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面包走的姑娘
你大概听说过那个踩着面包走的小姑娘的故事吧，大概也听说过她因为怕弄脏自己的鞋子而受了多大的罪吧。
这些事情是写在纸上并且印在书上的。
她是一个穷苦的孩子，但是却很骄傲，自以为是。俗话都说，孩子三岁见大七岁见老。当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折磨动物了——她逮住苍蝇后撕下它们的翅膀，让它们只能爬行，并且还以此取乐；她还抓来天牛和金龟子，把它们钉在大头针上，在它们的脚下放一片绿叶或一小块报纸，可怜的虫子就紧紧地抓住叶片或者报纸，翻过来转过去，想要挣脱。
“天牛会看书了！”小英娥说，“你看它正在翻报纸呢！”
随着她渐渐长大，她没有变好，反而更坏了。但是她长得很好看，这恰恰是她的不幸，不然，也许会有很多人来管教她，她会和现在不一样。
“我要拿浓碱水好好泡泡你的脑袋！”她母亲这样说，“你还是个吃奶的孩子的时候就经常踩我的围裙。我怕你长大了以后会经常踩在我的心上。”
而她真的这么干了。
现在，她到乡下的有钱人家去帮工了，那户人家对待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把她打扮得很美丽。但她越美丽，就越自以为是。她在外帮工一年，主人对她说：“小英娥，你该回去看看你的父母了！”
她倒是回去了，不过是为了回去向人炫耀她穿戴得多么漂亮。她走出乡下，就在快要进城的时候，看到了一群姑娘小伙子们正在街头的水池边聊天，而她的母亲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脚边放着一捆劈柴，那是她从树林里拣回来的。英娥看到这番情景，扭头就走。她认为，自己这样一个衣着光鲜的女孩怎么能有那么一个破衣烂衫的、拾柴禾的母亲，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心中只有烦恼，却没有丝毫的忏悔和歉意。
又过了半年的时间。
“你一定得找个空闲回家看看你的父亲母亲了，小英娥！”她的女主人对她说，“这里有一大块燕麦面包，你可以带回去给他们。他们见到你之后一定会很高兴的。”
英娥穿上她最好看的衣裳和新鞋。她把裙子提起来，小心翼翼地行走——想要保持鞋子的清洁和光亮，这也不是很过分。然而当她来到一片泥地的时候，路面上有水并且满是泥泞，于是她为了不让鞋子沾上泥泞，直接把面包扔进污泥里，要从面包上踩过去。但是，当她一只脚踩在面包上，另一只脚刚抬起来的时候，面包带着她一起沉了下去，而且越陷越深，直到她被完全淹没。剩下的，只是一个冒泡的黑泥坑。
那个故事就是这样的。
然而英娥到哪里去了呢？她到那个酿酒的沼泽女巫那里去了。沼泽女巫是女妖的姑母——女妖是广为人知的，有许多传唱她们的歌，还有很多描绘她们的画。但是关于沼泽女巫，人们却知之甚少：夏季，沼泽里那些蒸腾的雾气，实际上是沼泽女巫酿酒时的蒸汽。英娥陷入她的酿酒作坊里去了。那种地方可不能待太久，因为和沼泽女巫的酿酒作坊比起来，烂泥潭还算是明亮的上等房间呢！所有的酒缸都散发着怪味，熏得人晕晕乎乎的；酒缸一个挨一个地紧紧排列着，若是中间有空能让人挤过去的话，你也过不去，因为那里有许多粘糊糊的癞蛤蟆和肥胖的水蛇搅在一起。小英娥便沉到了那里。那些所有令人恶心的脏东西都冷冰冰的，使她全身发抖。是的，她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她牢牢地踩在面包上，面包同时牵引着她，仿佛是一颗琥珀纽扣吸引着一根小草似的。
面包带着她一起沉了下去
今天沼泽女巫在家，魔鬼和魔鬼的祖母来酒坊拜访。魔鬼的祖母是一个心肠毒辣的老太太，她从来闲不下来，她要是不带上她的手工活儿，就不会出门，今天她也带着那些手工活儿来到了这里。她专门在人的鞋子上缝一些“停不下来”之类的诅咒，让穿着缝了这些东西的人永世不得安宁。她还会绣谎话，把掉到地上的一切胡言乱语都编织在一起，用这些碎片来害人，诱人堕落。就是这样，她会缝纫、会刺绣，还会编织，这老家伙不愧是魔鬼的祖母！
她看到英娥后，就戴上双层眼镜把她仔细地看了又看。“这是个有灵性的姑娘！”她说，“请你把她送给我吧，作为我这次访问的纪念品！她会成为我孙子前院的雕像，她很适合那个位置。”于是魔鬼的祖母得到了她。就这样，小英娥来到了地狱。有种说法，人们并不是直接落进那里去的，但只要有那个倾向，总会间接走进去的。
那里是一个广阔无边的大庭院的前院——向前看会弄得你头昏眼花，向后看会弄得你眼花头昏。
在那里，一大群死人正在等候慈悲之门开放的瞬间——他们要等上很久很久才行！许多东倒西歪、肥胖、硕大的蜘蛛在他们的脚上吐着千年丝网。这些蛛网像镣铐一样勒进他们的血肉里，像铜链似地锁住他们。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的灵魂永远都得不到安宁。忘记带钱箱钥匙的守财奴被锁在那里，他还惦记着插在锁孔上的钥匙呢！是呀，如果要把所有遭受的痛苦和磨难都讲一遍，是极为冗长费神的。作为一座雕塑被固定在那里，英娥体会到了这种惨痛——她的双脚牢牢地陷进面包里，动弹不得。
“我只是为了不把脚弄脏，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哦，他们都盯着我看！”可不是，大家都注视她，恶毒的思想从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他们在诅咒她，尽管嘴上没说，但那些人的样子看上去可怕极了。
“欣赏我一定是件愉快的事情！”小英娥心想，“我长得非常漂亮，又穿着这么好看的衣裳！”她想调整一下自己的视线，但脖子太硬了转不动。然而，她一点儿也没考虑到沼泽女巫的酿酒作坊把她弄得有多脏。她的衣服往外渗透着粘液，头发上爬着一条蛇，蛇头落在她的脖子上。她裙子的每个褶皱里都有一只癞蛤蟆伸着头往外看，像得了哮喘的哈巴狗一样“呱呱”地叫个不停——她的样子并不好看。
“不过，这里其他的人也很难看！”她这样自我安慰着。
最糟糕的是，此时她已经饿了，饿得要死。她尝试着弯下腰来掰一块脚下踩着的面包，但她做不到。她的脊背是僵硬的，手臂是僵硬的，她的整个身子就像是一尊石雕。她只能尽量把脑袋上的眼睛向一侧瞟过去——但那太难了！紧接着，一群苍蝇飞过来，它们爬到她的眼睛上，不停地爬来爬去。她眨眨眼，可这些苍蝇并不飞走，因为它们不能飞了，它们的翅膀都被扯掉了，变为了爬虫。她太难受了，而且还饿着肚子。是的，到最后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消化掉了。她的身体里空荡荡的，空得令人恐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受不了！”她说。可她还得忍着。这种情形持续着，没完没了地持续着。
此时，一滴热泪落在她的头上，滚过她的脸颊和胸脯，落在面包上。接着又是一滴眼泪，然后是许多许多滴的眼泪。是谁在为小英娥哭泣呢？地面上还有她的母亲呀！母亲为自己的孩子流下的悲伤的泪水，总会落到这个孩子身上的。可是这些泪珠并不能减轻小英娥的痛苦，泪水的烧炙只会加剧她的痛苦——还有那难以忍受的饥饿，还有那脚下永远够不着的面包——这种折磨最后使她产生了一种幻觉：她把自己的内脏都吃光了，她成了一个沉重的、空荡荡的管子，能够收到所有的声音。她清晰地听到地面上的人们在谈论她的事情，全是一些尖锐的责备她的话。她的母亲十分悲伤，止不住地流泪，但她还是说：“是骄傲让你吃了大亏，才遭这种罪，这是你的不幸。英娥，我现在伤透了心！”
她的母亲以及地面上的所有人都知晓了她的罪恶，知晓了她踩着面包行走，知晓了她消失在泥滩里不见了——这一切都是一个在山坡上放牛的人说的。
“你让你的母亲伤透了心，英娥！”母亲说，“是呀，我早就预料到了！”
“我真想从来都没有被生下来过！”听了母亲的话，她心想，“那样就不会在这里受罪了。现在母亲光是哭又有什么用呢？”
她听到曾经像慈爱的父母一样对待她的主人说：“她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孩子！她一点也不珍惜上帝的馈赠，而是把它们踩在脚下。她无法步入天国之门。”
“他们真应该早些严厉地管教我！”英娥心想，“我应当在邪念刚萌生的时候就把它掐死。”
她听到人们编了一首关于她的歌谣：“高傲的姑娘，踩着面包走，怕把鞋弄脏。”全国上下都在唱这首歌谣。
“为了这件事，我要受多少责骂呀！我要受多少惩罚呀！”英娥心想，“其他人也应该赎赎他们自己的罪过！是的，所有人都应当受到惩罚！哦，我是多么痛苦呀！”
于是，她的心灵比她的躯壳更加僵硬起来。
“整天和这些东西待在一起，是不会有任何好转的！我也不想变好！瞧瞧他们的目光吧！”
她的心灵彻底愤怒了，她对所有的人都产生了恶意。
“这下子他们在上面有话可讲了！——唉，我多么痛苦啊！”
她听见小孩子们也在讲她的事情。孩子们都把她叫做亵渎神灵的英娥——“她真叫人讨厌！”他们说，“她太坏了，她活该受到惩罚！”
孩子们的话总是尖锐而不留余地的。
然而有一天，当悲伤和饥饿在啖食她空洞的躯壳时，小英娥听见有人对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提起了她的名字，讲起了她的事情。她感受到了，当这个小女孩听完了关于目空一切、爱慕虚荣的自己的故事后放声大哭起来。
“那么，是不是她再也不能上来了呢？”小姑娘这么问。
得到的回答是：“是的，她再也上不来了！”
“那么，如果她请求宽恕，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呢？”
“她是不会请求宽恕的！”人们说。
“我真希望她能请求宽恕！”小姑娘怀着无限悲伤这样说，“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洋娃娃都献给上帝，只要她能够再上来！这对于可怜的英娥来是实在是太残忍了！”
这番话涌进英娥的心里，深深地打动了她——居然有人说：“可怜的英娥！”——这还是头一回，而且一点没有抱怨她的罪过。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流下了泪水，在为她祈祷。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英娥自己也很想大哭一场，但是她无法流泪，这也是一种痛苦。
上面的岁月不停流逝，下面的世界却没有丝毫变化，她很难再听到上面的人们继续谈论关于她的事情了。忽然有一天，她感受到了一声叹息：“英娥！英娥！你让你的母亲多么难过啊！我早就预料到了！”那是她的母亲临终前的叹息。
她也感受到了她的主人温柔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真切地说：“真不知道我是否还能见到你，英娥！真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才能见到你，英娥！”然而英娥自己最清楚了，她仁慈的女主人是永远也不会来到她所在的这个地方的。
就这样，一段时间又过去了，漫长而痛苦。
忽然英娥又听到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她看到上方有两颗明亮的星星在闪烁——那是地面上的两只温柔的一眨一眨的眼睛。自从那小姑娘为“可怜的英娥”而悲伤哭泣以后，许多许多年过去了，小姑娘已经变成了老妇人，现在上帝要召唤她了，在这个时刻，她一生念念不忘的事情都浮现在脑海里，她想起了她小的时候曾为了英娥的事情而哭泣而悲伤。在她临终的时刻，那个情景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高声喊道：“上帝啊，我的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像英娥那样常在你的恩赐上踩过而不自知，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曾在脑海中闪现过高傲的念头，但是您每次都仁慈地让我继续留在世上，没有陷入泥沼！在我最后的时刻，请您不要放开我的手！”
老人的眼睛闭上了，但心灵之眼却睁开了，她看到了许多生前所看不到的事物。因为英娥一直生动地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于是她看到了她，看到她究竟陷得有多深。这番情景令那个虔诚的老妇人再次落泪，她站在天国，为可怜的英娥哭得像一个小孩似的——她的哭声和祈祷在英娥空洞的躯壳里回响着。那个躯壳里包藏着的被囚禁的、痛苦的心灵被天堂里传来的、未曾想以过的爱感化了——上帝的天使在为她哭泣！为什么要赐给她这个！这个苦难中的灵魂回想起了自己在人世间所做过的一切，她颤抖着哭泣起来，那是英娥从未有过的哭泣——她对于自己感到非常悲哀，她以为慈悲之门永远不会为她而敞开了——就在她悲痛欲绝地认识到她的所作所为时，在这深渊中忽然闪现出一道光芒，这道光比融化小孩们堆起来的雪人的阳光还要强烈，比雪在孩子们嘴里融化的速度还要快得多，英娥僵直的身体融成了一阵烟雾。与此同时，一只小鸟闪电般地朝人类世界飞去，不过这只鸟儿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非常羞怯，它为自己而感到惭愧，怕听到所有生灵的声音。它匆匆地躲进一片土墙废墟的洞窟里。它蹲在那里，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发不出声音，因为它没有声音。它在那里躲了很久，才渐渐安静下来，才感觉到它所在的环境是多么舒服。是的，这里很舒服——空气是新鲜而柔软的；月光照得那么明朗；花草树木各自散发着香气——它所栖息的环境是多么舒适！它的羽毛衣裳是多么好看呀！是的，上帝所创造出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爱和美！鸟儿想将心中激荡着的思想全都像歌声一样迸发出来，但是鸟儿做不到。它真希望能像春日的杜鹃和夜莺一样地歌唱。
这些无声的歌在鸟儿的心中酝酿了许多个星期。只要它一扇动翅膀做出善事，它心中的歌便会倾泻出来。看来它必须要通过行善来疏解心中的情感了。
圣诞节的清晨，太阳升起来了，照耀在麦穗上，叽叽喳喳的鸟儿都围着带有食物的竿子转。此时，墙内也传来微弱的声音，这只鸟儿不断涌现的思想转变为声音，那微弱的叫声便是一首欢乐的颂歌，良知在它心中苏醒了。
严峻的冬天袭来，水结成了坚实的冰块，树林中的鸟儿和动物很难找到食物。那只小鸟飞到乡间大道上，在雪橇留下的痕迹里寻找着，偶尔能拣到一两颗麦粒，或者在路旁行人歇脚的地方找到一两块面包屑。它只吃一小部分，然后就把其他饥饿的麻雀都唤来，把余下的分给它们。它飞进城里，四处望着，有时一只慈善的手会撕点面包放在窗边给鸟儿吃，它只吃很少的一部分，把剩余的都留给了其他的鸟儿。
一整个冬天过去了，鸟儿分给大家的面包屑加起来，几乎已经和小英娥为了不弄脏自己的鞋而踩踏的那块面包一样大了。当它找到最后一块面包屑并且把它分出去的时候，它的翅膀变得雪白，宽宽地伸展开来。
“有一只海燕正在飞渡海峡呢！”看到这只白色鸟儿的孩子们都这样说着。它时而一个猛子冲向海面，时而在眩目的阳光中翱翔。它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在光芒中。后来，人们说，它飞到太阳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