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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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节葬》篇原分上、中、下三篇,现仅存下篇。所谓节葬,就是要从简地办理丧事,这是墨子节约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当时的统治者不仅生活奢侈,死后的埋葬也很丰厚,居丧的要求极多,即墨子反对的“厚葬久丧”。厚葬,花费了人民大量的原本用于衣食的财物,久丧则占用了百姓从事生产的时间,更有甚者,杀人以陪葬,这样必然使百姓贫穷、国家混乱。又因为统治者对“厚葬久丧”的喜好,起到了提倡的作用,使众多百姓也加以仿效,以“不食”、“薄衣”等方法摧残自己的身体,这是百害无益的。墨子对此加以激烈的批判,并切实地以尧、舜、禹节葬节丧的例子,说明应该遵循的“圣王之道”是如何的。

文章条理清晰,层层递进,说明“厚葬久丧”既不能使国家富裕,也不能使人口增加,不能治理好政务,不能阻止攻伐,更不会求得上天的赐福,因而是应该彻底摒弃的。

子墨子言曰:仁者之为天下度也,辟之无以异乎孝子之为亲度也[1]。今孝子之为亲度也,将奈何哉?曰:亲贫则从事乎富之,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众乱则从事乎治之。当其于此也,亦有力不足、财不赡、智不智[2],然后已矣[3]。无敢舍余力,隐谋遗利,而不为亲为之者矣。若三务者[4],孝子之为亲度也,既若此矣[5]。虽仁者之为天下度,亦犹此也。曰:天下贫则从事乎富之,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众而乱则从事乎治之。当其于此,亦有力不足、财不赡、智不智,然后已矣。无敢舍余力,隐谋遗利,而不为天下为之者矣。若三务者,此仁者之为天下度也,既若此矣。

【译文】

墨子说:仁义的人为天下人做考虑,就像孝子为双亲做打算一样没有什么区别。现在孝子为双亲做考虑,是怎么样的呢?说:双亲贫穷就做能使他们变得富裕的事情,人口少就做能使人口增加的事情,民众混乱就做能把他们管理好的事情。当他们做这些的时候,只有因为力量不足、财力不足、智力不及,然后才会停止。没有敢保留多余的力量,隐瞒自己的智慧,私自留下财产,而不为双亲打算的人。像这三件事,孝子为双亲打算就是像这样的。即使仁义的人为天下人考虑,也是像这样的。说:天下贫穷就做能使天下变得富裕的事情,人口少就做能使人口增加的事情,民众动乱就做能把他们管理好的事情。当他们做这些的时候,也因为力量不足、财力不足、智力不及才会停止。没有敢保留多余的力量,隐瞒自己的智慧,私自留下财产,而不为天下打算的人。像这三件事,仁义的人为天下打算,就是像这样的。

今逮至昔者三代圣王既没[6],天下失义。后世之君子,或以厚葬久丧以为仁也,义也,孝子之事也;或以厚葬久丧以为非仁义,非孝子之事也。曰:二子者[7],言则相非,行即相反,皆曰:“吾上祖述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者也。”而言即相非,行即相反,于此乎后世之君子皆疑惑乎二子者言也。若苟疑惑乎之二子者言[8],然则姑尝传而为政乎国家万民而观之[9]。计厚葬久丧,奚当此三利者?我意若使法其言[10],用其谋,厚葬久丧实可以富贫众寡、定危治乱乎,此仁也,义也,孝子之事也,为人谋者不可不劝也[11]。仁者将兴之天下,谁贾而使民誉之[12],终勿废也。意亦使法其言,用其谋,厚葬久丧实不可以富贫众寡、定危理乱乎[13],此非仁非义,非孝子之事也,为人谋者不可不沮也。仁者将求除之天下,相废而使人非之[14],终身勿为。且故兴天下之利[15],除天下之害,令国家百姓之不治也,自古及今未尝之有也。

【译文】

现在回顾以前三代圣明的君王去世以后,天下失去了道义。后世的君子,有的认为厚葬久丧就是仁、义,是孝子要做的事情;有的认为厚葬久丧不是仁、义,不是孝子要做的事情。说:这两种人,言论相反,行为相背,都说:“我遵循的是尧舜禹汤文王武王的道术。”而言论却相反,行为却相背,于是他们以后的君子都怀疑这两种人的言论。如果为这两种人的言论而感到困惑,那么姑且尝试把他们的主张推广用来治理国家和人民来观察。考虑厚葬久丧在哪一方面能符合上面的三种利益呢?如果效法他们的言论,采纳他们的谋略,实行厚葬久丧,要是可以使贫穷的人变得富裕,使人口少的变得多,使危难安定,使混乱得到治理,这就是仁、就是义,是孝子要做的事情,为人谋划的人就不能不勉力地这么做。仁义的人将在天下广泛地推行它,设置相应的制度让人民称赞它,永远不废除。如果效法他们的言论,采纳他们的谋略,实行厚葬久丧要是不可以使贫穷的人变得富裕,不能使人口少的变得多,使危难安定,使混乱得到治理,这就不是仁、不是义,不是孝子要做的事情,为人谋划的人就不能不阻止这么做。仁义的人想要在天下除去它,提出厚葬久丧的弊端而让人们非难它,永远不去做。所以,增进天下的利益,除去天下的祸害,反而使国家中的百姓得不到治理的,从古代到现在是从未有过的。

何以知其然也?今天下之士君子,将犹多皆疑惑厚葬久丧之为中是非利害也[16]。故子墨子言曰:然则姑尝稽之[17],今虽毋法执厚葬久丧者言[18],以为事乎国家。此存乎王公大人有丧者,曰棺椁必重[19],葬埋必厚,衣衾必多,文绣必繁,丘陇必巨[20];存乎匹夫贱人死者,殆竭家室;存乎诸侯死者[21],虚车府[22],然后金玉珠玑比乎身[23],纶组节约[24],车马藏乎圹,又必多为屋幕、鼎鼓、几挻、壶滥、戈剑、羽旄、齿革[25],寝而埋之[26],满,若送从[27]。曰: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

【译文】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现在天下的士人君子,仍然有很多怀疑厚葬久丧的是非利弊的。所以墨子说:既然这么,那么姑且尝试听从主张厚葬久丧的人的言论,把它在国家中实行,从而加以考察。这种主张存在于有丧事的王公大人家中,说内外棺一定要有几层,下葬的陪葬一定要丰厚,衣服被褥一定要很多,装饰棺材的文彩锦绣一定要繁复,坟冢一定要高大;这种主张在死了人的百姓家中实行,几乎要用尽家里的财物;这种主张在死了人的诸侯家里实行,必定会使库存空虚,然后才能金玉珠宝盖满尸身,用丝絮组带捆缚尸体,把车马藏在墓中陪葬,又一定大量建造帐幕、鼎鼓、几案、壶盆、戈剑羽旄、象牙皮革等,都放入墓中陪葬,就如同送人迁徙一样,然后才能心满意足。说:天子杀人殉葬,多的几百人,少的几十人;将军大夫杀人殉葬,多的几十人,少的几个人。

处丧之法将奈何哉[28]?曰:哭泣不秩,声翁[29],缞绖垂涕[30],处倚庐[31],寝苫枕块[32],又相率强不食而为饥[33],薄衣而为寒,使面目陷陬[34],颜色黧黑[35],耳目不聪明,手足不劲强,不可用也。又曰:上士之操丧也[36],必扶而能起,杖而能行,以此共三年[37]。若法若言,行若道,使王公大人行此,则必不能蚤朝[38];五官六府[39],辟草木,实仓廪;使农夫行此,则必不能蚤出夜入,耕稼树艺;使百工行此,则必不能修舟车为器皿矣[40];使妇人行此,则必不能夙兴夜寐,纺绩织纴。细计厚葬,为多埋赋之财者也。计久丧,为久禁从事者也。财以成者[41],扶而埋之,后得生者,而久禁之,以此求富,此譬犹禁耕而求获也,富之说无可得焉。

【译文】

居丧的法则是怎么样的呢?说:要哭泣不停止,泣不成声,穿着孝衣流泪,住在茅草屋里,睡在草垫上,枕着土块,还要争抢着不吃饭让自己饥饿,穿着单薄的衣服让自己寒冷,让面颊陷下去,面色黑黄,耳朵眼睛不聪明,手脚没有力气,不能使用。又说:上等人士主办丧事,必定要人扶着才能站起来,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像这样度过三年。如果要效法这种言论,实行这种道术,假如让王公大人这么做,那么就不能上早朝;让士大夫这么做,必定不能治理好五官六府,开垦荒地,充实仓库;让农民这么做,就不能早出晚归,耕作种植;让百工这么做,就不能制作车船,制造器皿;让妇女这么做,就不能早起晚睡,纺纱织布。仔细计算厚葬,实在是大量埋葬收敛来的财物。考虑久丧,是长久地禁止人们从事工作。把挣来的财产埋掉,可以做事的人却长久地禁止他们工作,这样来追求富裕,就像禁止耕种却想追求收获,让他变得富裕是不可能得到的。

是故求以富家,而既已不可矣,欲以众人民,意者可邪[42]?其说又不可矣。今唯无以厚葬久丧者为政,君死,丧之三年;父母死,丧之三年;妻与后子死者[43],五皆丧之三年[44];然后伯父叔父兄弟孽子其[45];族人五月;姑姊甥舅皆有月数[46]。则毁瘠必有制矣[47],使面目陷[48],颜色黧黑,耳目不聪明,手足不劲强,不可用也。又曰:上士操丧也,必扶而能起,杖而能行,以此共三年。若法若言,行若道,苟其饥约又若此矣[49]。是故百姓冬不仞寒[50],夏不仞暑,作疾病死者,不可胜计也。此其为败男女之交多矣[51]。以此求众,譬犹使人负剑[52],而求其寿也。众之说无可得焉。

【译文】

这样来追求使国家变得富裕,既然已经不可能了,想要用这个来使人口增加,或许还可以吧?他的说法又不可实行。现在如果让主张厚葬久丧的人治理政务,国君死了以后,要为他服丧三年;父母死了,要服丧三年;妻子和长子死了,又都服丧三年;然后是伯父、叔父、兄弟、庶子等死了,服丧一年;族人死了,服丧五个月;姑姑、姐姐、外甥、舅舅死了,都要服丧几个月。那么,服丧期间损伤身体也必定有制度了,让面颊陷下去,面色黑黄,耳朵眼睛不聪明,手脚没有力气,不能使用。又说:上等人士主办丧事,必定要人扶着才能站起来,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像这样度过三年。如果要效法这种言论,实行这种道术,假如他们也像上面说的那样忍饥挨饿。所以百姓冬天不能抵御寒冷,夏天不能耐住暑热,生病而死去的人,多得数不清。这就大大败坏了男女之间的交往。用这个来追求使人口变多,就像让人伏在剑刃上却追求长寿一样。让人口变多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

是故求以众人民,而既以不可矣,欲以治刑政,意者可乎?其说又不可矣。今唯无以厚葬久丧者为政,国家必贫,人民必寡,刑政必乱。若法若言,行若道,使为上者行此,则不能听治;使为下者行此,则不能从事。上不听治,刑政必乱;下不从事,衣食之财必不足。若苟不足,为人弟者求其兄而不得,不弟弟必将怨其兄矣;为人子者求其亲而不得,不孝子必是怨其亲矣[53];为人臣者求之君而不得,不忠臣必且乱其上矣。是以僻淫邪行之民,出则无衣也,入则无食也,内续奚吾[54],并为淫暴,而不可胜禁也,是故盗贼众而治者寡。夫众盗贼而寡治者,以此求治,譬犹使人三睘而毋负己也[55],治之说无可得焉。

【译文】

这样来追求使人口增加,既然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那么想要用这个来治理刑法和政务,或许还可以吧?他的说法又不可能了。现在让主张厚葬久丧的人来治理政治,国家必定会贫穷,人民必定会减少,刑法政治必定会混乱。如果效法这样的言论,实行这样的道术,让上面的人这样做了,就不能处理政务;让下面的人这样做了,就不能从事工作。上面的人不处理政务,刑法政治就一定会混乱;下面的人不从事工作,衣服食物的费用就一定会不足。如果有所不足,为人弟弟的向兄长求助而得不到帮助,不恭敬地顺从的弟弟就一定会怨恨他的兄长;为人儿子的向他的双亲寻求帮助而得不到,不孝顺的儿子就一定会怨恨他的双亲;为人臣子的向君主寻求帮助而得不到,不忠诚的臣子就会祸乱他的上面。所以行为邪恶淫僻的民众,外出没有衣服穿,入内没有食物吃,心中充满耻辱不平之气,就一起去做邪恶暴虐的行为,而不能禁止,所以盗贼很多而很少有被治理好的。如果做盗贼的人多,顺从治理的少,用这个来寻求天下太平,就好比多次不接纳投奔自己的人却不让他背叛自己一样,得到治理的说法是不能实现的。

是故求以治刑政,而既已不可矣,欲以禁止大国之攻小国也,意者可邪?其说又不可矣。是故昔者圣王既没,天下失义,诸侯力征[56]。南有楚、越之王,而北有齐、晋之君,此皆砥砺其卒伍[57],以攻伐并兼为政于天下。是故凡大国之所以不攻小国者,积委多,城郭修,上下调和,是故大国不耆攻之[58];无积委[59],城郭不修,上下不调和,是故大国耆攻之。今唯无以厚葬久丧者为政,国家必贫,人民必寡,刑政必乱。若苟贫,是无以为积委也;若苟寡,是城郭沟渠者寡也;若苟乱,是出战不克[60],入守不固。

【译文】

这样来治理刑法和政务,既然已经不可能了,那么想要用来禁止大国去攻打小国,或许还可以吧?这种说法又不可能了。所以从前圣明的君王去世以后,天下失去了道义,诸侯互相用武力征战。南面有楚、越两国的君王,北面有齐、晋的国君,这些君主都用心训练他们的军队,用攻伐来兼并他国想借此来号令天下。所以凡是大国不攻打小国的原因,是因为小国储备多,城墙修理得好,全国上下协调一致,所以大国不出兵去攻打它;小国没有储备,城墙修理得不好,全国上下不能协调一致,所以大国出兵去攻打它。现在如果让主张厚葬久丧的人治理国家政治,国家必定会贫穷,人口必定会减少,刑罚政治必定会混乱。如果贫穷,就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储蓄;如果人口少,修理城墙的人就少;如果混乱,出外打仗就不能战胜敌人,在内防守也不能坚固。

此求禁止大国之攻小国也,而既已不可矣,欲以干上帝鬼神之福[61],意者可邪?其说又不可矣。今唯无以厚葬久丧者为政,国家必贫,人民必寡,刑政必乱。若苟贫,是粢盛酒醴不净洁也;若苟寡,是事上帝鬼神者寡也;若苟乱,是祭祀不时度也[62]。今又禁止事上帝鬼神,为政若此,上帝鬼神始得从上抚之,曰[63]:“我有是人也,与无是人也,孰愈[64]?”曰:“我有是人也,与无是人也,无择也[65]。”则惟上帝鬼神降之罪厉之祸罚而弃之[66],则岂不亦乃其所哉!

【译文】

用这个来禁止大国攻打小国,既然已经不可能了,想要用这个来求得上帝鬼神的赐福,或许还可以吧?他的说法又是不可能的了。现在如果让主张厚葬久丧的人治理政治,国家必定会贫穷,人口必定会少,刑法政治必定会混乱,如果国家贫穷,祭祀的酒食礼品就不会洁净;如果人口少,侍奉上帝鬼神的人就会少;如果刑法政治混乱,祭祀就不能按时举行。现在又禁止侍奉上帝鬼神,像这样治理政务,上帝鬼神恐怕要从他所居的上位来憎恨他们,说:“我有这些人,和没有这些人,哪个更好呢?”说:“我有这些人,和没有这些人,是没有区别的。”那么上帝鬼神降下灾害惩罚他们,并且抛弃他们,那不也是他们所应当得到的吗!

故古圣王制为葬埋之法,曰:“棺三寸,足以朽体;衣衾三领,足以覆恶[67]。以及其葬也,下毋及泉,上毋通臭[68],垄若参耕之亩[69],则止矣。死则既以葬矣,生者必无久哭,而疾而从事,人为其所能,以交相利也。”此圣王之法也。

【译文】

古代圣明的君王制定埋葬的法则,说:“棺木三寸,能够用到尸体腐烂就可以了;衣服和被子各三件,能够盖住尸体就足够了。等到下葬的时候,向下不达到黄泉,向上不让腐烂的气味散发出来,坟墓占的地方不超过长宽各三尺,就可以停止了。死去的人既然已经被埋葬了,活着的人就不需要长久地哭泣而生病,以至不能从事工作,人人从事他所能做的事情,来相互取得利益。”这就是圣明的君王的法则。

今执厚葬久丧者之言曰:厚葬久丧虽使不可以富贫众寡、定危治乱[70],然此圣王之道也。子墨子曰:不然。昔者尧北教乎八狄[71],道死[72],葬蛩山之阴,衣衾三领,榖木之棺,葛以缄之[73],既而后哭[74],满埳无封[75]。已葬,而牛马乘之。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之市,衣衾三领,榖木之棺[76],葛以缄之。已葬,而市人乘之。禹东教乎九夷,道死,葬会稽之山,衣衾三领,桐棺三寸[77],葛以缄之,绞之不合[78],通之不埳[79],土地之深[80],下毋及泉,上毋通臭。既葬,收余壤其上,垄若参耕之亩,则止矣。若以此若三圣王者观之,则厚葬久丧果非圣王之道。故三王者,皆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岂忧财用之不足哉,以为如此葬埋之法?

【译文】

现在主张厚葬久丧的人说:厚葬久丧即使不能使贫穷的变得富裕,不能让人口少的变得多,不能让危难得到安定,不能让混乱得到治理,但这是圣明的君王的道术。墨子说:不是这样的。从前尧向北教化八狄,在半路上死了,埋葬在蛩山的北面,衣服被子各有三件,用劣等的木头做棺材,用葛条捆绑好棺材,埋入墓穴以后,才举哀哭灵,填平坟墓后不垒坟冢。埋葬了以后,不禁止牛马在上面行走。舜向西面去教化七戎,在半路上死了,埋葬在南己的街市,衣服被子各有三件,用劣等的木头做棺材,用葛条捆绑好。埋葬了以后,不禁止人在上面行走。禹向东面去教化九夷,在半路上死了,埋葬在会稽山,衣服被子各有三件,桐木的棺材只有三寸厚,用葛条捆绑好,棺盖与棺身相接的地方不能密封,入棺的地方不修墓道,墓穴的深度,向下不达到泉水,向上不让腐烂的气味散发出去。埋葬了以后,收集挖出的土堆在上面,坟墓占的地方不超过长宽三尺,就停止了。如果用这三位圣明的君王来看,那么厚葬久丧就不是圣明的君王的道术。所以这三位君王,都贵为天子,富有天下,难道是因为担心财物的用度不够,才制定这样的埋葬制度吗?

今王公大人之为葬埋,则异于此。必大棺中棺[81],革阓三操[82],璧玉即具[83],戈剑鼎鼓壶滥,文绣素练,大鞅万领[84],舆马女乐皆具,曰必捶差通[85],垄虽凡山陵[86]。此为辍民之事[87],靡民之财[88],不可胜计也,其为毋用若此矣[89]。

【译文】

现在的王公大人的埋葬,就和这不一样。必定在大棺材中套小棺材,绣有花纹的皮革裹了又裹,璧玉都准备好,戈剑鼎鼓壶大盆,绣花的衣服和白色的熟绢,成千上万的马璎珞和衣服,车马女乐都齐全了,还要铺平墓道,捶打让它坚固,垄起的坟冢高得如同山陵一样。这是耽误百姓工作、浪费百姓财产的事情,多得数不清,它的毫无用处就是像这样的。

是故子墨子曰:乡者,吾本言曰:意亦使法其言,用其谋,计厚葬久丧,请可以富贫众寡、定危治乱乎[90],则仁也,义也,孝子之事也,为人谋者,不可不劝也;意亦使法其言,用其谋,若人厚葬久丧,实不可以富贫众寡、定危治乱乎,则非仁也,非义也,非孝子之事也,为人谋者,不可不沮也。是故求以富国家,甚得贫焉[91];欲以众人民,甚得寡焉;欲以治刑政,甚得乱焉;求以禁止大国之攻小国也,而既已不可矣;欲以干上帝鬼神之福,又得祸焉。上稽之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而政逆之[92],下稽之桀纣幽厉之事,犹合节也[93]。若以此观,则厚葬久丧其非圣王之道也。

【译文】

因此墨子说:从前我说:如果效法他的言论,采纳它的谋略,考虑厚葬久丧,如果确实可以让贫穷的变得富裕、让人口少的变多、让危难得到安定、让混乱得到治理,那么就是仁,就是义,是孝子应该做的事情,为别人谋划的人,不能不鼓励这种做法;如果效法他的言论,采纳它的谋略,考虑厚葬久丧,如果的确不可以让贫穷的变得富裕、不能让人口少的变多、不能让危难得到安定、不能让混乱得到治理,那么就不是仁就,不是义,不是孝子应该做的事情,为别人谋划的人,不能不阻止这种做法。这样想要追求让国家变得富裕的,反而变得更贫穷;想要让人口变得多的,反而变得更少;想要用来治理刑法政治,反而变得更混乱;以此来追求禁止让大国攻打小国,已经做不到了;想要以此来求得上帝鬼神的赐福,反而得到祸害。向上考察尧舜禹汤文王武王的道术,正与此相反;向下考察桀纣幽王厉王的事情,却又刚好与之符合。如果以此来看,那么厚葬久丧,就不是圣明君王的道术。

今执厚葬久丧者言曰:厚葬久丧果非圣王之道,夫胡说中国之君子[94],为而不已,操而不择哉[95]?子墨子曰:此所谓便其习而义其俗者也[96]。昔者越之东有沭之国者,其长子生,则解而食之,谓之“宜弟”[97];其大父死[98],负其大母而弃之[99],曰,鬼妻不可与居处。此上以为政,下以为俗,为而不已,操而不择,则此岂实仁义之道哉?此所谓便其习而义其俗者也。楚之南有炎人国者[100],其亲戚死[101],朽其肉而弃之,然后埋其骨,乃成为孝子。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燻上[102],谓之登遐,然后成为孝子。此上以为政,下以为俗,为而不已,操而不择,则此岂实仁义之道哉?此所谓便其习而义其俗者也。若以此若三国者观之,则亦犹薄矣;若以中国之君子观之,则亦犹厚矣[103]。如彼则大厚,如此则大薄,然则葬埋之有节矣[104]。

【译文】

现在主张厚葬久丧的人说:厚葬久丧如果真的不是圣明君王的道术,那么中原的君子,为什么实行它不停止,坚持而不放弃呢?墨子说:这就是所谓以自己的习惯为便利,以自己的风俗为适宜。从前越国的东面有个叫沭的国家,他们的长子生出来,就剖开吃掉,称为“宜弟”;他们的祖父死了以后,就背起他们的祖母,把她扔掉,说不能和鬼的妻子住在一起。这就是上面的作为政令,下面的就会以之为风俗,实行而不停止,坚持不放弃,那么这难道真是仁义的方法吗?这就是所谓以自己的习惯为便利,以自己的风俗为适宜。楚国的南面有个叫炎人的国家,他们的父母死了以后,剔下他们的肉扔掉,然后埋葬他们的尸骨,这才叫做孝子。秦的西面有个叫仪渠的国家,他们的父母死了,聚集柴火把它烧掉,烟火上升,叫做“登上云霞”,然后才叫做孝子。这就是上面的作为政令,下面的就会以之为风俗,实行而不停止,坚持不放弃,那么这难道真是仁义的方法吗?这就是所谓以自己的习惯为便利,以自己的风俗为适宜。如果以这三个国家的做法来看,那他们的埋葬法太轻薄了;如果以中原的君子的做法来看,他们的埋葬法又太厚重了。像那样就太厚,像这样又太薄,那么埋葬的方法就应该有节度了。

故衣食者,人之生利也,然且犹尚有节[105];葬埋者,人之死利也,夫何独无节于此乎?子墨子制为葬埋之法,曰:棺三寸,足以朽骨;衣三领,足以朽肉;掘地之深,下无菹漏[106],气无发泄于上,垄足以期其所[107],则止矣。哭往哭来,反从事乎衣食之财,佴乎祭祀[108],以致孝于亲。故曰子墨子之法,不失死生之利者,此也。

【译文】

人的衣服食物,就是人们生存的利益之所在,然而尚且有个节度;埋葬是人死后的利益所在,怎能独独没有节度呢?墨子制定埋葬的法则,说:棺材三寸,能够用到尸骨腐烂就可以了;衣服三件,能够用到肉体腐烂就可以了;挖掘的墓地的深度,下面不要渗水,上面不要让腐烂的气味散发出来,坟冢的高度能够表示出那是埋葬死者的所在,就可以停止了。哭着出丧,哭着回来,回来从事生产衣服食物财用的工作,用来资助祭祀的费用,来向双亲表达孝心。所以墨子的法则,不损害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的利益,就是这样啊。

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士君子,中请将欲为仁义,求为上士,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故当若节丧之为政,而不可不察此者也[109]。

【译文】

因此墨子说:现在天下的士人君子,如果心里真的想要追求仁义,想要做一个高尚的士人,对上想要符合圣明的君王的道术,对下想要符合国家中百姓的利益,所以对用节制埋葬来治理政治,就不能不加以明察,就是因为这样啊!


[1] 辟:通“譬”,好比。度:谋划。

[2] 智不智:后一个“智”通“知”(孙诒让说)。

[3] 已:停止,完毕。

[4] 三务:指上述“富”、“众”、“治”。

[5] 既:尽。

[6] 没:通“殁”,死。

[7] 二子:指上述两种人。

[8] 之:这。

[9] 传:当作“博”,广,犹推(尹桐阳说)。

[10] 意:通“抑”,句首语气助词。法:效法。

[11] 劝:勉励。

[12] 谁贾:当为“设置”之误(孙诒让说)。

[13] 理:本作“治”,唐人避高宗讳改(孙诒让说)。

[14] 废:当为“发”(王焕镳说),指揭示厚葬久丧之弊。

[15] 且故:当为“是故”(王念孙说)。

[16] 中:符合,适合。

[17] 稽:考证,考核。

[18] 虽:同“唯”(王念孙说)。毋:语词(孙诒让说)。

[19] 重:在棺椁外再套棺椁。《礼记·檀弓》“天子之棺四重”,郑玄注:“诸公三重,诸侯再重,大夫一重,士不重。”

[20] 陇:《淮南子·说林训》:“或谓冢,或谓陇,名异实同也。”

[21] 乎:此字上原缺“存”字,据毕沅说补。

[22] 车:当为“库”之误(俞樾说)。

[23] 玑:珠不圆者。比乎身:犹言“周乎身”(俞樾说)。

[24] 纶:青丝绶带。组:丝带。节:符节。约:捆缚。

[25] 梴(yán):通“筵”(毕沅说),竹席。壶:盛酒或粮食的器具。滥:通“鉴”,大盆。戈:一种兵器。革:用革制成的甲胄。

[26] 寝:放墓中。

[27] 满,若送从:疑与上句连而当为“送死若徙,寝而埋之,而后满”(张纯一说)。

[28] 处丧:在家守丧。

[29] 声翁:指收敛哭声不敢放纵。翁,当为“翕(xī)”(曹耀湘说),收敛。

[30] 缞(cuī):古代丧服,用麻布制成,披在胸前。绖:旧时用麻做的丧带,系在腰上或头上。

[31] 倚庐:古代守丧时住的房子。

[32] 苫(shān):古代居丧时睡的草垫。块:土块。

[33] 相率:争先恐后。

[34] 陬(ɡé):面颊瘦削。

[35] 黧(lí):黑中带黄的颜色。

[36] 操:守持。

[37] 共:执持。

[38] 蚤:通“早”。

[39] 五官六府:此句前当增补“使士大夫行此,则必不能治”(孙诒让说)。

[40] 修、为:都是制作的意思。

[41] 以:同“已”。

[42] 意者:或许。

[43] 后子:长子。

[44] 五:当为“又”之误(陶鸿庆说)。

[45] 孽:庶子。其:同“期”,一年。

[46] 月数:当为“数月”之误(王念孙说)。

[47] 毁:指处丧期间哀痛过度而损害身体。瘠:瘦。

[48] :当为“陬”字,谓面瘦。

[49] 约:这里指节食。

[50] 仞:“忍”之假借字(毕沅说)。

[51] 败:败坏。

[52] 负:通“伏”(孙诒让说)。

[53] 是:当为“且”(孙诒让说)。

[54] 内续奚吾:当为“内积奚后”(俞樾说)。奚后,即“诟”,耻辱。

[55] 睘(qiónɡ):同“还”,转折(王引之说)。

[56] 力征:用武力征服。

[57] 砥砺(dǐ lì):磨石。这里指训练。

[58] 耆(zhǐ):借为“致”(陈汉章说),致使。

[59] 委:积。

[60] 克:战胜,攻破。

[61] 干:求。

[62] 不时度:不按时。

[63] 始得:当作“殆将”(曹耀湘说)。抚:《方言》:“疾也。”

[64] 孰愈:哪一个比较好。

[65] 择:区别。

[66] 厉:祸患,危害。

[67] 覆恶:死者为人所恶,故以衣被盖住尸体为“覆恶”。

[68] 臭:腐气。

[69] 参耕之亩:面积可容三耦之耕,其广为三尺(尹桐阳说)。

[70] 虽使:纵使。

[71] 八狄:指八个少数民族。狄,古代北部的民族名。

[72] 道:在路上。

[73] 葛:一种植物,纤维可以织布。缄:棺束。

[74] :当作“犯”,“窆”字之假借(毕沅说)。

[75] 埳(kǎn):坑穴。封:封闭,封合。

[76] 榖木:恶木。

[77] 桐棺:桐木作的棺材。

[78] 绞:棺材的交结。

[79] 通:旧本作“道”。

[80] 土地:当为“掘地”(王念孙说)。

[81] 大棺:小棺外的套棺。

[82] 阓(huì):通“”,绣有花纹的皮革。

[83] 即:当为“既”(王念孙说)。

[84] 鞅:系在喉下的缨络。

[85] 捶:捶之使坚。:当为“涂”,言筑涂使坚(毕沅说)。差通:疑为“羡道”,即墓道(孙诒让说)。

[86] 虽凡:当为“雄如”(王焕镳说)。

[87] 辍:停止,废止。

[88] 靡:浪费。

[89] 毋:旧本作“无”。

[90] 请:古与“诚”通(王念孙说)。

[91] 甚:尤(尹桐阳说)。

[92] 政:通“正”(孙诒让说)。

[93] 节:符节。

[94] 胡说:犹言“何说”(毕沅说),怎么解释。

[95] 择:同“释”(毕沅说),舍弃。

[96] 义:当读为“宜”(孙诒让说)。

[97] 宜:《尔雅·释天》:“宜,求见使祐也。”

[98] 大父:祖父。

[99] 大母:祖母。

[100] 炎:疑为“啖”(孙诒让说)。

[101] 亲戚:指父母(孙诒让说)。

[102] 燻:火烟上冒。

[103] 犹:已。

[104] 有节:不厚,亦不薄。

[105] 尚:尚且。

[106] 菹:通“沮”(孙诒让说),湿。

[107] 期:当为“示”之误(刘师培说)。

[108] 佴(èr):帮助。

[109] 此者:当据旧本作“者此”。此,指上述要节葬的道理。


节用中天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