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爱中
【题解】
墨子认为“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所谓“兼爱”,就是要人们都视人如己,爱人如己,相亲相爱,无所偏私。
本篇用大量对比来论证兼相爱之利与不相爱之害,在对比中又分个人、家庭、国家等多层次、多角度,君臣、父子、兄弟等多重关系,显示出严谨的逻辑能力与清晰的思辨能力。然后辅之以楚灵王好士细腰的事例与越王勾践考验士臣的事例,来证明只要统治者有心推广的任何政策,包括古代圣王的“兼爱”,都能得以实现。再以详尽的笔法铺叙大禹治水兼顾天下、文王治国感动上苍、武王行祭广济众生三例,来说明“兼爱”的光耀四方并非不可实现,从而否定了士君子们所言称的“兼爱”是“譬若挈太山越河济”的“不可行之物”。最后,墨子在文末推出结论,“兼相爱,交相利”是“圣王之法。天下之至道也,不可不务为也”。语言质朴无华,结构严谨,逻辑性强。
子墨子言曰:仁人之所以为事者[1],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为事者也。然则天下之利何也?天下之害何也?子墨子言曰:今若国之与国之相攻,家之与家之相篡[2],人之与人之相贼[3],君臣不惠忠,父子不慈孝,兄弟不和调[4],此则天下之害也。
【译文】
墨子说道:仁义的人治理政事的原则,一定要增进天下的利益,除去天下的祸患,像这样来办事。既然这样,那么天下的利益是什么?天下的祸患是什么?墨子说:就像现在国与国之间的相互攻打,家与家之间的互相篡夺,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伤害,君王不惠,臣子不忠,父亲不慈爱,儿子不孝顺,兄弟之间不和睦融洽,这就是天下的祸患啊!
然则崇此害亦何用生哉[5]?以不相爱生邪?子墨子言:以不相爱生。今诸侯独知爱其国,不爱人之国,是以不惮举其国以攻人之国。今家主独知爱其家,而不爱人之家,是以不惮举其家以篡人之家。今人独知爱其身,不爱人之身,是以不惮举其身以贼人之身。是故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与人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6],富必侮贫,贵必敖贱[7],诈必欺愚[8]。凡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爱生也,是以仁者非之。
【译文】
既然这样,那么考察这祸患是怎么产生的呢?因为不相爱产生的吗?墨子说:因为不相爱而产生。如今诸侯只知道爱自己的国家,不爱其他国家,所以肆无忌惮地动用全国的力量去攻打别的国家。如今一家之主只知道爱自己的家,而不爱别人的家,所以肆无忌惮地动用全家的力量去篡夺别人的家。如今的人只知道爱他自己,不去爱别人,所以肆无忌惮地使出浑身的力量去伤害别人。诸侯之间不相爱就必然硝烟四起,家主之间不相爱就必然相互篡夺,人与人之间不相爱就必然相互伤害,君臣不相爱就必然不惠不忠,父子不相爱就必然不慈不孝,兄弟不相爱就必然不和睦融洽。天下的人都不相爱,强者必然要欺凌弱者,富者必然要侮辱贫者,高贵者必然要傲视下贱者,狡诈的必然要欺负愚笨的。凡是天下祸乱、篡夺、怨愤、仇恨,之所以会出现,都因为不相爱而产生,所以仁义的人认为这样是不对的。
既以非之[9],何以易之?子墨子言曰: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易之。然则兼相爱、交相利之法将奈何哉?子墨子言: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10],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是以仁者誉之[11]。
【译文】
既然认为这是不对的,那么怎样去改变它呢?墨子说道:用大家都相亲相爱、互相得利的方法改变它。然而怎样是相亲相爱、互相得利呢?墨子说:看待别的国家如同看待自己的国家,看待别的家庭如同自己的家庭,看待别人的生命如同自己的生命。这样,诸侯相爱就不会战乱纷纷,家主相爱就不会相互篡夺,人与人相爱就不会相互伤害,君臣相爱就会带来惠忠,父子相爱就会带来慈孝,兄弟相爱就会带来和睦。天下的人都相爱,强大的就不会欺凌弱小的,人多的就不会胁迫人少的,富贵的就不会侮辱贫困的,高贵的就不会傲视低贱的,狡诈的就不会欺负愚笨的。凡是天下的祸乱、篡夺、怨愤、仇恨,都可以使它们不发生,就是由于相爱的缘故,所以仁义的人赞美它。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乃若兼则善矣[12]。虽然,天下之难物于故也[13]。”子墨子言曰:天下之士君子,特不识其利[14],辩其故也[15]。今若夫攻城野战[16],杀身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苟君说之[17],则士众能为之。况于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此何难之有!特上弗以为政[18],士不以为行故也。
【译文】
然而如今天下的士君子说:“是的,那样兼相爱是好的。虽然好,但却是天下难以办到的事啊!”墨子说道:天下的士君子只是没有认识到它的好处,了解到它的道理。现在人们攻打城市、战乱四起,为了成名而牺牲自己,这是天下老百姓都觉得为难的,但如果国君喜欢它,为官的和老百姓就会去做。何况兼相爱、交相利,与这些不同。凡是爱人的,人必然随即爱他;利人的,人也随即利他;憎恶人的,人必然随即憎恶他;害人的,人必然随即害他。这有什么难呢!只是国君不把“兼爱”体现在治理政事中,当官的不把“兼爱”付诸行动罢了。
昔者晋文公好士之恶衣[19],故文公之臣皆牂羊之裘[20],韦以带剑[21],练帛之冠[22],入以见于君,出以践于朝[23]。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为之也。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要[24],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25],胁息然后带[26],扶墙然后起,比期年[27],朝有黧黑之色[28]。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能之也。昔越王勾践好士之勇,教驯其臣,和合之焚舟失火[29],试其士曰:“越国之宝尽在此!”越王亲自鼓其士而进之。士闻鼓音,破碎乱行[30],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余。越王击金而退之。是故子墨子言曰:乃若夫少食恶衣[31],杀身而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若苟君说之,则众能为之。况兼相爱、交相利,与此异矣。夫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恶人者,人亦从而恶之;害人者,人亦从而害之。此何难之有焉,特上不以为政,而士不以为行故也。
【译文】
从前,晋文公偏好臣子服装简陋,所以文公的臣子都穿着羊皮衣裳,用牛皮带佩挂剑,戴着熟绢的冠,这样进入宫中见君主,出来侍列朝廷。这是什么缘故?国君喜爱,所以臣子这样去做。从前,楚灵王喜欢细腰的士人,所以灵王的臣子每天都只吃一顿饭作为节制,屏气束紧腰带,扶墙然后才能站起来,等过了一年,朝中人多是面黑肌瘦。这是什么缘故?国君喜欢,所以臣子就可以去做。从前,越王勾践喜欢将士勇猛,为教导训练他的臣子,对于自己发出的命令能起而响应,符合“勇”的要求,私下放火烧船,考验他的士臣说:“越国的宝藏都在这里面!”越王亲自为奋进的士臣击鼓。士臣听闻鼓音,争先恐后,打乱了队伍,冲向大火被烧死的,有一百多个近臣。越王鸣金收兵,他们才退下。所以墨子说道:为了名声而吃得少、穿得差,牺牲自己,这是天下老百姓都觉得为难的。但如果国君喜爱,众人就能照着去做。何况兼相爱、交相利,与这些不同。凡是爱人的,人必然随即爱他;利人的,人也随即利他;憎恶人的,人必然随即憎恶他;害人的,人必然随即害他。这有什么难呢?只是国君不把“兼爱”体现在治理政事中,当官的不把“兼爱”付诸行动罢了。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乃若兼则善矣。虽然,不可行之物也[32],譬若挈太山越河济也[33]。”子墨子言:是非其譬也[34]。夫挈太山而越河济,可谓毕劫有力矣[35],自古及今未有能行之者也。况乎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古者圣王行之。何以知其然?古者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36],以泄渠、孙、皇之水[37];北为防原泒[38],注后之邸、嘑池之窦[39],洒为底柱[40],凿为龙门[41],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42];东方漏之陆[43],防孟诸之泽[44],洒为九浍[45],以楗东土之水[46],以利冀州之民[47];南为江、汉、淮、汝[48],东流之,注五湖之处[49],以利荆、楚、干、越与南夷之民[50]。此言禹之事,吾今行兼矣。昔者文王之治西土[51],若日若月,乍光于四方,于西土[52],不为大国侮小国,不为众庶侮鳏寡,不为暴势夺穑人黍、稷、狗、彘[53]。天屑临文王慈[54],是以老而无子者,有所得终其寿;连独无兄弟者[55],有所杂于生人之间[56];少失其父母者,有所放依而长。此文王之事,则吾今行兼矣。昔者武王将事泰山隧[57],《传》曰[58]:“泰山,有道曾孙周王有事[59],大事既获[60],仁人尚作[61],以祗商夏[62],蛮夷丑貉[63]。虽有周亲[64],不若仁人。万方有罪[65],维予一人。”此言武王之事,吾今行兼矣。
【译文】
然而,如今天下的士君子说:“是的,像那样互相亲爱当然好。虽然好,但却是不能实现的事,就好像要举起泰山跨过黄河济水一样。”墨子说:这比方得不对。举起泰山越过黄河济水,可以说是极其有力了,但从古到今,还没有能实现它的人。兼相爱、交相利就与此不同了,古时候圣王就实现了它。怎么知道的呢?古时候大禹治理天下,在西边修筑了西河、渔窦,用来排泄渠、孙、皇的河水;在北边修筑了原、泒的堤坝,使河水流入后之邸湖和滹沱河,让黄河在砥柱山分流,开凿龙门山以利于燕、代、胡、貉的人民;东边疏导大陆上的积水,修筑孟诸湖的堤坝,同时把水分为九条河渠,限制它泛滥,以利于冀州人民;南边疏通长江、汉水、淮河、汝水,使它们东流入海,注入太湖各处湖泊,以利于荆楚、吴越和南夷的人民。这说的是夏禹的事,我们现在应该实行这种“兼爱”了。从前,文王治理西土,就像日月一般,光耀四方,被及西土。不因为是大国就欺侮小国,不因为人数众多就欺侮鳏寡孤独,不因为有强大之势就抢夺农人的粮食家畜。上天注意到文王的慈悲仁爱,所以年老无子的,可以得到供养而终其天年;茕独无兄弟的,可以安居于平常人之中;幼年失去父母的,可以有所依傍而成长。这是文王那时的事,我们现在应该实行这种“兼爱”了。从前,武王行祭于泰山,祝辞里说:“泰山有灵,我行此祭祀,伐纣之事已获成功,贤仁的人在我身旁辅佐,以振奋华夏中原,乃至边疆荒野。即使有至亲,也不及我有仁人。四方众生若有罪过,全都由我一人承当。”这说的是武王时的事,我们现在应该实行这种“兼爱”了。
是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君子,忠实欲天下之富而恶其贫[66],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兼相爱、交相利。此圣王之法,天下之治道也,不可不务为也[67]。
【译文】
因此墨子说道:如今天下的君子,心中实在希望天下富强而憎恶贫困,希望天下得到治理而憎恶祸乱纷纭,那么大家应当都相亲相爱、互相惠利。这是圣王的法则,是天下得到治理的方法,不可不努力地去做啊!
[1] 事:政事。
[2] 篡:篡夺。
[3] 贼:伤害。
[4] 和调:融洽和睦。
[5] 崇:乃“察”字之误(俞樾说)。
[6] 执:执掌,控制。
[7] 敖(ào):通“傲”。
[8] 诈:聪明人。
[9] 以:通“已”。
[10] 劫:胁迫,威逼。
[11] 之:指“兼相爱、交相利”之法。
[12] 乃若:转语词,相当于“那么”。
[13] 物:事。于故:谓迂远难行之事(孙诒让说)。
[14] 特:只,但。
[15] 辩:通“辨”。
[16] 若夫:语助词。
[17] 苟:如果,假使。说:同“悦”。
[18] 弗:不。
[19] 好(hào):喜爱。恶衣:破旧的衣服。
[20] 牂(zānɡ):母羊。裘:皮衣。
[21] 韦:熟牛皮。带:佩带。
[22] 练:白色的熟绢。
[23] 践:踩。
[24] 细要:即“细腰”。
[25] 为节:作为节制的方法。
[26] 胁息:屏气。带:束腰带。
[27] 比:等到,及。期(jī)年:一年。
[28] 朝:朝臣。黧(lí):人饥瘦时发黑的面色。
[29] 和合之:疑当为“私令人”(孙诒让说)。
[30] 碎:疑为“萃”之借字,亦行列之谓(孙诒让说)。行:陈列,行列。
[31] 乃若夫:语助词。
[32] 物:事。
[33] 挈(qiè):举。太山:即泰山。越:跨过,越过。河:黄河。济:济水。
[34] 是:这。
[35] 毕:疾。劫:疑为“劼”之误(孙诒让说),形容有力的样子。
[36] 为:治。西河:在山西、陕西之界的一段黄河。渔窦:古水名,疑即龙门。
[37] 泄:倾泻,排泄。渠、孙、皇:古水名。
[38] 防:隄。原、泒(ɡū):皆为古水名。
[39] 注:注入。后之邸:古地名。嘑(hū)池:即滹沱。嘑,通“滹”。窦:通“渎”,大河。
[40] 洒:分流。底柱:即砥柱山。
[41] 凿:开通。
[42] 燕、代:皆为古代北方国名。胡、貉:皆为古代北方部族名。
[43] 东方漏之陆:“方”当为“为”(孙诒让说)。漏:疏导。之陆:疑当作“大陆”(孙诒让说)。
[44] 防:拦截,堵。孟诸之泽:古湖泽名,在河南商丘东北。
[45] 九浍(kuài):九条河流。
[46] 楗(jiàn):门限。这里指限制。
[47] 冀州:古“九州”之一,在黄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区。
[48] 江:长江。汉:汉水。淮:淮河。汝:汝水。
[49] 五湖:泛指太湖流域的湖泊。
[50] 荆、楚:即楚国。干、越:即吴越。
[51] 西土:今陕西岐山一带,周民族定居于此。
[52] 乍:古通“作”。
[53] 穑人:种田的人。黍、稷:泛指粮食。狗、彘(zhì):泛指家畜。
[54] 屑:顾。临:察视。
[55] 连独:“连”疑当读为“矜”,穷苦茕独之意(孙诒让说)。
[56] 杂:读为“集”(孙诒让说),成,就。
[57] 将:行。
[58] 《传》:祝辞。
[59] 曾孙:天子诸侯祭祀时的谦称。有事:行此祭祀。
[60] 既:已经。获:得。
[61] 尚:辅佐。作:起。
[62] 祗(zhèn):拯救(孙诒让说)。商夏:华夏中原。
[63] 蛮夷丑貉:泛指中原之外的民族。
[64] 周亲:至亲。
[65] 万方:指四方百姓。
[66] 忠:通“中”(孙诒让说)。
[67] 务:努力,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