还会戴上那顶金冠!”贝尔说道。

菲尼克斯没有再去看贝尔的演出,但是他整个晚上都在想着它,他很想变成现在的贝尔,因为他并不知道佛伦兹小姐的警句“通向舞台的道路上布满荆棘,开满嫉妒之花。”现在,贝尔也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然而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贝尔身边的小朋友们——那些芭蕾学校的学生——可不是什么好孩子,哪怕他们时常扮演天使,还插着翅膀。其中有个叫玛莉·克纳路普的女孩,她和贝尔都经常扮演一个小随从的角色,每演出时,她就会恶意地踩向贝尔的脚背,为的是要弄脏他的袜子。还有一个恶劣的男孩总是用针刺贝尔的背。一天,他误吃了贝尔的面包,但那是个不应该犯下的错误,因为贝尔的面包里夹着肉丸子,而他的面包里什么也没有——他是不可能吃错的。

要把类似这种事情全部列举出来是不可能的,贝尔就这样足足忍耐了两年。然而,最糟糕的事情还不仅仅如此。

一出名叫《吸血鬼》的芭蕾舞即将上演,舞剧中有个场面需要那些学生们打扮成蝙蝠。他们穿着紧身衣,背上插着黑色的薄纱翅膀。他们得用脚尖跑,才能表现出轻捷如飞的样子,同时还要在地板上旋转。这套动作贝尔十分拿手,然而,他穿的那套紧身衣却又旧又不结实,经不起大幅度的剧烈动作。因此,就在他进行表演时,只听刷啦的一声,贝尔的衣服从后面裂了个口子——从脖子一直裂到裤脚,他那短小的衬衫全露了出来。观众们哄堂大笑。贝尔感觉到、也知道自己的衣服裂开了,不过他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自己的动作,不停地旋转着。这却把事情越弄越糟,大家笑得越来越厉害。其他的吸血鬼也都笑了起来,他们向他撞过来——此时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观众开始鼓掌,并且齐声叫好——他们是在喝倒彩。

“这都因为这个衣裳裂口的吸血鬼!”舞蹈学校的学生们说。从此之后,他们给他起了个外号——“裂口”。

贝尔哭了,佛伦兹小姐却安慰他说:“这不过是嫉妒!”现在,贝尔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嫉妒。

除了在舞蹈学校学习之外,他们还要在剧院的正规学校上课——课程包括数学、作文、历史、地理,甚至还有一位老师来教授宗教课程。因为,只会跳舞是远远不够的——世界上有很多比穿上舞衣更重要的事情。贝尔是个聪明的孩子,远远比其他的孩子要聪明,他在学业上也取得了很高的分数。可他们仍然在对他恶作剧,仍然称呼他“裂口”。

最后,贝尔忍无可忍了,他一拳挥出去,落在另一个孩子身上。贝尔把他的左眼下方打出一片乌青,因此在他晚上正式演出时,不得不涂上一些白色油彩作为遮盖。芭蕾老师们狠狠地训了贝尔一通,可骂得最凶的却是那个扫地的女人,因为贝尔的拳头是“扫”在她的儿子脸上的。

小小的贝尔思绪翩翩。礼拜天,他穿上最好的衣服单独出去了,没有告诉妈妈和祖母,甚至也没有告诉那位经常给他忠告的佛伦茨小姐。他直接去找乐队的指挥,他相信这个人是芭蕾舞班子以外的一个最重要的人物。他大胆地走进去,说:“我在舞蹈学校里学习,但是那里面是满满的嫉妒。所以,假如您能帮助我的话,我想当一个演员或歌唱家!”

“你的声音好听吗?”乐队指挥和蔼地望了他一眼。“我觉得好像认识你?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你呢?你的背上是不是曾经裂开过一条口子?”于是他就大笑起来,但是贝尔的脸上却飞起了血一样的红。他不再像祖母说的那样,仍然是一个幸运的贝尔。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真希望自己不在这儿才好。

“唱一个歌给我听听,”乐队指挥说,“嗨,我的孩子,高兴一点吧!”他是托着他的下巴说的,贝尔抬头一望,看到了一双和蔼的眼睛。于是他就唱一支歌——一支他在剧院里从歌剧《罗伯特,请对我慈悲》〔3〕中听到的歌。

“这是一支很难唱的歌,但是你唱得还不坏!”乐队指挥说,“你有一个很动听的嗓子——只要它不裂开!”于是他又大笑一声,同时把他的夫人喊出来,兴奋地跟她说她也应该听听贝尔唱的歌。她点了点头,讲了几句话,是用一种外国语言讲的。这时,剧院的歌唱大师走进来了。假如贝尔希望当一个歌唱家的话,这倒是他所应该寻求帮助的一个人。事情也真凑巧,歌唱大师走到他面前来了,他也听到了贝尔唱的歌。不过他没有笑,表情也不像乐队指挥和他的夫人那样和蔼。虽然如此,他还是决定要让贝尔成为一个歌唱家。

“现在他也算是走到正路上来了!”佛伦茨小姐说,“嗓子比腿更有出息!假如我有一副好歌喉,我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歌唱家——说不定现在都当上男爵夫人了呢!”

“或者是一个订书匠的太太!”妈妈说,“假如你想有钱,你一定要嫁给一位订书匠!”

我们不懂得这句话后面的意思,但是佛伦茨小姐懂得。

当她和商人太太听说了贝尔新的舞台事业的时候,都要他唱歌给他们听。有一天晚上,他们在楼下请了一批客人,他们要贝尔来唱歌。他唱了好几支歌,也唱了《请对我慈悲》。唱罢,所有的客人都鼓掌,菲尼克斯也鼓掌。他曾经听见贝尔在马房里把参孙这整部芭蕾舞都唱了出来——而这是他所唱过的最动听的歌。

“芭蕾舞是不能唱的!”太太说。

“能唱,贝尔能唱。”菲尼克斯说,因此大家就叫他唱了。他连唱带叙,连哼带嗡,完全是一套小孩子的玩艺儿,却有些优美的旋律大致能传达这个芭蕾舞故事的梗概。所有的客人都觉得这十分有趣,他们或是大笑,或是称赞,一个比一个声音大。所以商人的太太给了贝尔一大块点心,同时还给了他一块银洋。

这个孩子是多么幸运啊!直到他发现一位坐在大家后面的绅士在严肃地望着他,他的黑眼珠里露出的表情含着某种严厉和苛刻。他没有笑,也没有说一句温和的话。这位绅士就是剧院的歌唱大师。

贝尔给客人们唱歌

第二天下午贝尔去看他。他仍像以往一样,非常严肃。“你昨天那是在干什么?”他说,“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是在开你的玩笑吗?以后再不要这样做了,不要再跑到人家门口去唱歌——不管是在门里,还是在门外。你去吧!今天我不想教你歌唱了。”

贝尔离开的时候非常沮丧,觉得老师已经不喜欢他了。可是事实恰恰相反,老师比以前更爱他了。这个小家伙很可能有一种音乐天赋,不管他是怎样荒唐,他展现出属于自己的某种道理,某种非凡的气质。这个孩子有音乐的本能,他的声音洪亮,音域宽广,如果他能保持天份发展下去,这个小小的人物肯定将会是一个幸运的人儿。

现在歌唱的课程已经开始了。贝尔很用功,他也很聪明。要学的东西可真多,要知道的东西也真多!妈妈辛勤而诚实地劳动着,就为了要使他穿得整齐清洁,以免在请他去的那些人面前显得寒酸。

他总是在唱歌,总是很高兴。妈妈说,她再也用不着养一只金丝鸟了。每当礼拜天,他会和祖母一起唱一首圣诗。能听到他清新的声音和祖母的声音飘扬在一起,可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这可比他乱唱要好听得多!”在平时,他就像一只小鸟,欢乐地发出声音,唱出调子。这声音和调子毫无拘束地以一种自由自在的节奏,在空中回荡着,但她就把这叫做乱唱。那个小小的喉咙里能唱出多么悦耳的调子啊!那个小小的胸腔里藏着多么美丽的声音啊!的确,他能够摹仿整个交响乐!他的歌声的音色有高音笛子,也有低音笛子,有提琴,也有小号。他唱起歌来像一只鸟儿,不过人的声音有时是要比鸟儿好听得多,哪怕他是一个小小的人——只要他能唱得像贝尔一样好。

但是在冬天里,当他马上就要去受坚信礼的时候,他得了伤风病。那个小鸟般的喉咙只是发出了一声“吱”,然后他的声音就裂开了,像吸血鬼穿的衣服后背一样。

“其实这倒也算不上什么倒霉的事情!”妈妈和祖母心想,“倒是现在他可以不再哼什么调子了,他也可以更认真地考虑考虑他的宗教。”

贝尔的歌唱老师说,他的声音开始发生变化了,他现在完全不能唱歌了。这会持续多久?一年,也许两年,也许永远也不能恢复了。这真是一件莫大的悲哀。

“考虑你的坚信礼吧!”妈妈和祖母说,“不要再想着别的事情了!”

“练习你的音乐吧!”歌唱大师说,“不过忘掉你的喉咙!”

他心里揣满了虔诚,同时也练习着音乐。音乐在他的心里不断鸣奏着。他把所有的旋律——没有词的歌——都记在乐谱上,最后他把歌词也记了下来。

“小贝尔,你成为一个诗人了!”当他把乐谱和歌词送来的时候,商人的太太告诉他。商人得到一张献给他的、没有歌词的乐谱,菲尼克斯也得到一张,甚至佛伦茨小姐也得到一张——她把它贴在剪贴簿里。那本剪贴簿里有着满满的诗和两张乐谱——是两位曾经是年轻的中尉、现在是退了休的老少校送给她的。至于这本簿子,则是由一位“男性朋友”亲手订好赠给她的。

贝尔在复活节受坚信礼。菲尼克斯送给他一只银表,这是贝尔的第一只表。他觉得他现在成了一个大人,因为再也不需向别人问时间了。菲尼克斯爬到顶楼上祝贺他,同时把表送给了他。菲尼克斯自己则须等到秋天才能受坚信礼。他们彼此拉着手,他们是邻居,同一天生日,住在同一幢屋子里。菲尼克斯切了一块蛋糕吃,蛋糕是特别为了坚信礼这个重要的场合在顶楼里做出来的。

“这是一个快乐的日子,充满了高尚的思想!”祖母说。

“是啊,非常庄严!”妈妈说。“我真希望他的爸爸还活着,他就能看到贝尔今天的这种情景!”

下个礼拜天,他们三个人一起去领圣餐。当他们从教堂回来的时候,得知歌唱大师叫贝尔去看他。贝尔去了。

有一个好消息在等待着贝尔,同时也是一个很严肃的消息。他得停止唱歌一年——他的声音,就像农人说的一样,将要成为一块荒地。在此期间,他得学习一点东西,但不是去京城,因为在京城里他老是去看戏,完全不能约束自己。他是要到离家三百六十多里地的一个地方去,住在一个教员的家里——此外还有两个年轻的自费生和贝尔住在一起,他将会学习语文和科学,他将来会觉得这些东西是有用的。全部的教育费一年就得花三百块钱,而这笔钱是由一位“不愿意宣布自己姓名的”恩人付出的。

“肯定就是那个商人!”妈妈和祖母说。

起程的日期到了。大家流了许多眼泪,给了许多吻,说了许多祝福的话。于是贝尔就乘火车走了三百六十多里地,来到了一个茫茫的世界。

那天恰好是复活节,阳光明亮,火车穿行在新鲜而碧绿的树林中间,田野和村庄接二连三地显现,一座座邸宅隐隐地露出了轮廓,牲口放牧在草场上。一个车站刚过去,另一个车站又到了。这个村镇刚不见,另一个村镇又出现了。每到一个停车站,人来人往,接客或送行,车里车外都是一片嘈杂。就在贝尔座位的旁边,有一位穿着黑衣服的寡妇,正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许多她觉得有趣的事情。她谈起小儿子的坟墓,他的棺材,他的尸体。他真是可怜,即使他还活着,也不会有什么快乐。现在长眠了,对于她和这只小羔羊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我在这件事情上买花儿绝对不省钱!”她说,“你要知道,他是在一个很费钱的季节死去的,那时候花儿是要从盆子里剪下来!每个礼拜天我都去他的坟墓看一看,同时放下一个很大的花圈,上面还打了绸子的蝴蝶结。蝴蝶结不久就被小姑娘偷走了,她肯定是打算在跳舞的时候用。绸子的蝴蝶结是多么诱人啊!有一个礼拜天我又去了墓园,我记得他的坟墓是在大路的左边,不过当我到那里的时候,他的坟墓却在右边。‘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守墓人,‘我儿子的坟墓不是在左边吗?’

“‘不是的,刚刚搬了!’守墓人回答说,‘您的孩子不是躺在左边。坟堆已经迁到右边来了。原来的地方现在已经埋葬着另一个人。’

“‘但是我要让他躺在属于自己的坟墓里,’我说,‘我有权利提这个要求。当他躺在另一边、而上边又没有任何记号的时候,难道我还要到这儿来凭吊,装饰一个假的坟堆不成?这种事情我是决不干的!’

“‘对,您最好和教长谈一谈!’

“教长真是一个好人,他准许我把尸体搬回去。但这得花五块钱,我毫不犹豫地把这笔钱交了出来,使我的孩子回到了原来的坟墓里去。

“我现在是不是能够肯定他们迁过来的就是他的棺材和他呢?

“‘太太,完全可以肯定!’因此我给了他们每人一个马克,作为迁移的酬金。不过既然我花了这么多钱,还不如再多破费一点把它弄得漂亮些,因此我就请他们为他竖立一块刻字的墓碑。不过,请你们想想看,当我得到那墓碑的时候,它顶上居然刻上了一个镀金的蝴蝶。我说,‘这有点轻浮!我不希望他的墓碑上出现这种东西。’

“‘这哪里是轻浮,太太,这是永垂不朽呀!’

“‘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类事情。’我说。坐在车子里的各位,你们没有听过蝴蝶有一种表示轻浮的意思吗?我不发表意见,我可不喜欢讲冗长的废话。我控制自己,把墓碑搬走,放在我储藏食物的房间里。它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直到我的房客回来为止。他是一个学生,有许多书。他很肯定地说,这就是不朽的标志。于是这个墓碑就这样在坟上竖立起来了!”

正在这样闲聊的时候,贝尔到达了他将要居住和学习的那个小城。他将要在这里变得像那个学生一样聪明,而且也同样会有很多的书。

加布里埃尔先生是一位很有声望的学者,贝尔就要住在他家里。他亲自到车站上来接贝尔,他长得骨瘦如柴,有一对明亮的大眼睛。这对眼睛向外突出,每当他打喷嚏的时候,人们就会担心这对眼珠会不会从眼眶里跳出来。他自己的三个孩子和他一起来了,有一个走起路来还不太稳,其他的两个为了看清贝尔,就老是踩着他的脚。此外还有两个较大的孩子也跟来了。最大的那个大约有十四岁,他的皮肤很白,满脸都是雀斑,还有不少酒刺。

“这是小马德生,如果他好好读书,不久就是三年级的学生了。这是普里木斯教长的儿子!”后者指那个较小的孩子,他的样子就像是一根麦穗。“这两个都是在我这里学习的寄宿生!”加布里埃尔先生说,“这是我们的小玩意儿。”他指的是他自己的孩子。

“特里尼,把客人的箱子搬上你的手车。家里已经为你准备好饭了!”

“填满馅儿的火鸡!”那两位寄宿的小先生说。

“填满馅儿的火鸡!”那几位“小玩意儿”说,其中一位照例又跌了一交。

“凯撒,小心你的腿!”加布里埃尔先生喊着。他们走进城里,然后又走出了城,来到一幢摇摇欲坠的大房子前。这座房子还有一个凉亭,上面长满了素馨花,面对着大路。加布里埃尔太太就站在那里,手中牵着更多的“小玩意儿”——她的两个女儿。

“他就是新来的学生。”加布里埃尔先生指着贝尔说。

“欢迎欢迎!”加布里埃尔太太说。她很年轻,胖乎乎的,有着一头泡沫似的髦发,上面擦满了凡士林油。

“天哪,你简直像一个大人!”她对贝尔说。“你已经是一个十足的绅士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像普里修斯和马德生一样。安琪儿加布里埃尔,我们已经把里面的那一道门钉上了,你会懂得我的意思!”

“行了!”加布里埃尔先生说,于是他们便走进了房间。桌子上有一本摊开的长篇小说,一块黄油面包放在上面。人们可能以为那是一个书签,因为它横躺在这本摊开的书上。

“现在得由我执行主妇的职责了!”于是她就带着孩子们,包括她的五个孩子、两个寄宿生和贝尔去参观了厨房,又穿过了走廊,来到一个窗子面对着花园的小房间里。这里将是贝尔的书房和睡房,而旁边就是加布里埃尔太太的房间,她和她的五个孩子晚上在这里休息。应该是为了礼节的缘故,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无聊的嚼舌头——因为“闲话是不留情的”——那扇连接两个房间的门在太太的不断要求下当天就被加布里埃尔先生给钉上了。

加布里埃尔先生带着孩子来接贝尔

“你就住在这里,一定要像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城里同样也有一个剧院。药剂师就是我们这里一个‘私营剧团’的经理,我们这也有旅行演员常来演出。不过你现在应该去吃你的‘火鸡’了。”于是她就把贝尔领到饭厅里去——这里有许多衣服在绳子上晾着。

“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关系!”她说,“只是为了清洁。你会习惯于这些事物的。”

现在贝尔坐下来吃烤火鸡。于此同时,除了那两个寄宿生以外,其他的孩子们都退出门外了。这两位寄宿生,为了欢迎这位新来的人也为了自己的乐趣,就表演了一出戏。

城里前不久来过一个旅行剧团,他们上演了席勒的《强盗》。这出戏深深地吸引了这两个孩子,因此他们在家里就把它重现出来——把所有角色的戏都表演出来,虽然他们只记得这一句台词:“梦是从肚子里产生出来的。”于是所有角色统统只讲这一句话,只不过不同的角色,声调有些变化罢了。现在是亚美利亚带着一种神游梦境的表情出场了。她的眼睛直望着天,说:“梦是从肚子里产生出来的!”同时双手把脸蒙了起来。卡尔·摩尔用一种英雄般的步伐走来,同时用一种夸张的男子汉的声者说:“梦是从肚子里产生出来的!”这时所有的孩子——男孩、女孩——都冲了进来,装作他们就是强盗。他们你谋杀我,我谋杀你,同时齐声大喊:“梦是从肚子里产生出来的!”

这就是席勒的《强盗》。这出戏和“填了馅儿的火鸡”就算是贝尔来到加布里埃尔先生家里的见面礼。接着他就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里,面对着花园的那扇窗玻璃映着炽热的太阳光。他坐下来,望着外面。加布里埃尔先生在外面边走边念着一本书。他走近窗户,朝里面望,他的眼睛似乎在盯着贝尔。贝尔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加布里埃尔却把嘴尽量地张开,又把舌头伸了出来,对着贝尔那个吃惊的面孔,一会向左边一转,一会向右边一转。贝尔一点也不了解这位先生为什么要这样,接着加布里埃尔先生便走开了,不过马上又回到窗子前面来,照样还是把舌头伸出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心里并没有想到贝尔,也没有想到窗玻璃是透明的。他只是看见自己的面孔在窗玻璃上映出来,于是想看看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有胃病。但是贝尔却不知道这个缘由。

天黑下来没多久,加布里埃尔先生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贝尔这时也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夜深了,他听到争吵的声音——从加布里埃尔太太卧室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要去见加布里埃尔先生,并且告诉他,你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要昏倒了!”她喊着。

“谁要看一个女人昏倒?只花四个铜板!”

太太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但是仍然可以听得见:“隔壁的那个年轻人听到这些下流话将会怎么想我们这个家啊?”

这时闹声就低了下去,但不一会儿又渐渐变得喧嚣。

“不要再讲了,闭嘴!”太太喊着,“快去把混合酒做好吧!与其我们大吵大闹,还不如现在言归于好!”

于是,一切声音都停止了。门开了,女孩们走了。太太敲了一下贝尔的门:“年轻人,现在你知道了当一个主妇是怎么回事!你不需要和女孩子打交道,真应该感谢老天爷。我需要安静,所以我只好让她们喝些混合酒!我倒很愿意也给你一杯——喝了以后会睡得很香的。不过十点钟以后,谁也不能从走廊上走过——那是我的加布里埃尔所不准许的。虽然这样,我还是会让你喝到一点混合酒!门上有一个大洞,用油灰塞住了,我们可以把油灰捅掉,插上一个漏斗。然后请你把玻璃杯放在漏斗底下接着,我可以倒一点混合酒给你喝。不过你可得保守秘密,连我的加布里埃尔也不能告诉。不能拿家务事让他操心呀!”

就这样,贝尔得到一杯混合酒。加布里埃尔太太的房里安静下来,整个屋子也就安静下来了。贝尔上床睡觉,想着妈妈和祖母,念了晚祷,然后就睡着了。

祖母说过,一个人在一个陌生屋子里第一夜所梦见的东西都是有着某种意义的。贝尔梦见他把挂在身上的那颗琥珀心埋在一个花盆里,它长成了一棵高大的树,穿过了天花板和屋顶,结了无数的金心和银心,把花盆都撑破了。忽然琥珀心不见了,变成了粪土,变成了地上的尘土——没有了,永远没有了。

于是贝尔便醒了。那颗琥珀心仍然挂在他身上,而且还是温暖的——搁在他的温暖的心上。

一大早,孩子们就在加布里埃尔先生的教导下开始上课了——法语课。吃午饭的时候只有寄宿生、孩子们和太太在家,她又喝了一次咖啡——头一次咖啡总是要在床上喝的。“对于一个容易昏倒的人来说,这样喝咖啡对身体是有好处的!”于是她就问贝尔今天学了什么。

“法语!”他回答说。

“这是一种奢侈的语言!”她说,“这是属于外交家和名人用的语言。我小时候也曾学过,不过既然嫁给了这样一个有学问的丈夫,自己也可以从他那得到许多好处,正如一个婴儿从妈妈的奶水得到好处一样。我也掌握了足够的词汇,我相信自己在无论什么场合都能够表达我的意思!”

太太因为与一个有学问的人结婚,所以得到了一个洋名字。她受洗礼时的名字是美特,其实这是一个有钱的姨妈的名字,因为太太是她财产的预定继承人。但太太最终并没有继承到财产,倒是继承了一个名字。加布里埃尔先生又把这个名字改为了“美塔”——在拉丁文里就是“衡量”的意思。她结婚的时候,她所有的衣服、毛织品和棉织品上都绣上了她的名字“美塔·加布里埃尔”开头的两个字母M.G.。但是小马德生却幽默地认为M.G.两个字母就是代表“非常好”的意思,并且用墨水在所有的台布、手巾和床单子上都打了一个大问号。

“难道你不喜欢太太吗?”当小马德生偷偷地把这个玩笑的意义讲出来以后,贝尔问他,“她那么和善,而加布里埃尔先生又是那么有学问。”

“她可是个牛皮大王!”小马德生说,“加布里埃尔先生是一个坏蛋!如果我是一名下士而他是一个新兵的话,看我怎么教训他!”小马德生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恨之入骨”的表情,他的嘴唇变得比平时更窄小,他整个面孔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雀斑。

他讲得非常可怕,贝尔大吃一惊。但小马德生的这种想法却有充足的理由,父母和老师也算是够残酷的,成天要求他把美好的青春浪费在毫无意义的语法、人名、日期这类东西上。如果一个人能悠闲地处理自己的时间,比如像一个老练的射手一样扛着一杆枪去打打猎,那该多痛快啊!“不行,人们却把你关进屋子里,坐在凳子上,昏昏沉沉地望着一本书。这就是加布里埃尔先生做出的事情,而我还被人说是懒惰,给一个‘勉强’的评语。是的,爸爸妈妈接到的通知书上写的就是这个!所以我说加布里埃尔先生其实是一个坏蛋!”

“他还打人呢!”小普里木斯赞同马德生的意见,插了一句。贝尔听到这些话,并不是很愉快。

不过贝尔还没有挨过打,就像太太所说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他也不能算懒惰,因为他其实并不懒。他一个人做功课,成绩很快就赶到马德生和普里木斯前面去了。

“这年轻人有些才能!”加布里埃尔先生说。

“看得出来他曾经在舞蹈学校待过!”太太说。

“我们一定会让他参加我们的剧团!”药剂师说。这个人与其说是为药店而活着,倒不如说他是为着城里的私人剧团而活着。恶意的人们把那个古老的笑话应用到他身上,说他以前一定被一个疯演员咬过一口,因此他对戏剧完全发了疯。

“这个年轻人是一个天生的情人,”药剂师说。“两年以后他可以成为一个罗蜜欧!我相信,他只需好好化装一下,加上两撇小胡子,肯定在今年冬季就能登场。”

药剂师的女儿——爸爸说她是一位“伟大的天才演员”,妈妈说她是一位“绝代佳人”——可以饰演朱丽叶。加布里埃尔太太一定要饰演奶妈。药剂师——他既是导演,又是舞台监督——将饰演医生这个角色,这个角色虽然小,但却很重要。

现在一切要看加布里埃尔先生准不准贝尔饰演罗蜜欧了。这件事必须要找加布里埃尔太太去帮忙疏通一下。第一步是要有办法去说服她,当然药剂师是有办法的。

“您真是一个天生的奶妈!”他说,他觉得这句话一定可以博得她的欢心。“事实上这是整个戏中最重要的一个角色!”他补充说,“这是最有风趣的一个人物,没有她,这个戏就显得太悲惨,观众是无法看下去的。除了您——加布里埃尔太太以外,再也没有人能有这种敏锐和活跃的气质,可以为全剧增加光彩!”

不出意料,她同意了,但是她的丈夫无论如何也不准许他的年轻学生腾出“必要的时间”去饰演罗蜜欧。她答应软磨硬泡一一这是她自己的话。于是药剂师立即开始研究他那个角色——他特别想到了造型。他想象中这个人物得像一架骷髅那样瘦削,又穷又可怜,但又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这倒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不过加布里埃尔太太在丈夫后面“磨”实在是更困难。他说,假如他同意让这个年轻人去出演,他就无法面对为贝尔交学膳费的监护人。

我们不必讳言贝尔其实非常希望能演这出戏。“没有用的!”他说。

“有点用了!”太太说,“等我来慢慢磨吧!”

她亲自送混合酒给加布里埃尔先生喝,加布里埃尔先生却不喝。婚后的夫妻关系常常是和结婚前不同的,这样说不会损伤作为太太的尊严。

“喝一杯吧,就喝一杯!”她说,“酒可以助兴,可以使人快活。我们的确应该如此——这也是上帝的旨意!”

贝尔将要演罗蜜欧了,这是通过太太的软磨硬泡达到的。

排演是在药剂师家里进行的。他那里有巧克力糖和“天才”——这说的是小块的饼干,是从一个面包房里买来的,十二个铜子一个。它们的数目多而体积小,因此大家就把它们叫做“天才”,当做一个玩笑。

“开玩笑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加布里埃尔先生说,他自己也常常给许多东西取绰号,他把药剂师的屋子叫做“装着洁净的和不洁净的动物的诺亚方舟!”因为这一家人对于他们家里的动物很有感情。小姐自己养着一只名叫格拉茜奥萨的猫,很漂亮,毛发非常光滑。它不是躺在窗台上,就是在她的膝盖上或她所缝的衣服上睡觉,或者在已经铺好台布的餐桌上走来走去。夫人有一个养鸡场,一个养鸭场,一只鹦鹉和一只金丝雀,而那只鹦鹉比他们谁发出的声音都大。两只狗——佛里克和佛洛克——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它们并不是用来摆放的花瓶,但它们却在沙发和睡榻上随便睡觉。

排演开始了。只有被狗打断了一会儿,它躺在加布里埃尔太太的新衣服上流口水,不过这完全不是故意的,并且也没有把衣服弄脏。猫儿也惹了一点小麻烦。它把爪伸向了朱丽叶,同时坐在她的头上摇尾巴。于是朱丽叶温柔的台词是一半对着罗蜜欧而、一半对着猫儿说的。贝尔讲的每一句话恰恰是他自己就想要和药剂师的女儿说的。她是多么可爱、多么动人啊!她简直是大自然的宠儿,最适宜于演朱丽叶。贝尔几乎爱上她了。

猫儿一定有某种本能,或者某种高尚的品质。它坐在贝尔的肩上,简直就象征罗蜜欧和朱丽叶之间的感情。

随着戏的排演,贝尔的热情变得愈发强烈和明显,猫儿也就越变得亲密起来,鹦鹉和金丝鸟也就更加热闹。佛里克和佛洛克一会儿跑出去,一会儿又跑进来。

登台的那晚到来了。贝尔表现得真像一位罗蜜欧,他毫不犹疑地吻了朱丽叶的嘴。

贝尔表现得真像一位罗蜜欧

“非常自然!”加布里埃尔太太说。

“真不知羞耻!”市政议员斯文森先生说。他是镇上最有钱也是最胖的一个人。他流了一身汗,剧院里很热,而他的身体里也很热。贝尔从他的眼里看不到丝毫欣赏。“这样一只小狗!”他说,“这只小狗这么长,人们都可以把他折成两段,变成两只小狗!”

贝尔赢得了大家的掌声——却只有一个敌人!这是一种幸运。是的,贝尔真是一个幸运的贝尔。

他疲倦了;这一晚吃力的表演还有大家对他的赞叹,使他累得喘不过气来。当他回到了他那个小房间,已经是后半夜了。加布里埃尔太太在墙上敲了两下。

“罗蜜欧!我有一点混合酒给你喝!”

于是一个漏斗便插进门里来了。贝尔·罗蜜欧拿着一个杯子在它下面接着。

“晚安!加布里埃尔太太!”

但是贝尔睡不着。他念过的每一句台词以及朱丽叶所讲的话都在他的脑子里嗡嗡地响起来。最后当他睡着了的时候,他梦见一次婚礼——是他和老小姐佛伦兹的婚礼。一个人做的梦有时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现在,请你把关于演戏的那些东西从你的脑袋里清除出去!”第二天清晨,加布里埃尔说,“我们开始做功课了。”

贝尔开始同意小马德生的观点了:“一个人被关在房间里看书,简直就是浪费大好的青春年华!”然而,当他真正坐下来拿起书时,许多新颖而美好的思想从书本里闪耀出来,贝尔被书本吸引了。他了解到世上的许多伟人和他们的成就,其中有很多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英雄地米斯托克利〔4〕是个看门人的儿子;莎士比亚是个穷工匠的孩子——他年轻时曾在剧院门口为人牵马,后来成为剧院里最有名望的人,他在诗的造诣上超越了一切时代、跨越了一切地域。他也读到了关于瓦尔堡〔5〕的竞赛——在那里,诗人们争先比试谁能写出最好的诗篇,就像是古希腊在公共节日里诗人们的竞赛一样。加布里埃尔先生在谈到这些人时,总是显得兴致勃勃。索福克勒斯〔6〕在他的晚年才创作出最好的悲剧,因此赢得了超乎一切的荣誉,在一片荣耀和幸福之中,他的心兴奋地爆裂开来。哦,死在胜利和快乐之中,那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情,没有什么事能够比这更幸运了!

小贝尔的心里满是感慨和梦想,但这些心事却无从诉说,小马德生不理解他,普里修斯也不会懂得他,加布里埃尔太太更不会明白他。她时而显得心情愉快,时而眼泪汪汪地成了一位多愁善感的母亲。她的两个女儿惊讶地望着她,她们和贝尔一样,都不了解她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哀伤。

“可怜的孩子!”她说,“母亲永远都考虑着孩子们的出路。男孩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凯撒跌倒了也仍然可以爬起来!年纪大些的孩子喜欢在水桶里玩水,他们将来可以去参加海军,肯定能娶到一个好老婆的。但是,我的女儿们呀!她们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当她们长大之后,到了恋爱的年纪,我敢肯定,加布里埃尔绝对看不上她们中意的爱人的,他一定会挑选她们不喜欢的人,挑选她们无法忍受的人。这样一来,她们的未来会变得不幸!作为一个母亲,我不得不惦记这些事,而这也就是我悲哀和痛苦的源头!你们,我可怜的女儿们,你们将会变得十分不幸!”她说着便哭了起来。

两个小女孩望着她,贝尔也望着她。贝尔觉得悲哀,但却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因此他只得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坐在那架旧钢琴前,弹出一些小调和幻想曲——那些仿佛都是从他心中飘出来的。

早晨,他用头脑更加清醒的时刻去学习和做功课,因为他受人供养的目的是来读书的。他是个责任感强烈并且品行端正的孩子,他把一切清楚地记录在日记里:每天他都读了些什么书、学到了什么东西、晚上在钢琴面前坐到几点、弹了些什么东西——他弹琴时从不发出声音,因为他怕吵醒加布里埃尔太太。除了礼拜日之外,他的日记里从来不曾出现过想念朱丽叶、拜访药剂师,写信给妈妈和祖母这几个题目。贝尔依然是罗蜜欧,也依然是个好儿子。

“非常努力!”加布里埃尔先生说,“小马德生,你要向贝尔学习,否则你就不及格了!”

“大坏蛋!”马德生在心里嘀咕着。

教区长的儿子普里木斯患有“嗜睡症”。“那是一种疾病。”教区长妻子说道,因此人们不该对他太严厉。

教区长家豪华的居所距离这里不过二十四五里。

“那位先生最终会成为主教的!”加布里埃尔太太说,“他和宫廷有些关联,教区长太太又是贵族出身,她认得所有的族徽。”

此时,正赶上复活节。贝尔到加布里埃尔先生家里来已经一年了。他学到了许多东西,只是他的声音还没有恢复,他的声音究竟能否恢复呢?

一天晚上,加布里埃尔全家被邀请出席宴会,那是教区长家举办的一个盛大的晚宴和舞会。宾客们从城里和近郊纷至沓来。药剂师的一家人也被邀请了。罗蜜欧即将遇到朱丽叶,说不定还能和她共舞一曲呢。

教区长的住宅干净整齐,墙壁全刷上了一层白灰,院子里也没有粪堆。教区长太太是一个高大而丰满的女人。加布里埃尔先生称呼她“格洛柯比斯的雅典娜〔7〕”;贝尔猜想那或许是“蓝眼睛”的意思,而并非是朱诺〔8〕的“大眼睛”。她的表情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温柔和一种病态——或许她也有“嗜睡症”,和她的普里木斯病症相同。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绸衫,戴着髦曲的假发。假发的右边插着一枚刻有她祖母的肖像的小徽章——她的祖母是一位将军夫人;左边插了一大串白色的瓷质葡萄。

教区长有一张红润而丰满的面颊,以及一口善于啃咬烤肉的、白得闪闪发亮的牙齿。他的言语里充满了旁征博引,他和任何人都能聊几句,但就是没有人能和他继续聊下去。

市政府的议员也在场。在从各个公馆前来的宾客之中,人们不难发现富商的儿子菲尼克斯——他已经接受了坚信礼;在装束和举止上,他称得上是最英俊的年轻绅士。大家都说他是个百万富翁,加布里埃尔太太简直没有勇气上去和他讲话。

贝尔见到菲尼克斯后感到很开心。菲尼克斯十分友好地走过来和他聊天,并且代表他的父母问候贝尔——他的父母读过所有贝尔写给母亲和祖母的信。

舞会开始了。药剂师的女儿必须同市政议员跳第一支舞——那是她母亲给市政议员的诺言。第二支舞她本来要和贝尔一起跳的,然而菲尼克斯却走过来,他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敬,直接把她给拉走了。

“请允许我同她跳接下来的这支舞吧!只要你点头,这位小姐一定会答应的。”

贝尔神情平静,也没说什么。因此,菲尼克斯就和药剂师的女儿——这场舞会里最美的女孩——跳起舞来。到第三支舞时,他还在和她跳。

“我可以有幸和你一起跳晚餐舞〔9〕吗?”贝尔脸色发白地询问着。

“好呀,我答应你!”她回报了贝尔一个妩媚的微笑。

“你一定不会抢走我的舞伴吧?”菲尼克斯站在他身边说,“这不是朋友之间的行为,而我们是镇上的老朋友啦!你说见到我感到很开心,那么,我想你一定会准许我和这位小姐一同去餐桌的。”他把手搭在贝尔的腰上,玩笑般地用自己的前额抵着他的前额,“答应我吧!好不好?你会答应我的吧!”

“请允许我同她跳接下来的这支舞吧!”

“不行!”贝尔的眼神几乎是在怒目而视了。

菲尼克斯松开了他,双手叉着腰,像是一只准备起跳的青蛙:“年轻的绅士,你说的没错!年轻的绅士,倘若是我得到了方才的诺言,我也会说同样的话!”他风度翩翩地向小姐鞠了一躬,转身离去。然而没过多久,当贝尔站在角落整理领带时,菲尼克斯又凑了过来,一把搂着贝尔的脖子,殷切地望着他说道:“贝尔,慷慨大方一些吧!我的母亲以及你的母亲、祖母都会说,这才是我们的贝尔!明天我就要离开了,如果我无法陪那位小姐吃饭,会感到非常伤心的。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作为他唯一的朋友,贝尔无法再拒绝他。他亲自把菲尼克斯领到那个年轻的美人儿身边去。

客人们乘车离开教区长的住宅时,已经是晴朗的清晨时分了。加布里埃尔全家坐在一辆马车里,几乎立刻就进入了梦乡,惟有贝尔和加布里埃尔太太还醒着。

她在谈论那位年轻的绅士——富商的儿子——他才真算得上是贝尔的朋友,因为她听到他说:亲爱的朋友,干杯,为母亲和祖母干杯!“他不仅有豪爽的气概,也有大方典雅的气质,”她说,“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伯爵家的公子,像我们这些人是无法所做到那样气派的!我们必须得低头!”

贝尔沉默了,那一整天他都觉得十分不快。夜里他在床上辗转难眠,他对自己说:“我们得低头!我们得讨好!”他就曾干过这种事,他服从过一个有钱人家少爷的指示,“因为出身低微,就不得不受那些有钱人的摆布。难道他们真的比我们优秀?为什么创造了人类的上帝要让他们过得比我们好?”

他心中起了一种罪恶感,一种祖母可能会感到难过的罪恶感。他在想念着她。“可怜的祖母,你深知什么是贫穷!为什么上帝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呢?”一股无名火堆积在他胸口,同时他又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和话语冒犯了我们的上帝。他为自己失去孩子般纯洁的心而感到惋惜。就这样,贝尔恢复了对上帝的信心,他仍像从前那样完整而丰富。他可真是幸运的贝尔!

一个星期后,贝尔收到了祖母的来信。她写信的方式别具一格:大小字母全都混在一起。但事无巨细,只要和贝尔有关的事情,她总是倾注了心中所有的爱。

我亲爱的、甜蜜的、快乐的孩子:

我想念你,我惦念着你,你的妈妈也和我一样。她一切都好,靠洗衣服赚钱过日子!昨天,商人家的菲尼克斯来看望过我们,同时他也向你表示问候。听说你曾参加了教区长的舞会,而且十分有礼貌——你一直都是那么的有礼貌——这让你的老祖母和你辛苦的妈妈感到很高兴。她有一件关于佛伦兹小姐的事情要告诉你。

信下边有贝尔母亲的一段附言:

老处女佛伦兹小姐快结婚了!宫廷同意了订书匠霍夫的请求,他成为宫廷订书匠,还挂起了一个巨大的招牌,上面写着“御用定订书匠霍夫”。而她变成了霍夫太太。这是一段经历了漫长时间的爱情。可是,我甜蜜的孩子,这段爱情并没有因为漫长的时间而生锈!

你的亲生母亲

再一次附言:

你很快就能收到祖母为你织的六双毛袜。我在里面放了一样你最喜欢吃的菜——猪肉饼。我知道你在加布里埃尔先生家里是吃不到猪肉的,因为他妻子怕有“奇生虫〔10〕”——这个词我不知道怎么写。不要相信那些东西,尽管好好吃吧。

你的亲生母亲

贝尔念完信后十分开心。菲尼克斯很好,可他对他的态度却不大好——他们在分别的时候,甚至连声再见也没说。

“菲尼克斯比我好些。”贝尔说。

生活很平静,只见时间一日日地滑过,转眼间一个月就结束了。这是贝尔寄住在加布里埃尔先生家的第二个年头。他极力隐忍着,下了决心不再登台演戏——太太说他“固执”。

他接到一封十分严肃的信,来自那位提供他学费和膳食费的歌唱大师,信上说他在住宿期间决不能再想着演戏的事情。他听从了信上的要求,然而,他的思绪却时常跑到首都的剧场里。像着了魔似的,那些思绪拼命地把他往舞台上拉,事实上,他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以一个歌唱家的身份登台演出。可现在他的嗓子坏了,并且恢复不过来了,他感到十分沉痛。又有什么人能安慰他呢?加布里埃尔夫妻是无法安慰他的,然而我们的上帝能。我们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得到安慰,贝尔是从梦中得到的——他真是幸运的贝尔!

一天晚上,他梦到了复活节的情形。他来到一片美丽的森林之中,阳光从树枝的缝隙射了进来,地面上开满了秋牡丹和樱草花。此时,杜鹃咕咕地叫了起来。于是,贝尔问道:我还能活多久呢?人们在年初第一次听杜鹃叫的时候,会习惯提出这样的问题〔11〕。杜鹃回答:“咕!咕!”紧接着它就沉默了,再也没发出其它声音。

“难道我只能再活一年?”贝尔说,“这远远不够呀!劳驾你再叫一声吧!”于是,杜鹃开始叫了起来:“咕咕!咕咕!”是的,它不间断地啼叫着。贝尔伴着杜鹃的声音唱起歌来,他的歌声很形象,如同真的杜鹃一样;所有的鸟儿都加入进来。贝尔和它们一同歌唱,但唱得比它们好听,也比它们洪亮。他依旧拥有孩提时代那清亮的歌喉,最重要的是,他喜爱歌唱,发自内心地感到欢快。紧接着,他梦醒了。他知道自己还掌握“共鸣盘”,还保留着美好的歌喉。而他的嗓音,必定将在一个明朗的、复活节的清晨,洪亮地爆发出来。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幸福地安然睡去。然而,在第二天,第二个星期、甚至到了第二个月,他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快要恢复。

对于贝尔来说,从首都传来的每一条关于剧院的消息都称得上是灵魂的给养,精神的食粮。哪怕是面包屑,也是面包呀!他为此怀着感恩的心情接受着每一粒面包屑——最微不足道的小消息。

加布里埃尔家的旁边住着杂货商。杂货商的妻子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主妇。她为人活泼外向,总是面带笑容,然而对于舞台她却一无所知。她初次去首都游览,对那里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好感,连那里的人也一样。她说,那些人无论讲了什么样的事情,她都觉得好笑——当然,这是很有可能的。

“您去过剧院吗?”贝尔问道。

“当然去过!”杂货商的妻子回答,“弄得我汗流浃背的!你真该看看到我坐在那儿直冒汗的样子!”

“你看到了什么?演的是什么戏?”

“听我跟你说呀!”她说,“我可以把整部戏都讲出来!我总共去两回剧院。头一天晚上演的全是对话。先出来的是位公主,她:‘叽里呱啦,叽里呱啦!’说了很多漂亮话!紧接着,又出来一个男人:‘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然后,太太倒下来了。之后,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公主说:‘叽里呱啦,叽里呱啦!’于是,太太又倒下来了。太太那天晚上一共倒下了五回。第二次我去看的时候,那出戏是唱出来的:‘叽里呱啦,叽里呱啦!’太太就倒下了。那天我旁边坐着一个漂亮的乡下女人,她肯定连戏院都没去过,因为她以为戏就此结束了。但我比她了解情况,所以我就说:我上次来看的时候,太太总共倒下了五次,而今天晚上她刚倒下了三次。现在,你知道这两出戏是怎么回事了吧——分毫不差,就像我亲眼所见的时候一样!”

太太总是倒下,难道这是一出悲剧?贝尔突然灵光一闪,回忆起了挂在舞台前大幕布,当每一幕结束之后,幕布会落下来,而幕上绘着一位妇女的形象——那是一边戴喜剧面具、另一边戴悲剧面具的缪斯女神。她口中那“倒下的太太”正是这幅画像。这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喜剧——在杂货商妻子看来,演员们的台词和歌词只是‘叽里呱啦,叽里呱啦!’这简直太有趣了,贝尔也是这样认为的。加布里埃尔太太在听过她对那两出戏的描述后也有相同的感觉,她坐在一旁露出惊奇的表情,有种精神上的优越感。确实,药剂师曾说过,她扮演了“乳母”这个角色,使《罗蜜欧与朱丽叶》的演出取得了“成功”。

经过了贝尔解释,“太太倒下了”成为这家人心照不宣的一句俏皮话。每次家里有孩子、碗碟或是任何一件家具倒下的时候,这句话就会派上用场。

“谚语和成语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加布里埃尔先生说,他总是从学术的观点出发来看每件事情。

新年夜传来了十二下钟声,加布里埃尔太太全家以及寄宿生,大家全都站起身来,每人举着一杯混合酒。加布里埃尔先生每年只喝这么一杯,因为混合酒对于虚弱的胃有害而无益。所有人都为新年而干杯,同时数着钟声:“一、二、三……”,直到钟敲完了十二下为止。此时,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太太倒下了!”

又是一个新年,这年又过去了。到复活节为止,贝尔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时间。

两年时间过去了,贝尔的声音还没有恢复。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的前途将会是怎样的呢?

在加布里埃尔先生看来,贝尔还是可以去小学里当老师的。这也算是一种维持生计的手段,然而想要靠它来成家立业就不行了。不过贝尔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虽然药剂师的女儿在他的心里已经占据了一个不小的位置。

“当老师!”加布里埃尔太太说,“当一个小学老师!你将会成为世界上一个最枯燥乏味的人,像我的加布里埃尔一样。你是一个天生的舞台艺术家!争取做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演员吧!那跟当教员有天壤之别!”

当演员!是的,这是他的志向。

他在写给那位歌唱大师的信里提到这件事,他把他的志向和希望都讲出来了。他焦急地希望回到他的故乡去,妈妈和祖母都住在那里,他们已经整整两年没有见面了。路程只有三百六十多里,坐快车六个钟头就可以到了。为什么他们没有见见面呢?离开的时候,贝尔答应到了新地方不请假,也不想回家的事情。妈妈整天忙于替人洗衣服和烫衣服,虽然如此,她还是一直在计划作一次了不起的旅行来看他,哪怕要花一大笔旅费。但是这件事情永远也没有实现。

至于祖母,她一提火车就害怕,说让她搭乘火车简直相当于去诱惑上帝。她也不愿意坐船。确实,她已经老了,不愿意旅行,除非是到上帝那里去。

五月时她刚说了这番话,然而不久后的六月里,这位老太太却出门旅行了,而且是独自一人旅行。她的行程全长三百六十多里,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来到了许多陌生人之间——她只是为见到贝尔。那可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然而也是母亲和祖母一生之中遇到的最恐怖的事。

贝尔第二次问杜鹃鸟:“我还能活多少年?”杜鹊回答着咕咕、咕咕!他十分健康、心情舒畅,他的未来充满灿烂的阳光。他接到了来自那位慈父般的朋友——歌唱大师的一封信,实在是令人激动不已,信上说贝尔可以回去了。大家共同来研究一下他的问题,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出路——因为他已经无法开口唱歌了。

“去演罗蜜欧吧!”加布里埃尔太太说,“你的年龄已经足以去饰演一位恋人了,你的体型也高大起来,不需要化装了。”

“去演罗蜜欧吧!”药剂师和药剂师的女儿也这样说。

无数个念头徘徊在他的脑海里、胸口中,然而“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他坐在一个通往草原的花园里。月亮闪耀在夜空中。他的脸颊在发热,血液在狂飙,凉爽的空气使他倍感愉悦。沼泽地上笼罩着一层起起伏伏的雾气,这景象使得他想起妖女的舞蹈;使他想起了那首关于骑士奥洛夫的古老歌谣——那位骑士骑马外出邀请客人来参加他的婚礼,却在途中被许多妖女拦住了。他被她们拉去参加舞会,一起玩乐,最后骑士丢掉了性命。这是一支民歌,一首古诗。在那天晚上,这个故事在月光和雾气中再现了。

贝尔半梦半醒地凝望着那些画面:灌木丛似乎也具有了人类和野兽的形体,它们静静地站立在那里,雾气不断蒸腾,宛如飘动的面纱。贝尔曾在剧院演出的芭蕾舞剧中见到过类似的场景——舞台上所有的妖女都面戴薄纱,时而旋转时而飞翔。然而,此处的妖女却更美丽,也更惊人!没有一间剧院能够拥有如此大的舞台;没有一个舞台能够拥有如此晴朗的夜空、如此明亮的月光。

在雾气之中,一名女子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出来。她瞬间变成了三个人,而那三人又幻化成许多人。她们就像是一群在浮动的女子,手挽手翩然起舞。空气托着她们向贝尔飘来,她们向他点头示意,她们在对他讲话,声音就像银铃一样清脆。她们走进花园,把他围在中间跳起舞来,他想都没想就加入了她们。他旋转着,像是在跳那场永生难忘的《吸血鬼》一样——然而他没有想到那件事。事实上,他心中空无一物——他被他所看到的美景迷住了。

沼泽地是一片深邃蔚蓝的大海,里面开满了光鲜亮丽的睡莲。她们用薄纱托起他,从水上一直跳到对岸。推开长在岸边古墓上的荒草,变成烟雾的宫殿正升向天空,而这些烟雾又化为大理石。这些庄严的大理石上缠绕着许多开花的金树和珍稀的宝石:每一朵花都是一只光彩夺目的鸟儿——它用人的声音在歌唱,就像是成千上万个欢快孩子的合唱。这里是天堂,还是妖山?

这些宫殿的墙壁移动着,它们彼此滑过向他聚拢而来。他被困在其中,这里早已不是人间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与恐怖感向他袭来,他找不到出口。然而,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前后左右所有的墙壁上,许多美貌的年轻女子正向他微笑。她们看上去活灵活现,令他不得不惊异:她们究竟是画出来的,还是确实存在呢?他想和她们交谈,可他的舌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失去了声音,嘴唇无法发出任何声响。终于,他倒在地上,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不幸的一刻。

一个妖女朝他走来。毫无疑问,她对他没有恶意。因为她是以他最喜爱的形象出现的,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像药剂师的女儿,他差点就以为真的是她。然而,他立即就发现她身后的异常——她只有一张美丽的正脸,身后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里的一个钟头等于人间的一百年,”她说,“你整整在这里待了一个钟头了。那些住在这道墙外的、你所认识的、所爱的人都已经死了!你就和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吧!是的,你必须住在这里,否则那些墙就会向你挤过来,挤到你全身的血从头顶往外冒为止!”

墙壁开始移动,这里的空气炙热得像个烧红的烤炉。他的声音恢复了:“上帝啊,我的上帝!难道你遗弃了我?”他痛苦的灵魂深处发出了这样一声呼喊。

此时,祖母站在了他的身边,拥他入怀,亲吻着他的前额,和他的嘴唇。“我亲爱的、甜蜜的孩子!”她说,“上帝永远与你同在,他不会抛弃任何人——哪怕是罪大恶极的人。上帝永远值得赞美和崇敬!”

祖母取出《圣诗集》诵读

她取出自己的《圣诗集》——就是那本在无数个礼拜天里,她同贝尔一起念过的那本《圣诗集》。她的声音是如此响亮!所有的妖女们都低下了头——确实,她们也需要休息一下了!如同从前的每个礼拜日那样,贝尔同祖母一起唱起了圣歌,他的声音立即就变得嘹亮而柔和!宫殿的墙壁开始移动,幻化成朵朵云烟。在祖母的陪同下,他从高地上走出来,来到草丛中,萤火虫依旧在其中闪亮,月亮散发出柔和的光辉。然而,他疲倦到了极点,再也走不动了。他双脚一软,倒在草地上。这里简直就是张最柔软的床,他休息了好一阵子,渐渐在圣歌中苏醒过来。

祖母坐在他身旁,坐在加布里埃尔先生的一个小房子里,坐在他的床边。他的高烧已经退了,他又恢复了健康和生命。

他曾病得很严重。那天晚上,人们发现他晕倒在花园里,随后他发起了高烧。医生都断定贝尔再也无法好转,只能等死了。因此大家写信告诉他的母亲这件事。她和祖母心急如焚,都急于来看他,但却无法同时离开家。最后,祖母决定单独乘火车前来。

“我只为贝尔做这样的事!”她说,“以上帝的名义,我才会做这件事情。否则,人们会把我当作是那些在仲夏夜里骑着扫帚飞行的巫婆!”

回家的旅程是欢乐的、愉快的。祖母衷心地感谢了我们的上帝:贝尔并没有先于她死去!有两个可爱的旅伴和她同行,药剂师和他的女儿。他们谈论着贝尔,可爱的贝尔真好像和他们是一家人似的。药剂师说,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他的喉咙也恢复了,这样的一个歌喉真是一件无价之宝。

祖母听到这些话,该是多么高兴啊!这些话简直是她的生命,她绝对相信它们。不知不觉中,他们到达了首都的车站。妈妈在那里迎接她。

“为了这火车,我们也要赞美上帝!”祖母说,“为了我能够安安稳稳地坐上它,我们也要赞美上帝!我们也要感谢这两位可爱的人!”她握了握药剂师和他的女儿的手。“铁路真是一件美好的发明——当然是在你坐到站了以后。这时你算是在上帝的手里了!”

接着她就谈起她的宝贝孙子。现在他已经脱离了危险,他是和一个富裕的家庭住在一起的。这个家庭雇有两个女佣和一个男佣。贝尔就像是这家的一个儿子,并且和其他名门望族的两个孩子受到了同等的待遇——其中一位是教长的少爷。祖母原先是住在驿站的旅馆里的,费用真是贵得可怕。后来加布里埃尔太太把她请到家里去住。她去了五天,这一家人真是天使——尤其是太太。她请祖母吃混合酒,味道非常好,但是很烈。

得到上帝的保佑,一个月以后贝尔就能完全恢复健康,可以回到首都的家里来了。

“他一定变得很高雅,而且更秀气了!”妈妈说。“他住在这个顶楼上一定不舒服!我很高兴那位歌唱大师邀请他去住。不过……”妈妈哭起来,“真是伤心,一个人穷到这种地步,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在家里住下来!”

“千万不要对贝尔讲这样的话!”祖母说,“你可不像我那样了解他!”

“不管他变得多文雅,他也必须吃东西,喝东西。只要我这双手还能劳动,我决不让他挨饿。霍夫太太说过,他每星期可以在她家吃两顿午饭,因为她现在的境况很好。她经历过快乐的日子,也品尝过困难的滋味。是她亲口告诉过我,一天晚上,她坐在一个包厢里——这位上了年纪的芭蕾舞女演员在剧院有一个固定的座位,这时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她整天只喝过一点水,吃了一个香菜小面包。她饿得难受,就要昏倒了。‘快拿水来!快拿水来!’所有人都在喊。‘请给我一块奶油蛋糕吧!’她说,‘请给我一块奶油蛋糕吧!’她所需要的就是一点富有营养的食物,而不是水。现在她不仅有了食物储藏室,而且还有摆满了菜肴的餐桌!”

现在贝尔仍然住在三百六十里以外的一个地方,但是他已经在幸福地想很快就要回到首都来了,会再看到剧院,会遇见原来那些亲爱的老朋友——他现在懂得了怎样珍惜他们之间的友情。这种幸福感歌唱着,不仅回荡在他的身体里;也回荡在他的身体外。幸福的年轻时代,充满了希望的时代,处处都是阳光。他的健康一天天地恢复,他的心情和神采也在一天天恢复。当他别离的日期逐渐临近的时候,加布里埃尔太太感慨了起来。

“你是在走向伟大。你充满诱惑,因为你长得很漂亮——这也是在我们家里形成的。你像我一样非常自然,这更增加了你的诱惑力。你不能太敏感,当然也不要故意做作。尤其切记不要像达格玛尔皇后〔12〕那样敏感,她只不过喜欢在礼拜天用缎子束住她的绸袖子,而她就因此感到良心不安。可不应该只为这点小事就大惊小怪呀!我也从来不像路克勒细亚〔13〕那样想不开!她为什么要刺死自己?她纯洁忠实,这点不仅她自己知道,全城的人也都知道。对于这件不幸的事,你虽然年轻,也应该完全懂得!她尖声大叫,拿出匕首!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是决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你也决不会的,我们一向都是很自然的。人们应该无论何时都是自然的。将来你从事艺术创作的时候,你也会依然如此。当我在报上读到关于你的消息的时候,我将会多么欢乐啊!也许有一天你会再到我们这个小城市里来,作为罗蜜欧而登台,不过那时我可不能再演奶妈了,我只能坐在正厅的前排来欣赏你!”

在将要别离的这一个星期里,太太一直忙着洗衣服和熨衣服,就是为了让贝尔能够穿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回家,像他来的时候一样。她为他的那颗琥珀心换了一根又新又结实的线,那是她希望得到的一件作为“纪念”的东西,但是她却没有得到。

加布里埃尔先生送给贝尔一本法语字典,这也是他学习时常用到的一本书,加布里埃尔先生还在书边的空白处亲笔写下了许多新东西。太太送给他玫瑰花和心形草,玫瑰花不久会凋谢,但是心形草只要放在干燥的地方不受潮,就可以保持一个冬天。还引用了歌德的一句话作为题词:UmgangmitFrauenistdasElementgutersitten。她把它译成:“与女子交往是习得良好礼貌的必要条件。歌德。”

“如果他没有写那本叫做《浮士德》的书,”她说,“他还算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因为我读不懂那本书!加布里埃尔也是这样讲的!”

马德生送了贝尔一张他亲手画的画,上面是加布里埃尔先生被吊在一个绞架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桦木做的木条。标题是:“一名伟大的演员被引向知识之路的第一个导师。”教长的儿子普里木斯送了他一双新拖鞋。这是牧师夫人亲自缝的,但是尺寸太大,普里木斯在头一年简直没法穿。在鞋底上有用墨水写的题词:“作为一个伤心的朋友的纪念。普里木斯。”

加布里埃尔先生全家把贝尔一直送到车站。“我可不能叫人说我没有‘惜别’就让你离开了!”太太说,紧接着她就当场吻了他一下。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她说,“只要是光明正大的,做什么事也不怕!”

汽笛响起来了。小马德生和普里木斯高声喝彩,“小玩意儿”也在一旁助兴,只有太太一边擦眼泪,一边挥着手帕。加布里埃尔先生只说了一个字:“Vale!”〔14〕

村镇和车站在旁边飞驰而去,这些地方的人是不是也会像贝尔一样快乐呢?他在想这个问题,同时在赞美自己的幸运。他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金苹果,就是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祖母在他手里看到的那个金苹果。他想起了他在水沟里所获得的那件幸运的东西,特别是他失而复得的声音和他最近求得的知识。他现在完全不同了。他内心里唱着愉快的歌,他费了很大的气力控制自己,才没有在车厢里高声地唱出来。

首都的塔顶显现出来,建筑物也露面了,火车开进了车站。妈妈和祖母在等着接他。此外还有一个人,就是原姓佛伦兹的霍夫太太。她现在全身被“装订得”整整齐齐,她就是宫廷“订书匠”霍夫的夫人。她无论境况好坏,从来都不忘记她的朋友。她像贝尔的妈妈和祖母一样,非得吻他一下不可。

“霍夫不能和我一起来!”她说,“他得待在家里为皇上的私人图书馆装订一部全集。你很幸运,但我的运气也并不差。我有我的霍夫、一个炉边的温暖角落和一张安乐椅。每星期我会请你到我家里来吃两顿饭,你就可以看到我的家庭生活。那可真是一部完整的芭蕾舞!”

妈妈和祖母几乎找不到什么机会和贝尔讲上一句话,但是她们望着他,眼里射出幸福之光。他得坐上一辆马车到新的住所去——那位歌唱家的家。她们又是哭,又是笑。

太太当场吻了贝尔一下

“他成了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啊!”祖母说。

“他有一个和善的面孔,和他出门的时候一模一样,”妈妈说,“将来当他登上舞台的时候,也仍然会保留住这副面容!”

马车停在了歌唱家的门口。主人并不在家。老佣人把门打开,他领着贝尔到他房间里去。家里四周的墙上挂着许多作曲家的画像,壁炉上端放着一尊发光的白石膏半身像。

这个老头儿的头脑虽有些呆笨,但是却非常忠诚可靠。他把写字台的抽屉、挂衣服的钩子都指给他看,还答应他说,愿意替他擦皮鞋。这时歌唱家回来了,热烈地握住了贝尔的手表示欢迎。

“这就是整个的家!”他说,“你住在这儿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客厅里的钢琴你随便使用。明天我们要听一听你的声音究竟变得怎样。这位是我们这座宫殿的看守——我们的管家!”他对这位老头儿点了点头。“一切东西都整理了一番。就是为了欢迎你的来临,壁炉上的卡尔·马利亚·韦伯被重新擦了一次白粉!他以前真是肮脏得可怕。不过那并不是韦伯,那是莫扎特。他是从哪里搬来的?”

“这就是老韦伯呀!”佣人说,“是我亲自把他送到石膏师那儿去,今天早晨才把他取回来的!”

“可这的确是莫扎特的半身像,而不是韦伯的半身像呀!”

“请原谅,先生!”佣人说,“那就是老韦伯呀,他只不过被洗擦了一番罢了!可能因为他上了一层白粉,主人就认不出来了!那位石膏师可以证明!”

不过他从石膏师那里得到的回答是:韦伯已经被摔成了碎片,为此他又送了莫扎特给他,反正放在壁炉上都一样。

头一天,贝尔不需要进行任何演唱。然而,当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来到客厅时,他看到了钢琴和摊开在那上面的《约瑟夫》,他自然而然地唱起了《我的第十四夜》。他的声音如同铃铛般响亮,流露出天真而淳厚的气息,同时充满了力量和底蕴。

歌唱家一听到贝尔的歌声,眼睛就湿润了。

“就应当这样唱!”他说,“你还能唱得更好。我们现在可以盖上钢琴了,你该休息了!”

“今晚我还要去探望母亲和祖母!我已经答应了她们。”说完,他匆匆离去。

晚霞映在他童年居住的房子上,墙壁里的玻璃反射出光芒,这简直就是一座用钻石筑成的宫殿。他的母亲和祖母正在顶楼等着他——那要爬上很长一段楼梯才行,他却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到了门口。等待着他的,是数不清的亲吻和拥抱。

那个小房间依旧干净整齐。那头老熊——火炉,他的木马,那个藏有秘密宝藏的衣橱,所有的一切都在原来的位置。墙上的三张人像也还挂在那里——国王画像、上帝画像和一张用黑纸剪出来的“父亲”的侧影。母亲说,这个侧影和父亲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是能用红白两色的纸,一定会更像他的,因为他的脸色正是如此——他是个可爱的人!不过,贝尔就是他活生生的缩影。

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要谈,数不清的事要讲。今晚大家要吃碎猪肉冻,霍夫太太也会来探望她们。

“可是,那两位老人——霍夫和佛伦兹小姐——为什么忽然就结婚了呢?”贝尔问。

“这件事他们已经考虑了很多年!”母亲说,“你知道,霍夫是结过婚的。据说他结婚只是为了刺激刺激佛伦兹小姐,因为她在最风光的时候瞧不起他。霍夫的妻子很富有,但她要拄着拐杖走路,不过她心情总是很好。尽管她比霍夫大很多,却总是死不掉。他只能耐心地等着。如果说他是故事里那个角色——那个每个礼拜日都把老太太放进阳光下,好让上帝看到她从而记起把她接走的人,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吃惊。”

“佛伦兹小姐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祖母说,“我从来不曾想到她会达到目的。不过,霍夫太太去年突然死了,因此,她成为了那家的女主人!”

正在此时,霍夫太太走了进来。

“我们正谈起你,”祖母说,“我们正谈论着你的耐心和你得到的回报。”

“是的,”霍夫太太说,“在我年轻的时候,那个愿望没能实现。但只要人身体好,他就永远是年轻的。我的霍夫说——他的想法是最可爱的——他说我们是一部经典旧作,被装订成书,而且书背上还烫了金。现在我有了霍夫和“炉边的角落”,我感觉自己幸福极了。那个瓷砖砌成的火炉,它若是夜里生起火来,第二天全天都能保持温暖。简直舒服极了!就像芭蕾舞剧《细尔茜之岛》的场景一样。你们还记得我饰演的细尔茜〔15〕吗?”

“记得,当时你是那么可爱!”祖母说,“时间能让人改头换面!”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恶意,而听的人也没有多想。随后,大伙就一起喝茶、吃碎猪肉冻。

第二天上午,贝尔拜访了商人。商人的妻子接待了他,同他握手,还叫他坐在她身边的位置上。交谈时,他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因为他知道,商人就是那位匿名的恩人,不过这个秘密他的妻子还不知道。

“那正是他的天性!”她说,“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当贝尔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商人显得很生气。

“你绝对是搞错了!”他打断了贝尔的话题,紧接着离去了。

如今,菲尼克斯已经成为了一名大学生,正打算进入外交界。

“我丈夫认为他一定是疯了,”商人的妻子说,“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上帝自有他的安排!”

菲尼克斯不在家,他正向剑术教师讨教击剑。

回到现在居住的家中,贝尔说自己是多么想感谢那位商人,但他却不接受他的谢意。

“是谁告诉你他就是你的恩人呢?”歌唱家问道。

“我的母亲和祖母!”贝尔回答。

“这么说,恩人一定就是他了!”

“难道您知道?”贝尔反问道。

“我知道。但我不会向你透露关于这件事的任何一个细节的。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早晨在家练唱一个小时。”

十一

每周都有一个四重奏。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乐充斥在你的耳朵、灵魂和思想之中。贝尔确实许久不曾听过这样优美的音乐了,他感觉仿佛有把烈火吻过了脊背,径直渗入他所有的神经里去了。他的眼眶湿润了,对于他来说,这里举行的每一场音乐会,都是一场欢乐的盛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超越了剧院上演的所有歌剧,因为剧院里总是有东西在搅乱人的注意力或是显露出缺点。有时候,尽管个别的词句听起来不舒服,但很快就被唱腔掩饰过去了,就连中国人,哪怕是格陵兰人都听得出来;有时候,音乐被戏剧性的动作打了折扣;有时候,丰满的声音被八音盒的脆响削弱了力量,或是拖着长长的假声尾巴。舞台美术和服装也给人不真实的感觉。然而,在四重奏中,所有这一切缺点全都不可能存在。音乐绽放出灿烂的花朵,音乐厅四周悬挂贵重的织绵。他沉浸在大师们创造出的音乐世界里。

一天晚上,在公共音乐大厅里,有支著名的交响乐团演奏着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舒缓的调子徐徐奏出了溪涧的景色,透过一种奇妙的力量,牵动着我们那位年轻朋友的心灵。他既感动又兴奋,这支乐曲将他带进一片充满生命力的、清新的森林里:云雀、夜莺、杜鹃竞相在此欢快地啼鸣。如此美丽的大自然,如此新鲜的泉水!从那个瞬间起,他认识到音乐原来是可以像画面一般栩栩如生,传递出自然的样貌,反映出心灵的颤动。这件事在他灵魂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自此之后贝多芬和海顿成了他最喜爱的作曲家。

他常和歌唱大师提起这件事,伴随着每一次的交流,他们就成为彼此更亲密的朋友。他的学识渊博得就像米麦尔的泉水〔16〕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贝尔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听祖母讲故事的状态,如今,他安静地听着关于音乐的故事。他理解了大海和森林的话语,听懂了古墓发出的声音,每只鸟儿嘴里吐露出怎样的歌曲,每朵花沉静地散发出怎样的香气。

每天上午的音乐课,对于这对师生来说简直是种享受。每支曲调都带着表情,用天真无邪的心唱出来。他把舒伯特的《流浪者》唱得格外动听,精准的旋律和唱词融为一体,它们恰如其分地交相辉映。不得不承认,贝尔是个戏剧性的歌唱家,他的技巧不断进步——每个月,每个星期,每天都在不断进步。

我们年轻的朋友全面、快乐地成长着,他的生活美好而多彩,没有痛苦和忧愁,前途一片光明,他从未失去过信心。他拥有孩子般的灵魂和一个成人的毅力,每个人都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用和善的态度对待他。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和歌唱大师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发的诚恳和忠实。他们像一对兄弟——弟弟拥有一颗年轻的心所具备的热忱和温暖;哥哥深知这一点,并且用同样的感情回报他。

歌唱大师的性格中充满着南方人的热情。人们不难看出,他这个人可以强烈地恨,也能够炙热地爱——幸运的是,他选择了去爱。此外,他父亲留给他一笔遗产,他无需去工作,除非是他喜爱的、情愿从事的工作。事实上,他私下做了许多值得称赞的好事。而他却不愿意别人来感激他,或是谈论他所做的那些事。

“如果一定要说我有所贡献的话,”他说,“也是因为我有能力、有条件做。这是我的义务!”

他的老佣人——开玩笑的时候,他会被称为“我们宫殿的看守”——在发表关于主人的意见时,总是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他成年累月地给予他人帮助,但我知道的那些还不及他做过的一半多。国王早就该发给他一枚挂在胸口的勋章了,然而他却很不想带那种东西。据我所知,如果有人因为他做的好事想要称赞他的话,他有可能会大发雷霆的!不管这是一种怎样的信仰,他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快乐。他简直就像《圣经》上记载的那个快乐的人!”

说到这里,这位老人还特别加重语气,好像贝尔还有所怀疑似的。

贝尔感觉到、也明白了,歌唱大师是个乐于行善的真正的基督徒——一个众人的榜样。然而他却从来不曾去过教堂。有一次,贝尔提起他下个礼拜日要随母亲和祖母一道去领圣餐,同时问歌唱大师是否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他得到的答案是:没有!贝尔似乎感到他的话还没说完。而事实上,他确实有件事情一直想要告诉贝尔,但却始终没有开口。

有天晚上,他高声地念着报上关于两个人行善的新闻。这使他谈起了关于行善后得到回报的问题。

“只要你不盼着它,它自然就会来的!行善所得到的回报就如同《塔木德经》〔17〕里记载的枣子一样——它熟得越迟,味道就越甜美。”

“《塔木德经》,那是怎样的一本书呢?”贝尔问。

歌唱大师回答:“这本书在基督教内种下了思想的种子,而且不止一颗。”

“这本书是谁写的呢?”

“是由古代的智者们——来自许多国家、宗教信仰各不相同的智者所写的。在这本书里,像所罗门的《箴言集》一样,寥寥数笔就记录了他们的智慧——那才称得上是真理的核心!人们可以从中了解到,许多世纪以来,世上所有人一直都是那样的。比如说‘你的朋友有一个朋友,而你的朋友的朋友同样有一个朋友,所以,你在说话时要谨慎!’类似这样的话,里面都有记载。这样的智慧适用于任何一个时代;再比如说‘没人能挣脱自己的影子’这样的话,那里面也有记载;还有‘当你踏上荆棘时,要记得穿鞋!’你应该多读读这本书。你从其中能观察到的文化足迹,要比在这个世界上所看到的清楚得多。对于我一个犹太人来说,它应当算是我祖先的一笔遗产了。”

“犹太人?”贝尔说,“您是一个犹太人?”

“你还不知道吗?这简直太奇怪了,我们今天才起提这件事!”

母亲和祖母也不知道这件事,她们从来不曾想到过。她们只知道,歌唱大师是个正派的、受人崇敬的人,贝尔完全在上帝的指引下碰到的恩人。除了上帝之外,贝尔所获得的幸运,完全要归功于他呀!现在,母亲说出了这个秘密,但这个秘密是因为她承诺绝对不告诉任何人之后,商人的太太才答应告诉她的。保守秘密的诺言不过持续了几天而已!歌唱大师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这个秘密被泄露:贝尔住在加布里埃尔先生家里的食宿费用和学费全部是由他支付的。自从那天晚上,他在商人家听到贝尔唱出了芭蕾舞剧《参孙》后,他就成为了他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和恩人——而这件事一直是绝对保秘密的。

十二

霍夫太太在等待贝尔。现在他来了。

“现在,我要把我的霍夫介绍给你,还要把我炉边的角落介绍给你!”她说,“当我还在跳《细尔茜》和《天堂的玫瑰花精》时,从没想过现在的这种日子。是的,如今没什么人能回忆起那支芭蕾舞和灵巧的小佛伦兹了。‘月亮里的SictransitGloria〔18〕’——每当霍夫提起我的光辉时代时,就会风趣地引用这句拉丁文。他经常开别人的玩笑,但他是好意的!”

她的“炉边的角落”是一间天花板很低的起居室。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一些符合订书匠身份的画像——有古登堡和佛兰克林的画像,也有莎士比亚、塞万提斯、莫里哀和两位瞎眼诗人——荷马与奥仙的画像。最下方挂着一张镶在带玻璃的宽像架里的、用纸剪的女舞蹈演员的画像:她穿着一袭绣金箔的薄纱衣裳,她的右腿抬得高高的,下面还追加了一首诗:

是谁的舞蹈倾倒众生?

是谁如此天真无邪?

自然,答案是——

爱米莉·佛伦兹小姐!

这是霍夫写的诗。他能写出可爱的诗句,特别是滑稽的诗句。这张画在他同第一位妻子结婚之前就做好了,这么多年来,它一直躺在抽屉里,现在却装饰在众诗人的画像之间——这里是霍夫太太的小房间——她所谓的“炉边的角落”。贝尔和霍夫两个人的自我介绍就是在这里进行的。

“你瞧,他是多么可爱呀!”她对贝尔说,“在我看来,他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是的,在礼拜日我穿着漂亮衣服的时候!”霍夫先生说。

“你不穿那些衣裳的时候也很可爱!”说着,她的头微微地低了下来,因为她忽然察觉到以她这样的年纪,说出这种话来未免显得有些不妥。

“经过时间洗礼的爱情是不会生锈的!”霍夫先生说,“尽管经过时间洗礼的房子一起火就会化为灰烬!”

“那和凤凰〔19〕的情形差不多,”霍夫夫人说,“我们又变得年轻起来。这里就是我的天堂。我现在对其他地方根本不感兴趣!当然,和母亲、祖母在一起呆几钟头是没问题的!”

“你瞧,他是多么可爱呀!”

“还有你姐姐!”霍夫先生说。

“不,我的霍夫宝贝!那里已经不再是天堂了!贝尔,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生活境遇不太好,甚至可以说是一团糟。关于那个家,我都不知该怎么形容了。我不敢说‘黑’这个字,因为大女儿的未婚夫是黑人的后裔;我不敢说‘驼背’这个词,因为她有个孩子是罗锅儿;我不敢说‘经济困难’这个词组,因为我的姐夫正是如此;我连说“曾经到林中去逛过”都不敢了,‘林’字是遭忌讳的——因为那个姓‘林’的家伙曾和她最小的女儿解除了婚约。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在拜访人家时总要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能说。假如说什么都错,那倒不如呆在家里,守着我炉边的角落。假如这不是大家所形容的‘罪过’,那我宁愿请求上帝让我像这样活下去——那个炉边的角落,我能活多久就要在那里呆上多久,因为在那里心绪可以得到安抚。这里就是我的天堂,而这片天堂是我的霍夫送给我的。”

“她的嘴能磨碎金子!”他说。

“他的心装满了金子!”她说。

研磨,研磨了满满一袋,

爱米莉像纯金一样可爱!

当他念起这两句诗的时候,她会亲吻他的下巴。

“这首诗是他即兴创作出来的!简直应当印刷成册才对!”

“它还值得被装订成书呢!”他说。

两位老人就这样开着彼此的玩笑。

一年时间过去了,贝尔开始练习表演剧中的角色。起初,他选择了约瑟夫,但后来他又更改为歌剧《白衣姑娘》〔20〕中的乔治·布朗。他用很短的时间就记住了所有的歌词和旋律。这部歌剧取材于瓦尔特·司各特的一部长篇小说。在小说里,那位年轻的、活泼的军官回到故乡,祖先的庄园就在眼前而他却认不出来。一支古老的歌谣唤醒了他儿时的回忆。幸运很快降临,他得到了庄园和他的新娘。

这篇故事简直就像他亲身经历的个人生活中的一个片断。高亢的音乐与他的心情相辅相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真正开始第一次排练。在歌唱大师看来,他无需急于登台。然而,当那天来到之时,他不仅是一位歌唱家,还是一名演员——他全部身心都放在角色之中。合唱队与乐队首次为他响起如此狂热的掌声。大家都期待着首次预演带来巨大成功。

“一个人在家里穿着便衣时,他有可能是个伟大的演员,”一位好心的朋友说,“或许有些人在阳光下显得十分伟岸,然而在舞台的灯光下,在满堂的观众面前,他却毫无可取之处。只有时间能够证明一切。”

贝尔没有感到任何恐惧,他渴望着那个不平凡的夜晚到来。歌唱大师反而变得日益紧张起来。贝尔的母亲不敢进剧院了,因为她会为亲爱的儿子担心而倒下的;祖母的身体不适,医生说她必须待在家里休养。还好她们忠诚的朋友——霍夫太太,答应在当晚一定把剧院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们,哪怕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必须、一定要去剧院看戏。

这一夜显得如此漫长!三四个小时的时间简直变成了难熬的一生。祖母唱起了圣诗,母亲在向上帝祈祷,祈祷能让贝尔今晚成为“幸运的贝尔”。钟上的时针走得可真够慢的。

“贝尔的演出开始了!”她们说。

“贝尔演出进行一半了!他的表演就要结束了!”妈妈和祖母痴痴地望着彼此,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街道上满是马车的轰隆声,那是散戏后回家的人群。两个女人从窗子向下面望出去:许多人步行着,同时高声地交谈着——他们都是从剧院里走出来的,他们所知的消息,将会带给住在商人家顶楼的这两位妇人莫大的喜悦或是悲哀。

最后,楼梯上终于传来了脚步声,霍夫太太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她的丈夫。她一把抱住了母亲和祖母的脖子,她抽泣着、呜咽着,连一句话完整的话也讲不出来。

“上帝呀!”母亲和祖母异口同声地叹道,“结果怎么样了?”

“先让我哭!”霍夫太太显得异常激动和兴奋,“我支持不住了!哦,亲爱的,亲爱的你们,你们也一定支持不住的!”说到这里,她泪如雨下。

“观众把他嘘下台了?”妈妈大声地问。

“不,不是的!”霍夫太太说,“观众们……哦,那是我亲眼所见!”

此时,就连母亲和祖母也一同哭了起来。

“爱米莉,不要太激动!”霍夫先生说,“贝尔赢了,胜利了!观众鼓掌热烈得几乎要把整个剧院都震塌了,那种感觉还残留在我的手心里。从大堂到顶楼,到处都是暴风雨般的掌声,就连皇家的人也全都在鼓掌。可以确定的是,这是戏剧史上一个划时代的日子。这不仅仅是有能力而已,简直就是天才呀!”

“是的,天才!”霍夫太太说,“这正是我要说的话!上帝保佑你,我的霍夫。因为你把这句话讲出来了,善良的人啊!我从来不敢相信,一个人同时又演又唱,他的戏还能这样好!而现在,我是亲身经历过所有舞台史的人了!”她说完又哭了起来。

而母亲和祖母呢?她们脸上的笑那么美丽,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不断从她们脸上滚落下来。

“好好地睡个觉去吧!”霍夫先生说,“爱米莉,我们走吧!再见了!晚安了!”

他们向住在顶楼上的两个幸福的人道别。然而她们并不孤独,不久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贝尔——他原先准备第二天下午来——他知道两位老人心里有多么惦念他,她们又多么想知道演出的结果。因此,当他和歌唱大师乘车从门口经过时,便在外面停了一下。他看到楼上的灯光还亮着,就觉得自己非得上来一趟不可。

“太美了!太妙了!太好了!一切都完美无缺!”贝尔欢呼着,亲吻着母亲和祖母。

歌唱大师连连点头,满脸笑容地同她们握手,他说:“现在他得回去休息了!”

就这样,这场深夜的拜访到此为止。

“天上的主啊,你是如此仁慈善良!”两个贫寒的女人这样说着,她们谈论着贝尔,一直谈到很晚。在这座大城市里,任何地方都有人在谈论他,谈论着这位英俊的、年轻的、伟大的歌唱家。

这就是幸运的贝尔所达到的成就。

十三

晨报大肆宣扬着这位不同寻常的艺术家,而评论家们则保守地等到第二天再发表意见。

商人特意为贝尔和歌唱大师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宴。这表示出他和他的妻子对贝尔的关心和注意,因为这个年轻人出生在他们的房子里,何况还与他们的儿子同年同月同日生。

商人为歌唱大师祝酒时,发表了一篇漂亮的演讲,因为是他发现并且雕琢了这块“宝石”——这是一份著名日报对贝尔的爱称。

菲尼克斯坐在贝尔身边,他谈吐幽默,同时充满了感情。饭后,他拿出自己的雪茄用来敬客,那雪茄甚至比商人抽的还要好。“他自己是负担不起这样的雪茄的,”商人说,“但是,他有个有钱的父亲!”贝尔不抽烟——这是个重大的失误,但却并不致命。

“我们一定要成为朋友!”菲尼克斯说,“现在,你是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所有的年轻姑娘——还有年老的——都为你而倾倒。无论做什么事情,你都是一个幸运的人。我羡慕你,特别是你可以混迹在年轻女子之中随意进出剧院的大门!”然而在贝尔看来,那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羡慕的事情。

他收到了加布里埃尔太太的信。报纸上关于他首演的赞美之词以及对他艺术家身份的肯定,使她欣喜若狂,她曾和女儿们一起用混合酒为他庆祝了一番。加布里埃尔先生也分享了他的光荣——他深信,贝尔的外文发音比大多数人都要正确。药剂师在城里四处宣扬,说贝尔是在他的小剧场里首次被众人发现的,而今贝尔的才能终于在首都得到了大家的公认。“药剂师的女儿一定感到很烦恼,”太太补充着说,“因为现在贝尔有资格向男爵小姐、伯爵小姐们求婚了。”药剂师的女儿太心急了,答应得太快了:一个月前,她就已经和那个肥胖的市政议员订婚了。他们的结婚预告已经发表了:婚礼定在了这个月的二十号。

贝尔接到这封信时,正是那个月二十号,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刺了一样疼痛。此时,他才意识到,当他的灵魂摇摆不定的时候,她曾经是给他平和与稳定的人。他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爱她。他眼中满是泪水,信在他手里被揉成一团。自打他从母亲和祖母那里听到关于父亲牺牲在战场上的消息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同等的悲哀。他觉得一切幸福就此完结,他的未来是空洞的、没有任何色彩,年轻的脸也不再散发出青春光彩。此时此刻,他心如死灰。

“他的脸色惨白!”母亲和祖母说,“他的舞台工作实在是太紧张了!”

母亲和祖母都看得出来,他的情况有些异常。歌唱大师也看出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你为什么如此哀伤,能讲给我听吗?”

此时,他双颊涨红,泪珠不禁滚落下来。他把心中的悲伤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我是深深地爱着她呀!”他说,“我现在才发现,但已经晚了!”

“我可怜的、伤心的朋友!我了解你的感觉!在我面前,你可以大声痛哭,然后你要尝试相信,无论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我们总能从中得到有益的收获,你越早明白这点就越好。这样的事情,我也曾经经历过,并且现在还经历着——我也曾深爱过一个女子,她是如此聪明、如此美丽、如此迷人。她也深爱着我,想要成为我的妻子,我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然而,我必须答应一个条件才能和她结婚,她的父母是这样要求的,她自己也是这样要求的——我必须成为一个基督教徒!”

“您不愿意?”

“是我不能够!一个人若是改变了自己的信仰,不是会对他所背弃的信仰犯下过错,就是会对他新信奉的信仰犯下过错。一个真正善良的人是无法避免这种情况的。”

“莫非您没有信仰?”贝尔问道。

“我相信我祖先的上帝,是他指引着我的步伐,赐予我智慧。”

他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歌唱大师的手滑到键盘上,弹出了一首古老的民歌。他们俩谁也没把歌词唱出来,或许,他们都深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加布里埃尔太太的来信就那么被放了起来。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信会引发如此之大的悲哀。

几天以后,加布里埃尔先生寄来了一封贺信。在信中,他请求贝尔帮忙办一件“小事”——这大概才是他写信的真正目的——他要贝尔为他买一对小瓷人:丘比特和许墨奈俄斯〔21〕,他们是爱情和婚姻的象征。“小城里全都售完了,”信中写道,“不过首都可不一样,一定很容易买到。钱就附在信封里,希望你能尽快地把它寄来,因为我和妻子要出席顾问的官结婚典礼,这是结婚礼物!”此外,贝尔还从信上了解到:“马德生不再是学生了,永远都不是了!他搬出了我家,还在墙上留下了一大堆侮辱人的话:Suntpueripueri,Pueripueriliatractant!——它的意思是:‘孩子归根结底只是孩子,孩子才做孩子气的事情!’我特地把它们翻译出来了,因为我知道你不是研究拉丁文的。”

加布里埃尔先生的信只写到这里为止。

十四

当贝尔坐在钢琴前的时候,钢琴经常唱出一支牵动着他内心和思想的曲调。这些小调不时地变成带歌词的、有意义的旋律——这和曲调是分不开的。因此,许多支具有节奏和情感的短诗就这样诞生了。它们被一种低沉的声音唱了出来,在静寂中摇曳着,像是羞怯得怕被人听到似的:

一切都会过去,如同风儿会吹走,

最后,这里什么也不会留下。

你脸上的玫瑰色也不会留下,

你的微笑和泪珠也不会留下。

那么,为什么你还感到悲哀?

愁思和痛苦全都不会留下;

就像树叶一般渐渐地枯萎,

人和时间,都是你留不住的!

一切都是云烟,一切都会过去,

你的青春,你的希望,以及你的朋友。

一切都会过去,如同风儿会吹走,

一切都不会再回头,直到永远!

“这首歌是从哪里得来的?”歌唱大师问,他偶然间看到了这首已经写好的歌词和曲子。

“是这首歌自己来找我的。它们不会再飞到世界上更远的地方去了!”

“忧郁的心情也绽放花朵!”歌唱大师说,“然而忧郁却不能给你忠告。现在我们必须扬起风帆,向着下次表演出发。你觉得哈姆雷特怎么样,就是那个优柔寡断的丹麦王子。”

“我很熟悉这部莎士比亚的悲剧!”贝尔说,“但是我并不熟悉托玛〔22〕的歌剧。”

“那部歌剧应该叫做《奥菲利娅》。”歌唱大师说。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中,由王后之口讲述了奥菲利娅的死,而这段戏成为了整个歌剧的灵魂。我们在王后的描述下,仿佛能够亲眼看到,在那声调中亲自感觉到那个场景:

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

它的叶子倒映在明镜一样的水流之中。

她编了几个奇异的花环来到这里,

用的是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

那长颈兰,粗鲁的牧羊人给它起了个不雅的名字,

正派姑娘也不过叫它“死人指”

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套在上面

就在此时,一根心怀恶意的枝条折断了,

她连人带花一起落进了溪水里。

她的衣服四散展开,她像人鱼一样飘浮在水面,

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哼着那些古老的歌谣,

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处境的险恶……

歌剧将这个情景在我们眼前再现出来;奥菲利娅走了出来,她玩耍着、舞蹈着,唱着那支关于“美人鱼”的古老歌谣——美人鱼引诱男人沉入河底的故事。当她在唱着歌、采着花时,人们甚至能够听到水底飘来同样的旋律。这些迷惑人的歌是从水底深处飘来的合唱。她仔细地听着,癫狂地笑着,一步一步走向岸边。她紧紧地扯住垂柳,同时弯腰采摘那些白色的睡莲。她向着水莲轻轻地浮去,躺在宽阔的叶子之间唱起了歌,随着叶子飘摇,让流水托着她走向深渊——如同那些散落的花朵一般,在月光中沉了下去。从她的上方飘来一段悠扬的“美人鱼”的歌声。

在这个伟大的场景中,哈姆雷特、他的母亲、他的叔父以及那个要复仇的、已故的国王,都像是专门为这个浓厚的场面而创造出来的傀儡。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正如我们在歌剧《浮士德》中看到的不是歌德的《浮士德》一样。哲学思考不足以成为音乐的素材。这两部悲剧蕴藏着“爱”,所以被提升为音乐诗。

歌剧《哈姆雷特》上演了。饰演奥菲利娅的女演员是如此迷人;那个临终的场面又是如此逼真。在这个夜晚,哈姆雷特也引发极大的反响。无论是在哪场戏里,只要他出现一次,他的性格就饱满一些,最终达到完美的境界。而演唱者的音域同样引发观众的惊叹,无论高音还是低音,他始终都能为大家带来一种清新的感觉。就如同他饰演乔治·布朗一样,他演出的哈姆雷特也同样出色。

在意大利歌剧中,咏叹调就如同一幅画布,歌唱家们在那上面涂抹自己的灵魂和才艺,用深浅不同的颜色创造出歌词中描述的形象。如果曲子是以人物为中心创作和演奏出来的,他们的演绎甚至还能达到更完美的程度。古诺〔23〕和托玛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在今晚的歌剧中,哈姆雷特被塑造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他因此成为整个歌剧的亮点。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夜晚在城堡上的那一景——哈姆雷特第一次看到自己父亲的魂魄。城堡中的一幕正在上演:哈姆雷特吐出毒药一般的言语,当父亲的鬼魂以复仇者的姿态出现在儿子面前之后,他和母亲的会面将变得多么可怕呀!最后,当得知奥菲利娅的死讯时,他的歌声是多么震撼人心呀!她变成了水面上一朵惹人怜爱的睡莲。波浪像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渐渐渗入观众的灵魂。哈姆雷特成为了今晚的主角。贝尔大获全胜。

“他是如何取得这种成绩的?”富商的妻子问。她回忆起了贝尔那住在顶楼的父母和祖母,他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仓库看守,在战场上光荣牺牲时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士兵而已;他的母亲是个洗衣妇,根本无法教育好自己的儿子;贝尔则出身一个底层学校——短短两年时间,一个乡下的音乐教师又能教他些什么呢?

“因为他有天赋!”商人说。“天赋,那是上帝的恩赐!”

“没错!”商人的妻子说。

当她和贝尔谈话时,不禁会合上双手:“当你得到这一切时,莫非你心中依旧感到卑微?上帝对你是如此慷慨!他赐予你一切。你自己不清楚,你饰演的哈姆雷特有多动人!你自己根本就不清楚。我听说,许多诗人们也不知道自己所作出的贡献是多么伟大,一定要有哲学家来解释给他们听才行。你对哈姆雷特的体会来自哪里呢?”

当她和贝尔谈话时,不禁会合上双手

“我曾仔细地揣摩过这个角色,读过许多关于莎士比亚作品的评论文章。最后,当我站在舞台上时,我全心全意地把自己变成了这个人,我就身处他的环境之中——我把能做的全做了,至于其他,要由我们的上帝作主了!”

“我们的上帝!”她露出略带责备的神色说,“他无法干涉舞台上发生的事情!是他给了你能力没错,然而他与舞台或戏剧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有关系!”贝尔大胆地回答,“在舞台上,他同样有一个神坛,而大多数人喜欢在这里听他布道,那要比在教堂里听好多了!”

商人妻子摇了摇头,说:“凡是美与善的东西总是和上帝分不开的,然而请你最好不要随意使用他的名字。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那是上帝的恩赐,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她认为自己的菲尼克斯绝不会把戏院和教堂相提并论,她因此而感到欣慰和高兴。

“现在,你和母亲有分歧了!”菲尼克斯笑着说。

“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

“不要为这件事费神了!你只需下个礼拜日到教堂去,这样就可以重获得她的好感!你可以站在她的座位旁朝右边看看——因为那边的特等席上有张值得一看的面孔——寡妇男爵夫人的年轻貌美的女儿。我是出于好心才会告诉你这些的!而且,我还可以好心地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能总是住在这里,你应当搬到一个像样些的地方去,比如说带楼梯的公寓。假如你不愿意离开歌唱大师,那你最好也劝他住得好一些!他并不是没有能力,而你的收入也很丰厚。你应当请请客,举办一些聚会——我就是这样做的!你还可以邀请几位曼妙的女演员!你是一个幸运的家伙!不过,我敢指天发誓,你还不懂怎样当一个年轻男人!”

贝尔完全懂得,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他用自己那颗火热的、年轻的心,一心一意地爱着他的艺术。艺术就是他的新娘,她也同时回馈着他的爱,将他引领到阳光和快乐中。一度打击过他的忧郁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一双双温柔的眼睛向他看过来,全是和蔼的态度。祖母以前挂在他胸前的那颗琥珀心,现在依旧挂在那里,它是一个幸运的护符。他的确也这样想,他相信祖母当时的话——这或许就叫做童年的信仰吧!每位天才都有类似的特征,他们期待并相信自己命运中冥冥的力量。祖母曾演示过那颗琥珀心中蕴藏着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够吸引一切。他的梦境也告诉过他,琥珀心长成了一棵树,那棵树径直伸向天花板,伸出了屋顶,结出成千上万的金色的、银色的心。这无疑说明在他心中,在他温暖的心中蕴藏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让他赢得了、并且还会继续赢得成千上万颗人们的心。

在他和菲尼克斯之间,存在着某种相通的同感,尽管在本质上他们两人完全不同。在贝尔看来,他们之间的差异是:菲尼克斯出身富商之家,从小在各种诱惑中成长,他有力量也有权利尝试这些诱惑。而他更幸运地是个穷人家的儿子。

这两个出生在同一幢房子的孩子都有所成就。菲尼克斯即将成为皇家侍从,而这是当上家臣的第一步——成为家臣后,他就会拥有一把吊在背后的金钥匙了。我们的贝尔呢?他永远都是个幸运的人,他已经拥有了一把金钥匙——尽管他自己是无法看到的。这把钥匙可以开启世间一切宝库,也可以开启所有的心房。

十五

现在依然是严冬,雪撬的叮当铃声还在飘荡,雪花搭乘着云朵而来。然而,只要太阳露出几丝光线,人们就知道春天已经不远了。一切芬芳而悦耳的事物,都被年轻的心所感受到,都以动人的音调流淌出来,变成了这样的歌词:

白雪仍旧环抱着冰封的大地,

溜冰的人们在湖面上奔驰着,

银色冰挂和乌鸦装点着枝丫,

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

太阳击碎了那些沉重的云团;

春日以夏季为马向我们走来,

柳树脱下它绒毛织成的手套。

音乐师们,轮到你们演奏了!

小鸟们,请你们尽情歌唱吧:

严酷的冬季已经入土为安!

阳光的亲吻是多么温暖!

来采摘属于春天的花朵吧!

树林似乎变得呼吸迟缓,

好让夜间每片花瓣舒展。

你还熟悉那杜鹃的歌声吗?

听吧,听吧,你会再活很久!

你也应该像世界一样年轻,

让你的心和唇同春天一同欢唱:

“青春是不灭的!”

青春永远也不会灭亡!

人生如同一根魔杖:太阳,风雨,欢乐,哀愁,

一颗心就是一个世界。

它决不会像流星一样消亡,

因为人类是上帝的形象。

上帝和大自然永远年轻,

春天啊,请教我们歌唱。

每只小鸟都唱着这样的歌:

“青春是不灭的!”

“这完全是一幅音乐绘制的图景,”歌唱大师说,“它应当配合着合唱和交响乐队共同完成。这是你所有抒情小品里最好的一件作品。你确实应当去学习和声,尽管你并不是要成为一个作曲家!”

不久后的一个大型音乐会上,我们年轻的音乐家将这支曲子介绍给了大家。它吸引众人的注意,却无法引发大家的兴趣。而我们年轻的朋友面前展开了一条属于他自己的道路,他的伟大和重要之处不仅蕴藏在他那引人入胜的歌声中,同时也蕴含在他非凡的音乐才能中。这一点,当他饰演乔治·布朗和哈姆雷特时就已经显露出来了。比起轻歌剧来说,他更喜欢演出传统歌剧——从演唱到念白,从念白回到歌唱。

“这好比一个人从大理石台阶走到木梯子上去了,有时甚至是走到鸡窝的横梁上去了,然后还要回到大理石台阶上,”他说,“整部作品应当在音乐中获得生命和灵魂。”

未来的音乐——这是人们对新歌剧运动的称呼,也是瓦格纳〔24〕极力倡导的一种音乐形式——我们的年轻音乐家成为这种音乐风格的强烈支持者和倾慕者。他发现,新歌剧中的人物塑造线条清晰,章节之间有很多想法,情节是戏剧性地不断向前推进,从未出现停滞或是时常再现同一旋律。

“把漫长的调子放在里面,这确实显得很不自然!”

“是的,放在里面!”歌唱大师说,“然而,在许多大师们的名作之中,它们却成为整出戏的点睛之笔!它们也应该如此,抒情段落出现在歌剧中最恰当。”于是,他列举出《唐璜》〔25〕中堂·奥塔微奥的《泪流如注》,“多么像一个美丽的山中湖泊啊!人们在它岸边休息,欣赏潺潺流动的音乐。我钦佩这种新音乐的技巧,但是却不愿意和你在这种偶像面前跳舞。如果这不是因为你没有把你心里的真话讲出来,那么就是因为你还没有把问题弄清楚。”

“我即将演出瓦格纳的歌剧,”我们年轻的音乐家说,“如果我没能把我心中想说的话表达出来,我就用歌声唱出来,用演技传达出来!”

他饰演罗恩格林——一位神秘的年轻骑士

他饰演罗恩格林〔26〕——一位神秘的年轻骑士。他站在一条天鹅拉着的船上,渡过了舍尔得河。他为艾尔莎同布拉班作战。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优美地唱出见面时的第一曲情歌,也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唱出那支在围绕着圣杯飞翔的白鸽下到来的、征服、消逝的离歌。

那天晚上,是我们年轻的音乐家向艺术的巅峰迈出的伟大而重要的一步;在歌唱大师方面,他对新歌剧有了更深广的认识。

“但那是在很多条件下产生的!”他说。

十六

有一天,在一年一度的盛大的美术展览会上,贝尔遇到了菲尼克斯。菲尼克斯站在一幅画像前,画上是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一位男爵夫人的女儿,大家都称呼这位夫人为“寡妇男爵夫人”,而她的沙龙时常邀请各种名流及艺术界、科学界的重要人物。她的女儿刚满十六岁,是个天真无邪、亭亭玉立的女子。这画像画得惟妙惟肖,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到隔壁的大厅去吧,”菲尼克斯说,“这位年轻的美人和她的母亲都在那里。”

她们正聚精会神地观赏一幅画,画上是一片田野,一对年轻的夫妇在田野上策马奔驰,他们彼此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然而,画上的主要人物却是一个年轻的修道士,他正凝望着那两个幸福的旅者。年轻的修道士脸上有一种悲哀而迷惘的深情。人们不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的心思和他的过去:他失去了目标,失去了幸福,也失去了他的爱情。

老男爵夫人留意到了菲尼克斯。菲尼克斯对她和她的女儿恭敬地行了礼。贝尔也按照习惯向她们表示敬意。寡妇男爵夫人见过舞台上的他,立即就认出他来了。她和菲尼克斯讲了几句话,随后就同贝尔握手,温和而友善的同他交谈,说道:“我和我的女儿都是你的崇拜者!”

在这一瞬间,那位年轻的小姐是如此美丽!她几乎是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用温柔而明亮的眼睛在凝视着他。

“我在家中时常能结识许多不同的艺术家,”寡妇男爵夫人说,“我们这些普通人,在精神上实在是需要一些新鲜空气。诚恳地欢迎你来做客!”她指着菲尼克斯说,“我们年轻的外交家将你带到我家里来了。希望以后你能自己常来这里!”她对他报以一个微笑。

而那位年轻的小姐则向他伸出了手,态度自然而诚恳,仿佛他们很久以前就相识了。

深秋时节,一个寒冷的、雨雪交加的夜晚,这两位生于富商之家的年轻人来到了这里。这种天气适合坐车,而绝非步行。然而,那位富家少爷和这位数一数二的歌唱家却裹着大衣,穿着套鞋,戴着帽子徒步而来。

从这样恶劣的天气中走进一间豪华舒适的房间里,确实如同走进了童话王国一般。在大厅前,铺着地毯的楼梯前,生长着各种各样的鲜花、灌木、棕榈树,一个水池中,有个小喷泉正向外喷着水,水池的四周是一圈高大的马蹄莲。

大厅里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大部分的宾客已经到来,这里很快就会变得拥挤起来。人们会相互踩到衣服后摆和丝绸花边,到处都是嘈杂而高声的谈话。整体来说,这片谈话声是与豪华景象最不相称的。

如果贝尔爱虚荣——事实上,他不是的——他会认为这次沙龙聚会是为他而举行的,因为女主人和她美丽的女儿是如此亲切热情地招待着他。年轻的、年老的绅士淑女们也都在对他表示着尊敬。

音乐奏响,一位年轻的诗人朗诵其精心创作的诗篇,人们也唱起歌来。然而所有人的表现都很得体,他们没有要求这位年轻歌唱家为大家献唱。

在这场华丽而尊贵的聚会中,女主人显得格外殷勤、好客、亲切。

这成为了踏入上流社会的第一步,很快我们年轻的歌唱家会变成这个小圈子里为数不多的重要宾客之一。

歌唱大师摇了摇头,嘲笑着说:“亲爱的朋友,你是这么年轻!你竟然为能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而感到荣幸!当然,在某些方面,他们有他们的优点。然而本质上,他们看不起我们。他们邀请艺术家和名人加入到他们圈子中,为的是虚荣,为的是消遣,为的是要表示他们有文化。加入了他们的沙龙里的人,无非像是花瓶里的花朵。短时间内被他们当做是装饰品,不久后就会被扔掉的。”

“多么冷酷和不公啊!”贝尔说,“您不了解他们,而且也不愿意去了解他们!”

“你错了!”歌唱大师回答,“和他们在一起,我会觉得手足无措!你也是这样的!这一点他们比我们更清楚,他们恭维你、哄着你,就好像他们精心圈养一匹赛马似的,目的是要它能赢得比赛,获得赌注。你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当你风光不再的时候,他们就会抛弃你。难道你还不懂吗?你现在只是爱慕虚荣而已,你和他们混在一起就能说明这一点!”

“假如您愿意结识那位寡妇男爵夫人和我在那里的几位新朋友的话,”贝尔说道,“您决不会说这样的话或是作出这样的判断!”

“我不想认识他们!”歌唱大师说。

一天,菲尼克斯问:“你什么时候宣布订婚呢?对象是母亲,还是女儿?”说完他就大笑起来,“千万不要和女儿订婚,如果你这样做了,所有的年轻贵族都会来反对你的,就连我也会成为你的敌人——你最凶恶的敌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贝尔问。

“你现在是她们最喜欢的人!你可以随时进出她家的大门。那个母亲能让你变得有钱,成为一个贵族!”

“请你不要开这种玩笑!”贝尔说,“你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幽默。”

“这可不是开玩笑!”菲尼克斯说,“这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因为你决不该让男爵夫人整日坐在家中长吁短叹,变成一个双重寡妇!”

“不要再说关于男爵夫人的话题了,”贝尔说,“你开我的玩笑就可以了——只是开我的玩笑。”

菲尼克斯与贝尔在交谈

“没有人相信你是仅仅从爱情这方面作为出发点的,”菲尼克斯说,“她已经超出美的范围!确实,人不能只靠聪明过日子!”

“我相信你拥有足够的涵养,不致于这样无理地评论一位女性,”贝尔说,“你应当尊敬她,何况你经常拜访她。我不想再听这些话了!”

“你想怎么办呢?”菲尼克斯问,“难道你想决斗吗?”

“我知道你曾经学过这个,我没有学过,但是我会学会的!”说完,他离开了菲尼克斯。

过了一两天,这两名出生在同一幢房子里的孩子——一个出生在一楼,另一个出生在顶楼——他们又相遇了。菲尼克斯和贝尔之间就像从未发生过争吵似的。他们的对话十分客气,同时又直截了当。

“这是怎么一回事?”菲尼克斯说,“最近我们闹了点儿小别扭,但是人总有开点玩笑的时候呀,这并不是举止轻浮!我不愿别人对我怀恨在心,让我们言归于好吧!”

“你能原谅你自己吗?你把我们都该尊重的那位夫人说得如此不堪!”贝尔说。

“我说的是老实话!”菲尼克斯说,“在上流社会中,人们的谈话会变得尖酸刻薄,然而本意并不是那么坏!这正如诗人所说,是加在‘每日必餐的、枯燥无味的鱼’上的一小撮盐。所有人都心存一点恶意。亲爱的朋友,你也可以撒一小撮盐下去,撒下天真的、少少的一小撮盐,刺激刺激一下无聊的日子!”

不久后,人们又看到他们并肩而行。菲尼克斯知道,在过去,年轻貌美的姑娘从他身旁经过总是瞧都不瞧他一眼;但现在她们都会注意他了,因为他同“舞台的偶像”走在一起。舞台灯光的光芒永远照耀着主角和恋人,哪怕他是白天走在大街上,这道光芒依旧笼罩着他。绝大多数的艺术家都如同天鹅一样,他们最好的时刻是在他们演出的时候,而并非当他们在街道上或是广场上散步的时候。当然也会有例外存在,我们年轻的歌唱家就是这样。他舞台下的风度,决不会影响他表演乔治·布朗、哈姆雷特和罗恩格林时印在观众心中的形像。不少年轻的心把这种诗和音乐的形象融成一体,与艺术家本人统一起来,甚至将他理想化了。他知道自己的情况正是如此,而且觉得十分开心!他对自己的艺术和所拥有的才华而感到幸福,但是年轻幸福的脸上有时也会笼罩上一层阴影。于是钢琴便弹奏出了这样一支歌:

一切都会消逝,

青春、希望、朋友。

一切都会像风一般溜走,

全都一去不回头!

“多么凄凉啊!”寡妇男爵夫人说,“你是如此幸运!我从未见过一个像你这样幸运的人!”

“梭伦〔27〕曾说过,在一个人没进入坟墓之前,就不能称之为幸运的!”他回答,同时在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假如我没有愉快和感恩的心情,那绝对是一种罪过。我并非如此。我感谢上苍赐予我的东西,但我对它的评价却与他人不一样。凡是能冲上去的、能迸发出的焰火,都是美丽的!同样的,舞台艺术家的工作也是昙花一现。永恒不灭的恒星与瞬间即逝的流星相比,总是容易被忽视。然而,当流星消逝时,除了一条记载之外,它不会留下其他任何痕迹了。下一代人不会知道、也无法想象那些曾经在舞台上迷住他们曾祖父母的演员。青年人或许会大肆称赞黄铜的光泽,正如老年人曾经一度称赞过金子的光彩一般。诗人、雕刻家、画家、作曲家所处的地位,要比舞台艺术家有利得多,尽管在现实生活上,他们遭受了难以忍耐的困苦并且总是得不到应有的承认,而从事表演艺术的艺术家们过着富足的、被人崇拜的生活。人们会因为崇拜色彩明亮的云朵而忘记太阳,然而,当云朵消逝之后,太阳会照耀在天空,带来永恒的光明。”

他坐在钢琴前,即兴创作了一首从未有过的、思想澎湃而富有力量的曲子。

“美极了!”寡妇男爵夫人打断了他,说,“我仿佛听到了一生的故事!你把心中的思绪用音乐唱了出来!”

“我想起了《天方夜谭》,”那位年轻的小姐说,“想起了那盏幸运的神灯,想起了阿拉丁!”她用那双无邪的、饱含着泪水的眼睛凝望着前方。

“阿拉丁!”他重复这个词。

那天晚上是他生活的一个转折点,无疑是新一页的开始。

在这一年如流水般的岁月里,他又遭遇了什么呢?新鲜的光彩从他的脸庞上逝去了,然而他的眼睛比从前明亮了许多。许多个夜晚,他辗转难眠,但并不是和许多的艺术家一样在狂欢、嬉戏、豪饮。他变得更加沉默,但是更加快乐。

“你在沉思什么呢?”他的朋友——歌唱大师问,“最近,你有许多心事瞒着我!”

“我在想,我是如此幸运!”他回答,“我在想那个穷苦的孩子!我在想阿拉丁!”

十七

按一个穷人家孩子的愿望来衡量,贝尔现在的生活绝对算得上是幸福快乐了。正如菲尼克斯曾经说过的:贝尔很富裕,可以阔气地招待他的朋友。他也在考虑这件事情,他想起了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母亲和祖母,他要举行一次三个人的聚会。

这是一个美丽而和煦的春日。贝尔邀请两位老人坐马车去城外郊游,同时参观歌唱大师新买的一座小屋。在他刚刚上车时,一位衣着寒酸、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走了过来。她手中拿着一封由霍夫太太署名的介绍信。

“你不认识我了吗?”女人说,“我就是‘小卷毛’啊!现在卷发没有了,曾经那么浓密的卷发全没了。然而好人还是有的!我们俩曾一起演过一出芭蕾舞剧。你的境遇比我好多了,现在你发达了,而我却已经失去了两个丈夫,再也不从事舞台工作了!”

介绍信的内容是,请求贝尔送她一台缝纫机。

“我们一起演出过哪一出芭蕾舞剧呢?”贝尔问。

“《巴杜亚的暴君》,”她回答,“我们在里面出演两个小侍从,穿着蓝色天鹅绒的衣服,戴着无边帽。你记得小玛莉·克纳路普吗?在那个队列中,我就走在你后面!”

“而且你还踢过我的小腿!”贝尔笑着说。

“真的?”她问,“那我的步子确实迈得大了些。然而你走在我的前面,走得很远!比起用腿,你更善于用你的脑袋!”她掉转过她忧郁的脸,温柔地瞥了他一眼。她相信自己的恭维话说得很得体。

贝尔是慷慨的,他答应送她一架缝纫机。那些把他赶出芭蕾舞道路、却使他得到了更好的发展的人之中,小玛莉确实要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了。

很快他来到商人的屋子前,爬上母亲和祖母所住的顶楼。她们已经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恰好霍夫太太正拜访她们,因此她也被邀请了。她心中还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写了一张给霍夫先生的便条,于是说她接受了邀请。

“贝尔总是受人恭维的!”她说。

“这次出行也十分讲究排场!”他的母亲说。

“我们坐着一辆如此漂亮而舒适的车子!”祖母说。

离城不远,在御花园附近有一幢舒适的小房子。它四周生满了葡萄藤、玫瑰花丛、榛子树和各种果树。马车在这里停了下来,因为这里就是那座房子。一个老太太前来接待,她同母亲和祖母很熟悉,因为她经常帮她们洗衣服熨衣服。

他们参观了花园和屋子。这里有一件十分有趣的东西:一间种满了美丽花朵的玻璃花房,它和起居室相连,通过一扇活动门连接在一起。

“这很像一扇侧面布景!”霍夫太太说,“只消用手一推,它就消失不见了,坐在这里就像是坐在鸟笼里似的,四周全是花草。这里被称为——冬日花园!”

睡房的风格也很令人愉快,长而厚重的窗帘、柔软舒适的地毯,此外,还有两把看上去就很舒服的摇椅,贝尔的母亲和祖母都跃跃欲试。

“坐在上面,整个人就要变得懒洋洋的!”母亲说。

“人会失去重量!”霍夫太太说,“确实,你们两个搞音乐的人,在舞台上忙碌之后,大可在这上面舒适地休息。我明白这种感觉!在梦里,我的腿依然可以抬得很高,而霍夫在我身边,他的腿抬得同样的高。这不是很好玩吗?‘两个人,一条心!’”

“我们坐着一辆如此漂亮而舒适的车子!”

“这里空气新鲜,比起顶楼的那两个小房间来,这里更宽敞!”贝尔的眼睛闪闪发亮。

“你说的对!”母亲说,“但家里的情况也不坏!我甜蜜的宝贝,你出生在那里,我和你的父亲住在那里呀!”

“这里明显好得多!”祖母说,“归根结底,是一幢完整的房子。我为你感到高兴,你和那位绅士——歌唱大师——能有一个这样宁静的家。”

“祖母,我也为你而高兴!亲爱的好妈妈,我同样为你感到高兴!你们将永远住在这里,无须像在城里那样,总是要爬高高的楼梯,拥挤地住在一个狭窄的地方了!我会请一个人来帮佣,而且你们会像住在城里一样,能够时常见到我。你们还满意吗?你们还高兴吗?”

“这个孩子站在这里,到底在说什么呀!”他母亲说。

“妈妈,这幢房子,这个花园,这里所有的一切,全是属于你的呀!祖母,也全是属于你的呀!我所有的努力,就是希望你们能得到这样的东西。我的朋友——歌唱大师——好心地帮我准备这样东西。”

“孩子,我不明白你的话!”母亲叫了出来,“你要送一栋公馆给我们吗?是的,亲爱的孩子,如果你力所能及,你当然会这样做的!”

“我不是在开玩笑!”他说,“这幢房子是属于你的,属于祖母的!”他亲吻了她们两人。她们的泪珠流了下来,而霍夫太太此时也是泪水涟涟。

“这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刻!”贝尔大声地说,同时紧紧地拥抱了她们三个人。

“这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刻!”贝尔大声地说

现在,她们重新审视这里所有的东西,因为这些都是属于她们的。现在,她们有了一个漂亮的玻璃花房——她们可以把屋顶的花也搬到这里来。现在,她们不再只有一个储藏柜,而是拥有一个宽大的食品储藏室。现在,她们拥有了一个完整而温暖的厨房——烤炉和灶头连在一起,还有一个烟囱,用母亲的话形容,那简直就是一个光亮的熨斗。

“现在,你们也像我一样,拥有一个炉边的角落了,”霍夫太太说,“这里简直太完美了!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所有梦想的东西,你们都得到了!你,我名声大噪的朋友,你也一样!”

“我并不是拥有一切!”贝尔说。

“你美丽的妻子到时候自然会来的!”霍夫太太说,“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她是谁,我心里有数!但是我决不会宣扬出来!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看,难道这一切不像是一出芭蕾舞剧吗?”她笑起来的同时,眼角淌出了眼泪。母亲和祖母也一样。

十八

亲手撰写一部歌剧的乐谱和脚本,并且自己在舞台上把它演出来——这是一件无比伟大而幸福的工作。我们年轻的朋友有着与瓦格纳相同的才分,他能够创作诗剧。然而,他能否像瓦格纳一样具有充分的音乐天赋,创造出意义深重的音乐作品呢?

勇气和失望在他心中徘徊,成为了他无法逃脱的“思想牢笼”。多少年来,这件事如同一个幻影般不时显现,现在它成为一件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成为了他生命的目标。钢琴上产生了许多自由的幻想,正如从海岸上飞来的候鸟一样受到欢迎。那些旋律,那些有象征意义的春天之歌,预示着一个尚未被发现的音乐国度。寡妇男爵夫人从这些东西中看到了某种预兆,正如哥伦布在没有看到地平线外的陆地之前就从随着海浪漂来的绿枝中得到了启发一样。

这里有陆地存在的!

而幸运的孩子终将到达彼岸。每个词、每句话都是一粒思想的种子。她——那位年轻、美丽、天真无邪的女子——已经吐露过这个词语:阿拉丁。

我们年轻的朋友像阿拉丁一样幸运!阿拉丁就活在他的心中,他怀着悲悯和愉快的心情,将这篇美丽的东方传说读上了无数次。不久后,他就得到了自己的戏剧,一幕接一幕地化作字句和音符。它越是发展成熟,就变得越是丰富。当这部作品即将完成的时候,它就像初次凿开的水源,一股新鲜、富有生命力的泉水从其中流淌出来。于是,他又开始重新修改自己的作品。几个月后,一部崭新的歌剧——《阿拉丁》,以更有力的形式出现了。

没有人知道这部作品,没有人曾听到过其中的任何一个小节——甚至连歌唱大师也没听过。每天晚上在剧场内,这位年轻的歌唱家用他的歌声和卓越的表演迷倒全场的观众,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将全部生命和精神投入角色中去的年轻艺术家,正过着一种更紧张的生活。确实如此,一连好几个钟头,他全力以赴地完成一件音乐巨制——部从他灵魂里流淌出来的作品。

歌唱大师从未听到过《阿拉丁》中任何一个零碎的旋律。当它躺在桌子上,准备让他鉴赏时,它就已经是一部充满音符和词句的完整的作品了。它会得到怎样的评价?自然,那会是一个严厉而公正的论断。年轻的作曲家时而满怀希望,时而又沮丧万分,觉得这整件事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妄想而已。

两天过去了。关于这件重要的事情,他们一直保持沉默,只字不提。最后,歌唱大师手里攥着乐谱站在他的面前,脸上带着一种特殊的表情,但那并不足以说明他的心思。

“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东西!”他说,“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你写的。是的,我还无法作出明确的判断,我还不敢发表任何意见。在配器上,偶尔会有一些错误,这种错误是很容易纠正的。有许多地方的创新十分大胆,人们必须在合适的条件下听才行!就像我们在瓦格纳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卡尔·玛利亚·韦伯的影子,在你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找到海顿的风格。你的创造对我来说还存在着距离,然而你本人和我的距离是如此之近,我很难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我最好还是保持沉默,给你一个拥抱好了!”他大声说着,满脸堆起幸福的笑,“你是如何写出一部这样的作品?”他紧紧地拥抱着他,“多么幸福的人啊!”

通过报纸新闻和人们的闲聊,很快全城都知道了关于这部新歌剧和这位著名的舞台艺术家的事情。

这部歌剧如今正被大家品评着

“这不过是个穷酸裁缝将工作台上的碎布拼凑成一件儿童衫而已!”有些人这样说。

“他自己谱曲、自己作词、自己演唱!”另外一些人说,“他是连上三层楼的天才!他的出身才高呢——他在顶楼出生!”

“这里面有一段二重奏,就是他和歌唱大师!”人们说,“现在,他们唱起彼此吹捧的赞歌了。”

这部歌剧如今正被大家品评着。演员们都不发表任何意见,“我们不能让大家觉得评论是从剧院里发出来的!”他们说,大家的神情严肃,显得毫无指望。

“这部作品中,喇叭用得实在太多!”一位年轻喇叭手——自己也会作曲——这样说,“希望他不要被喇叭闪到腰才好!”

“它是一部天才的作品。写得漂亮,旋律优美,性格十足!”也有人这样说。

“明天的这个时候,绞刑架就搭好了,”贝尔说,“审判词或许早就决定好了!”

“有人说这是一部杰作!”歌唱大师说,“也有人说这是一部失败之作!”

“真理究竟在何处?”

“真理!”歌唱大师说,“是的,请看着空中的那颗星,请告诉我它明确的方向吧!闭上你的一只眼睛,你是否能看到它呢?那么,现在用你的另一只眼再去看它吧!星星的位置却改变了,它不在原来那个地方了。同一个人用不同的眼睛看同样的事物都会产生如此之大的差别,难道众人的看法就会没有任何差别吗?”

“不管结果怎样,”年轻的音乐家说,“我都必须要知道自己在世间的位置,必须要认识到我得创造什么东西,放弃什么东西。”

夜幕降临,一个决定之夜降临了。

一位远近驰名的艺术家,他究竟是会达到更高的层次呢?还是徒劳无功地受到耻辱呢?成功或失败——全城都在注目这件事。街道上,人们通宵排队站在剧院门口,为的是想得到一个座位。剧院挤得水泄不通,女士们带来了大把的花束,这些花束会被她们带回家去呢,还是抛在胜利者的脚下呢?

寡妇男爵夫人和她年轻美貌的女儿坐在乐队上方的包厢内。观众席里浮现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人们纷纷低语着。然而,当乐队指挥就位,序曲奏响的时候,这一切噪音都停止了。

没有人不记得亨塞尔的《Sil'oiseauj'etais》〔28〕,它如同快乐的鸟鸣一般。而今,这里也出现了类似的情景:嬉戏中的孩童,他们发出欢快的声音,杜鹃和画眉同他们和唱。这是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的嬉戏与欢乐——这是阿拉丁的心情。紧接着,雷雨来袭,雷神动用他的威力,一道致命的闪电劈了下来,将一座山劈成了两半。随后,一种温柔而蛊惑人心的声音飘了出来——那是从魔山中传来的声音,洞口亮着一盏明灯,精灵们拍打翅膀的声音响彻上空。此时,由管乐奏出一首圣诗——它是如此仁慈而温柔,像是从孩子口中吟唱出来的。起初是一只小号吹鸣,然后又加入了一只小号,最后就有许多只小号一同吹奏起来。它们在同样的曲调中糅合成一,逐渐扩展,显得丰满而有力,就仿佛是审判日的号角一般。现在,阿拉丁得到了神灯!壮美的旋律如同拍岸的惊涛般涌现出来,惟有精灵的首领和音乐的巨匠才能掌控这样的声音。

在一片疯狂的掌声中,大幕徐徐开启。在乐队指挥的指挥棒下,掌声就像是号角齐鸣的进行曲。一个长大了的英俊男孩正在演唱,他身材高大,但表情天真,他就是阿拉丁,混在其他的孩子里跳跃着。祖母一定就会说:“这就是贝尔。这简直跟他在家里、在顶楼上、在炉子和衣柜之间跳跃的时候一模一样。看着那个样子,就让我回忆起了从前的他!”

在阿拉丁走进石洞取神灯之前,雷神要他祈祷。他用了如何坚强的信心和热忱才念出那段祈祷文啊!他的歌声迷倒了所有观众,究竟是因为内心的纯洁和虔诚,还是因为那纯粹的天真,他才能拥有这样的歌声?欢呼声简直一刻不曾停歇过。

重唱一首歌是件不得体的行为,简直相当于亵渎。然而所有人却都想再听一次这首歌,大家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大幕落下,第一幕结束。

所有批评家都目瞪口呆。大家心中满是激动和愉快,都等着享受和欣赏接下来的部分。

乐池内飘出了几段乐曲,大幕重新开启。音乐的旋律,像格鲁克的《阿尔米德》和莫扎特的《魔笛》似的,深深地抓住了每个人的心。现在,是阿拉丁站在奇异花园里的场景:一种柔和而微弱的音乐从花朵和石缝里传了出来,从泉水和峡谷里传了出来。许多不同的旋律融在一起,汇成一支伟大的和奏。在合唱中,人们能够听到精灵的飞行,那种声音时远时近,渐渐发展成高音,随后又忽然消逝。阿拉丁的独白,在这些曲调的衬托下渐渐浮现出来。它就是人们所谓的伟大的抒情段落,然而它与人物及场面配合得天衣无缝,它是整出歌剧不可缺失的一部分。这种高亢的、引发共鸣的歌声,这种由心而生的、激情澎湃的音乐,使得大家陷入一种鸦雀无声但内心狂热无比的境界。当他在精灵的歌声中伸出手取下那盏神灯时,大家的热忱终于达到了顶峰。

鲜花如同雨丝般从四面八方抛了过来,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块鲜花铺成的地毯。

他毫无苦痛地死去了

对于这位年轻的艺术家来说,这是他迄今为止,生命中最伟大、最崇高的一个时刻!他甚至会觉得,比现在还要光辉的时刻永远不会再有了。一个月桂编成的花环碰到了他的前胸,随后滚落下来,掉在他的脚下。他看到了这花环是从谁的手里抛出来的——那位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包厢里的女子——那位年轻的女男爵。她缓缓起身为他的胜利而喝彩,形同一位代表“美”的精灵。

仿佛有火烧透了他的全身,他的心不停地膨胀——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弯腰捡起那个花环,把它放在自己的心口上。与此同时,他倒下了,昏过去了。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幕布落了下来。

“死了!”那是一声回音。在胜利的快乐中死去了,像索福克勒斯在圆形剧场内参加悲剧比赛时一样,像瓦尔多生在剧院里聆听贝多芬的交响乐时一样,他心脏里的一根动脉血管闪电般的爆裂了。他在人间的生活就此结束——结束在人间的欢乐之中,在完成了他的任务之后。他毫无苦痛地死去了,比成千上万的人都要幸运!

注释

〔1〕这是一种静电现象。琥珀摩擦后产生静电,能够吸引细小的物体的附着。

〔2〕出自《圣经旧约全书·士师记》第十六章第二十一至三十一节。

〔3〕这是指德国歌剧作家梅耶贝尔(GiacomoMeyerbeer,1791-1864)的一部有名的歌剧《恶魔罗伯特》。

〔4〕地米斯托克利,古雅典著名政治家、军事统领。

〔5〕位于德国爱森纳赫附近图林根林山里的一座城堡,中古时期的诗人常在这里举行诗歌比赛。

〔6〕索福克勒斯,古希腊的著名悲剧作家,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代表作有:《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等。

〔7〕希腊神话中的智慧、技艺、战争女神。在希腊诗歌一般会在她的名字前加一个形容词“格洛柯比斯”(gloukopis),意思是“蓝眼睛”。

〔8〕罗马神话中的神后,与希腊神话中的赫拉是同一人。诗中一般将她描写成“大眼睛的朱诺”。

〔9〕指晚餐开始后的第一场舞。

〔10〕即寄生虫。

〔11〕丹麦传说。如果杜鹃只叫一次,问问题的人就只能活一年;如果杜鹃不停地叫下去,那个人就可以活许多年。

〔12〕达格玛尔皇后:十三世纪丹麦一位著名的皇后。

〔13〕她是古罗马传说中一个非常忠心于丈夫的女子,因遭侮辱而羞愤自杀。

〔14〕拉丁文,意思是“再见”。

〔15〕细尔茜(Circe)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女神,她住在爱伊亚岛(Aeaea)上,能把人变成猪。希腊英雄奥德赛漂流到岛上,带着一种草药,可以避魔,所以他没有变成猪。他和她在岛上欢度了一年。

〔16〕米麦尔(Mimer),北欧神话中的一个巨人,“智慧之泉”的看守者。

〔17〕这是犹太教的法典,其中有关于传说、法律、规程和制度等方面的记载。

〔18〕拉丁文,意思是“光荣转瞬即逝”。

〔19〕传说凤凰在活了数千年后,将自己燃成了灰,然而它会在灰烬中产生新的生命。

〔20〕法国作曲家布阿德约(F.A.Boieldieu,1775-1834)所创作三幕歌剧。

〔21〕丘比特,希腊神话中的爱神;许墨奈俄斯,希腊神话中的婚姻之神。

〔22〕托玛(C.AmbroiseThomas,1811-1896),法国作曲家,歌剧《哈姆雷特》是其主要作品之一。

〔23〕古诺:(CharlesFrancoisGounod,1818~1893)法国著名作曲家,歌剧《浮士德》的作者。

〔24〕瓦格纳(WilhelmRichardWagner,1813-1883),德国的著名作曲家。

〔25〕由莫扎特创作的一部歌剧。

〔26〕是瓦格纳创作的一部同名歌剧的主人公。

〔27〕梭伦(Solon,约公元前638-约公元前559),古雅典政治家和诗人。

〔28〕亨塞尔,德国钢琴家和作曲家,《Sil'oiseauj'etais》(假如我是一只鸟)是其名曲之一。


园丁和主人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