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禽玛格的一家
家禽玛格是唯一住在那座漂亮的新房子里的人。这是一座专门为鸡鸭而建造的房子,它位于一个古老的骑士城堡边上。城堡里有塔楼、锯齿状山形墙、壕沟和吊桥。四周则是一片荒废了的树林和灌木丛,此处曾经有过一个花园,一直延伸到大湖的湖畔——然而这座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块沼泽地。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在这些老树上空飞翔嘶吼着——简直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尽管时常有人猎杀它们,但它们的数目却不曾减少过,反倒是增加起来,住在鸡屋里都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家禽玛格此时就在鸡屋里:许多小鸭子在她的木鞋上跑来跑去。这里的每一只鸡、鸭,打从蛋壳里爬出来的那天起,她就统统认识。她对这些鸡鸭感到非常骄傲,更对专为它们而建造的这座房子感到骄傲。
她自己的房间从来都是一副干净整齐的样子。房子的女主人也希望它是这个样子。她总是带些有身份的客人过来,让他们来看看这座她口中的“鸡鸭的营房”。
这里有一个衣橱和一把摇椅,甚至还有一个碗柜——柜子上有个擦得闪亮的黄铜盘子,盘子上刻着“格鲁布”这几个字。那是一位曾经居住在此的老贵族家庭的姓氏。这个黄铜盘子是人们在这里掘土时发现的。本地的牧师说,除了作为一个从前的见证品外,它并没有其他的价值。这个地方及这里的历史,牧师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他从书本上学到了许多东西,他的抽屉里还堆放着一大批的手稿,因此他在历史方面的知识非常渊博。但是,最年老的乌鸦可能知道得比他还多,而且它还能用自己的语言讲述历史。当然,那是乌鸦的语言,不管牧师有多么聪明也终归是听不懂的。
家禽玛格坐在鸡屋里
每当一个炎热的夏季过去之后,沼泽地就会升腾起大量蒸汽。因此,在那些众多白嘴鸦、乌鸦和寒鸦飞翔的地方——在那些古老的树木前——就会有一个湖泊的幻影出现。这种情况,从骑士格鲁布还住在这里、那座厚红墙公馆还存在的时候起,就一直没有改变过。当时,看门狗的链子很长,长到能够一直拖到大门口。想要走进通向各个房间的走廊,人们就必须得先从塔楼上走下去。当时,窗户十分狭小,窗玻璃也很窄,即便是那些经常用来开舞会的大厅也是这样的。然而,格鲁布家生活到最后一代的时候,人们却记不起那些曾经举行过的舞会了。这里留下了一个铜鼓——人们曾将它作为乐器使用过。这里还有一个刻了许多精致花纹的碗柜,它里面储存着许多稀有品种花卉的种子,因为格鲁布夫人热爱园艺,喜欢栽种树木、培育植物。她的丈夫喜爱到外面骑马去捕狼和野猪,他的小女儿总是和他一起去。在她刚满五岁时,就已经骄傲地骑在马上,用她那对又黑又大的眼睛向四周张望了。她最喜欢在猎犬群中挥响鞭子,但她的父亲却希望她能向那些跑来看主人的农奴孩子挥响鞭子。
一个农夫就住在这座公馆附近的土屋里,他有一个名叫苏伦的儿子。这个男孩的年龄跟那位贵族小女孩差不多。他会爬树,经常为她爬上去取雀巢。鸟儿拼命地大叫;最大的那只鸟还啄到他的一只眼睛,流了一脸的血水。人们都以为他的这只眼睛会瞎,但实际上,它并没有受到很大伤害。
玛莉·格鲁布称呼他为她的苏伦,这是个天大的恩宠。对他那可怜的父亲约恩来说,这要算是一件大幸事了:一天,他犯下了错误,要接受骑木马的惩罚。木马就在院子里,它用四根柱子做马腿,一条狭窄的木板做马背;约恩张开双腿骑在上面,脚上还绑了好几块沉重的砖头,这可不是什么舒服的骑行。约恩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苏伦哭着哀求小玛莉帮忙。她立即就叫人把苏伦的父亲放了下来,当人们不依她的时候,她就在石板地上跺脚、扯她父亲的上衣袖子,一直到把袖子扯破为止。她想怎样就怎样,而且每次都能达到目的。苏伦的父亲被放下来了。
格鲁布夫人走了过来,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同时温和地望着她,玛莉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她宁愿和猎犬在一起,也不愿和母亲一起到花园里。母亲一直走到了湖畔,那里的睡莲和芦苇都在怒放着;香蒲和灯芯草在苇丛中摇曳着。她望着这片茂盛清新的植物,不禁感慨:“简直是太可爱了!”花园里有一株十分珍贵的树,是她亲手栽下的。它的名字叫做“红山毛榉”,因为它的叶子是深棕色的,所以被誉为树中“黑人”。它需要强烈的阳光照射,否则就会和其他的树一样变成绿色,失去它的特点。在那些高大的栗树里,正如在那些灌木丛和草地上一样,许多麻雀在此做巢,它们似乎知道,在这里可以得到保护,因为谁都不许在这块地方开枪。
小玛莉跟苏伦一起来到这里。我们已经知道了,苏伦会爬树,会掏鸟蛋和捉雏鸟。鸟儿们在仓皇和恐惧中四散飞翔,大鸟小鸟都在飞!树上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狂叫不止。那种叫声跟现在它们的子孙们的叫声如出一辙。
“孩子们,你们在做什么呀?”那位善良的夫人说,“真是桩罪过!”
苏伦感到十分难为情,甚至这位出身高贵的小姑娘也觉得不好意思了。然而,她简洁而阴沉地说了一句:“是父亲让我这样做的!”
“离开吧!离开吧!”那些硕大的黑鸟说着就离开了。但第二天它们又回来了,因为这里才是它们的家。
可是,那位温柔娴静的夫人没在这儿住多久,就被我们的上帝召唤去了。与上帝同在要比住在这里舒服多了。当她的遗体被送进教堂时,教堂的钟就庄严地敲响。许多穷人落下了眼泪,因为她待人极好。
自她去世后,再也没有人管理她种下的那些植物了,花园变得荒芜起来。
人们都说格鲁布老爷是一个厉害角色,可他的女儿,尽管还那么年轻却能让他没辙。他见到她时只有微笑,他会满足她的一切要求。现在,她已经十二岁了,体格结实,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总是盯着人看。她骑起马来像个男人,开起枪来像个有经验的枪手。
一天,这附近来了两个身份了得的客人——十分高贵的客人:年轻的国王〔1〕和他的异母兄弟兼密友乌尔里克·佛列得里克·古尔登罗夫〔2〕。他们要在这里狩猎野猪,还打算在格鲁布老爷的公馆里留宿一晚。
吃饭的时候,古尔登罗夫就坐在玛莉·格鲁布的身边。他搂住她的脖子,吻了她一下,就像他们是一家人似的。然而她却给了他一个嘴巴,还说她无法原谅他。这情形让在座的所有人都笑了,就像是一件趣事似的。
事情正是如此有趣。因为,在那五年之后,当玛莉满十七岁时,一位信使送了封信来:古尔登罗夫向这位年轻的小姐求婚。那可是一件大事!
“他是整个王国里最尊贵潇洒的人!”格鲁布说,“绝不是儿戏呀!”
“我对他不感兴趣!”玛莉·格鲁布说,不过她并没有拒绝那位全国最尊贵且常伴国王旁边的人。
她把银器、棉毛织品装上了船,运往哥本哈根。而她自己则经历了十天的陆路旅行。装载嫁妆的船不是遇到逆风,就是没有风。四个月过去了,嫁妆还没到。可真当嫁妆到的时候,新娘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宁愿睡麻袋,也不愿睡在他那绸缎床上!”她说,“我宁愿打赤脚走路,也不愿跟他一起坐马车!”
在十一月的一个深夜,有两名女子骑马来到奥湖斯镇上。那就是古尔登罗夫的夫人玛莉·格鲁布和她的使女。她们坐船抵达维勒,又从维勒赶来。她坐车回到格鲁布老爷的宅邸中。他对来访者并不感到喜悦。她听到了许多揶揄的话语,但还是得到了一个睡觉的房间。她的早餐吃得很好,但是听到的话却不怎么好。她的父亲对她发了脾气;她对这一点也不习惯。她并不是个性情懦弱的人,既然有人有意见,那么她就应当做出回复。她也的确做出了回复,她谈起了自己的丈夫,语气中充斥着怨恨。她无法与他生活在一起;对他那种人说来,她太过纯洁正直了。
一年过去了,但这一年过得并不怎么愉快。父女之间恶言相向——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于是,恶毒的言语结出了恶毒的果实。最后又形成了一个什么结果呢?
“我们两人无法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一天,她的父亲说,“请你离开这里,去我们的老农庄好了。不过我希望你最好先咬掉自己的舌头,不要四处散布谎言!”
就这样,父女二人分开了。她带着自己的使女来到那个老农庄——这里就是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那位温柔而虔诚的夫人——她的母亲——就躺在这个地方的教堂墓窖中。屋子里除了住着个老牧羊人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房间里挂满了蜘蛛网,灰尘令它们看起来更阴沉了。花园里荒草丛生。在树林和灌木丛之间,蛇麻和藤蔓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毒胡萝卜和荨麻长得又粗又壮。红山毛榉被其他的植物挡住了阳光,它的叶子变得像其他的树一样,也是绿的,它的荣耀全都消逝殆尽了。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在那些高大的栗树上空飞翔着、号叫着,好像有很重要的消息要互相转告似的:现在,她回来了——曾经命令他人偷它们的蛋和孩子的那个小姑娘回来了。至于那个亲自上阵的小偷,现在他正努力地攀爬着一棵没有叶子的树——他坐在那高大的主桅上。若是他有半点儿的不老实,船索就会无情地打在他的身上。
在我们这个时代里,牧师把整个故事都讲了出来。他从书籍和信件中把这些故事聚集起来。现在,它们和一大堆手稿一起被收藏在桌子的抽屉里。
“世事就是这样跌宕坎坷!”他说,“听上去倒是很有趣!”
我们现在就要听关于玛莉·格鲁布的事情,但同时也不要忘记那个坐在漂亮鸡屋里的、现代的家禽玛格。玛莉·格鲁布是从前的人,在精神上,她和我们的老家禽玛格是不同的。
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随后秋天带着风暴和湿冷的海雾到来。农庄里的生活是寂寞而单调的。
因此,玛莉·格鲁布重新拿起她的枪,跑到了荒地上去打野兔和狐狸,以及她所遇到的随意什么雀鸟。她不止一次遇到了诺列贝克的贵族巴列·杜尔。他同样是带着枪和猎犬在打猎。他是个体形魁梧的男人;当他们在一起时,他时常夸耀自己的这一点。他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和富恩岛上爱格斯柯夫的已故的布洛根虎斯先生比一比,因为那人的气力也是远近驰名的。连巴列·杜尔也模仿他,在自家大门上挂一条系着打猎号角的铁链。他一到家就拉动铁链,随后连人带马一起从地上立起来,他会吹起打猎号角。
“玛莉夫人,请您自己去看看吧!”他说,“诺列贝克现在正吹起新鲜的风!”
她究竟是何时抵达他的公馆之中的,这一点没有人记载过。不过,人们在诺列贝克教堂的蜡烛台上可以读到,这件东西是诺列贝克公馆的巴列·杜尔和玛莉·格鲁布赠送的。
巴列·杜尔不仅有着结实的体形,喝起酒来也像是块吸水的海绵,像是只永远盛不满的酒桶,打起鼾来像一整窝的猪,脸上则是又红又肿。
“他简直笨得像猪一样!”巴列·杜尔夫人——格鲁布先生的女儿——说。
她很快就对这种生活感到厌倦,事实上她的生活也没有得到改善。
一天,餐桌已经铺好了,菜已经有些凉了,巴列·杜尔正在猎狐狸,而他的夫人也不见了。巴列·杜尔直到半夜才回来,但杜尔夫人半夜时没有回来,天亮后也没有回来。她不喜欢诺列贝克,因此,她不告而别,骑马走了。
天气阴沉而潮湿。风冷得刺骨。一群惊声尖叫的黑鸟从她头上一扫而过——它们并不是像她那样无家可归的。
她先向南方走去,接近德国的边界。她用几枚金戒指和几块宝石换了一些钱,于是,她又开始向东走,随后,她又掉头回到西边来。她没有任何目的地,心情差到极点,遇到任何人都会大动肝火,就连对仁慈的上帝也是这样。不久,她的身体先垮了下来,她几乎连脚步都无法移动了。当她倒进草丛中,田凫飞了出来,像平时一样尖叫着:“你这个小偷!你这个小偷!”她从来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只有在她小时候让人为她掏过树上和草丛里的鸟蛋和小麻雀。现在,她回忆起了这件事。
她从这里可以看到海滩上的沙丘,那里有渔夫居住。可她却没有任何气力走过去了,因为她病得很严重。白色的海鸥从她头顶掠过,并且发出叫声,就像在她家的花园上空飞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一样。鸟儿在她头上飞得很低,后来,她把它们想象成黑色的,因为此时,她面前已经是一片漆黑了。
当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被人扶了起来。一个健壮的男子把她抱在怀中。她向他满是胡子的脸庞望去:他的一只眼睛有道疤痕,因此他的眉毛像是被分成了两半。可怜的她——他把她抱到了船上。对于他的这种行为,船长把他狠狠地斥责了一顿。
第二天船开了,玛莉·格鲁布并没有上岸。她跟着船一起走了。但是,她会不会再回来呢?她会的。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又要如何回来呢?
牧师可以把这件事的完整经过讲出来,而且这并不是他杜撰出来的故事。这个奇怪的故事,是他从一本可靠的旧书里寻来的。我们可以亲自把它取下来阅读一番。
丹麦的历史学家路得维格·荷尔堡〔3〕写下了许多有价值的书和精妙的剧本。从这些书中,我们可以知道他那个时代和人民的情况。他在他的信件中提起过玛莉·格鲁布,还有他是在什么地方、又是如何遇到她的。这些都值得一听,但是请千万不要忘记家禽玛格,她正坐在漂亮的鸡屋里,感到那么愉悦而舒适!
船带着玛莉·格鲁布离开,我们刚才讲到了这里。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
哥本哈根鼠疫蔓延,那是一七一一年的事〔4〕。丹麦皇后回到了她德国的娘家;国王也离开了这个王国的都城。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机会都会尽快离开。甚至连那些学生,那些得到食宿免费待遇的学生,也在想尽办法离开这里。在他们之中,有一位,也是最后的一位——还住在勒根森附近的一所波尔其专科学校里。现在,他也要走了。那是凌晨两点的事情。他带着一个行囊动身了——里面装的书籍和稿纸比衣服多得多。
城上覆盖着一层黏湿的雾气。他经过的街道空无一人。许多门上都被画了十字,说明这间屋子里不是有鼠疫,就是人都死光了。在那条蜿蜒的、路面较宽的屠夫街上——那时从圆塔通向王宫的街道就叫这个名字——完全看不到一个人影。一辆货车从旁边经过。车夫挥动鞭子,马儿连蹦带跳地奔驰起来,车上载着的全是尸体。年轻的学生把双手蒙在脸上,闻着他放进铜匣子里吸附了强烈酒精的海绵。
一阵嘈杂的歌声和不愉快的笑声从街道上的酒馆飘了出来。这声音是那些通宵喝酒的人发出来的。他们试图忘记眼前的现实:鼠疫就在他家门口,并且想送他们到货车上去和那些尸体做伴。学生向着御河桥的方向走去,那里停着几条小船,其中的一条正要起锚,离开这个疫病蔓延的城市。
“假如上帝想留着我们的性命,而又能遇到顺风的话,那就向法尔斯特〔5〕附近的格龙松得行驶。”船主说着,同时还问了这位想一同前去的学生的名字。
“路得维格·荷尔堡。”学生说。那时,这个名字比起别的名字来没有丝毫特殊之处;现在,它却是整个丹麦一个最值得骄傲的名字。当时他不过是一个无名的青年学生而已。
船从王宫旁边开了过去。当它驶入大海时,天还没亮。海面吹起一阵轻风,帆就鼓了起来,青年学生迎风而坐,同时慢慢地睡了过去,尽管这不是个聪明的做法。
第三天清晨,船停在法尔斯特前了。
“您能否介绍一位这里的什么人给我,好让我能够住得便宜一些?”荷尔堡问船长。
“那么,你最好和波尔胡斯的那个摆渡女人住在一起,”他说,“如果你想礼貌一些的话,可以称呼她称为苏伦·苏伦生·莫勒尔妈妈!不过,要是你对她太客气了,她很可能会变得非常粗暴的!因为她的丈夫在蹲监狱,而她独自撑着渡船。她是会用拳头的人!”
学生拎起行囊,径直走向摆渡人的屋子。门没有上锁,他一掀门闩,就走进一个铺着方砖地的房间里。这里最主要的家具就是一条包了皮子的宽板凳,凳子上拴着一只白母鸡,旁边围着一群小鸡。它们把水盆踩翻了,水流了一地。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隔壁房间里也没有人,只有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渡船开回来时,船里只有一个人——是男是女还不大好判断。这人穿着一件宽大的外套,头上还戴了一顶像兜囊的皮帽。渡船靠岸了。
从船上下来的是个女人,她走进房间里。当她直起腰来的时候,外表令人过目难忘,乌黑的眉下长有一双骄傲的眼睛。这就是那个摆渡女人——苏伦妈妈。白嘴鸦、乌鸦和寒鸦愿意叫她另外一个名字,好让我们可以更快地认识她。
她的神情总是很阴郁,而且沉默寡言。还好她讲出了足够多的话,得到一个结论:她答应学生,在哥本哈根的情况好转之前,可以让他在此和她长期住下去,并且可以分担伙食费用。
经常有一两个正直的公民从附近镇子来拜访这个渡口边上的房子。刀具制造匠佛兰得和收税人西魏尔特,就常常来这里喝些啤酒,然后和这位学生聊聊天。学生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他懂得他的所谓“本行”——他能阅读希腊文和拉丁文,同时还懂得许多深奥的东西。
“一个人懂得的东西越少,他的负担就越小!”苏伦妈妈说。
“你的生活真辛苦!”有一天,荷尔堡说。此时,她正在用咸水洗衣服,同时,她还要把一个树根劈碎,当柴禾烧。
“这不关你的事!”她回答。
“你从小就要如此辛勤劳作吗?”
“从我的手上你完全能看出来!”她说着就把自己那双细小而坚硬、指甲都磨光了的手伸了出来,“你是有学问的人,应当看得出来。”
圣诞节来临,雪花狂暴地飞舞着。寒气袭来,风吹得像是带了硫酸,要把人的脸孔彻底清洗一番似的。苏伦妈妈一点也不在乎。她把大衣裹在身上,帽檐拉得很低。刚到下午,屋内很快就是一片漆黑。她在火里加了些木柴和泥炭后,开始坐下来补她的袜子——没有人能替她做这件事。如果是晚上,她和学生的话比白天要多一些:她谈论着关于自己丈夫的事情。
“他在无意中打死了得拉格尔的一个船主;因为这件事他得带着链子在霍尔门做三年苦工。他只是个普通的水手,因此对于他来说,法律必须执行自己的任务。”
“法律对于地位高的人也具有同等效力。”荷尔堡说。
“你以为真的是这样吗?”苏伦妈妈说,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火炉里的火焰。不过,她马上又开始说了:“你听过开·路克的故事吗?他令人拆毁了一个教堂。牧师马德斯发表了自己对于这件事极不满的演讲。于是,他就让人用链子把马德斯锁起来,还组织了一个法庭,判了他砍头的罪——而且是立即执行了。这并不是意外,但开·路克却逍遥法外!”
“在当时那个时代条件下,他确实有权这样做!”荷尔堡说,“但是,现在我们已经离开那个时代了!”
“你最好试试让傻子相信你的话吧!”苏伦妈妈说完就站起身来,走向里屋,她的孩子就睡在那里,她拍了她几下,又帮她盖好被子。随后她又替这位学生铺好床。尽管他有皮褥,但他比她还要怕冷,虽然他出生在挪威。
新年的清晨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时间。冰冻尚未融解,仍旧冻得很厉害。地上的积雪都冻成了硬块,人们可以在上面走路。镇上教堂礼拜的钟声敲响了,学生荷尔堡穿上他的毛大衣,向城里走去。
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在摆渡人的房顶盘旋尖叫着;它们发出的噪声弄得人几乎无法听到钟声。苏伦妈妈站在门外,用她的黄铜壶装满了雪,因为她要在火上融出一些水来喝。她抬头望了望那群鸟儿,她有自己的想法。
学生荷尔堡走进教堂。在他去时和回程的时候都要经过城门旁边收税人西魏尔特的房子。他被邀请进去喝了一杯掺糖浆和姜汁的热啤酒。他们在谈话中提到了苏伦妈妈,然而,收税人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并不多;的确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事情。他说,她并不是法尔斯特人;她曾一度颇有地位和财产;她的丈夫是一名普通的水手,脾气暴躁,还把得拉格尔的船主打死了。
“他总是打自己的老婆,但是她仍然维护他!”
“这样的情况我可受不了!”收税人的妻子说,“我也是出身上流人家的呀,我的父亲是皇家的织袜人!”
“因此你才和一位政府的官吏结婚。”荷尔堡说着对她和收税人行了一个礼。
今晚是“神圣三王节”〔6〕之夜,苏伦妈妈为荷尔堡点燃了主显节烛——说穿了就是三支牛油烛,还是她自己浇的。
“每个人敬一支蜡烛!”荷尔堡说。
“每个人?”这个女人说话的时候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东方的每一位圣者!”荷尔堡说。
“原来是这个意思!”她说。于是,她沉默了良久。
然而,在这个“神圣三王节”的晚上,关于她的事,他了解得更多了。
“你对自己所嫁的这个人怀着一颗感情浓厚的心,”荷尔堡说,“但人们却说,他从来就没有对你好过。”
“那是我自己的事,与人无关!”她回答,“在我还小时,他的拳头对我来说有益处。而现在,毫无疑问的是:我因为有罪才被打!只有我知道,他曾经对我多么好。”于是,她站了起来,“当我躺在荒地里病情严重时,谁也不愿意搭理我——大概只有白嘴鸦和乌鸦来啄我,他把我抱在怀里,还因为把我带到了船上去而受到了严厉的责骂。我是很少生病,因此我很快就恢复健康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苏伦也有自己的脾气;一个人不能只凭借头络来判断一匹马!比起与国王的那些所谓的最高贵最光荣的臣民一同生活,我同他的生活要舒服得多。我曾经与国王的异母兄弟古尔登罗夫总督结过婚,后来我又嫁给了巴列·杜尔!无论怎样,各自都有各自的做法,我也有我的做法。说来话长,不过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苏伦妈妈点了三支牛油烛
于是,她走出了这个房间。
是的,她就是玛莉·格鲁布!她的命运之球沿着一条多么奇怪的路在滚动啊!她没能继续活着经历更多的“神圣三王节”了。根据荷尔堡的记载,她死于一七一六年七月。但是,有件事情他没有记载,因为他不知道:当苏伦妈妈——大家是这样称呼她的——的尸体躺在波尔胡斯时,有许多巨大的黑色鸟儿盘旋在此处的上空。它们都没有啼叫,仿佛就像它们知道葬礼应该是在沉寂中举行一样。
等她被埋葬到地下之后,这些鸟儿就消失不见了。不过,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在日德兰半岛的老农庄的上空,有一大堆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出现。它们一起大叫着,像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宣布似的:也许就是关于那个经常掏它们的鸟蛋和雏鸟的农家孩子——他得到了王岛铁勋章〔7〕——和那位高贵的妇人吧。而这位妇人作为一个摆渡女人在格龙松得结束了她的一生。
“呱!呱!”它们叫着。
当那座老公馆被拆掉时,它们整个家族也是这样啼叫的。
“它们仍然在叫,虽然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它们啼叫了!”牧师在叙述这段历史时说,“这个家族已经灭亡了,公馆被拆除了。现在,它的原址上建造了一座美丽的鸡屋——有镀金的风信公鸡和家禽玛格。她对这个漂亮的住处感到十分满意。要是她没有到这里来的话,那么一定会到救济所去的。”
鸽子在她的头顶上咕咕地叫,火鸡在她周围咯咯地叫,鸭子在一旁嘎嘎地叫。
“没有人认识她!”它们说,“她没有亲戚。因为别人可怜她,她才能住在这里。她既没有鸭爸爸,也没有鸡妈妈,更没有后代!”
尽管如此,她依旧是有亲族的,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牧师的抽屉里虽然保存着许多稿件,但他也不知道。不过有一只老乌鸦却知道,而且它讲了出来。它从它的母亲和祖母那里听说的:关于家禽玛格的母亲和她祖母的故事——她的外祖母,我们都知道,我们很清楚,她小时从吊桥上经过时,总是骄傲地望向四周,仿佛整个世界和所有的鸟巢都属于她一般。我们曾在沙丘的荒地上见到过她,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波尔胡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人——外孙女回来了,她回到那幢老公馆原来的土地上。野鸟在这里尖叫着,但是她却平淡地端坐于这些温驯的家禽之中——她认识它们,它们也认识她。家禽玛格再也没有什么要求了。她很乐意死去,何况她是那么老,老到足够死去了。
“坟墓!坟墓!”乌鸦叫着。
家禽玛格也得到了一座不错的坟墓,而这座坟墓除了那只老乌鸦以外——如果它还没有死去的话——没有任何人知道。
现在,我们了解了整个关于这幢老公馆、这个老家族和关于整个家禽玛格一家的故事了。
注释
〔1〕这里的国王是指克里斯仙五世,当时他还是王储。
〔2〕古尔登罗夫是腓德烈三世(克里斯仙五世的父亲)和续弦皇后玛格丽特·佩比的儿子。
〔3〕荷尔堡(LudvigHolberg1684-1754),丹麦伟大的作家、剧作家,丹麦文学的创始人。
〔4〕1711年哥本哈根发生严重的鼠疫,大部分人逃离哥本哈根,留下的人很少幸存。
〔5〕丹麦哥本哈根南面的一个大岛。
〔6〕圣诞节后第十二天的节日。这一天,东方的三位圣者——美尔却(Melchior)、加斯巴尔(Gaspar)和巴尔达札尔(Balthazar)特地来送礼物给新生的耶稣。
〔7〕爵士最高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