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过

字数:4129

【题解】

此篇虽以《辞过》为名,但全篇所说的是为宫室、城郭、衣服、饮食、舟船和蓄私要有所节制,因此有研究者认为与《节用》上、中篇内容相近,主张将此篇视为《节用》的下篇。

本篇从为宫室、城郭、衣服、饮食、舟船和蓄私五个方面来说明必须使用有度。墨子并不是反对这些,而是认为应有所节制。因为如果君王追求奢华享受,那么远近之臣就会争相效仿,这样必将使百姓的负担加重,生活更加窘迫,所以墨子认为,在当时百姓生活还不能完全得到保障的时候,君主和士大夫应节制自己的欲望,才能使国家“节俭”而昌,否则必将引起百姓不满和反抗,从而使国家陷入混乱,甚至社稷不保,此即所谓“淫佚”而亡。

子墨子曰: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1],穴而处。下润湿伤民[2],故圣王作为宫室[3]。为宫室之法,曰:“室高足以辟润湿[4],边足以圉风寒[5],上足以待雪霜雨露[6],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谨此则止[7]。凡费财劳力,不加利者,不为也。役,修其城郭,则民劳而不伤;以其常正,收其租税,则民费而不病。民所苦者非此也,苦于厚作敛于百姓。是故圣王作为宫室,便于生,不以为观乐也[8];作为衣服带履,便于身,不以为辟怪也[9]。故节于身,诲于民,是以天下之民可得而治,财用可得而足。当今之主,其为宫室则与此异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宫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黄刻镂之饰[10]。为宫室若此,故左右皆法象之[11]。是以其财不足以待凶饥[12],振孤寡[13],故国贫而民难治也。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也,当为宫室不可不节[14]。

【译文】

墨子说:古代的百姓还不会建筑房屋的时候,依傍着山冈居住,住在洞穴里。地下的湿气会损害人的身体,所以英明的圣王开始建筑宫室。建造宫室的原则是:“地基的高度足以避免潮湿,四面的墙壁足以抵挡风寒,上面的屋顶足以抵挡雪霜雨露,墙壁的高度足以符合男女有别的礼节。”仅仅如此就可以了。凡是劳民伤财,又没有更多好处的事是不做的。按照常规的劳役去修筑城郭,那么百姓虽然劳累,但不会伤害到根本;按照常规征收租税,那么百姓虽然有所耗费,却也不会因此而困苦。百姓所感到困苦的不是这些,而是苦于过度的横征暴敛。因此圣王建造房屋,只是为了便于居住,不是为了观赏和享乐;制作衣服、腰带、鞋子,是为了有利于保养身体,而不是用来满足特殊的癖好。所以圣明的君主自己很节俭,并且也这样教导民众,所以天下的百姓就可以得到治理,财物用度也可以得到满足。现在的君主,他们建造宫室和上述的做法是不一样的,必定要向百姓横征暴敛,强夺民众的衣食财用来修建宫室、亭台楼阁的曲折回转的景观,以及各种色彩和雕刻的装饰。君王像这样修建宫室,所以近臣都效法他。所以,国家的钱财就不够用来应付饥荒,救济孤儿寡妇,因此,国家就贫困,而百姓就难以治理了。如果国君真想天下得到治理而憎恶天下混乱,那么建造宫室就不能不节俭。

古之民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茭[15],冬则不轻而温,夏则不轻而凊[16]。圣王以为不中人之情,故作诲妇人治丝麻[17],梱布绢[18],以为民衣。为衣服之法:“冬则练帛之中[19],足以为轻且暖;夏则绤之中[20],足以为轻且凊。”谨此则止。故圣人之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而足矣,非荣耳目而观愚民也[21]。当是之时,坚车良马不知贵也,刻镂文采不知喜也。何则?其所道之然。故民衣食之财,家足以待旱水凶饥者,何也[22]?得其所以自养之情,而不感于外也[23]。是以其民俭而易治,其君用财节而易赡也[24]。府库实满,足以待不然[25],兵革不顿[26],士民不劳,足以征不服,故霸王之业可行于天下矣。当今之主,其为衣服,则与此异矣。冬则轻暖,夏则轻凊,皆已具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锦绣文采靡曼之衣[27],铸金以为钩[28],珠玉以为珮[29],女工作文采[30],男工作刻镂[31],以为身服。此非云益之情也[32],单财劳力,毕归之于无用也[33]。以此观之,其为衣服,非为身体,皆为观好[34]。是以其民淫僻而难治,其君奢侈而难谏也。夫以奢侈之君御好淫僻之民,欲国无乱,不可得也。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为衣服不可不节。

【译文】

古代的百姓还不知道做衣服的时候,穿着兽皮,系着草绳,冬天既不轻便也不暖和,夏天既不轻便也不凉快。圣人认为这样不符合人的本性,所以,教妇女生产丝麻,纺织布匹,用来制成百姓的衣服。做衣服的法则是这样的:“冬天穿丝制的衣服,就可以既轻便又暖和;夏天穿细葛布缝制的衣服,就可以既轻便又凉快。”仅仅是这样就停止了。所以圣人缝制衣服,只是让身体舒适、肌肤暖和就足够了,并不是为了让百姓们看起来觉得美观。在那个时候,人们不知道坚固的马车和驯良的马匹是很贵重的,也不因为雕刻得很有文采而感到高兴。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们所接受的引导是这样的。所以百姓的衣食财用,足以应付水旱之灾和凶年饥荒,为什么呢?因为百姓懂得自给自足的道理,而不受到外物的影响。所以百姓节俭就容易管理,君王的用度节俭就容易富足。国库充实,足以应付突发的事件,兵器甲胄没有损坏,士兵百姓不劳顿,足以征服不顺从的国家,所以能够在天下成就霸业。现在的君主,缝制衣服却和上述的不一样。冬天的衣服轻便暖和,夏天的衣服轻便凉快,这些都具备了,必定还要向百姓征收很重的赋税,强行夺取百姓用于衣食的财产,来缝制华美柔软的锦绣衣服,用黄金做成衣服的带钩,用珠宝玉器来做佩饰;让女工刺绣文采,让男工装饰雕刻,来作为自己的衣服。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更加暖和,耗尽人力财力,都是用在了没有实际用处的事情上。照这样看来,他们所做的衣服,不是为了身体的舒适,而都是为了外观的好看。所以他的百姓邪恶不正难以治理,国君也生活奢侈而难以进谏。以这样奢侈的国君来管理这样邪恶不正的百姓,如果希望国家不发生混乱,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国君真的希望天下得到治理而厌恶混乱,那么缝制衣服就不能不节俭。

古之民未知为饮食时,素食而分处[35],故圣人作,诲男耕稼树艺,以为民食。其为食也,足以增气充虚,强体适腹而已矣。故其用财节,其自养俭,民富国治。今则不然,厚作敛于百姓,以为美食刍豢[36],蒸炙鱼鳖,大国累百器[37],小国累十器,前方丈,目不能遍视,手不能遍操[38],口不能遍味。冬则冻冰,夏则饰[39]。人君为饮食如此,故左右象之[40],是以富贵者奢侈,孤寡者冻馁[41],虽欲无乱,不可得也。君实欲天下治而恶其乱,当为食饮不可不节。

【译文】

古代的百姓还不知道饮食的时候,为了寻找食物而分散居住于各处,所以圣人教导男子耕耘种植,来作为百姓的食物。那些食物,足以增加力气,充实空虚,强健身体,填饱肚子,如此而已。所以节约财用,自我节俭,百姓就会富强,国家就会得到治理。现在却不是这样,对百姓征收很重的赋税,用各种方法蒸烤牛羊鱼鳖来制作美食,大国盛食物的器皿多至上百,小国也有数十器,面前摆放的食物有一丈见方,眼睛不能都看遍,手不能都拿到,嘴不能尝遍所有的味道。这些美食冬天就会结成冰,夏天就会腐烂变味。做人国君的像这样追求饮食,所以左右的人都模仿他,所以富贵的人奢侈,孤独无依的人却挨饿受冻,这样,即使想要天下不混乱,也是不可能的。国君如果的确想要天下得到治理而厌恶混乱,那么饮食就不能不节制。

古之民未知为舟车时,重任不移[42],远道不至,故圣王作为舟车,以便民之事。其为舟车也,全固轻利[43],可以任重致远,其为用财少,而为利多,是以民乐而利之。法令不急而行,民不劳而上足用,故民归之[44]。当今之主,其为舟车与此异矣。全固轻利皆已具,必厚作敛于百姓,以饰舟车,饰车以文采,饰舟以刻镂。女子废其纺织而修文采[45],故民寒;男子离其耕稼而修刻镂,故民饥。人君为舟车若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其民饥寒并至,故为奸衺[46]。奸衺多则刑罚深,刑罚深则国乱[47]。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为舟车不可不节。

【译文】

古代的百姓还不知道制造车船的时候,重的东西不能搬运,远的地方不能到达,所以圣明的君王制造了车船,让百姓做事得到便利。他们制造车船,坚固而且轻巧便利,可以用来搬运重的东西,到达远的地方,它花费的财物少,而获得的利益多,所以百姓乐于使用。君王所制定的法令不急迫却可以推行,百姓不辛劳而上面的财用充足,所以百姓都来依附他。现在的君主,他们制造车船,却和这不一样。坚固轻巧便利都已经具备了,一定还要向百姓征收很重的赋税,来装饰车船,用彩纹来装饰车子,用雕刻来装饰船只。妇女荒废了纺织,来描绘彩纹,所以人民寒冷;男子荒废耕作,来雕刻修饰,所以百姓饥饿。国君像这样制造车船,所以左右的人都效法他,所以百姓挨饿受冻的忧患都有了,所以就为非作歹。为非作歹就会遭受深重的刑罚,刑法深重国家就会混乱。国君如果想要天下得到治理而厌恶混乱,制造车船就不能不节制。

凡回于天地之间[48],包于四海之内,天壤之情[49],阴阳之和[50],莫不有也,虽至圣不能更也[51]。何以知其然?圣人有传[52],天地也,则曰上下;四时也,则曰阴阳;人情也[53],则曰男女;禽兽也,则曰牡牝雄雌也[54]。真天壤之情,虽有先王不能更也。虽上世至圣,必蓄私不以伤行[55],故民无怨;宫无拘女[56],故天下无寡夫[57]。内无拘女,外无寡夫,故天下之民众。当今之君,其蓄私也,大国拘女累千,小国累百,是以天下之男多寡无妻,女多拘无夫,男女失时[58],故民少。君实欲民之众而恶其寡,当蓄私不可不节。

【译文】

凡是在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天地万物的禀性,阴阳的调和,没有不是这样的,即使是最伟大的圣人也不能更改。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圣人有书传记载:天地,就说是上下;四时,就说是阴阳;人,就说是男女;禽兽,就说是牡牝、雄雌。天地间的实际情况的确是这样的,即使是先王也不能改变。即使是前代最伟大的圣人,也会蓄养妻妾,但不会因此而损伤他们的品行,所以百姓没有怨言;宫中没有被留的宫女,所以天下没有娶不到妻子的男子。宫里没有被留的宫女,宫外没有孤独的男子,所以天下的人口就多了。现在的国君,蓄养的妻妾,大国多至几千个女子,小国也有几百个,所以天下的男子有很多没有妻子,女子多被留在宫中而没有丈夫,男女错过婚嫁的时机,所以人口就减少了。国君实在想要人口多而厌恶人少,蓄养妻妾就不能不节制。

凡此五者,圣人之所俭节也,小人之所淫佚也[59]。俭节则昌,淫佚则亡,此五者不可不节。夫妇节而天地和,风雨节而五谷孰[60],衣服节而肌肤和。

【译文】

上述这五件事,是圣人注意节俭而小人奢侈放纵的。节俭就会兴盛,奢侈放纵就会灭亡,在这五件事上不可没有节制。男女的婚嫁调和了,天下就会和顺,风调雨顺就会五谷丰登,衣服调和就会使身体皮肤舒适。


[1] 就:依傍。陵阜:山丘。

[2] 下润湿:地下潮湿。

[3] 作:兴起。为:建造。

[4] 辟(bì):避免。

[5] 边:四周。圉(yǔ):抵御。

[6] 待:承受。

[7] 谨:“仅”的假借字。

[8] 观乐:观赏享乐。

[9] 辟怪:特殊的癖好。

[10] 望:景观。青黄:指彩色。

[11] 法象:效法摹仿。

[12] 凶饥:凶年饥岁,谷物无收的年份。

[13] 振:救济。

[14] 当:犹“则”(王引之说)。

[15] 带:佩带。茭:草绳。

[16] 凊(qìnɡ):凉。

[17] 故作:据下文疑当为“故圣人作”(王焕镳说)。

[18] 梱(kǔn):当为“稛”(毕沅说),编织。

[19] 练:白色的熟绢。中:中衣。

[20] (chī):细葛布。绤(xì):粗葛布。

[21] 荣:这里指感觉华美。观:被观看。

[22] 家:据上下文,疑衍。

[23] 感:这里指受影响。

[24] 赡:富足,充足。

[25] 不然:这里指突发的事件或变故。

[26] 革:用革制成的甲胄。顿:坏。

[27] 锦: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绣:刺绣品,可引申为华美漂亮。靡:细。曼:柔美,细长。

[28] 钩:带钩。

[29] 珮(pèi):系在衣带上作装饰用的玉。

[30] 作文采:这里指从事刺绣之类的工作。

[31] 刻镂:雕刻。

[32] 云:《尔雅·释诂》:“云,有也。”益:更加。煗:同“暖”。情:实。

[33] 单:通“殚”,尽。毕:全。

[34] 观:外观。好:漂亮。

[35] 素食:素,当为“索”(王闿运说)。索食,就是寻找食物。

[36] 刍豢:指家禽。

[37] 累:积累。器:盛食物的器皿。

[38] 操:拿着,握在手里。

[39] 饰(yì):指食物变味。饰,疑当为“”,《尔雅·释诂》:“食谓之。”,《说文》:“饭伤湿也。”

[40] 象:仿效。

[41] 馁:饥。

[42] 重任:指重的东西。

[43] 全:整个。

[44] 归:依附。

[45] 修文采:从事刺绣等。

[46] 衺(xié):邪恶。

[47] 深:深重。

[48] 回:旋转。

[49] 天壤:天地。

[50] 阴阳:古代哲学中概括事物两个对立面的范畴。和:调和。

[51] 至:最伟大的。

[52] 传:书传。

[53] 人情:这里指人的性别。

[54] 牡牝(pìn):禽兽的阳性称“牡”,阴性称“牝”。雄雌:鸟类的阳性称“雄”,阴性称“雌”。

[55] 蓄私:指畜养妾妇。伤:损害。行:品行。

[56] 拘女:指被留在宫里的宫女。

[57] 寡夫:指没有妻子的男子。

[58] 失时:错过婚嫁之时。

[59] 小人:指道德低下的人。淫:过度。佚:放荡。

[60] 孰:同“熟”。


七患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