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王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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鹳给它的孩子们讲了许多故事,全是关于沼泽地和洼地的。这些故事适合孩子们的不同年龄和不同理解力。最小的孩子只要听到“叽叽喳喳、哇哇咔咔”这样的故事就满足了,并觉得很了不起。可是大一点的却总想听些意思比较深刻的,或者至少要和自己的家族有点关系的。鹳家族中有两个最长和最古老的故事,其中的一个,我们大家都知道,就是关于摩西〔1〕的那个,说的是他的母亲把他放在尼罗河边,后来他被国王的的女儿发现了,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成了一个伟人。但是至今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被埋葬在什么地方。

大家都知道上面第一个故事,而没人知道第二个,很可能由于它是本地故事的缘故。这个故事口传心授,从一只鹳妈妈传给另一只鹳妈妈,传了好几千年,而且越讲越好,他们一个比一个讲得好,现在则是我们讲得最好。

第一对讲这个故事的鹳鸟夫妇,它们把温德赛苏荒野沼泽地旁边的海盗木屋当作了自己的夏季别墅,如果我们要显示自己的知识渊博,也可以说是——它紧挨着叔林〔2〕区的大沼泽地,远在尤兰极北的的斯卡根一带。这块沼泽地上一直是一片荒芜,关于它的记载,我们可以在地方志中看到。传说在古代这里是海底,后来海底上升就成了这样。现在这块湿地向四周伸延好几英里远,湿地外围全是潮湿的草地和泥泞的沼泽,上面长满了泥乎乎的青苔、蓝樱和矮树,天空中差不多终年都有一层薄雾笼罩着它;七十年前那儿还有狼。这一带真是名副其实的“荒野沼地”,不难想象,一千年前这里是多么孤独和凄凉,该有多少沼泽与湖泊!

是的,当时的情景今日依然可见。芦苇还是那么高,长着和那时一样的蓝褐色羽毛状长叶子;桦树也还是那个样子,树皮白白的,细嫩稀疏的叶子挂在树上。至于住在那儿的生物——是啊,连苍蝇也披着同样的衣裳;鹳的衣服颜色也是白中夹黑,袜子也是红色的。那时人的衣服的样式却和我们今天不一样;不过,任何踏进这泥泞沼泽地的人,无论是猎人或是随从,主人或是仆人,他所遭遇的命运,在几千年前和在现在不会有所不同。他会沉下去,一直沉到他们所谓的沼泽王那里去。沼泽王统治着下面广袤的沼泽王国,人们也叫他泥坑王,不过,我们还是觉得叫做沼泽王比较好——鹳也是这么叫他的。关于他的统治,人们知道得极少,不过这也许是件好事。

海盗的木屋就在沼泽地附近,紧邻林姆海峡。木屋有石头砌的地下室、瞭望塔和三个向前突出的角楼。鹳把自己的巢建在屋顶上,鹳妈妈正在孵蛋,它很肯定这些蛋一定能孵出小鹳来。

一天傍晚,鹳爸爸在外面呆到很晚,回家的时候它看上去非常紧张不安,好像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我有非常可怕的事要告诉你!”它对鹳妈妈说。

“随他去吧!”它回答,“记住,我在孵蛋,你的话会打搅我,然后便会影响蛋!”

“你一定得知道!”它接着说,“她到这儿来了——我们埃及主人的女儿——她冒险到这边来了——可是她又不见了!”

“她,可是仙女的后裔呀!是吧?噢,快点全部告诉我吧!你知道,我在孵蛋的时候可受不了你这样的吞吞吐吐!”

“你瞧,妈妈!”它说,“她相信了医生的话——这是你告诉我的。她相信这里沼泽地生长的花能治好她爸爸的病。她披着天鹅羽衣,同另外两个披着羽衣的公主一起飞到了这里。她们每年都到北方来洗一次澡,以恢复青春。她来到了这里,可现在她又不见了!”

“你太啰嗦了!”鹳妈妈喊道,“蛋会受凉的!总是弄得这么紧张,我可受不了!”

“我一直在观察,”鹳爸爸说,“今天晚上,我飞到了芦苇丛中——那里的泥地能够撑得住我——这时三只天鹅飞过来了。但是它们飞行的样子似乎在告诉我:‘看啊!那并不是真正的天鹅,它只是天鹅的羽衣!’是的,妈妈,你也会有和我一样的本能反应;你也能分辨出一件事情是对还是错。”

“是的,当然,”它回答,“可是快告诉我公主怎么样了!总是天鹅羽衣,我已经听烦了!”

“噢,你知道,在沼泽地的中央,有些地方就像一个湖一样,”鹳爸爸继续说,“如果你稍微立起一点儿,就可以看到那里的一角。那里,就在芦苇和绿泥地的旁边,躺着一棵巨大的接骨木树干,三只天鹅就坐在那上边,扇着翅膀,朝四下张望。她们当中的一只甩掉了身上的羽衣,我马上认出她就是我们埃及主人的公主!她坐在那里,除了一头黑色长发外,身上什么也没穿。我听见她请另外两位好好看着她的天鹅羽衣,然后她就跳进水中,去摘那朵她在梦幻中曾经看到过的花了。

“这时那两位点了点头,叼起了那件脱下来的羽衣。我在想,她们要拿羽衣做什么呢?可能她也在问同样的问题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马上就得到了回答:那两位站起来带着她的羽衣飞走了!‘沉下去吧!’她们喊,‘你再也不能穿着天鹅羽衣飞了,你再也见不到埃及的大地了!你就待在沼泽地里吧!’接着她们便把她的羽衣撕成一百块碎片,羽毛四下乱飞,就像飘起一阵雪花;然后她们就飞走了——那两个背信弃义的公主!”

“哇,太可怕了!”鹳妈妈说,“我真不忍心听下去!不过还是赶紧告诉我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公主悲伤地哭了。她的眼泪滴在那棵接骨木树干上,树干就动了起来,因为那正是沼泽王本人——他就住在这片沼泽地里!我亲眼看见——树干如何旋转,变得不再是一棵树干;细长的枝条像手臂似地从它身上长出来。那个可怜的孩子被吓坏了!她想爬到那块绿泥地上去;但是那块地方几乎连我都承受不住,更何况她呢!她立刻就沉下去了,紧接着接骨木树干也沉了下去;事实上,是他把她拉下去的。黑色的大泡沫冒了出来,他们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公主被埋葬在了荒凉的沼泽地里,她再也不能带着花回到埃及了。如果你看到了那个场面,妈妈,你的心也要碎了!”

“在这样一个时候,你根本不该给我讲这类事情!”鹳妈妈说,“这些蛋会因此受到影响的。我想公主会想法逃走的,会有人来救她的!这事要是出在我或者你的身上,出在咱们家族中任何一个人身上,那就统统完蛋了!”

“但是我要每天到那里去看一看会发生什么事情!”鹳爸爸说。

它确实说到做到了。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终于有一天,它看到一根绿梗从深深的沼泽地里冒了出来。当它露出水面的时候,一片叶子长出来了,叶子展开后越变越宽;同时,在叶子旁边,又出现了一个花苞。

一天早上,当鹳爸爸在梗上飞过的时候,花苞在强烈的阳光中绽开了。在花盏中躺着一个漂亮的孩子——一个小姑娘——看上去就好像刚刚沐浴过。这个小家伙长得非常像那位埃及公主,以至于鹳爸爸第一眼看到她,就认为她一定就是那位公主。不过,再一想,它又觉得,她更可能是公主和沼泽王的孩子,这样也能够解释她为什么躺在睡莲的花盏里。

花苞中睡着一个可爱的婴儿

“她不能总是躺在那儿!”鹳爸爸想,“但是我巢里的孩子也已经不少了。嗯……等一下,我有办法了!海盗的妻子没有孩子,她早就盼望有一个小孩儿!大家总是说,‘是鹳把小孩子带来的。’这回我可真的要这样做了。我要带着孩子飞到海盗的妻子那里。那是一件多么令人欢乐的事情啊!”

于是鹳爸爸从花盏中衔出了小姑娘,飞到了木屋那里,用嘴把膀胱膜蒙住的窗户啄了个洞,然后把孩子放在海盗妻子的怀里。接着它又急忙飞回鹳妈妈那儿,把它所看到的和所做的全都告诉了它。小鹳们也听到了,因为现在它们已经长得够大,可以听了。

“你们看,”鹳爸爸得出了结论,“公主并没有死!她把一个小家伙送到了地面上,而且我还给这小家伙找了个家。”

“啊,我从一开始就说会有这样的结果!”鹳妈妈说,“现在该想想你自己的家庭了!我们开始旅行的时间快要到了,我已经感觉到翅膀有些闲不住了。杜鹃和夜莺已经动身,我听鹌鹑说,只要一有风,它们也要走。我们应该好好地培养培养自己的孩子,不然就太不称职了。”

海盗的妻子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发现怀里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婴儿,她是多么高兴啊!她亲吻她,爱抚她,可是这孩子哭得很厉害,小胳膊和小腿乱踢乱打,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后来她哭着哭着便睡着了,她躺在那里的时候,看上去美丽极了!海盗的妻子欢天喜地:她感到身心都好像轻快得要飞起来了;心里怦怦直跳;而且她感觉,她不在家的丈夫及其属下一定也会像这个小家伙一样,在某一天出乎意料地回到家里来。

于是,她和全家人都忙碌起来,要把一切都安顿好,接待主人。她们挂起了长长的彩色挂毯,那是她和女佣亲手制作的,上面编织着她们的神祗奥丁、托尔和佛列亚的图像;奴隶们把那些装饰用的古盾牌擦得锃亮;座位上铺了垫子;大厅中间的火炉旁堆好了干柴,以便可以随时点燃。海盗的妻子亲自安排这些工作,所以到晚上的时候她感觉很累,很快就进入了沉睡。

但当她清晨醒来时,她却惊恐万分,因为小孩不见了!她跳下床,点燃了一根松枝,四处寻找。最后,她只在床尾发现了一只丑陋的大青蛙,而没有发现孩子。她一看到这东西就感到恶心,于是她拿起一根很重的棍子,想把它打死;可是青蛙用一种非常奇异和哀伤的眼神瞅着她,让她不忍下手。她再一次环顾整个房间——青蛙发出了一个低沉、哀哭的声音,这令她打了一个寒颤,于是她急忙从床上跳起,跑到窗前,推开窗子。这一刻阳光直射进来,透过窗户尽情地铺洒在床上,铺洒在大青蛙的身上。突然,青蛙宽阔的嘴开始收缩,变得又小又红,它的四肢在动,在伸展,变得美丽而匀称,躺在那里的不再是那只丑陋的大青蛙,而又是她美丽的孩子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说,“难道是我做了一个恶梦吗?躺在这里的不正是我心爱的宝贝吗?”

她吻了吻孩子,把她紧紧地抱在胸前,可是这孩子像一只小野猫似地挣扎着,又抓又咬。

连着两天,海盗都没有回来,虽然他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现在风在往南吹,虽然有利于鹳鸟,但对于他来说就是逆风了。一个人的顺风就是另一个人的逆风。

过了两天两夜,海盗的妻子明白她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了——有一种非常可怕的魔法附在她的身上。一到白天她是那么美妙动人,就好像一位光明的仙女,但却具有野蛮和残暴的性格;到了晚上她就变成了一只丑陋的青蛙,乖顺而且沉痛,一双眼睛十分哀怨;这两种性格,随着阳光升降,交替出现,外表和内里都如此。鹳鸟送来的这个小姑娘的外表在白天像她的母亲,但是性格却像父亲;夜里则相反,她的身躯和形象是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而她母亲的性格和感情却主宰着她的内心。谁能把这孩子从邪恶的魔法中解救出来呢?

海盗的妻子为此感到忧虑和悲伤,她心里挂念这个小生命,但是,她不能对她的丈夫讲这些。他快回家了,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依照当时的习惯,把可怜的孩子放在大道上,随便让什么人抱走,听其自然。这善良的妇女不忍心这样做,她决定只让他在白天看到这孩子。

一天早晨,屋顶上响起鹳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夜里有一百多对鹳在这上面操练,后来又在这里休息,现在它们要展翅高飞、南下迁徙了。“所有男丁都集合准备好!”鹳们叫嚷着,“妻子和孩子也一起准备!”“我感觉好轻快啊!”小鹳都叫起来,“我浑身一直胀到脚趾头,就像肚子里尽是活青蛙似的!飞到外国去真是妙极了!”“你们不要离开队伍!”爸爸和妈妈说,“少说闲话,说多了累心。”然后它们飞走了。

就在这时,号角声响遍荒野。那海盗带着他的属下上岸了。他们满载着从高卢海岸掠夺到的大批战利品,正向家里走来。那边的人也像不列颠居民那样惊恐地呼喊:

请把我们从野蛮的诺曼人〔3〕手中解救出来吧!

活力与欢乐也随着他们进入沼泽地的海盗营寨里,大桶的蜜酒被搬进了大厅,火堆点燃了,马被宰了,这儿要热闹起来了。祭司把马的热血洒到奴隶身上,算是欢宴的开始。火噼噼啪啪地响,烟一直冲到屋顶上,烟灰从屋梁上落下,不过这一切大家都很习惯了。许多客人来到这里,他们得到了很好的礼物,平日的一切仇怨和欺骗都忘记了。大家痛快地喝,相互把啃尽的骨头扔到对方的脸上——表示心里好高兴。海盗诗人——那是一位会玩乐器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武士,他曾和大家生活战斗在一起,所以他们知道他唱的是什么。他给他们咏唱了一支最好听的歌,从歌里他们听到了自己战斗的事迹和功勋。每一段的结尾都是同样的重复句:

财宝会消失,敌友将共逝,自身终须死,英名垂万世!

他们一起敲着盾牌,拿着一把刀或者一根骨头敲着桌面,响声震耳。

海盗的妻子坐在宽敞的宴会厅的十字凳上,她穿的是丝绸衣服,戴着金镯子和用大颗琥珀珠子串成的项链——她穿戴了自己最华贵的衣饰。海盗诗人在他的歌里也提到了她,提到了她给她的丈夫带来的贵重的嫁妆。她丈夫对只在白天才能看到的那孩子的美貌非常高兴,他喜欢孩子身上的野性,他说这小姑娘将来会成为一个强悍的女斗士,用坚强的意志战胜男人。当一个训练有素的人用快刀把她的眉毛削掉的时候,她连眼都不眨一下。

一桶蜜酒喝干了,又抬来一桶。是啊,喝得真不少,他们这帮人是喜欢大吃大喝的。有一句非常著名的古谚语说:“牲畜知道何时该放下草料,而一个愚蠢的人却不知道自己的胃有多大。”是的,他们都知道这个,可还是常常犯错。人们也懂得:“去作客时呆得太久了,受欢迎的客人也会让人讨厌!”可是人们还是坐着不动,因为肉和蜜酒确实是好东西!入夜以后,奴仆们睡在温暖的灰里,舔着蘸了油脂的手指。啊,真是美好的时光啊!

同一年里,海盗又再次出征了,全然不理睬秋收之后的风暴已经来临。他带着自己的一伙人去不列颠海岸,按照他的说法,那只不过是一次“跨海的短途旅行”而已;他的妻子和那个小姑娘留在家里。显然,这位养母似乎更加喜爱有着和善的眼睛和哀怨的目光的青蛙,而不那么喜爱在她身边又打又咬的美丽小女孩了。

将树叶无情吞没的浓浓秋雾,笼罩了整个灌木丛和荒原。人们称之为“没有羽毛的鸟”的雪花,一团一团地飘下来,冬天很快地到来了。麻雀占据了鹳的巢,以它们自己的方式谈论着不在场的主人——那对鹳夫妻和它们的孩子,是啊,它们现在情况如何呢?

鹳正在埃及的土地上,在那里,太阳正暖暖地照着,就像我们这里晴朗的仲夏季节一样。全国各地的罗望子树和金合欢树开满了花,穆罕默德的月亮在清真寺的圆顶上闪烁光芒。细长的塔上有许多对鹳夫妻,它们经过长途飞行后正在休息。在被遗忘的古城,成群的鹳筑起了一堆一堆的巢,这些巢互相紧挨着位于神圣庄严的圆柱之间,或是挤在倒塌的寺庙拱门上。椰枣和棕榈树的枝叶高高地伸向天空,像阳伞一样给它们遮阳。灰色的金字塔在晴朗的天空下,矗立于遥远的沙漠上,就好像一大片残缺的阴影;沙漠里的驼鸟抡着腿快跑;狮子坐在那里用聪颖的大眼睛瞅着被半埋在沙里的大理石狮身人面像;尼罗河的水退落了,河床上全是青蛙,对鹳族来说,这是这个国家最美妙不过的景象了。小鹳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幻影。鹳妈妈说:“这儿就是这样,在我们这块暖和的土地上一贯如此!”这说法让小鹳们极为欢乐。

“我们还能看到别的什么吗?”它们说,“我们还要飞往远处的国家吗?”

“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看了!”鹳妈妈说,“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之后就只有原始森林了。那里的树枝都互相交织在一起,带刺的藤蔓覆盖了道路,只有大象才能用它的大脚板给自己踏出条路来。对我们来说,那里的蛇显得太大,那里的蜥蜴显得太敏捷。如果你们朝着沙漠飞去,哪怕遇到一点儿风,你们的眼里都会进满沙子;如果遇到沙尘暴,你们都要被卷进沙柱〔4〕中去。这儿对你们来说是最好的地方!这里有的是青蛙和蚂蚱!我就待在这里,你们要和我待在一起。”

这样,它们就住下了。

鹳爸爸和鹳妈妈待在一个细高的尖塔顶上的巢里休息,它们忙着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在红袜子样的腿上磨嘴;它们不时地伸长脖子,严肃地致敬,然后又把头抬起来,露出它们高高的额头和美丽光滑的羽毛,它们棕色的眼睛透出智慧的光亮。

小雌鹳们在茂密的嫩苇子中间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顽皮地瞅着别的年轻鹳鸟,并交上了朋友。它们每走上三步便吞食掉一只青蛙,或者叼着一条小蛇甩来甩去——它们认为这样对身体有好处,而且更重要的是,还很美味。

小雄鹳们开始吵起架来,相互用翅膀扑打,用长嘴啄,直到啄得流出血来。一对小鹳常常就这样订婚了:这是很自然的,事实上这就是它们生活的目的。于是它们回到巢里,接着又重新争吵打斗起来,因为在热带国家,人们总是脾气暴躁的。不过这也很有趣,特别是老鹳鸟们感到格外高兴,因为自己的孩子总是令他们感到心满意足。这里每天都有阳光,每天都吃得饱,除了欢乐,别的什么也不用想。

可是在那华丽的宫殿里,在它们称之为埃及主人的那里,却没有一点儿欢乐。城堡中那位富足又威风的主人,肢体僵直地像一具木乃伊似地躺在四壁装饰有彩画的大厅中央的床上,好像是睡在一朵郁金香花心之中。亲属和仆佣围着他站着,他并没有死,可是也不好说他还活着。那救命的沼泽地之花,本该是由一个最爱他的女儿去采来带回家的,现在却永远也带不回来了。他的美丽的小女儿,穿着天鹅羽衣,越过高山和大海飞往了北方,后来却再也没有回来。“她已经死了!”回来的那两位穿天鹅羽衣的公主报告说。她俩编造了一个完整的谎言故事,内容大概如下:“我们三个一起在高空飞行,一个猎人看见了我们,射出了他的箭,击中了我们年轻的同伴妹妹,她慢慢地唱着美妙的告别歌,像一只垂死的天鹅沉入了树林中的湖里,我们把她埋在岸边的一棵散发芳香的低垂的赤杨树下。但是,我们为她报了仇:我们在燕子翅膀下绑了一把火,燕子在猎人的茅草屋顶上筑巢,草屋起火,猎人就和草屋一起被烧掉了。火光照到湖面上,一直照到那棵低垂的赤杨树下——她就长眠在那里。她永远回不到埃及的土地上来了!”接着她们两个便哭起来。鹳爸爸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便用长嘴到处啄,啄出很大的声响,远处都能听得到。

“欺骗和谎言!”它说,“我真想用嘴啄开她们的胸膛!”

“那样可能你的嘴也就断了!”鹳妈妈说,“那时你的一副尊容才好看呢!先想想你自己和你的家吧,其他一切都不关我们的事!”

鹳爸爸说:“是,我知道,可是明天早晨,所有学者和聪明人要聚集起来讨论患者的病情,那时候,我要到那敞开的圆屋顶上去,说不定他们的讨论能更接近真理一些!”

学者和聪明人聚集起来,讲了许多高深的话,鹳一点也听不明白。对于病人和荒地沼泽中的女儿,他们也没有提出好的建议。但是当我们听世人交谈时,我们应该多听一点儿,最好要知道以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鹳做到了,至少我们也应该知道得和鹳一样多。

“爱诞生出生命!最纯情的爱产生最高尚的生命!只有用爱才能治病救命!”很多人这样说。那些学者也认为这是一种明智的说法!鹳爸爸立即说:“这是多么美妙的想法啊!”

“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鹳妈妈说,“不过这不能怪我,而要怪那种想法!随它去吧,我还有别的事要考虑呢!”

接着那些学者便谈起了各种不同的爱:恋人之间的爱,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阳光和植物之间的爱。阳光怎样亲吻着沼泽,怎样使嫩芽冒出来——这一切被他们讲得曲折复杂,又十分深奥,弄得鹳爸爸完全没有办法听懂,更谈不到重复一遍了。它感觉几乎被这些想法压垮了,它半闭着眼睛,在接下来的一整天它都若有所思地单腿站立着——深奥的学问真使它负担不了。

但是鹳爸爸却懂得了一件事:所有人,不分高低贵贱,都讲出了他们的心里话,他们说,如果那个人躺在那里不能恢复健康,那对于成千上万的人,是的,对于整个国家来说,都是巨大的不幸;如果他能恢复健康,那么大家都会感到愉快和幸福。但是能使他恢复健康的那朵花长在哪里呢?他们全都研究过这个问题,他们去查学术专著,去问闪烁的星星,去问天气,去问风,用尽了他们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最后,正如前面提到的,学者和聪明人都说,“爱产生生命——使一位父亲重新获得新生。”在这种场合下,他们所说的话,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能理解的程度。他们反复地说,并且开出药方:“爱产生生命。”可是怎么才能按照这样的方子配成药呢?那是他们无法解决的一个难题。

最后他们一致认为:只有那位用她全部的灵魂爱着她父亲的那位公主,才能解决这个问题;他们还想出了一个令计划得以实施的具体办法。是的,那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一天夜里,当新月正要落下去的时候,公主向沙漠里的大理石狮身人面像走去,在那里,有一位古代伟大的君主,躺在装满金银财宝的木乃伊匣子里。到那里后,她要把耳朵贴近死去的国王,然后就会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恢复父亲的生命和健康的法宝。她做完了这一切后,眼前就出现了一幅幻景:她要到丹麦的一块很深的沼泽地里——地点已经明确地指示给她——取回一朵在深水中生长的莲花,从此她的父亲就会恢复健康与力量。由于这个原因,她才披着天鹅羽衣从埃及的国土飞到了那片荒凉的沼泽地里。

鹳爸爸鹳妈妈了解这所有的一切,现在我们也比以前了解得更清楚了。我们知道,沼泽王把她拖到了他那里;我们还知道,对于她的家里人来说,她永远死了。他们中只有最聪明的人才会像鹳妈妈那样说,“她会自己想办法”;他们只有等待,因为他们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我想把那两个坏蛋公主的天鹅羽衣偷走!”鹳爸爸说,“省得她们再到沼泽地去为非作歹。我把那两件天鹅羽衣先藏起来,等到有人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你打算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呢?”鹳妈妈问。

“藏在我们沼泽地的巢里!”他说,“我和我们的孩子在返回时轮流把它们运走,如果实在有困难,我们可以在路上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把它们藏起来,等到下一次迁徙的时候再运走。当然,那个公主只需一件天鹅羽衣就够了,但两件会更好一些。在那些北方的国家里,没有人会嫌衣服多!”

“谁也不会感谢你的!”鹳妈妈说,“不过你是一家之主!与孵蛋无关的事情,我都没有意见!”

春天,当鹳飞回荒原沼泽地那边的海盗木屋时,小姑娘还在那里,人们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赫尔佳。不过,这个名字对于与她的美貌相伴而来的坏脾气来说,实在是太柔和了。她的脾气每过一个月就变得更加厉害。在这许多年里——鹳鸟们往返做了许多次同样的旅行:秋天飞向尼罗河,春天飞回沼泽地的湖边——这个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是一个十六岁的美貌少女了。但是,虽然她的外表温柔可爱,内心却是残暴而冷酷,比那个黑暗年代里的大多数人都要残暴:把为祭祀而杀死的马的热血洒在自己雪白的手上,对于她来说是一种享受;她发疯一样地咬下祭司准备奉神的黑公鸡的头;她极其严肃地对她的养父说:“在你睡觉的时候,要是敌人来把你的屋子拽倒,即便我有力气,我也不会叫醒你的。我听不见,因为我的耳朵至今还因为你多年前打我的一巴掌而感到刺痛!我从没忘记过这件事!”

但是,海盗认为她是在开玩笑。他像别人一样,溺爱她的美貌,而且他也不知道,在小赫尔佳身上,脾气和外貌是怎样反复变幻着。她不用鞍子便能牢牢地骑在马背上奔驰,就好像是长在马身上似的,哪怕这马正在和别的马打斗、撕咬,她也不在乎。当海盗的船要靠岸的时候,她常常穿着衣服从高高的岸上跳进海里的急流中,游过去迎接他。她把自己美丽长发中最长的一撮剪下来,搓成了一根弦装在自己的弓上。“自己动手做的才是最好的!”她说。

按照那个时代的普遍看法,海盗妻子的意志和性格可算是很坚强的,可是和她的女儿相比,她就是一个温柔怕事的女人了。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有一种可怕的魔力正附着在这个不幸的孩子身上。

当母亲站在门口或走进院子里来的时候,赫尔伽常常恶作剧地坐在井边,在空中挥动着胳膊,然后突然跳入井中。在那里,她凭着青蛙的本性,在深井中潜下去又浮上来,直到她像一只猫一样从水里爬出来,浑身水淋淋地回到大厅里,那些落在地上的绿叶便在水中打转。

但是有一件事情可以束缚住小赫尔佳,那就是傍晚时分的幽暗。到了那个时候她就变得很安静,很深沉,也听从使唤,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时就好像有一种内在的情感把她引向自己的母亲。当太阳完全落下的时候,她的外貌和内心便照常发生变化。她安静而悲伤地坐着,缩成一只青蛙的形状,她的身体要比青蛙大得多。正因为如此,她便显得更丑陋,她的外表像一个长着青蛙头和蹼的可怜的矮子。她的眼里有一种非常忧郁的表情。她不能说话,只能像一个在梦中哭泣的孩子,发出一种空洞的哇哇声。这时,海盗妻子便会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她忘记了她丑陋的外形,只看见了她悲伤的眼睛,她不止一次地说:“我真希望你永远是我的哑巴青蛙孩子!当你变得美丽的时候,那样子更可怕。”

于是她写了一些驱邪祛病的润尼克文字,把它放在这可怜的孩子的身上,但是她并没看出有什么好的效果。

“谁也无法相信,她曾经是那么小,可以睡在一朵睡莲里!”鹳爸爸说,“现在她长成了大人,越来越像她那位埃及母亲了。她母亲,我们后来一直没再见过她!她并不像你和那些学者想的那样会有什么办法。我一年年地在这荒野的沼泽上空飞来飞去,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一点迹象显示她还活着!是啊,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每年我都比你早几天到这儿来,为的是先把巢整理整理,把各种各样的事情安顿好。我花一整夜的时间,像一只猫头鹰或蝙蝠一样在这宽阔的湖面上飞来飞去,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和孩子们费尽气力从尼罗河之乡叼来的那两件羽衣一直都没有用上:我们费了很大的劲、经过三次远行才把它们运来的,而这么多年来它们一直垫在巢底下。如果发生了火灾把这座木屋烧掉了,那么这两件羽衣也就毁了!”

“那我们这个很不错的巢也就完了!”鹳妈妈说,“不过你对巢的关心远远赶不上你对你那羽衣和你那沼泽公主的关心!你最好还是钻到泥里去,和她待在一起吧!在我孵第一巢孩子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对于你自己的孩子来说,你是一个糟糕的父亲。现在我只希望那个疯狂的女孩不要拿箭射穿我们和我们孩子的翅膀!赫尔佳根本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我希望她能记得:我们在这里住的时间比她长!我们从来没有忘记应尽的义务,每年依法纳税——一根羽毛、一个蛋和一个孩子。你以为,我还能像以前那样在院里转转或各处走走吗?还能像在埃及那样,把自己挤进罐子和水壶里,和人们一起嬉戏吗?不,都不能了!我现在只能坐在这里生气,生那个愚蠢的毛头小姑娘的气!我也生你的气!你真应该让她继续躺在睡莲里,让她在许多年前就死去才对!”

“你是刀子嘴豆腐心!”鹳爸爸说,“我对你的了解,要比你自己对自己的了解多得多!”

它边说边跳了一下,使劲地扇了两下翅膀,把腿向后一伸,就飞走了——也可以说连翅膀都没动一下就飞走了。等它滑翔了一段后,这才又使劲地拍了一下翅膀。太阳照在它的白色羽毛上,它的颈子和头往前伸去!动作快极了,敏捷极了。

“不管怎么说,它是所有鹳鸟中最英俊的!”鹳妈妈说,“不过我不会把这话告诉它。”

那年初秋,海盗又带着许多战利品和俘虏回家来了。在俘虏中有一个年轻的基督教神父,他是一个反对北欧异教神祗的人。

在那个时候,人们常常在客厅和卧室里谈论着这个新的宗教,这个宗教正在南方国家广泛传播,甚至还由圣安斯加传到了远在史莱的赫德毕了。就连小赫尔佳也听到过对白基督〔5〕的信仰,那基督出于对人类的爱,竟舍弃自己的生命,赎救世人。可是对小赫尔佳来说,就像俗话讲的那样,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对于那个“爱”字,看来只有在她变成可怜的青蛙、蜷缩在卧室角落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可是,海盗妻子却听进去了,而且还意外地觉得自己被这些在南方流传着的、关于唯一的上帝之子的故事和传说感动了。

掠夺归来的男人们也说过,那里有用磨光的巨大石块建成的壮丽的教堂,就是为了他——一位传播“爱”的人而建的。他们带回的掠夺品有几个珍奇的纯金罐子,份量很重,每只都有特别的香味,那是香炉,基督教神父在神坛前摇来摇去的那种东西。神坛前从来不流淌鲜血,而美酒和奉献的面包是从血转化来的,这血奉献给了尚未出生的后代。

那年轻的基督教神父被囚禁在海盗家里阴森的石窖里,手脚都被树皮条绑得死死的。海盗妻子认为,他看上去就像巴尔都〔6〕一样漂亮,他的不幸打动了她的善心;但是赫尔佳却说,应该用一条绳子,一头拴住他的脚腕子,另一头拴在野牛的尾巴上。“然后我再把狗放出来,嗬!被狗吓坏的牛飞奔过沼泽地,驰过水潭,迳直往荒原而去!那才叫好看呢!要是跟着他奔跑,看着他被拖走,就更有趣了!”

但是海盗不愿意让他那样死去,他建议第二天把这神父放在树林中的祭祀石上,把他作为众神的蔑视者和敌人,拿来奉献给诸神祗。

这将是第一次把一个活人当作祭祀品。

年轻的赫尔佳要求亲自把这牺牲者的血洒在参加祭祀的人们身上。她把自己那明晃晃的刀磨得锋利无比,海盗家里有许多凶恶的大狗在跑,就在这时,一只大狗突然向她跳过来,她便用刀在狗的侧腹捅了一刀,“拿你来试试刀!”她说。海盗妻子悲伤地瞅着这个被恶魔支配的野蛮姑娘。当黑夜来临、女儿把美妙的身形换成了温柔的心灵的时候,她就用温暖的话语告诉赫尔佳,在她的内心深处是感到多么悲哀。

这只外形古怪的丑青蛙,现在就蹲在她的面前,棕色的眼睛盯着她的脸,听她讲话,仿佛她也有人的智力、能够理解这些话似的。

“我从来没有讲过,甚至对我的丈夫都没有讲过,我因为你而遭受的痛苦,”海盗妻子说,“我心中对你的怜悯比我自己所能体会的还要多得多——母爱是伟大的!但是这份爱却从未进入过你的心里——你的心简直像一块潮湿寒冷的沼泽地。你是从什么地方来到我家里的呢?”

于是这可怜的怪物就哆嗦起来,就好像这些话触到了那条肉体与心灵之间看不到的纽带,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里落下来。

“你的苦日子快要到了,”海盗妻子接着说,“对我来说,那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过,如果把你放在大路上,让夜风把你吹得睡过去,对你来说也许更好一些。”

海盗妻子流下了悲伤的眼泪,满含着忿怒与痛苦,消失在了那块垂挂在梁上隔开屋子的毛毡后面。

那只缩成一团的青蛙独自蹲在一角。此时四周是寂静的。隔了一会儿,从她的胸中——从赫尔佳的胸中发出一阵受压抑的叹息声,就好像一个痛苦的新生命在她的内心深处萌发了。她往前扑了一步,听了听,又往前扑一步,她用自己拙笨的手握住横搁在门上的沉重的门闩,静静地把门闩打开,静静地把插销抽掉。她拿起了前厅里那盏闪烁不定的灯,一种坚强的意志似乎使她鼓起了勇气。她拔掉地窖门上的铁插销,悄悄地溜到囚徒跟前。他睡着了,她用自己冰冷粘湿的手碰了碰他,当他醒来看到这只奇丑无比的动物时,他打了一个寒颤,就好像是看到了一个邪恶的幽灵。她把刀子抽出来,割断了绳子,同时对他示意,叫他跟着她走。

他口中念着一些神圣的名字,同时划着十字,青蛙的样子还是没有改变,于是他问,“你是谁?为什么你是动物的形象,可是你却有充满善意慈悲的心肠?”

蛙形的姑娘示意他跟在后面,带着他走向一条隐在帘子后面的长廊,一直走到了马厩里,她指着一匹马。他跳上了马背,她也跳上去坐在他前面,紧紧地抓住了马鬃毛。囚徒明白了她的意思,骑着马快速地奔上了一条路——这条路是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他们驶向一块广阔的荒地。

他忘记了她丑陋的外表,而是通过这个怪物幽灵,感受到了万能的上帝是多么仁慈恩爱,他虔诚地祈祷,虔诚地唱着赞美诗。这时她颤抖起来。是祈祷和赞美诗的力量在她身上起作用了吗?还是那即将到来的寒冷的黎明使她战栗呢?她的感受是什么?她直起身,想停住马跳下去。可是那基督教神父竭尽全力紧紧抱住了她,高声唱着圣歌,这圣歌好像有一种力量可以解除使她变成蛙的邪恶魔法。马更加狂野地奔向荒野。天空泛出朝霞,初生的太阳从云块里射出光彩。阳光一出现,青蛙又变成了赫尔佳,她年轻美貌,但是有着邪恶魔鬼的心灵。当神父看到手里抱着的是一个绝美的姑娘时,心里不禁感到非常恐怖。他从马上跳下来,把它勒住,他想他一定又遇到了一种新的可怕的魔力。年轻的赫尔佳也同时跳下马来,站在地上,她身上的女童短裙只到她的膝盖。她从腰间抽出了尖刀,闪电般地冲向那惊魂未定的神父。

“等我抓住你!”她尖声大叫,“等我抓住你,拿刀捅进你的身体里!你白得像草一样!你这个没有胡须的奴隶!”

她逼近了他。两人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斗。不过这个基督教俘虏的身上似乎被赐予了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他牢牢地抓住她。他们旁边的一棵老橡树也来帮忙,因为它半露在地面上的根缠住了小赫尔佳的脚,把她紧紧地抓住了。在他们附近涌动着一股清泉,他用那清新的泉水洒在赫尔佳的脸上和颈部,要驱除那不洁的魔气,并按照基督教的做法为她祝福。可是在神圣的源泉还没有从她的心中流过的时候,这圣洁之水对她是不起作用的。

即便如此,这位基督教神父还是显示了效力。当她体内在与邪恶对抗时,借助神父的帮助,这种效力比一个人的力量总还是大些。他虔诚的力量降服了她:她的双臂垂了下来,面色苍白,用惊奇的眼光看着这个人。在她面前,他好像成了一个精通神秘法术的、有威力的魔法师。他似乎会讲晦涩的龙尼文〔7〕,并在空中划着魔幻的符号。本来,如果在她面前挥舞闪闪发光的斧子或者锋利的刀,她是连眼都不会眨一下的。可是当他在她的眉间、胸前划十字的时候,她就坐下来了,垂着头,像一只乖顺的鸟儿。

他温柔地对她讲了她前一天晚上的善行,那时她以一个丑陋的青蛙的外表走向他,割断了绳索,把他引向了生命和光明的道路;他告诉她,她也和他一样被绳索紧紧地捆住了,但她会和他一起走向生命和光明;他要把她带到赫德毕去,带到神圣的安斯加那里,在那个基督的城市里,魔力会得到解除。不过当他骑上马的时候,他不敢让她坐在他的前面,尽管她有这个意思。

“你应该坐在后面,不要坐在我的前面,”他说,“你妖艳的美是从魔力中产生出来的,我怕它,但是我相信一个有信仰的人一定会得到胜利。”

他跪下来,虔诚地祈祷着。这时寂静的树林仿佛变成了一座神圣的教堂!鸟儿开始唱歌,好像它们也是新信徒中的一员。野花发出供香一样的香气。在他祈祷的时候,那匹驮着他们飞奔的马停下来静静地站着,用身子去蹭高大的黑莓树,那熟透了的、汁水丰富的浆果便落到小赫尔佳的手上,好像请她去吃。

她耐心地听从神父把她抱到马背上,像一个梦游的人一样坐在那里,既没有完全睡着,也没有完全醒来。神父用一根窄树皮把两根枝子绑成了一个十字架,他高高地把它举起来,骑马穿过森林。他们越向前走,树木就变得越浓密,最后简直找不到路了。

路上长满了野李树,因此他们不得不绕着走。那冒泡的泉水并没有形成溪流,而是积成了一片沼泽,他们同样也要绕行过去。森林中的凉风给人带来了力量与清爽的感觉,温柔的话语也产生同样的力量——这话语来自于对信仰、对基督的爱,来自于要把这迷途的孩子引到光明与生命之路上去的那种内心的渴望。

人们常说滴水可以穿石,海浪可以把嶙峋的峭石磨圆。仁慈的雨露滴到小赫尔佳身上,也可以软化她的坚硬,磨圆她的尖角。但是这些效应尚未显示出来,她自己也尚未察觉到。不过,当孕育在泥土中的种子接触到清新的雨露和温暖的阳光时,会知道自己的体内已经有了生长和开花的力量吗?

当母亲的歌在不知不觉中注进孩子的心灵,孩子就跟着她牙牙学语,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慢慢地这些声音代表了一种思想,它们的意义也就越来越清楚了。上帝的话语也跟这一样,能发挥出创造的力量。

他们骑着马走出森林,穿过荒原,又走进没有路的林地。在黄昏的时候,他们遇上了一伙强盗。

“你从哪里拐来这个漂亮的小妞?”他们喊了起来,抓住马嚼子,把两个骑马的人扯下马来,因为他们是一大群。神父除了他从小赫尔佳那里拿来的刀外,再无别的东西可以防身。他向四周挥舞着刀,一个强盗抡起斧子砍他,但是那年轻的神父往旁边一跳,躲开了。这时斧子深深地劈进马的脖子里,血一下子喷了出来,马倒在地上。这时小赫尔佳好像从深长的梦幻中清醒了似的,跑了过来,扑到那即将断气的马的身上。神父站在她的前面保护着她,不过另一个强盗把一个铁锤砸向神父的脑袋,砸得血和脑浆溅了一地。神父倒在地上,死去了。

强盗们抓住小赫尔佳的白手臂,这时太阳落下去了,最后一抹余晖消逝了,于是她又变成了一只丑陋的青蛙。一张白绿色的大嘴占掉了半张脸,她的胳膊变细了,粘乎乎的,手上现出了蹼,带着网状手指,展开后变成了扇子形状。强盗们吓坏了,松手放开了她。她在他们中间像一只怪物一样蹲着,青蛙的本性使她高高地跳了起来,比她自己还要高,随后就消失在丛林中不见了。这些强盗认为这一定是某种恶神或密咒的作用,于是他们在巨大的恐惧中赶紧从这里逃走了。

满月已经升起来了,很快便光辉四射,照亮大地。还是丑陋的青蛙形状的小赫尔佳,从树丛中爬了出来。她静静地站在神父的尸体和被砍死的马的尸体旁,用一双似在哭泣的眼睛望着他们,青蛙的嘴里发出哇哇的声音,就像一个婴儿放声大哭一样。她一会儿扑向这个,一会儿又扑向那个,手里捧着水洒在他们身上,因为手指间长了蹼,所以手窝很宽很深。但是最后她终于明白了:他们已经死了,永远也活不过来了。不久野兽就会过来撕咬他们的尸体。不行,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她竭尽所能地挖土,她要为他们挖出一个坟坑来。但是除了一根坚硬的树枝和一双手以外,她没有别的工具可用。手指间的蹼被撕开了,流出血来。最后她发现自己的努力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就取来水把死者的脸洗干净,再用新鲜的绿叶把他的脸盖住。她又拖来一些大树枝,放在他们的身上,再用枯叶填满其中的空隙。然后她尽力搬了一些大石头来压在他身上,在石缝中塞紧苔藓泥土。现在她认为这个小坟丘已经足够坚固和安全了。夜晚就在这样艰苦的工作中过去了,太阳冲出了云层,美丽的小赫尔佳站在那里,还是那么可爱,她的手流着血,少女的绯红色的面颊上第一次现出了泪珠。

在这种变化中,她的两重性格仿佛正在她的体内斗争。她全身颤抖着,朝四周环视,就像从一场恐怖的梦中醒来一样。她冲向那山毛榉树,紧紧地抱住它作为依靠,忽而她又往上爬,像一只猫似地爬到了树顶,她坐在那上面,像一只受了惊的松鼠。她就这样在树林里呆了一整天。这里的一切都是寂静的,就像人们说的那样,死一般的寂静。只看到有几只蝴蝶在四周飞舞;附近还有几个蚂蚁窝,每个里面都有几百只忙碌的小生灵在跑出跑进;天空中飞舞着数不清的、一群一群的蠓蚋;嗡嗡的苍蝇、瓢虫、金翅蜻蜓和其他有翼的小昆虫也成队地从这里飞过;蚯蚓从潮湿的地里爬出来,鼹鼠也钻了出来。除此之外,四周静悄悄的——就像人们说的那样,死一般的寂静。谁都没有注意到小赫尔佳。只有一群松鸦在她坐着的树顶上飞过,它们怀着冒失的好奇心想靠近她,但是她只眨了一下眼,它们就飞走了。它们不理解她——实际上,她也不理解自己。

傍晚临近,太阳开始下沉,变形的时间到了,她又重新活跃起来。她从树上溜了下来,在最后一丝阳光消逝后,她又变成了一只萎缩的青蛙,手上仍然长着撕裂了的蹼;可是眼睛里却射出了美丽的光芒,这种光芒是在她有着美丽的人形时所不曾有过的。青蛙脸上的这对眼睛是一对纯洁的、虔诚的、少女的眼睛,她代表一种深沉的感情和一颗善良的心灵。这对美丽的眼睛充满泪水,流出慰藉人心的晶莹的泪珠。

在她建造的小坟堆旁边,那个用树枝绑成的十字架还在——这是那个死者最后的作品。小赫尔佳拿起了十字架,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她把十字架插在石块之间,竖在神父和死马的上面。对神父悲伤的回忆又使她流下泪来。她怀着难过的心情,在坟周围的土上划了许多同样的十字架。当她用双手划这些十字架的时候,手上的蹼就像破碎了的手套似地脱落下来。当她到森林的泉边去洗手并诧异地看到自己洁白、秀丽的手时,她又在死者和她之间的空中划了神圣的十字符号。这时她的嘴唇颤抖起来,舌头也在动,那个她在骑马穿过树林时曾多次听到的神圣的名字,到了她的嘴边,她高声说道:“耶稣基督!”

这时,青蛙皮脱落了,她又成为了一个美丽的少女。但是她的头疲倦地垂了下来,她的肢体需要休息,于是她睡着了。

但是她睡的时间并不长。半夜的时候她醒了,在她面前立着那匹被砍死的马,光芒四射,充满活力,它的双眼和受伤的脖子闪闪发亮。紧靠在它身旁的是那被杀害的基督教神父,样子“比巴都尔还美!”海盗妻子就这样说过。但是他好像是站在火焰的中心。

他神圣和善的双眼中射出一种庄严的、公正的、锐利的光辉,似乎穿透到她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小赫尔佳颤抖起来,她的记忆苏醒过来了,她好像是站在公正的审判台前。神父为她做过的每一件善事,对她讲过的每一句良言,现在似乎都有了生命:她懂得了,当泥土和灵魂所造成的生物在斗争和挣扎着的时候,爱在保护着她。她也理解了,过去她完全是被邪恶性格所支配控制,她自己毫无办法,无所作为;而后来赋予她的和她所经历的似乎也都是天意安排。于是,在能洞察人心的神力面前,她谦卑地弯下腰,忏悔自己的过错。这时神父开口讲话了。

“你这沼泽的女儿啊!”他说,“你从沼泽的泥淖中出生,也将从泥淖中获得重生!你心里的阳光——它不是来自太阳,而是来自上帝——将回到它原来的地方。灵魂不会消失,不过把生命转化为永恒的过程是非常漫长的。我是从死亡的国度里来的,你也将穿过深谷,到达光芒四射的山顶——在那里只有慈悲和圆满。我不能带你去赫德毕接受基督的洗礼,因为,首先你必须进入覆盖在深沼泽地上的水中,拔起那给你生命并使你发育的生命之根。在你尚未做到这些之前,还不能接受归依!”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马上,送给她一个她从前在海盗家中见过的那种金香炉,香炉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清香气味。神父额头上的伤口发出光来,像一顶王冠。他从坟上拿起那十字架,把它高高举起。于是他们就开始驰骋起来,越过了飒飒作响的树林,越过了坟丘,坟丘里埋葬着古老的英雄们和他们死去的战马,这些威武的人都站起来,也向前奔驰,最后停在山顶上。他们的额头上带着金环,用金钮扣固定,在月亮下闪闪发光,战袍在风中飘荡。守护着宝藏的龙抬头望着他们。小山精和小树精在山下和田沟间窥看,他们举着蓝色、红色和绿色的小火把,拥挤在一起,就好像烧过的纸灰中的火星。

他们飞驰过树林和荒原、河流和水潭,一直来到这荒野的沼泽。他们在沼泽上面绕着圈奔驰。神父高高地举着十字架,这十字架像金子一样闪着光,从他的嘴里唱出了虔诚的赞美诗。小赫尔佳也跟着唱,就像婴儿在跟自己的母亲学唱一样。她摇晃着金香炉,金香炉里散发出一股祭坛的香气,十分强烈,十分奇异,竟使得沼泽的芦苇和青草都因此而绽放出花来。许多嫩芽从沼泽底下冒出水面,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立起来了。一朵大睡莲展开花瓣,恰似一块缀满鲜花的地毯。在这块地毯上躺着一位妇女,年轻漂亮。小赫尔佳还以为在这平静的水面上看到的是她自己的倒影。但是她看到的正是她的母亲——沼泽王的妻子:从尼罗河上来的那位公主。

死去的神父想让睡着的妇女骑在马上,但是马由于负重而下沉,好像一片裹尸布飘在空中。但是那个神圣的十字架使空气的浮力增强,这样三个人就从沼泽飘到坚实的地上。

这时海盗营寨里的鸡叫起来,这些幽灵就在空气中逐渐隐去了。只剩下母亲和女儿面对面站着。

“我在深深的水里面看到的是我自己吗?”母亲说。

“我在明净的水面上看到的是我自己吗?”女儿喊了起来。她们互相靠拢走近,心贴着心,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母亲的心跳得最厉害,她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的孩子!我心中的花!我深水中的莲花!”她拥抱着她的孩子,哭了。对小赫尔佳来说,这泪珠是新的生命和爱的洗礼。

“我是穿着天鹅羽衣来到这里的,”母亲说,“后来我把它脱掉了。我沉到滑动的泥淖中,一直沉到了沼泽的最深处,最深处的污泥底像一堵墙,牢牢地把我抱住。但是,不久我就感觉到了一股新鲜的激流,一股拉着我越沉越深的力量。我感到一股睡意向我的眼皮袭来,我睡熟了。睡梦中我仿佛觉得自己又躺在了埃及的金字塔里。可是,那根曾经让我十分害怕的沼泽上的接骨木树干,一直在我的面前摇摆。我看着树皮上的那些裂缝和皱纹,它们显示不同的颜色,像是埃及象形文字:原来,我所望着的是一只木乃伊的棺罩。棺罩裂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千年法老,是一具木乃伊,黑得像煤炭,发出一种像树林中的蜗牛或是肥沃的黑泥发出的那种亮光,我不知道他是沼泽王还是金字塔里的木乃伊。他用胳膊搂住我,我觉得自己一定是死去了。当我恢复知觉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胸口上立着一只小鸟,它拍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着唱着。小鸟从我的胸前飞走,向那漆黑沉重的头顶飞去,但是还有一根绿色的带子把它和我系在一起。我听到了、也明白了它渴望的声调:自由!阳光!飞到我的父亲那里去!于是我想起我的父亲、我的充满阳光的故土,我的生活和我的爱。我解开带子,让它飞走,飞回家里,飞到父亲那里。从那时起,我就不再做梦了,我睡熟了,而且是一次又长又深的睡眠,直到此刻,和谐的声音和香气把我唤起,让我得到解脱!”

那根把小鸟的翅膀和母亲的心拴在一起的绿带,现在飘到哪里去了呢?它现在是不是已经落到了某个地方呢?只有鹳看见过它。那带子便是那绿色的花梗,花盏就是原来放过女婴的那个摇篮。孩子已长成美丽的少女,又依偎在母亲的胸前。

当她们拥抱在一起时,鹳爸爸就在她们的头顶上盘旋,然后它迅速地飞回自己的巢里,衔来了保存多年的两件天鹅羽衣,向她们每人掷去一件。羽衣马上把她们紧紧地包裹起来,她们便飞离了地面,像两只白色的天鹅。

“现在我们可以高兴地谈谈了,”鹳爸爸说,“虽然鸟嘴的形状和你们的不同,但是我们能互相了解。你们今天晚上能来,真是太幸运了!明天我们——妈妈、我自己和孩子们——就要走了!因为我们要飞到南方去!是的,看看我吧!我是从尼罗河那片土地来的一位老朋友,孩子妈妈也是这样,它的心肠比它的嘴巴善良。她一直在说,公主知道如何解救自己!是我和孩子们把羽衣叼到这儿来的!现在我好高兴啊!真是幸运得很,我还在这里。天一亮,我们这一大群鹳鸟就要从这里飞走。我们在前面飞,你们只管跟着,这样便不会迷路了,而且,我和孩子们也会瞧着你们的!”

“我还要把莲花带上,”埃及公主说,“让她陪伴在我的旁边,穿上天鹅羽衣一起飞!我把这朵心爱的花带走,这样问题就解决了。现在回家了!现在回家了!”

可是赫尔佳说,她必须再见一次她的养母——那位善良的海盗妻子,才能离开丹麦这块土地。每一份甜蜜的回忆、每一句亲切的话语、她的养母为她所流下的每一滴泪水,此时都浮现在她的记忆中,在这一刻,她几乎觉得海盗妻子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是的,我们必须去一趟海盗营寨,”鹳爸爸说,“妈妈和孩子们都在那儿等我们呢。它们该会把眼睛睁得多么大,把翅膀拍得多么响啊!妈妈现在不那么啰嗦了。它的话简短干练,但却意味深长。我马上高声叫一下,好让它们听到,我们来了!”

于是鹳爸爸高声叫了一声,和所有人一起向海盗的营寨飞去。

营寨里的人都在熟睡。海盗妻子是睡得最晚的一个,她在为小赫尔佳担心,小赫尔佳和那个基督教神父在三天前一起失踪了:一定是小赫尔佳帮着神父逃脱的,马厩里丢失的是她的马,但是是什么力量促使这一切发生的呢?这对于海盗妻子来说一直是个谜。她听到过一些关于白基督的奇事,是一些信仰并追随他的人所讲的,会不会是那些人干的?她的这些思想在梦里变成了现实,她觉得她还是醒着躺在床上,外面漆黑一片。暴风雨就要来了:她听到大海咆哮着从东面翻卷到西面,就像北海和卡特加特海峡上的浪花一样。那个被认为是在海底紧紧地盘绕着地球的巨蛇,在痉挛发抖。她梦见众神灭亡的夜晚到来了——“拉格纳洛克”,信徒们称之为“末日”〔8〕,在这一天,万物都要经此一劫,就连最高的神祗本身也在所难免。战斗的号角吹起来了,诸神骑在彩虹之上,身穿铠甲,准备作最后一次战斗。长着翅膀的女神〔9〕在他们前面飞,队伍的最后是那些阵亡战士的英灵。整个天空都被北极光照亮了,可是黑暗依然是胜者。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

于是,还是以丑陋的青蛙形象出现的小赫尔佳紧靠在惊恐的海盗妻子身旁,颤抖地依偎着她的养母。养母把她抱在膝上,亲热地抱紧她,全然不顾她难看的样子。空中传来武器的碰撞声、飞箭的嗖嗖声,就像一阵冰雹要落下来一样。地和天就要爆炸成碎片了,万物都被土星的火湖所吞噬。但她知道,一片新的天地将会诞生。在海浪冲击过的这片荒芜的沙滩上,将会出现一片麦浪。这时,他到来了。海盗妻子仰望他,认出了他的面容,他就是那位被俘的基督教神父。“白基督!”她高声喊道。在喊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在她那丑陋的青蛙孩子的额头上用力地吻了一下。于是她的青蛙皮脱落了,那个美貌的小赫尔佳又出现在了面前,不过却是从未有过的可爱与温柔。她亲吻着养母的手,向她表示感谢与祝福,感谢她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给予她的爱与关怀;感谢她启发与提醒她;感谢她告诉了一个她现在常常念的名字:“白基督”。然后小赫尔佳变成了一只高贵的天鹅,飞了起来,她展开翅膀,发出像一大群候鸟掠过高空时的声音。

这时海盗妻子醒过来了。她仍然可以听到外面的嘈杂声,她知道现在是鹳鸟启程离开的时候了,她听到的正是它们拍打翅膀的声音。她想再一次看看它们,在它们动身之前和它们道个别!于是她下床走到阳台上,她看见鹳鸟在邻屋的屋顶上一行一行地排列着,鸟群在营寨和大树的上方盘旋着。但是,在她的正前方,在那口小赫尔佳经常坐在那里、粗野地吓唬她的井边,现在有两只天鹅歇在那里,用有灵性的眼睛瞅着她。她想起了她的梦,这梦还占据着她的头脑,就像真的一样。她想起了变成天鹅的小赫尔佳,想起了那基督教神父,突然她感到心中充满了奇异的欢乐。

天鹅拍击着翅膀,弯下了她们的颈子,好像在向她致敬。海盗妻子向它们伸开双臂,就好像明白了她们的意思。她含着眼泪微笑着,回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所有的鹳鸟都飞向了天空,拍打着翅膀,嘴里咯咯地响着,开始了向南方迁徙的旅程。

“我们不再等天鹅了!”鹳妈妈说,“要是她们想跟我们一起走,那么早该来了!我们不能在这里一直等着,以致于让鹬鸟飞在我们的前面!毕竟,像我们这样一家子在一起飞要好得多,我可不想像燕雀和鹧鸪那样,男的和女的分开两帮飞——说实在的,那太不像样了!咦,那边的天鹅在拍打着翅膀干什么呢?”

“各有各的飞法!”鹳爸爸说,“天鹅排成斜线飞,鹤排成三角飞,鹬鸟则按照蛇形飞!”

“在我们飞得这么高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提到蛇!”鹳妈妈说,“那只会引起孩子们的食欲,却又无法解馋。”

“那些就是我听说过的高山吗?”披着天鹅羽衣的赫尔佳问。

“那是在我们下面行进的暴风雨云块!”母亲说。

“那些在高处飘着的白云是什么?”赫尔伽又问。

“你看到的那些是覆盖着永不融化的积雪的高山!”母亲回答。

她们飞越了高大雄伟的阿尔卑斯山,向蔚蓝的地中海前进。

“非洲的大地!埃及的海滩!”穿着天鹅羽衣的尼罗河的女儿欢呼着。她从高空看到了自己的祖国——一条浅黄色的、波浪形的狭长地带。

所有的鸟儿都看到了这一情景,它们加快了飞行的速度。

“我闻到尼罗河的泥土和湿青蛙的味道了!”鹳妈妈说,“是啊,我开始觉得饿了,这下子你们可以尝尝那些美味了。你们还会看到秃鹳、白鹤和朱鹭了,它们也是属于我们这个大家族的,可是却没有我们好看。它们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特别是朱鹭,它被埃及人宠坏了,因为他们把它装满香料,做成木乃伊。我倒是宁愿被装满活青蛙,你们也要这样,而且必须这样!趁活着的时候吃个痛快,比起死后再讲排场要好得多!这是我的看法,这看法永远不会错的!”

“现在鹳回来了!”尼罗河边上那富有的屋子里的人说。在宽敞的大厅里,在铺着豹子皮的床榻上,国王躺在那里,不像是活着,可也没有死去,他正期待着从北方的沼泽地里采来的那朵莲花。家属和仆人都站在他的床边。

两只高贵的白天鹅飞进了大厅,她们是随着鹳一起回来的。她们脱掉了眩目的天鹅羽衣,变成了两位美貌的女人,就像两颗一模一样的露珠。她们弯身俯向那位衰老、苍白的病人,长长的头发披在身后。当赫尔佳弯身俯向外祖父的时候,外祖父苍白的脸颊上泛出了红晕,他的眼睛有了亮光,僵硬的身躯恢复了生机。老人立了起来,变得快乐而健康。女儿和外孙女用她们的胳膊挽着他,像是在一场长长的噩梦之后,现在来高高兴兴地向他问候早安。

整个宫廷里充满了欢乐,连鹳的巢里也是。它们最喜欢的是那精美的食物——许许多多挤来挤去的青蛙。那些学者们忙着用龙飞凤舞的字体,把两位公主的事迹和那朵造福于王室和整个国家的健康之花的事迹,大体记录下来。鹳爸爸和鹳妈妈却按照自己的方式向家里人讲述这个故事,不过,前提是大家都得吃饱,否则它们会认为有些事情要比听故事有趣得多。

“现在,你可是个人物了,”鹳妈妈悄声说,“这是毫无疑问的。”

“啊,我会成为什么人物呢?”鹳爸爸说,“我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啊!”

“你做的比谁都多!没有你和孩子们,那两位公主便永远也见不到埃及了,也治不好那老头儿的病了。你非常了不起!你肯定可以得到博士学位,我们的孩子会继承它,再传给它们的孩子,一直这么传下去!你已经很像一位埃及博士了——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

那些学者和聪明人把那个“贯穿整个事件的基本思想”——他们是这样说的——又向前发展了一步。对“爱诞生了生命”这句话,他们是这样解释的:“那和暖的阳光便是这位埃及的公主,她跃向沼泽王,在他们的会合中绽放了那朵花——”

“我可没有法子原原本本地重复这些话!”鹳爸爸说,他想把在屋顶上听到的那些话再给家里人讲一讲,“他们讲得那么深奥,那么聪明和有学问,所以他们马上得到了晋升和礼品,连厨师都得到了特别的奖章——可能是因为汤做得比较好吧。”

“你得到了什么呢?”鹳妈妈问,“他们不应该忘掉最重要的一位,那个人就是你!那些学者们在整个事件中除了多嘴多舌外什么也没有做。毫无疑问,你会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东西!”

早春时分,当鹳鸟又要向北方飞去的时候,小赫尔佳取下她的金手镯,在上面刻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鹳爸爸召唤到身前,把金手镯套到他的脖子上,请求它带给海盗妻子,好让她知道她的养女现在生活得很好,而且从来没有忘记她。

“带这东西可是很重的!”在把金镯子套到脖子上的时候,鹳爸爸这样想,“但是黄金和荣誉是不能随便丢在路上的。鹳鸟能带来好运气,那边的人肯定都会这样想的!”

“你生金子,我生蛋!”鹳妈妈说,“但你只生一次,我年年都要生!而咱们谁都没有得到感谢!真是太欺负咱们了!”

“可是咱们了解自己的价值呀,妈妈!”鹳爸爸说。

“但是你又不能把它戴在你的脖子上,”鹳妈妈说,“它既不能带来顺风,也不能带给你吃的!”

然后它们就飞走了。

在柽柳树上唱歌的小夜莺不久也要飞到北方去了。小赫尔佳以前在那块荒凉的沼泽地上也听到过它甜美的歌声,现在她想请它捎个口信,因为她在穿着天鹅羽衣的时候已经学会了鸟类的语言,她经常跟鹳鸟和燕子交谈,她知道夜莺也会懂得她的话。因此她请求这只小鸟飞到尤兰半岛上的那片山毛榉林中去,那里有座用树枝和石块筑起的坟,她请夜莺劝说那边所有的小鸟在坟的周围筑巢,这样坟边就会一直回响着美妙的歌声。然后夜莺飞走了——时间也飞走了!

到了秋季,一只苍鹰立在金字塔的顶上,看着一队壮观的满载着财宝的骆驼走过来,旁边还有一群衣着华丽的武士,他们骑着喷着鼻息的阿拉伯骏马,这些马白得像银子一样闪亮,红色的鼻孔颤动着,长长的鬃毛一直拖到修长的腿上。许多富有的宾客陪伴着一位阿拉伯的王子——他就像传说中的王子那样英俊——走进了宏伟的皇宫,皇宫屋顶上的鹳鸟的巢现在是空的,曾经住在里面的主人已经飞到遥远的北方去了,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而且,确实如此,就在那个充满了欢乐与愉悦的日子里,它们回来了。这里正在举行一个婚礼,小赫尔佳便是新娘,身上的绸缎与珠宝发出夺目的光彩;新郎便是那位阿拉伯的年轻王子。他们坐在宴席的上位,在新娘的母亲和外祖父之间。

但是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新郎那棕色的、英俊的、长着卷曲胡须的脸上,也没有看到他双凝视着她的火热的、深沉的眼睛——她的眼睛望向了遥远的星空中一颗闪烁着的星星。

这时,空中传来了强健的翅膀使劲扇动的声音,鹳群回来了。那对老鹳鸟夫妇,不顾旅途的疲劳,也不顾多么需要休息,一刻不停地飞到了阳台的栏杆上。它们知道,这是一次什么样的喜宴。早在飞入这个国家边境的时候,它们就听说小赫尔佳已经把它们的容貌绘到了墙上——因为它们已经成了她故事中的一部分。

“想得真周到!”鹳爸爸说。

“小事一桩!”鹳妈妈说,“他们至少也得做到这一点吧!”

赫尔佳一看见它们便站起来,走到阳台上,抚摸着它们的背。老鹳鸟夫妇点着头向她致敬,那些年轻的鹳鸟们也因为这种待遇而感到极其荣幸。

赫尔佳又抬头仰望那颗闪烁的星星,此时星光变得越来越纯净,在星星和她之间飘来了一个比空气还要纯洁的形体,可以看得到:它飘得离她越来越近。这就是那位死去了的信仰基督的神父。他也是来参加她的婚礼的——从天国而来。“天国的光辉将普照到世间万物!”他说。

美丽的赫尔佳温柔而诚挚地祈求——她从来没有这样祈求过——能够允许她看一看壮丽辉煌的天国,那怕只是一会儿也好。

于是他把她带到了一片光华灿烂的景象中,这样的景象不只是围绕在她身边,而且进入到她的内心,发出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声音与光芒。

“现在我们得回去了,否则要耽误婚礼了!”他说。

“请让我再看一眼吧!”她请求着,“只看短短的一分钟!”

“我们得回到大地上去了,否则客人都要走光了!”

“请让我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赫尔佳又回到了阳台上,但是外面的婚礼火炬已经没有了,大厅里的灯也熄灭了,鹳群也走了——一个客人都看不到——也没有新郎——好像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一切都消逝了。

赫尔佳恐慌起来,她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走进隔壁的一间屋子。一些陌生的武士正在那里睡觉。她打开一扇通往自己卧室的房门,但是当她走进去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是在花园里。而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这时天空中泛出了红色——天快破晓了。

天上只不过三分钟,地上则过去了几百年!

接着她又看到了鹳鸟,她用它们的语言呼唤它们,鹳爸爸把头转向她,听她讲话,然后靠近过来。“你讲的是我们的语言,”它说,“你要干什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一个陌生的女人?”

“是我呀!我是赫尔佳!你不认识我了吗?三分钟前我们还一起在阳台那里讲话呢!”

“你弄错了!”鹳说,“你一定是在做梦吧!”

“不,不是!”她说,于是她对鹳讲起了海盗的营寨,讲起了荒凉的沼泽地,以及回到这里来的那次旅行!

鹳爸爸眨了眨眼睛,说:“那可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了,我听说是发生在我曾祖母的曾祖母的时代。的确,在埃及曾经有过那样一位从丹麦来的公主,可是她在好几百年以前,在她结婚的那天晚上,忽然不见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你自己可以在花园的石碑上读到这个故事,在那里你还能看到天鹅和鹳鸟的雕像,而在最顶上,则是被刻在白色大理石上的你自己!”

正是如此,赫尔佳在那里看到了,明白了,她跪了下来。

阳光洒满大地,就像在古老的年代里,青蛙皮在阳光中脱落掉、出现了一个美丽的人形一样,如今在阳光的洗礼中,一个美丽的身躯冉冉升起;这身躯比阳光还要明亮、洁净,像一道光线,飞向了上帝。赫尔佳的身躯化作了尘埃,在她站过的地方,有一朵凋谢了的莲花。

“这就是那个故事的一个新的结尾,”鹳爸爸说,“这可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不过我却非常喜欢!”

“但是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们会怎么看呢?”鹳妈妈说。

“是啊,当然了,这一点非常重要!”鹳爸爸回答。

注释

〔1〕出自《圣经·旧约全书·出埃及记》,根据古希伯莱人的传说,犹太人摩西出生于埃及,而当时的埃及国王曾下令杀死犹太人生下的所有男婴。摩西的母亲因此将摩西放进一个方舟内,顺着尼罗河漂流。埃及国王的女儿见到了这个男婴,就把他收作养子,抚养成人。他后来带领犹太人离开埃及向迦南迁徙。

〔2〕一个丹麦小镇。

〔3〕古时的一个北欧人种,常从事在法国和英国地区的掳掠活动。

〔4〕沙漠中被风卷起而形成的柱子形状的沙子。

〔5〕即基督教神父,因为他们身穿白色的长袍从事基督教的传教工作。

〔6〕北欧神话中的光明之神,相貌出众。

〔7〕北欧古时的一种文字。

〔8〕诸神的末日是北欧神话中的一个组成部分,神的敌人苏尔特来与神作战,当战争结束后,整个旧世界都被烧毁。

〔9〕这里是指北欧神话中的女战神。


老橡树的最后一梦赛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