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爱下

字数:7825

【题解】

此篇的主旨,大致与《兼爱上》、《兼爱中》相同,但篇幅较长,论述更为详尽。

开篇首先论述天下之大害在于君不惠、臣不忠、父不慈、子不孝,所以相互残害而损人以利己。因而墨子提出要以“兼相爱、交相利”来改变这一状况。接着,以具体的例子来说明,即使是反对“兼”的人,在遇到实际困难的时候,也会向实行“兼”的人寻求帮助,这就是他们言论和行为不相符合,所以他们非议“兼”是应当被质疑的。然后,墨子又以先王的《泰誓》、《禹誓》、《汤说》、《周诗》为例,反复论证“兼爱”是古代贤王的治国之道,以此来彻底确立“兼爱”的价值。最后,墨子作补充论证,指出“兼爱”之道并非如一些人所认为是极其困难而不可实现的美好愿望,只要统治者有诚意推行,并且“劝之以赏誉,威之以刑罚”,必会使百姓为求“乡上”而趋之若鹜。这样天下就会安定,百姓就会得利。

子墨子言曰: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然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1]?曰:若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2],诈之谋愚,贵之敖贱[3],此天下之害也。又与为人君者之不惠也[4],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又与今人之贱人[5],执其兵刃、毒药、水、火,以交相亏贼,此又天下之害也。

【译文】

墨子说:仁义的人做事,一定追求兴起天下的利益,除去天下的祸害。然而当今的时候,天下的祸害哪个是最大的呢?回答是:像大国攻打小国,大家使小家变得混乱,强大的抢劫弱小的,人多的欺负人少的,狡诈的欺骗愚蠢的,高贵的轻视低贱的,这就是天下的祸害。又像做国君的不仁慈,做臣子的不忠诚,做父亲的不慈爱,做儿子的不孝顺,这又是天下的祸害。又像现在残害人的人,拿着他们的刀枪、毒药、水、火,用这些来相互残害,这又是天下的祸害。

姑尝本原若众害之所自生[6],此胡自生?此自爱人利人生与?即必曰非然也,必曰从恶人贼人生[7]。分名乎天下恶人而贼人者,兼与[8]?别与[9]?即必曰别也。然即之交别者[10],果生天下之大害者与?是故别非也。子墨子曰:“非人者,必有以易之,若非人而无以易之,譬之犹以水救火也[11],其说将必无可焉。”

【译文】

姑且尝试推究一下这众多祸害产生的根源,这是从哪产生的呢?这都是从爱人利人产生的吗?那么必定会说不是这样的,必定说是厌恶人残害人产生的。辨别一下天下厌恶人残害人的人,是出于“兼”还是出于“别”呢?那么必定说是“别”。既然这样,那么把自己和别人相区别,果然是产生天下大祸害的原因吗?所以说“别”是不对的。墨子说:“非难别人,一定有别的东西来替代它,如果非难别人而又没有东西来替代,就好像用水来救水,用火来救火,这种主张一定是不能实行的。”

是故子墨子曰:兼以易别。然即兼之可以易别之故何也?曰:藉为人之国若为其国[12],夫谁独举其国以攻人之国者哉[13]?为彼者由为己也[14]。为人之都若为其都[15],夫谁独举其都以伐人之都者哉?为彼犹为己也。为人之家若为其家,夫谁独举其家以乱人之家者哉?为彼犹为己也。然即国、都不相攻伐,人家不相乱贼,此天下之害与?天下之利与?即必曰天下之利也。

【译文】

因此墨子说:要用“兼”来替代“别”。既然这样,那么“兼”可以替代“别”的缘故是什么呢?回答是:假如为别人的国家就像为自己的国家,那么谁还会发动全国的力量去攻打别人的国家呢?为别人就像为自己。为别人的都城就像为自己的都城,谁还会发动整个都城的力量去攻打别人的都城呢?为别人就像为自己。为别人的家就像为自己的家,谁还会发动全家的力量去扰乱别人的家呢?为别人就像为自己。那么,国家和国家、都城和都城不相互攻打,人与人、家与家不相互残害,这是天下的祸害,还是天下的利益呢?那么,必定会说是天下的利益。

姑尝本原若众利之所自生,此胡自生?此自恶人贼人生与?即必曰非然也,必曰从爱人利人生。分名乎天下爱人而利人者,别与?兼与?即必曰兼也。然即之交兼者,果生天下之大利者与。是故子墨子曰:兼是也。且乡吾本言曰[16]:“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今吾本原兼之所生,天下之大利者也;吾本原别之所生,天下之大害者也。是故子墨子曰:别非而兼是者,出乎若方也[17]。

【译文】

姑且尝试推究这众多利益所产生的根源,是由什么产生的呢?这是从厌恶人残害人产生的吗?必定说不是这样的,必定说是从爱人利人产生的。辨别天下爱人和利人的人,是因为“别”还是因为“兼”呢?一定说是“兼”。那么,这种互爱互利,果真是产生天下大利益的原因。所以墨子说:“兼”是对的。并且我以前说过:“仁义的人的事业,务必追求兴起天下的利益,除去天下的祸害。”现在我推究到“兼”是产生天下的大利益的本源,我推究到“别”是产生天下的大祸害的本源。所以墨子说:“别”是不对的,“兼”是对的,就是出于这个道理。

今吾将正求与天下之利而取之,以兼为正[18],是以聪耳明目相与视听乎[19]?是以股肱毕强相为动宰乎[20]?而有道肆相教诲[21],是以老而无妻子者,有所侍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今唯毋以兼为正,即若其利也[22],不识天下之士,所以皆闻兼而非者,其故何也?

【译文】

现在我正寻求一个给予天下利益的方法并且采用它,用“兼”去治理政治,是用聪明的耳朵、明亮的眼睛帮助去听、去看吗?是用强有力的手脚去相互帮助吗?于是努力地用道义相互教诲,所以年老而没有妻子儿女的人能够得到奉养而寿终,年幼弱小孤独的没有父母的儿童能够有所依靠而长大。现在只要用“兼”来治理政治,就可以得到这样的利益,不知道天下的士人,听到“兼”就都加以反对,是什么原因呢?

然而天下之士非兼者之言,犹未止也。曰:即善矣。虽然,岂可用哉?子墨子曰:用而不可,虽我亦将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姑尝两而进之。谁以为二士[23],使其一士者执别,使其一士者执兼。是故别士之言曰:“吾岂能为吾友之身,若为吾身?为吾友之亲,若为吾亲?”是故退睹其友[24],饥即不食,寒即不衣,疾病不侍养,死丧不葬埋。别士之言若此,行若此。兼士之言不然,行亦不然,曰:“吾闻为高士于天下者,必为其友之身,若为其身;为其友之亲,若为其亲,然后可以为高士于天下。”是故退睹其友,饥则食之,寒则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丧葬埋之。兼士之言若此,行若此。若之二士者[25],言相非而行相反与!当使若二士者[26],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27],无言而不行也。然即敢问,今有平原广野于此,被甲婴胄将往战[28],死生之权未可识也[29];又有君大夫之远使于巴、越、齐、荆[30],往来及否未可识也。然即敢问,不识将恶也,家室奉承亲戚[31],提挈妻子而寄托之[32],不识于兼之有是乎?于别之有是乎?我以为当其于此也,天下无愚夫愚妇,虽非兼之人,必寄托之于兼之有是也。此言而非兼,择即取兼,即此言行费也[33]。不识天下之士,所以皆闻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译文】

然而,天下的士人非议“兼”的言论并没有停止。说:“兼”的主张很好。即使是这样,难道可以实行吗?墨子说:如果不可以用,即使是我也要非难它。何况哪里会有好但是不能用的东西呢?姑且尝试让主张“兼”和“别”的人完全按自己的主张行事。假设有两个人,让其中一个士人主张“别”,让另一个士人主张“兼”。所以主张“别”的士人说:“我怎么能为我的朋友的身体,就像为我自己的身体?怎么能为我朋友的亲人,就像为我自己的亲人?”所以返身看他的朋友,饥饿也不给他食物,寒冷也不给他衣服,生病也不加以照顾,死了也不埋葬。主张“别”的人的言论是这样的,行为是这样的。主张“兼”的人的言论就不是这样,行为也不是这样。说:“我听说成为天下品德高尚的人,必定为他朋友的身体就像为他自己的身体,为他朋友的亲人就像为自己的亲人,然后可以成为天下品德高尚的人。”所以返身看他的朋友,饥饿就给他食物,寒冷就给他衣服,生病就加以照顾,死了帮助埋葬。主张“兼”的人的言论是这样的,行为是这样的。像这样的两个士人,言论不同而且行为相反!如果尝试让这两个人,说的话一定有信用,行为必定果敢,让言论和行为相符合,就像符节一样契合,没有一句话不实行的。那么请问:现在有平原旷野在这里,穿着铠甲戴着头盔前往作战,生死的变化不可预知;又有个大夫,奉命出使遥远的巴、越、齐、荆等地,能否重返故乡不可预料。那么请问:不能预料该怎么办呢?对于他的家室及需要奉养的父母,需要带领的妻子孩子,该托付给谁呢?不知该托付给主张“兼”的朋友,还是托付给主张“别”的朋友呢?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天下就没有愚蠢的男女,即使是非议“兼”的人,也一定会托付给主张“兼”的人。在言论上非议“兼”,在选择上就取“兼”,这就是言论和行为相反。不知道天下的士人,听到“兼”就都加以非议,它的原因是什么呢?

然而天下之士非兼者之言,犹未止也。曰:意可以择士[34],而不可以择君乎?姑尝两而进之。谁以为二君,使其一君者执兼,使其一君者执别,是故别君之言曰:“吾恶能为吾万民之身,若为吾身?此泰非天下之情也[35]。人之生乎地上之无几何也,譬之犹驷驰而过隙也。”是故退睹其万民,饥即不食,寒即不衣,疾病不侍养,死丧不葬埋。别君之言若此,行若此。兼君之言不然,行亦不然,曰:“吾闻为明君于天下者,必先万民之身,后为其身,然后可以为明君于天下。”是故退睹其万民,饥即食之,寒即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丧葬埋之。兼君之言若此,行若此。然即交若之二君者,言相非而行相反与。常使若二君者,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无言而不行也。然即敢问,今岁有疠疫[36],万民多有勤苦冻馁[37],转死沟壑中者[38],既已众矣。不识将择之二君者[39],将何从也?我以为当其于此也,天下无愚夫愚妇,虽非兼者,必从兼君是也。言而非兼,择即取兼,此言行拂也。不识天下所以皆闻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译文】

然而天下的人非议“兼”的言论还没有停止。说:或许可以用以选择士人,但是不可以用以选择君主吧?姑且尝试让主张“兼”和“别”的人完全按自己的主张行事。假设有两位君主,让其中的一位君主主张“兼”,让其中一位君主主张“别”,所以主张“别”的君主说:“我怎么能为广大百姓的身体就像为我自己的身体?这太不符合天下的常情了。人生活在世上没有多少时间,就好比四匹马拉的车奔驰过缝隙那么快。”所以返身看他的百姓,饥饿而不给他食物,寒冷而不给他衣服,疲劳生病也不加以奉养,死了也不埋葬。主张“别”的君主的言论像这样,行为像这样。主张“兼”的君主的言论不像这样,行为也不像这样。说:“我听说作为天下圣明的君主的人,必定先考虑广大百姓的身体,然后再考虑自己的身体,然后才可以成为天下圣明的君主。”所以返身看他的百姓,饥饿就给他食物,寒冷就给他衣服,疲劳生病就加以奉养,死了就帮助埋葬。主张“兼”的君主的言论像这样,行为像这样。那么,像这两位君主,言论不同而且行为相反。如果尝试让这两位君主,说的话一定有信用,行为一定果敢,让言论行为相互符合就像符节一样契合,没有一句言论不实行的。那么请问:现在有瘟疫流行,广大的百姓大多数辛苦劳作却挨饿受冻,死后被抛在水沟、山沟中的人已经很多了。不知道要从这两位国君中做选择时,要跟从哪一位呢?我认为在当今的时候,天下无论愚蠢的夫妇,即使是非议“兼”的人,也一定会选择跟从主张“兼”的君主。言论上非议“兼”,选择的时候却选择“兼”,这就是言论和行为不相符合。不知道天下人为什么听到“兼”就都加以非议,它的缘故是什么呢?

然而天下之士非兼者之言也,犹未止也。曰:兼即仁矣,义矣,虽然,岂可为哉?吾譬兼之不可为也,犹挈泰山以超江河也[40]。故兼者直愿之也[41],夫岂可为之物哉?子墨子曰:夫挈泰山以超江河,自古之及今[42],生民而来未尝有也。今若夫兼相爱、交相利,此自先圣六王者亲行之。何知先圣六王之亲行之也?子墨子曰:吾非与之并世同时,亲闻其声,见其色也[43]。以其所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槃盂,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泰誓》曰:“文王若日若月,乍照,光于四方于西土。”即此言文王之兼爱天下之博大也,譬之日月兼照天下之无有私也[44]。即此文王兼也,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文王取法焉。

【译文】

然而天下人非议“兼”的言论还没有停止。说:“兼”虽然是仁义的,但是,难道这样就可以实现了吗?我打个比方说“兼”是不可实现的,就像要举起泰山来跨过长江、黄河一样。所以说“兼”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难道是可以实行的吗?墨子说:举起泰山来跨过长江、黄河,从古代到现在,自从有百姓以来,都是没有的。至于像现在这样的相爱相利,这是从古代圣明的六位君王开始就亲自实行的。怎么知道古代圣明的六位君王是亲自实行的呢?墨子说:我不是和他们生活在同一时代,没有亲自听到他们的声音,没有亲眼看到他们的表情。凭借他们所书写在竹帛上、雕在金石上、刻在盘盂器皿上来留传给后世子孙的记载才知道。《泰誓》说:“文王像太阳和月亮的光辉一样,照耀在四方和西方的土地上。”这就是说文王广泛地爱天下的人,就像太阳和月亮普照天下,没有偏私一样。这就是文王的“兼”,墨子所说的“兼”,就是从文王那里取法得来的。

且不唯《泰誓》为然,虽《禹誓》即亦犹是也。禹曰:“济济有众[45],咸听朕言[46]:非惟小子[47],敢行称乱[48],蠢兹有苗[49],用天之罚,若予既率尔群对诸群,以征有苗。”禹之征有苗也,非以求以重富贵、干福禄、乐耳目也[50],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即此禹兼也。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禹求焉。

【译文】

况且,不仅仅是《泰誓》是这样,即使是《禹誓》也是这样。禹说:“众多的百姓,都听我说:并不是我小子敢发动战乱,有苗那么蠢蠢欲动,我代替上天对他们施行惩罚,现在我率领你们各邦的君主,去征讨有苗族。”禹征讨有苗族,并不是看重富贵,追求福禄,娱乐耳朵和眼睛,而是来追求兴盛天下的利益,除去天下的祸害。这就是禹的“兼”。墨子所说的“兼”,就是从禹那里取法得来的。

且不唯《禹誓》为然,虽《汤说》即亦犹是也。汤曰:“惟予小子履[51],敢用玄牡[52],告于上天后[53],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54]。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即此言汤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惮以身为牺牲[55],以祠说于上帝鬼神[56]。即此汤兼也。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汤取法焉。

【译文】

况且不仅仅《禹誓》是这样,即使《汤说》也是这样。汤说:“我斗胆地用黑色的公牛,来祭告上天说:‘现在天下大旱,罪责由我来承担,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上下的天地。有善行不敢隐瞒,有恶行不敢赦免,这都铭记在上天的心里。如果四方的人有罪过,我愿意承担,我有了罪过,不希望连累四方的人。’”这就是说汤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尚且不惜以自己为祭祀品,以此来向上天鬼神祈祷。这就是汤的“兼”。墨子所说的“兼”,就是是从汤那里取法得来的。

且不惟《誓命》与《汤说》为然,《周诗》即亦犹是也。《周诗》曰:“王道荡荡[57],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其直若矢[58],其易若底[59]。君子之所履,小人之所视。”若吾言非语道之谓也,古者文武为正[60],均分赏贤罚暴[61],勿有亲戚弟兄之所阿[62]。即此文武兼也。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文武取法焉。不识天下之人,所以皆闻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译文】

况且不仅仅是《誓命》和《汤说》是这样,《周诗》也是这样。《周诗》说:“王道坦荡宽广,没有偏爱没有袒护,王道平坦,没有袒护没有偏爱。它像箭一样笔直,像磨刀石一样平坦。这是君子所实践的,是百姓们所仰望的。”如果我所说的还不足以说明“兼”,那么古代文王武王处理政治,分配平均,奖赏贤人,惩罚坏人,不偏袒父母兄弟亲戚。这就是文王和武王的“兼”。墨子所说的“兼”,就是从文王和武王那里取法得来的。不知道天下的士人,听到“兼”就都加以非议,是什么原因呢?

然而天下之非兼者之言,犹未止曰:意不忠亲之利[63],而害为孝乎?子墨子曰:姑尝本原之孝子之为亲度者[64]。吾不识孝子之为亲度者,亦欲人爱利其亲与?意欲人之恶贼其亲与?以说观之,即欲人之爱利其亲也。然即吾恶先从事即得此?若我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爱利吾亲乎?意我先从事乎恶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乎?即必吾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也。然即之交孝子者[65],果不得已乎?毋先从事爱利人之亲者与?意以天下之孝子为遇而不足以为正乎[66]?姑尝本原之先王之所书,《大雅》之所道曰:“无言而不雠,无德而不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67]。”即此言爱人者必见爱也[68],而恶人者必见恶也。不识天下之士,所以皆闻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译文】

然而天下非议“兼”的言论还没有停止,说:或许不符合双亲的利益而有害于子女行孝道吧?墨子说:姑且尝试探究孝子为双亲做打算的本源。我不知道孝子为双亲做打算,是为了让人爱他的双亲、给他双亲利益呢?还是希望别人憎恨和残害他的双亲呢?从常理来看,是希望别人爱他的双亲、给他双亲利益。那么,我先做什么事,才能达到这样的结果呢?是我先从事于爱别人的双亲、给他们利益,然后别人才会以爱和利我的双亲来回报我?还是我先从事于憎恨和残害别人的双亲,然后别人才以爱和利我的双亲来回报我呢?那必定是我先从事于爱和利别人的双亲,然后别人才会以爱和利我的双亲来回报我。那么这种相互为孝子的情况,果真是出于不得已吗?我先从事于爱和利别人的双亲,是以为天下的孝子都是愚蠢的而不足以对他们的父母正当地尽孝道吗?姑且尝试探究先王的书《大雅》所说的道术,说:“没有什么话不应答,没有什么恩德不报答。你投给我一颗桃子,我就会还你一颗李子。”这就是说爱别人的人一定会被别人爱,厌恶别人的人一定会被别人厌恶。不知道天下的士人,听到“兼”就非议,是什么缘故呢?

意以为难而不可为邪?尝有难此而可为者。昔荆灵王好小要,当灵王之身,荆国之士饭不逾乎一[69],固据而后兴[70],扶垣而后行[71]。故约食为其难为也[72],然后为而灵王说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73],即求以乡其上也。昔者越王勾践好勇,教其士臣三年,以其知为未足以知之也,焚舟失火,鼓而进之,其士偃前列[74],伏水火而死,有不可胜数也。当此之时,不鼓而退也[75],越国之士可谓颤矣[76]。故焚身为其难为也,然后为之越王说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即求以乡上也。昔者晋文公好苴服,当文公之时,晋国之士,大布之衣,牂羊之裘,练帛之冠,且苴之履[77],入见文公,出以践之朝。故苴服为其难为也,然后为而文公说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即求以乡其上也。是故约食、焚舟、苴服,此天下之至难为也,然后为而上说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何故也?即求以乡其上也。今若夫兼相爱、交相利,此其有利且易为也,不可胜计也。我以为则无有上说之者而已矣,苟有上说之者,劝之以赏誉,威之以刑罚,我以为人之于就兼相爱、交相利也[78],譬之犹火之就上、水之就下也,不可防止于天下。

【译文】

或许认为“兼”太困难而不能做到吧?曾经有比这更难的事情却也可以做到的。从前荆灵王喜欢细小的腰身,在灵王那个时代,荆国的士人每天吃饭不超过一顿,要撑着木杖才能站起来,扶着墙才能行走。本来节食是很难做到的事情,但是为了取悦于灵王却做到了,时代没有改变,人民的习惯却改变了,就是以此来追求迎合上面。从前越王勾践喜欢勇敢的人,教导他下面的士人和大臣三年,凭借他的智慧还不足以预料教导的结果,就放火烧船,击鼓让将士前进,他的将士前排倒下的,掉进火里和水里死去的,不计其数。在这个时候,即使不击鼓,也会向前进,越国的将士可以说是很勇敢的了。所以焚火烧身本来是难做到的事,为了让越王高兴而做到了,时代没有改变,百姓的风俗却可以改变,就是以此来迎合上面。从前晋文公喜欢粗布的衣服,在文公的时代,晋国的士人,穿着粗布的衣服和母羊皮做的皮裘,戴着粗绸的帽子,脚穿粗麻的鞋子,进去见文公,出来后上朝。本来穿粗布的衣服是很难做到的,但是为了取悦文公而做到了,时代没有改变,百姓的风俗却可以改变。所以节食、焚舟烧身、穿粗布衣服是天下人难做到的,为了让君王高兴而做到了,时代没有改变,百姓的风俗却可以改变。这是为什么呢?就是以此来迎合上面。现在像“兼相爱、交相利”,这些不仅是有利的,而且容易做到,好处不可胜数。我认为如果没有上面的人喜欢也就罢了,如果有上面的人喜欢,就用奖赏来鼓励大家实行,用惩罚来威胁大家实行,我认为天下人追求“兼相爱、交相利”,就像火向上升、水向下流,在整个天下是势不可挡的。

故兼者圣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万民衣食之所以足也。故君子莫若审兼而务行之[79],为人君必惠,为人臣必忠,为人父必慈,为人子必孝,为人兄必友[80],为人弟必悌。故君子莫若欲为惠君、忠臣、慈父、孝子、友兄、悌弟,当若兼之不可不行也。此圣王之道而万民之大利也。

【译文】

所以“兼”是圣明的君王的道术,是王公大人得以安宁,是广大百姓的衣服食物得以满足的方法。所以君子不如审查“兼”并且切实地实行,作人君主一定要有恩惠,做人臣下一定要讲忠信,做人父亲一定要慈爱,做人儿子一定要孝顺,做人兄长一定要友爱,做人弟弟一定要敬爱、顺从兄长。所以君子不如做有恩惠的君主、忠诚的大臣、慈爱的父亲、孝顺的儿子、友爱的兄长、顺从的弟弟,那么像“兼”这样的道术,就不能不实行。这是圣明的君王的道术,是广大百姓的大利益。


[1] 孰:哪一个,哪一样。

[2] 暴:欺凌,损害。

[3] 敖:通“傲”,傲慢。

[4] 与:《广雅》:“与,如也。”

[5] 今人:“人”字疑衍(王念孙说)。贱:当为“贼”之误(王念孙说)。

[6] 本原:追究根源。

[7] 恶:讨厌,不喜欢。

[8] 兼:指待人如待己。

[9] 别:指将别人与自己区分对待。

[10] 即:与“则”同(孙诒让说)。交别:犹“交相别”(孙诒让说)。

[11] 以水救火:疑当为“以水救水,以火救火”(俞樾说),指方法不当,则为害更大。

[12] 藉:假使。

[13] 独:当为“犹”之误(陶鸿庆说)。

[14] 由:同“犹”。

[15] 都:都城。

[16] 乡(xiànɡ):从前。

[17] 若:此,这个。方:方法,办法。

[18] 正:通“政”。

[19] 与:据别本当作“为”(于省吾说)。

[20] 宰:犹“治”(吴毓江说)。

[21] 肆:肆力,努力。

[22] 若:若此,如此。

[23] 谁:当为“设”之误(王引之说)。

[24] 退:归,返回。

[25] 之:此。

[26] 当:疑为“尝”之借字(孙诒让说)。若:此,这个。

[27] 符节:古代朝廷传达命令或征调兵将的凭证。

[28] 被:披。甲:铠甲。婴:围绕,缠绕。胄:头盔。

[29] 权:变。

[30] 使:出使。

[31] 奉承:这里指奉养。亲戚:古人称父母为亲戚。

[32] 提:携带。挈:带着,领着。

[33] 费:通“拂”(王念孙说),违背。

[34] 意:通“抑”,或者。

[35] 泰:最,极。

[36] 疠疫(lì yì):瘟疫。

[37] 馁:饥饿。

[38] 转:弃。死:这里指死去的人。

[39] 之:此。

[40] 挈:提起。江:长江。河:黄河。

[41] 直:仅,只是。

[42] 之:犹“以”(王焕镳说)。

[43] 色:脸色,表情。

[44] 兼照:普照。

[45] 济济:众盛之貌。

[46] 咸:都,全。朕:我。

[47] 惟:通“台”,我。小子:谦称自己。

[48] 称:举。

[49] 蠢:不逊。

[50] 重:重视。干:求。

[51] 履:殷汤名。

[52] 玄牡:黑色的公牛。

[53] 后:疑为“后土”(孙诒让说)。上天后土,指天地的鬼神。

[54] 简:存。

[55] 惮:畏惧,害怕。牺牲:指祭祀品。

[56] 祠:祭。说:同“悦”。

[57] 王道:指治国之道。荡荡:平坦而广大的样子。

[58] 矢:箭。

[59] 易:平。底:当为“砥”,磨刀石。

[60] 正:同“政”(孙诒让说)。

[61] 均分:平均分配,指公平、公正。

[62] 阿(ē):偏袒,迎合。

[63] 忠:当为“中”,符合。

[64] 度(duó):揣度,揣测。

[65] 之交孝子:犹上文云“交兼”、“交别”(孙诒让说),指相互为孝子。

[66] 遇:当为“愚”的同声假借字(孙诒让说)。

[67] “无言而不雠(chóu)”:以下四句:出自《诗经·大雅·抑》。应答。

[68] 见:被。

[69] 逾:超过。

[70] 据:撑着木杖。兴:起,起来。

[71] 垣(yuán):矮墙。

[72] 约:少。

[73] 逾:当为“渝”,改变(孙诒让说)。

[74] 偃:倒。

[75] 退:疑当为“进”(吴汝纶说)。

[76] 颤:读为“惮”(吴毓江说),《广雅·释诂》:“惮,强也。”

[77] 且:当读为“粗”(毕沅说)。苴(jū):麻。

[78] 就:趋向。

[79] 莫若:不如。审:审察。务:致力,从事。

[80] 友:友善。


兼爱中非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