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的宝石
想必你知道《丹麦人霍格尔》这个故事。我不会再讲这个故事给你听,但是我要问,你记不记得它里面有句话说:“霍格尔获得了印度广大的国土以后,一直向东走,走到了世界的尽头,甚至走到了那棵太阳树的跟前。”——这是克利斯仙·贝德生讲的话。你知道贝德生吗?不知道的话没什么关系,我的故事不是关于他的。丹麦人霍格尔把治理印度的一切大权都交给了约恩牧师。那么你知道约恩牧师吗?如果你不知道他,也不要紧,因为他跟这个故事也完全没有关系。你将听到一个关于太阳树的故事。这树是“在印度——那世界东方的尽头”。人们都是这样说,因为他们不像我们学过地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太阳树是一棵华贵的树,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它,恐怕将来也见不到。树顶上的枝叶向周围伸出好几里远。它本身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树林,因为它每一根顶小的枝子都是一棵树。它上面长着棕榈树、山毛榉、松树和梧桐树,以及许多其他种类的树——事实上世界各地的各种树这儿都有了。它们作为小枝从大枝上冒出来,而这些大枝东一个结,西一个弯,样子好像是溪谷和山丘一般——上面还盖着天鹅绒般的草和无数的花朵。每一根枝子像一片开满了花的广阔的草坪,或者像一个非常美丽的大花园。温暖的阳光照射着它,因为它是一株太阳树。
世界各个角落里的鸟儿都飞到它上面来。有的来自美洲的原始森林,有的来自大马士革的玫瑰花园,有的来自非洲的沙漠地带——这个地带的大象和狮子以为它们自己是唯一的统治者。南极和北极的鸟儿也都飞来了。当然,鹳鸟和燕子也决不会缺席的。但是鸟儿并不是来到这儿的唯一生物,雄鹿、松鼠、羚羊以及上百种其他会跳的可爱的动物也来这儿住下。
树顶本身就是一个广大的、芬芳的花园。许多巨大的枝杈在它里面像绿色的山丘似地向四周延伸。这些山丘之间有一座水晶宫殿,俯视着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它上面的每一座塔楼看起来都像一朵百合花。人们可以沿着花梗子爬上去——梗子里有螺旋楼梯,而叶子就是阳台,人们可以走到叶子上去。花朵里有一个美丽的、富丽堂皇的圆形大厅,它的天花板就是嵌着太阳和星星的蔚蓝的天空。
在下边的宫殿里,那些宽敞的厅堂也是同样的辉煌灿烂,虽然它们表现的方式不同。整个世界就在那些墙上映射出来,人们可以看到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因此人们都没有读报纸的必要,事实上这里也没有什么报纸。人们可以通过墙上活动的画面看到一切想看到的东西,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限度,就是连聪明人也不能例外,不过这儿就住着一个聪明人。
这个人的名字很难念,你也念不出来,所以就不提它了。人们所知道的任何事情,或者说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所能知道的任何事情,他全都知道。每一件已经完成了的发明,或者快要完成的发明,他也全都知道。但是除此以外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因为毕竟任何事都有一个限度。以聪明著称的君主所罗门,也只不过抵得上他一半的聪明才智。这位君主已经算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了。他掌握着大自然的一切威力,管理着所有凶猛的精灵,就连死神都要在每天早晨把当天要死的人的名单送给他看。然而所罗门自己也不是不死之身。住在太阳树的宫殿里的这位法力无边的人就经常思索这个问题。不管他的智慧比人类高多少,总有一天他也要死去。他知道他的子孙也会死去,正如树林里的叶子终会枯萎而化为尘土一样。他看得出,人类会像树上的叶子一样凋谢,为的是让下一代来接替他们的位子。叶子一落下来就再也无法存活了,它只有化为尘土,或者成为别的植物的一部分。
当死神到来的时候,人会得到一个什么结果呢?死究竟是什么呢?身体腐烂了,灵魂呢?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它将到什么地方去?“到永恒的生命中去”,这是宗教所说的安慰话。但是怎样转变过去呢?死后的人在什么地方生活,又是怎样生活呢?“生活在天上,”虔诚的人说,“我们将要到天上去!”
“到天上去?”这位聪明人重复着这句话,同时凝视着太阳和星星。
“到天上去!”从这个圆形的地球上看,天和地是一体的,是一样的东西。这完全要依一个人在这个旋转的球体上从一个什么角度观察而定。如果他爬到地球上最高山的最高峰,那么他就可以看到,我们在地面上看到的所谓清澈透明的东西——“蓝天”——不过是漆黑一团。它像一块布似地覆盖在一切东西上面,而太阳在这种情形下也不过是一个不发光的火球,地球上飘着的不过是一层橙黄的烟雾。肉眼的局限是多么大啊!灵魂的双眼所能看到的东西又是多么少!那些和我们切身相关的事情,即使是智慧最高的圣人也只能看清楚很微小的一部分。
在这宫殿的一个最秘密的房间里藏着一件世界上最伟大的宝物:《真理之书》。这位圣人一页一页地翻阅着。这本书谁都可以读,但是只能读其中的几个片段。在许多人的眼中,这本书上的字母似乎都在发抖,人们没有办法把它们拼成完整的字句。某些页上的字迹很淡很模糊,粗看起来好像是空白的一样。一个人的智慧越高,他就越能读得懂,因此具有最高智慧的人就能读懂得最多。因此,这位聪明人知道怎样把阳光、星光和理智之光以及灵魂的潜在力结合起来。在这种混合的强烈光芒下,书页上所写的东西在他面前显得异常清楚。不过有一章叫做《死后的生活》,里面没有一个字可以看得清楚。这使他感到非常难过。难道他在这世界上找不到一种光明,使他能看清楚《真理之书》上所写的一切东西吗?
他像聪明的国王所罗门〔1〕一样,懂得动物的语言。他能解释它们所唱的歌和所讲的话,但是他并没有因此变得更聪明。他发现了植物和金属的力量——能够治愈疾病和推迟死亡的力量。可是他却找不到制止死亡的办法,他希望在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创造出来的事物之中,找到一种可以使生命永恒不灭的启示,但是却不能如愿。《真理之书》摆在他面前,但是他能知道答案的那些书页却是一张张白纸。基督教在《圣经》里给了他一个关于永恒生命的诺言,但是他还是希望在自己的书中读到它——可是他读不到。
他有五个孩子,其中四个是男孩子,他们都得到一个最聪明的父亲所能提供给他们的最好的教育。剩下唯一的女孩子,美丽、温柔,又聪明,但她却是一个瞎子。不过这不能算是一个缺点,爸爸和哥哥们都是她的眼睛,而她敏锐的感觉也能代替她失去的视力。
儿子们离开宫殿大厅的时候,从来不走出从树干伸出的那些树枝的范围。他们的妹妹更不会走远。他们居住和生活在这美丽而芬芳的太阳村里,他们感到非常幸福。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们非常喜欢听故事。爸爸给他们讲许多别的孩子无论如何也听不懂的故事。这些孩子聪明的程度,可以与我们中间的许多成年人相比。他把他们在宫殿墙上所看到的一些活动画面——人所做的事情和世界各国正在发生的事情一一解释给他们听。听完之后,儿子们都希望能够到外面去,参加外面的人们所做的一切伟大的事情。爸爸告诉他们说,外边的世界既艰难又辛苦,跟他们居住的这个美丽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
他和孩子们谈论着真、善、美,并且告诉他们说,这三件东西把世界维系在一起。它们在它们所承担的压力下,凝结成一块宝石。这块宝石的光泽度胜过了钻石。它的光泽就是在上帝的眼中也是非常有价值的。它比什么东西都明亮。它被叫做“聪明人的宝石”。他告诉他们说,一个人可以通过创造出来的事物认识上帝,所以,一个人可以通过人类自己知道“聪明人的宝石”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他只能告诉他们这一点,他也只知道这一点。这种说法对于别的孩子来说是很难理解的,不过他的孩子们却能够马上理解。别的孩子在长大后也可以渐渐理解这个说法。
他们问爸爸,什么叫做真、善、美。他一一解释给他们听。他告诉他们这方面的很多事情。他还说,上帝用泥土捏成人,并且还在这个作品身上吻了五次——火热的、发自内心的、我们的上帝的温柔的吻。我们现在把这叫做五种感官。通过这些感官,我们可以看见、感觉和理解真、善、美,可以判断它们的价值,保护它们,并且使它们向前发展。我们从身体到思想、从表到里、从根到顶、从肉体到灵魂,都具有这五种感官。
孩子们日夜沉思,把这些事情想了很久。后来最年长的哥哥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奇怪的是,二哥也做了同样的梦,接着老三、老四也做了同样的梦。每个人都梦见了同样的东西。他们梦到他们走向了广阔的世界,找到了“聪明人的宝石”。梦见有一天清晨,他们各骑着一匹快马穿过家里天鹅绒般的绿草地,走进父亲的城堡,这宝石在每个人的额上放出耀眼的光辉。当这宝石的光芒照射到真理之书的书页上时,书上所描写的关于死后的生活的文字就全部显现了出来。但是最小的妹妹却没有梦见这些事情——她连想都没有想到。爸爸的家就是她全部的世界。
“我要骑着马到广阔的世界里去!”大哥说,“我要体验现实中的生活,我要和外面的人们交往。我要遵从真和善,我要用真和善来保护美。我相信只要我到外面的世界去,就能改变很多事情!”
他的想法确实是勇敢和伟大的。当我们待在家中温暖的角落里的时候,在我们还没有体验外面的荆棘和风雨以前,我们大家都是这个样子。
这五种感官在他和他的几个弟妹身上,在任何方面,都获得了极大的发展。不过他们每个人都在一种感官上有超过其他四人的特殊能力。在大哥身上,这是视觉。这对于他有特别的好处。他说他能看见一切时代、一切国家,能直接看见地下的宝藏,能看见人的内心,好像这些东西外面罩着的只不过是一层玻璃。这也就是说,他能看见的东西,不仅仅是脸色的红润或者惨白,也不仅仅是眼睛里的泪水或者微笑。雄鹿和羚羊陪着他向西走,一直走到边境;野天鹅到这儿迎接他,向西北飞去。他跟着它们。他现在走到了世界遥远的角落、远离他的父亲的国土——一直伸向东、达到世界尽头的国土。
但是他的眼睛因惊诧而睁得很大——要看的东西真是太多了。不管他在他父亲的房子里看到的画面多么真实,他现在亲眼看见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幅景象。起初,他的眼睛惊诧得几乎失去辨别的能力,因为在这里,美是用许多廉价的东西——比如狂欢节上的装饰品——展现出来的。但是他还没有完全受到迷惑,他的眼睛还没有丧失自己的能力。
他要努力地花一番功夫来认识真、善、美。这几样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是用什么表示出来的呢?他发现,应该属于美的花束,常常被丑夺去了;善没有人来理会;而舞台上那些应该被嘘下台的劣等东西,却被人鼓掌称赞。人们只是看到名义,而没有看到实质;只是看到人的衣装,而没有认清人本身;只要虚名,不要美德;只注重地位,而不注重才能。到处都是这种现象。
“我要认真地纠正这种现象!”他想。于是他开始行动了。
不过当他正在追求“真”的时候,魔鬼来了。它是欺骗的先驱,而它本身就是欺骗。它很想把这位观察家的眼睛挖下来,但是它觉得这太直接了。魔鬼希望用更狡猾的手段:它让他去观察和寻求真、善、美,不过当他正在一边沉思一边注视它们的时候,魔鬼就把尘埃吹进他的双眼。魔鬼一粒接着一粒地吹,弄得他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东西了——即使是世界上最好的眼睛也看不见了。魔鬼一直把尘埃吹成一道光。这位观察家的眼睛就这样失去了作用。他在这个茫茫世界中成了一个瞎子,彻底失去了信心。他对这个世界和自己都不再有好感。在这种情况下,他的一切都完了。
“完了!”横渡大海、飞向东方的野天鹅说。“完了!”飞向东方的太阳树的燕子说。这对于他的家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想大概是那位‘观察家’的运气不太好,”第二个兄弟说,“但是‘倾听者’的运气可能要好些!”这位倾听者的听觉非常敏锐,他甚至连草的生长都能听辨出来。
他高高兴兴地向家人告别。他带着完美的听觉和满腔的希望,骑着马走了。燕子跟着他,他追随着天鹅。他远离了家庭,走进茫茫的世界中去。
太完美会让人无法承受——现在他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他的听觉太过敏锐了。他不仅能听到草的生长,还能听到每个人的心在悲哀和快乐时的跳动。他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一个钟表匠的大工作室,里面所有的钟都在“滴答!滴答!”地响,所有的屋顶上的钟都在敲着:“叮当!叮当!”这真叫人吃不消!不过他还是尽量让他的耳朵继续听下去。最后,周围的吵闹声实在太响了,弄得他几乎支持不住了。这时有一群六十岁的野孩子——人不应该以年龄来判断——来了。他们狂叫了一阵,使人忍俊不禁。这时“谣言”产生了。它在屋里屋外、大街小巷间流传着。“虚伪”也高声叫喊起来,想充当首领。小丑帽上的铃铛〔2〕也响了起来,还妄自称做是教堂钟声。这些噪音弄得他难受极了。他用指头塞住两只耳朵,但是他还是能听到虚伪的歌声,邪恶的喧闹声,以及谣言和诽谤。一文不值的废话从嘴里飞溅出来,喋喋不休。到处都是号叫、哀鸣和喧闹。请上帝发发慈悲吧!他用手指把耳朵塞得更紧、更深,到后来把耳鼓都顶破了。现在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听不见真、善、美的声音,因为听觉是连接他的思想的唯一桥梁。他现在变得沉默而充满怀疑。他什么人也不相信,甚至最后连自己也不相信了——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他完全放弃了寻找那块珍贵的宝石并把它带回家的念头,也放弃了自己——这是最糟糕的事情。飞向东方的鸟儿带着这个消息,送到他父亲的城堡里去。那时没有邮政,自然也没有回信。
“我现在要试一试!”第三个兄弟说,“我有一个很敏锐的鼻子!”
这话说得不太雅观,但是他真的这样说了,你不得不承认他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心情总是很好。他是一个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有许多事情他说不出来,但是能唱出来。有许多东西他比别人能更早地感觉到。
“别人心中想象的事情我都可以嗅得出来!”他说。他有极度敏锐的嗅觉,这扩大了他对于美的认识。
“有的人喜欢苹果香,而有的人却喜欢马厩的气味!”他说,“在美的领域里,每一种气味都有它的受众。有的人喜欢酒店的那种气味,那种冒烟的蜡烛、酒和廉价烟草的混合气味;有的人喜欢坐在强烈的素馨花香中,或者把浓郁的丁香花油喷得满身都是;有的人喜欢寻找清新的海风;有的人喜欢登上最高的山顶,俯视下面那些忙碌的众生。”
这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就好像他从前去过这茫茫世界,好像他曾经跟人有过来往而且认识他们似的。其实这种知识是从他的内心产生的,因为他是一个诗人——这是当他在摇篮里的时候,我们的上帝赐给他的一件礼物。
他告别了太阳树里的父母的家。他在故乡美丽的风景中步行,但是当他一走出边境,就骑上了一只鸵鸟,因为鸵鸟要比马快些。后来当他看到一群野天鹅的时候,就爬到一只最强壮的野天鹅的背上。他喜欢换换口味。他飞过大海,飞向一个拥有广阔的树林、深邃的湖泊、雄伟的山脉和美丽的城市的陌生国家。他无论向什么方向走,总是觉得太阳在田野上跟随着他。每一朵花,每一个灌木丛,都散发着一种强烈的香气,因为它们知道一位爱护它们和了解它们的朋友和保护者就在它们附近。一丛凋零的玫瑰花都竖起了枝杈,展开了叶子,开出了最美丽的花。每个人都能够看见它的美,甚至树林里潮湿的黑蜗牛也注意到了。
“我要在这朵花上留下一点纪念!”蜗牛说,“那么我就在花上吐一口唾沫吧,因为我实在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就是世界上美的东西的命运!”诗人说。
然后他唱了一首关于它的歌,是用一种他自己特有的调子唱的,谁也听不懂,因此他送给一位鼓手两个银毫和一根孔雀的羽毛,叫他把这支歌编成大家都听得懂的节拍,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中用鼓把它传播开来。大家都听到了,也听懂了——它的内容很深邃!诗人唱的是关于真、善、美的歌。人们在充满了蜡烛烟味的酒店中,在鲜嫩的草原上,在广袤的树林里,在辽阔的大海上听着他的歌。看样子,这位兄弟的运气要比他的两位哥哥好得多。
但是魔鬼却对此很生气。它立刻着手吹起香粉,燃起烟尘。它的手段实在太高明了,这些烟的气味都能迷惑住天使,一个可怜的诗人当然更不在话下。魔鬼是知道怎样对付这种人的。它用香粉的烟气把这个诗人层层包围,把他弄得昏头昏脑,结果他忘掉了他的任务和他的家庭,甚至把自己也忘掉了。最后他在烟雾中死去。
当所有的小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感到非常伤心。它们三天三夜没有唱歌。树林里的黑蜗牛变得更黑——这并不是因为它伤心,而是因为它嫉妒。
“香粉应该是为我而焚的,”它说,“因为他的这首名声最响亮的、叫做‘世事’的击鼓歌是受了我的启发才写成的,玫瑰花上的黏液就是我吐出来的!不信的话,我可以提供证明。”
这个消息没有传到诗人的家里,因为所有的鸟儿三天三夜没有歌唱。当哀悼结束以后,它们仍然感到非常悲痛,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为什么人而哭。
“现在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像我的兄弟们一样!”第四个兄弟说。
他像刚才说的那个兄弟一样,心情也非常好,不过他并不是一个诗人。他的好心情总是理所当然的。这两个兄弟以前使整个宫殿充满了快乐,但是现在连这最后的快乐也要没有了。视觉和听觉一直被认为是人类最重要的两种感官,所以谁都希望这两种感官变得敏锐。其余的三种感官一般都被认为是不太重要的。不过这位少爷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尤其注重从各方面培养他的味觉,而他的味觉非常敏锐,而且范围也很广。凡是放进嘴里和深入内心的东西,都由味觉来控制,因此无论是罐子里和锅里的东西,还是瓶子里和桶里的东西,他都要尝一下。对于他来说,每个人都是一个炒菜的锅,每个国家都是一个巨大的厨房——思想的厨房。
“这是一件细致的事情,”他说。他现在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研究一下,看看它究竟细致到什么程度。
“可能我的运气要比我的几个哥哥好些!”他说,“我要去了。但是我用什么工具去旅行呢?人们发明了气球没有?”他问他的父亲。这个老头儿知道已经发明过的和快要发明的一切东西,不过气球还没有人发明出来,更不要说蒸汽轮船和铁路了。
“好吧,那么我就乘气球吧!”他说,“我的父亲知道怎样制造它,也知道怎样驾驶它,我也会去学习怎样使用它。现在外面还没有谁把它发明出来,因此大家会认为它只是一个空中的幻影。我用过气球以后,就把它烧掉,所以你得给我一些再次制造它的零件和原料——就是所谓的化学火柴之类的!”
他得到了所需要的一切东西,然后乘着气球飞走了。鸟儿陪着他飞了一程——比陪着其他几个兄弟飞得远。它们很想看看,这次飞行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鸟儿越来越多,因为它们都很好奇:它们以为这个飞行着的大家伙是一只什么新的鸟儿。现在他的朋友倒是不少了!阳光都被这些鸟儿遮蔽了。它们像一大块乌云似地飞过,像飞在埃及国土上的蝗虫。他就这样向茫茫世界飞去。
“东风是我的好朋友,它帮助了我。”他说。
“你指的是东风和西风吧?”风儿说,“我们两个人是一起工作的,否则你就不会飞到西北方了!”
但是他却没有听到风儿说的话,这跟没说一样了。鸟儿现在也不再陪着他飞了。当它们的数目太多的时候,就有好几只对于飞行感到厌烦起来。这简直是小题大做!它们这样说,他的脑子里装的完全是一堆不切实际的幻想。“跟他一起飞毫无道理,真是浪费时间!完全是胡闹!”于是它们全都回去了。
气球来到一个最大城市的上空。气球的驾驶员在最高的一点停下来——一个教堂的尖塔顶上。他从气球上下来,把气球又升上了天空——这种事情本不应该发生的。它会飞到什么地方去呢,谁也不知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大的关系,因为它还没有被人发明出来。
他坐在教堂的尖塔顶上。身边再没有什么鸟儿在飞,因为它们对他感到厌烦,而他对它们也感到厌烦。
城里所有的烟囱都在快活地冒烟。
“这都是为你而建立起来的祭坛!”风儿说。它想对他说点愉快的事情。
他目空一切地坐在尖塔顶上,俯视着街上的人群。有一个人走过去,对于自己鼓鼓的钱包骄傲不已;另一个对于悬在自己腰上的钥匙洋洋自得,虽然这钥匙并没有锁着什么宝贵的东西;还有一个人对自己虫蛀了的上衣感到骄傲,另外还有一个人觉得他那个无用的身躯很了不起。
“这全是虚荣!我必须赶快下去,把手指伸进罐子里,然后尝尝里面的味道!”他说,“但是还不如在这儿坐一会儿。风吹在我的背上怪舒服的。懒人说,如果一个人有很多事情要做,就应该在早晨多睡一会儿。不过懒是万恶之本——但我们家里可没有发生什么恶事,我敢于这样说,所有的人都这样说,所以风吹多久,我就要在这儿坐多久。我喜欢这味道。”
于是他就这样坐了下来,不过他坐在了风信鸡上,风信鸡带着他一圈圈地转着,因此他还以为风向一直没有变。他坐着,而且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品尝着风吹的滋味。
但是在印度,太阳树里的宫殿是空洞和寂寞的,因为那四个兄弟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了。
“糟糕的命运啊!”父亲说,“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把那颗亮晶晶的宝石拿回来。我得不到它。他们都走了,死去了!”
他低下头再次读那本《真理之书》。那些书页上写着关于死后的事情,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
他那失明的女儿是他唯一的安慰和快乐。她对他怀着真诚的感情。为了他的快乐和安宁,她希望找到那颗宝石,把它带回家。她深深地思念着她的几个哥哥,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呢?她希望起码能够在梦中见到他们,不过说来也怪,即使在梦中她也见不到他们。最后她总算做了一个梦,听到了几个哥哥的声音。他们在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呼唤着她。她不得不走出去,走得很远,但是又觉得她仍然在父亲的屋子里。她没有遇到她的哥哥们,不过她觉得手上有火在燃烧。但是她并不感觉痛。原来那颗亮晶晶的宝石就在她的手里。她要把它送给她的父亲。
当她从梦境中醒来,一时间觉得手中确实捏着那颗宝石。事实上,她捏着的是纺车的把手。她经常在漫漫长夜里纺纱。她在纺锤上纺出了一根比最细的蜘蛛丝还要细的线。肉眼是看不见这根线的。她用眼泪把它打湿了,使得它比锚索还要结实。她从床上爬起来,下了一个决心,要把这个梦变成现实。
这时正是深夜,她的父亲还在睡觉。她吻了他的手。她拿起纺锤,把那根线的一端连在父亲的屋子上。如果不这样做,她这样一个瞎子将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她紧紧地捏着这根线,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依靠。她从太阳树上摘下四片叶子,委托风和雨把它们作为她的问候的信笺带给她的四个哥哥,因为她怕在这茫茫世界里无法遇到他们。
她这个可怜的小瞎子,她在外面会有怎样的遭遇呢?她有那根看不见的线可以作为依靠。她有她的哥哥们全都缺少的一种官能:敏感性。有了这种敏感性,她的手指就好像是眼睛,她的心就好像是耳朵。
她一声不响地走进这个熙攘忙碌的新奇世界。她走过的地方,天空就会变得非常晴朗。她可以感觉到温暖的阳光。彩虹从乌黑的云层里显现出来,悬在蔚蓝的天空上。她听见鸟儿在歌唱。她能够闻到橙子和苹果园的香气,这种香气是那么强烈,她几乎觉得自己尝到了果子的味道。她听到柔和的音乐和美妙的歌声,她也听到哭号和吼叫。思想和判断彼此起了难以调和的冲突。人的思想和情感在她内心的最深处发出回响,形成一曲合唱:
人间的生活不过是一个幻影——
一个可以使我们哭泣的黑夜!
但是另外一支歌又响了起来:
人间的生活是一丛玫瑰花,
充满了阳光和欢乐。
接着又有一个痛苦的调子唱了出来:
每个人只是为自己打算,
我们在无数的经历中认识到了这个真理。
于是,传来一个响亮的回答:
爱的河流奔腾不息,
流淌在我们人间!
她又听到了这样的话语:
世上的一切都是那么渺小,
无论什么东西,有利必有弊。
不过她又听到安慰的声音:
世上伟大和善良的东西数不胜数,
只是一般的人很难全部知道!
有时从周围飘来一阵嘲讽的曲调:
笑吧,把一切东西当做一个玩笑!
笑吧,像犬吠声一样!
但是盲女子的心中有另外一个更响的歌声:
依靠你自己,依靠上帝,
上帝的意志总会实现,阿门!
在所有的男人和女人、老年人和青年人的心中,只要她到来,真、善、美的光辉就会闪耀起来。无论她走到哪里——艺术家的工作室也好,金碧辉煌的大厅也好,机声隆隆、拥挤不堪的工厂也好——哪里似乎就有阳光普照、音乐奏响、花香扑鼻,似乎连枯叶都得到了新鲜露水的滋润。
但是恶魔却不喜欢这种情况。它的狡猾超过了不只万人,它总有办法达到它的目的。它走到沼泽地,收集了一大堆死水的泡沫,它在这些泡沫里注入了七倍以上的谎言的回音,使这些谎言更有力量。然后它收集了大量用钱买来的颂词和骗人的墓志铭,把这些东西捣碎,再放进“嫉妒”哭出来的眼泪中煮开,随后加上了一位小姐干枯的脸上的胭脂。它把这些东西塑造成一个姑娘。她在体态和动作跟那个虔诚的盲女子一模一样——人们把她叫做“温柔的、真诚的天使”。魔鬼的诡计就这样成功了。世人都不知道她们之中究竟哪一个是真的。是啊,凡人怎么能知道呢?
依靠你自己,依靠上帝,
上帝的意志总会实现,阿门!
盲女满怀信心地唱着这支歌。她把从太阳树上摘下的那四片叶子交给风雨,表达对她的四个哥哥的问候和思念。她相信,这些信一定能够送到他们的手里,同时那颗宝石也一定能找到,这颗宝石的光辉将会超过世上的一切光辉,它将从人们的额头上一直照进她父亲的宫殿里。
“照进父亲的屋子里去,”她重复着说,“是的,那颗宝石是存在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而我带回家去的将不只是这个保证。我感到它在我紧握的手里发光,膨胀!一毫一厘的真理,不管它如何微小,只要锐利的风能把它托起,向我吹来,我就要把它捡起并珍藏起来。我要让一切美丽事物的香气渗透到它里面——而世界上美的事物,即使对于一个盲女子来说也是数不胜数的。我还要把善良的心的跳动也加进去。我现在得到的虽然是一粒尘埃,然而它却是我正在寻找的那块宝石的尘埃。看,我手里有一把这样的尘埃。”
她立刻就回到了家里,她是骑在思想的翅膀上回来的,但是她一直没有放弃连接着她的家的那根看不见的线。一回到家她就向父亲伸出那只手。
恶魔的威力以暴风雨般的迅猛向太阳树袭来,像狂风似地穿过敞开着的大门,一直闯进藏着《真理之书》的秘室。
“暴风会把它吹走!”父亲惊叫着,同时握紧了她伸出的手。
“决不可能!”她满怀信心地说,“绝对吹不走的!我在我的灵魂中已经感觉到了那种温暖的光芒!”
这时父亲看到了一道强烈的光。这光是从她手中的那些尘埃上射出来的。它射到《真理之书》的那些空白页上——那上面应该写着这样的话:永恒的生命一定是存在的,但是在这耀眼的光中,书页上只看得到两个字:信心。
那四个哥哥终于回来了。当那四片绿叶子分别落到他们胸口上的时候,他们突然渴望回家。这种心情指引他们回到了家中。他们现在回来了,候鸟、雄鹿、羚羊和树林中的所有动物也跟着他们一起来了,因为它们也想分享他们的快乐。只要可能的话,它们有什么理由不来分享呢?
我们常常看到,当一缕阳光从门上的隙缝里照射进一间充满灰尘的房间的时候,就能看到一根旋转的灰尘的光柱。这股灰尘,不能说它平凡卑微,因为跟它的美比起来,甚至天空的彩虹都显得缺少生气。同样,从这书页上,从“信心”这光辉的字眼中,每一颗真理的微尘,带着真的光彩和善的音调,射出光芒,甚至比黑夜里照着摩西带领以色列人穿过沙漠走向迦南的火炬还要强烈。无限的希望之桥就是从“信心”这两个字开始架起的——一座把我们引向无限博爱的桥。
注释
〔1〕古代以色列国王,约公元前960-前930年在位。所罗门具有过人的聪明才智。
〔2〕旧时丹麦小丑头戴一种尖帽子,帽子上面挂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