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仪
【题解】
所谓法仪，就是法规准则。墨子认为天下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情都有必须遵循的法则，将相百工都不能例外。如果没有法则，就会一事无成，而天子诸侯治理天下国家就更会无法可依。
那么，有什么是可以作为准则的呢？墨子认为父母、学者和国君都不足以作为“法”，可以为“法”的只有天，因此要“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也就是“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这也是墨子的一个核心思想。而墨子得出这一判断的根据是上天对人的一视同仁，平等地给予他们食物，因此所有人也都为上天准备酒食祭品，所以天下人也要遵循上天的意志，为“兼爱”之道。在墨子看来，禹汤文武正是这样的典范，而桀纣幽厉是兼恶而失天下、需要引以为戒的反面例子。
子墨子曰：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1]，无法仪而其事能成者，无有也。虽至士之为将相者，皆有法；虽至百工从事者[2]，亦皆有法。百工为方以矩[3]，为圆以规[4]，直以绳[5]，正以县[6]。无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为法。巧者能中之[7]，不巧者虽不能中，放依以从事[8]，犹逾己。故百工从事，皆有法所度。今大者治天下，其次治大国，而无法所度，此不若百工辩也[9]。
【译文】
墨子说：天下所有做事情的人，都不可以没有法度，没有法度而事情可以做成的，是没有的。即使是做了将相的人，做事也都是有法度的；即使是从事各种行业的人，做事也都是要有法度的。百工用矩来画方，用规来画圆，以绳墨来画直线，以悬着重物的绳子来测定物体的斜正。不论有技巧的工人还是没有技巧的工人，都要以这五者作为法度。有技巧的工匠可以符合标准，没有技巧的工匠即使不能符合标准，但模仿着去做，还是要胜过他原来的水平。所以百工做事，都有法度可以衡量。现在大到治理天下，其次治理大国，反而没有法度来衡量，这是还没有百工明白事理啊。
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10]？当皆法其父母奚若[11]？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学奚若[12]？天下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学，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君奚若？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君，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
【译文】
既然这样，那么用什么作为治理天下或国家的法度是适合的呢？如果都效法自己的父母会怎么样呢？天下为人父母的很多，但有仁义的很少，如果都效法他们的父母，那么就是效法不仁义的人。效法不仁义的人，是不可以作为法度的。如果都效法自己的老师会怎么样呢？天下为人师长的很多，但有仁义的很少，如果都效法自己的老师，那么就是效法不仁义的人。效法不仁义的人，是不可以作为法度的。如果都效法自己的国君会怎么样呢？天下为国君的很多，但有仁义的很少，如果都效法自己的国君，那么就是效法不仁义的人。效法不仁义的人，是不可以作为法度的。所以，父母、老师和国君这三种人，都是不可以作为治理天下的法度的。
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天之行广而无私[13]，其施厚而不德[14]，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既以天为法，动作有为必度于天[15]，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
【译文】
既然这样，那么以什么作为法度才是可以的呢？所以说：还不如效法天。天的行为广大而没有私心，它给予的恩惠很深厚却不自以为有功，它的光明长久存在而不衰竭，所以圣人效法它。既然以天作为法度，那么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都以天作为衡量准则，天所希望的就做，天所不希望的就不做。
然而天何欲何恶者也？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16]。奚以知天之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以其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17]。奚以知天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以其兼而有之、兼而食之也。今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18]。此以莫不羊、豢犬猪[19]，絜为酒醴粢盛[20]，以敬事天，此不为兼而有之、兼而食之邪？天苟兼而有食之，夫奚说以不欲人之相爱相利也[21]？故曰：爱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曰杀不辜者，得不祥焉。夫奚说人为其相杀而天与祸乎？是以知天欲人相爱相利，而不欲人相恶相贼也。
【译文】
那么上天所希望的是什么，所厌恶的又是什么呢？上天一定希望人们相互友爱相互给予利益，而不希望人们相互厌恶相互残害。怎么知道上天希望人们相互友爱相互给予利益，而不希望人们相互厌恶相互残害呢？因为上天兼爱一切人、给所有人以利益。怎么知道上天兼爱所有的人、给所有人以利益呢？因为所有的人都为上天所有，它给所有人以食物。现在天下不论大国小国，都是天的国家；人不论年幼年长高贵低贱，都是天的臣民。因此天下人都用草料来饲养牛羊、用谷米来喂养猪狗，干干净净地置备好酒食祭品，恭敬地侍奉上天，这不正表明上天拥有所有的人、给所有的人以食物吗？如果上天拥有所有的人，并给所有的人以食物，又怎么能说天不希望人们之间相互友爱相互给予利益呢？所以说：爱人利人的人，上天必然赐福给他；厌恶人残害人的人，上天必然降下灾祸给他。所以说：杀害无辜的人会招致不祥。否则怎么会说人们相互残害，上天就会给予他们灾祸呢？因此可以知道上天是希望人们相互友爱相互给予利益的，而不希望人们相互厌恶相互残害。
昔之圣王禹汤文武，兼爱天下之百姓，率以尊天事鬼，其利人多，故天福之，使立为天子，天下诸侯皆宾事之[22]。暴王桀纣幽厉，兼恶天下之百姓，率以诟天侮鬼[23]，其贼人多，故天祸之，使遂失其国家[24]，身死为僇于天下，后世子孙毁之，至今不息。故为不善以得祸者，桀纣幽厉是也；爱人利人以得福者，禹汤文武是也。爱人利人以得福者有矣，恶人贼人以得祸者亦有矣。
【译文】
以前圣明的君王大禹、汤、文王、武王，兼爱天下的百姓，带领百姓尊敬上天、侍奉鬼神，给人的利益多，所以上天赐福给他们，让他们成为天子，天下的诸侯都恭敬地侍奉他们。而暴虐的君王夏桀、商纣、周幽王、周厉王，憎恨天下的百姓，带领百姓谩骂上天、侮辱鬼神，他们残害的人很多，所以上天降下灾难给他们，使他们失去自己的国家，死了以后还要被刑戮以示众于天下，后世的子孙对他们的责骂，到现在也没有停止。所以做了不好的事而招致祸害的，就像夏桀、商纣、周幽王、周厉王；爱人给人利益而得到赐福的，就像大禹、汤、文王、武王。爱人给人利益而得到赐福的人是有的，厌恶人贼害人而招来祸害的人也是有的。
[1] 法仪：法度。
[2] 百工：各种行业。
[3] 以：用。矩：古代画方形的工具。
[4] 规：用来画圆的工具，也就是圆规。
[5] 绳：绳墨，就是木工用来画直线的工具。
[6] 县：通“悬”，用绳子悬一重物以测定是否垂直的工具。
[7] 中（zhònɡ）：符合。
[8] 放：同“仿”。依：依照。
[9] 辩：通“辨”，明辨。
[10] 奚：什么，何。
[11] 当：通“尝”，尝试。奚若：怎么样。
[12] 学：指自己的师长。
[13] 行：道。
[14] 施：给予恩惠。不德：不自以为有功劳。
[15] 度：取法。
[16] 恶（wù）：厌恶。贼：残害。
[17] 兼：全。
[18] 臣：臣民，包括大臣和百姓。
[19] 刍（chú）：用草料喂牲口。豢（huàn）：以谷物养牲口。
[20] 絜：通“洁”。醴（lǐ）：甜酒。粢（zī）：稻饼。盛：指装了祭品的器皿。
[21] 也：通“邪”。
[22] 宾：敬。
[23] 诟：骂。
[24] 遂：通“坠”，失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