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问
【题解】
此篇以第一段的大意名篇。各段内容多为墨子与诸侯、弟子等的对话,当为其弟子所记。
全文篇幅较长,涉及内容较广,对墨子的主要观点,如“兼爱”、“非攻”等都有所论及。其中墨子和其弟子的对话,主要是墨子对弟子如何辅佐国君的教导,如对胜绰的指责,正因为胜绰不能“济骄而正嬖”,所以墨子认为他是不称职的,项子牛应将其辞退。
所有论述所围绕的中心仍在于“义”。墨子将“义”提至极高,认为应该以“义”为“钩强”,“钩之以爱,揣之以恭”,这样才能兼相爱、交相利。以“义”为要务,才能得人心,最终得天下。他所说的“忠臣”的标准,也正在于不为俸禄而为“义”。
从此篇也可看出墨子对自己的学说是否被采用是很看重的。对于能真正听其言、用其道的国君,他不在意俸禄的多寡;对于不能真正听其言、用其道的国君,他认为对其言道,无异于出卖一件普通的货物,是不屑为之的。
鲁君谓子墨子曰[1]:“吾恐齐之攻我也,可救乎?”子墨子曰:“可。昔者三代之圣王禹汤文武,百里之诸侯也[2],说忠行义,取天下。三代之暴王桀纣幽厉,仇怨行暴[3],失天下。吾愿主君之上者尊天事鬼,下者爱利百姓,厚为皮币[4],卑辞令,亟遍礼四邻诸侯[5],驱国而以事齐,患可救也。非此,顾无可为者[6]。”
【译文】
鲁君对墨子说:“我怕齐国攻打我,可以解救吗?”墨子说:“可以。从前三代的圣明君王大禹汤文王武王,都是地方只有百里的小国家的诸侯,他们喜欢忠臣,奉行仁义,于是取得了天下。三代暴虐的君王桀纣幽王厉王,仇视抱怨的人,施行暴行,于是丧失了天下。我希望主君您对上要尊敬上天侍奉鬼神,对下要仁爱百姓,并为百姓谋得利益,多准备毛皮丝织品等作为礼物,用谦卑的辞令,赶紧用礼结交四邻的诸侯,驱使整个国家的人去对抗齐国,祸患可以解救。如果不是这样,就没有办法了。”
齐将伐鲁,子墨子谓项子牛曰[7]:“伐鲁,齐之大过也。昔者吴王东伐越,栖诸会稽[8];西伐楚,葆昭王于随[9];北伐齐,取国子以归于吴[10]。诸侯报其仇,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也。昔者智伯伐范氏与中行氏,兼三晋之地,诸侯报其仇,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用是也[11]。故大国之攻小国也,是交相贼也,过必反于国[12]。”
【译文】
齐国将要去攻打鲁国,墨子对项子牛说:“攻打鲁国,是齐国的大过错。从前吴王向东去攻打越国,让勾践困于会稽;向西去攻打楚国,让楚昭王出逃到随;向北攻打齐,抓获了齐国大将国书回到吴国。诸侯要报仇,百姓苦于劳役,而不听从他的差遣,所以国家成为废墟而身体遭受刑戮。从前智伯攻打范氏和中行氏,兼并了三晋的地方,诸侯要报仇,百姓苦于劳役,而不听从他的差遣,所以国家成为废墟而身体遭受刑戮。所以大国攻打小国,是相互贼害,灾祸一定会反过来殃及自己国家。”
子墨子见齐大王曰[13]:“今有刀于此,试之人头,倅然断之[14],可谓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多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刀则利矣,孰将受其不祥?”大王曰:“刀受其利,试者受其不祥。”子墨子曰:“并国覆军,贼敖百姓[15],孰将受其不祥?”大王俯仰而思之,曰:“我受其不祥。”
【译文】
墨子去见齐太公田和说:“现在这里有一把刀,用人头来试一下,立刻就能砍断,这可以说是锋利吗?”国君说:“锋利。”墨子说:“用很多人的头来试,立刻就能砍断,这可以说是锋利吗?”国君说:“锋利。”墨子说:“刀是试出了锋利,但是谁将遭受不吉祥呢?”国君说:“刀有了锋利之名,被实验的人遭受了不吉祥。”墨子说:“吞并别人的国家,灭亡别人的军队,残杀别人的百姓,谁将遭受不吉祥?”国君抬头低头思考,说:“我将接受不吉祥。”
鲁阳文君将攻郑,子墨子闻而止之,谓阳文君曰[16]:“今使鲁四境之内,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杀其人民,取其牛马狗豕布帛米粟货财,则何若?”鲁阳文君曰:“鲁四境之内,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夺之货财,则寡人必将厚罚之。”子墨子曰:“夫天之兼有天下也,亦犹君之有四境之内也。今举兵将以攻郑,天诛亓不至乎[17]?”鲁阳文君曰:“先生何止我攻郑也?我攻郑,顺于天之志。郑人三世杀其父[18],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19]。我将助天诛也。”子墨子曰:“郑人三世杀其父而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天诛足矣,今又举兵,将以攻郑,曰:‘吾攻郑也,顺于天之志。’譬有人于此,其子强梁不材[20],故其父笞之[21],其邻家之父举木而击之,曰:‘吾击之也,顺于其父之志。’则岂不悖哉?”
【译文】
鲁阳文君将要攻打郑国,墨子听说了就制止他,对鲁阳文君说:“现在让鲁国的四境之内,大城去攻打小城,大家去攻伐小家,杀害他的人民,夺取牛马狗猪布匹粮食财货,那么要怎么办呢?”鲁阳文君说:“鲁国的四境之内,都是我的臣民。现在大城去攻打小城,大家去攻伐小家,夺取他的财货,那么我一定要给予他重重的惩罚。”墨子说:“上天兼有天下,就像国君拥有四境之内一样。现在举兵要去攻打郑国,上天的惩罚怎么会不来到呢?”鲁阳文君说:“先生为什么要制止我攻打郑国呢?我攻打郑国,是顺应上天的意志。郑国人三代杀掉自己的国君,上天降下诛罚,让他连续三年遭受饥荒。我将要帮助上天来诛罚他。”墨子说:“郑国人三代杀掉自己的国君,上天降下诛罚,让他连续三年遭受饥荒。上天的惩罚已经足够了,现在你又举兵,将要攻打郑国,说:‘我攻打郑国,是顺应上天的意志。’就像有一个人在这里,他的儿子强横不成材,所以他的父亲鞭打他,他邻居的父亲举起木棍打他,说:‘我打他,是顺应他父亲的意志。’这难道不是有悖常理吗?”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攻其邻国,杀其民人,取其牛马粟米货财,则书之于竹帛,镂之于金石,以为铭于钟鼎[22],传遗后世子孙,曰:‘莫若我多。’今贱人也,亦攻其邻家,杀其人民,取其狗豕食粮衣裘,亦书之竹帛,以为铭于席豆[23],以遗后世子孙,曰:‘莫若我多。’亓可乎?”鲁阳文君曰:“然,吾以子之言观之,则天下之所谓可者,未必然也。”
【译文】
墨子对鲁阳文君说:“攻打他的邻国,杀害他的人民,夺取他们的牛马粮食财物,就书写在竹帛上,雕刻在金石上,在钟鼎上刻写铭文,传给后世的子孙,说:‘没有人有像我这么多的战果。’现在平民们也去攻打他的邻居,杀死他的邻人,夺取他们的牛马粮食财物,也书写在竹帛上,刻在杖和器皿上,传给后世的子孙,说:‘没有人有像我这么多的战果。’这样可以吗?”鲁阳文君说:“这样,我按照你的话来看,那么天下可以说是对的事情,都未必是这样了。”
子墨子为鲁阳文君曰[24]:“世俗之君子,皆知小物而不知大物。今有人于此,窃一犬一彘则谓之不仁,窃一国一都则以为义。譬犹小视白谓之白,大视白则谓之黑。是故世俗之君子知小物而不知大物者,此若言之谓也。”
【译文】
墨子对鲁阳文君说:“世俗的君子,都知道小道理而不知道大道理。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偷了一条狗一只猪就被称为不仁义,偷了一个国家一个城市却认为是仁义。就像看到一点白叫白,看到很多白就称之为黑。所以世俗的君子知道小道理而不知道大道理,就是这些话所说的。”
鲁阳文君语子墨子曰:“楚之南有啖人之国者桥[25],其国之长子生,则鲜而食之[26],谓之宜弟。美[27],则以遗其君[28],君喜则赏其父。岂不恶俗哉?”子墨子曰:“虽中国之俗,亦犹是也。杀其父而赏其子,何以异食其子而赏其父者哉?苟不用仁义,何以非夷人食其子也?”
【译文】
鲁阳文君对墨子说:“楚国的南面有个吃人的国家叫做桥国,国家中有长子生下来,就剖开把他吃掉,称这样是有利于他的弟弟的。如果味道鲜美,就拿去送给国君,国君喜欢的话就会赏赐他的父亲。这难道不是一种恶劣的风俗吗?”墨子说:“即使是中原国家的风俗,也是像这样的。杀了他的父亲而奖赏他的儿子,和吃了他的儿子却奖赏他的父亲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不奉行仁义,又怎么能非难蛮夷之人吃他的孩子呢?”
鲁君之嬖人死[29],鲁君为之诔,鲁人因说而用之[30]。子墨子闻之曰:“诔者,道死人之志也[31]。今因说而用之[32],是犹以来首从服也[33]。”
【译文】
鲁君宠幸的妃子死了,鲁人为她做了一篇祭文,鲁君很高兴就采用了。墨子听说了,说:“祭文是用来表明死者的心志的。现在因为高兴而采用,就好像用狸来驾车一样。”
鲁阳文君谓子墨子曰:“有语我以忠臣者:令之俯则俯,令之仰则仰;处则静[34],呼则应。可谓忠臣乎?”子墨子曰:“令之俯则俯,令之仰则仰,是似景也[35]。处则静,呼则应,是似响也[36]。君将何得于景与响哉?若以翟之所谓忠臣者,上有过则微之以谏[37];己有善则访之上[38],而无敢以告。外匡其邪而入其善[39],尚同而无下比,是以美善在上而怨仇在下,安乐在上而忧戚在臣,此翟之所谓忠臣者也。”
【译文】
鲁阳文君对墨子说:“有人对我说忠臣是这样的:叫他低头就低头,叫他抬头就抬头;居住在那里就很安静,叫他就答应。这可以说是忠臣吗?”墨子说:“叫他低头就低头,叫他抬头就抬头,那就像影子一样;居住在那里就很安静,叫他就答应,那就像回声一样。您能从影子和回声那里得到什么吗?如果按我所说的忠臣,那应该是:上面有过错,就伺机加以进谏;自己有了好的见解就进献给主上,而不敢告诉别人。匡正君主的邪念,而让他进入正道,和上面保持一致而不和下面结党营私,所以美、善归于主上而怨恨留给臣下,安乐归于主上而忧患留给臣下,这就是我所说的忠臣。”
鲁君谓子墨子曰:“我有二子,一人者好学,一人者好分人财,孰以为太子而可?”子墨子曰:“未可知也。或所为赏与为是也[40]。者之恭[41],非为鱼赐也;饵鼠以虫,非爱之也。吾愿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观焉[42]。”
【译文】
鲁君对墨子说:“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好学,一个喜欢把财物分给别人,你认为谁适合做太子?”墨子说:“还不知道。或许只是为了得到赏赐和好名声才这么做。就像钓鱼的人态度恭敬,并不是为了鱼的恩赐;用虫子来诱捕老鼠,并不是为了喜欢老鼠。我希望君主您能把他们的志向和功效结合起来去考察。”
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43],其子战而死,其父让子墨子[44]。子墨子曰:“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是犹欲粜[45],籴讐[46],则愠也。岂不费哉[47]?”
【译文】
鲁国有个人因为信奉墨子而让他的儿子向墨子学习,他的儿子因为打仗死了,他的父亲就责怪墨子。墨子说:“你想要你的儿子跟我学习,现在学成了,打仗死了,而你生气,就像卖谷物,卖出去了,却又生气。这难道不是很荒谬吗?”
鲁之南鄙人有吴虑者[48],冬陶夏耕[49],自比于舜。子墨子闻而见之。吴虑谓子墨子:“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子之所谓义者,亦有力以劳人[50],有财以分人乎?”吴虑曰:“有。”子墨子曰:“翟尝计之矣。翟虑耕而食天下之人矣,盛[51],然后当一农之耕,分诸天下,不能人得一升粟。籍而以为得一升粟[52],其不能饱天下之饥者,既可睹矣。翟虑织而衣天下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妇人之织[53],分诸天下,不能人得尺布。籍而以为得尺布,其不能暖天下之寒者,既可睹矣。翟虑被坚执锐救诸侯之患[54],盛,然后当一夫之战,一夫之战,其不御三军,既可睹矣。翟以为不若诵先王之道而求其说[55],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辞,上说王公大人,次匹夫徒步之士[56]。王公大人用吾言,国必治;匹夫徒步之士用吾言,行必修。故翟以为虽不耕而食饥,不织而衣寒,功贤于耕而食之、织而衣之者也[57]。故翟以为虽不耕织乎,而功贤于耕织也。”吴虑谓子墨子曰:“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籍设而天下不知耕[58],教人耕,与不教人耕而独耕者,其功孰多?”吴虑曰:“教人耕者其功多。”子墨子曰:“籍设而攻不义之国,鼓而使众进战,与不鼓而使众进战,而独进战者,其功孰多?”吴虑曰:“鼓而进众者其功多。”子墨子曰:“天下匹夫徒步之士,少知义而教天下以义者,功亦多,何故弗言也?若得鼓而进于义,则吾义岂不益进哉?”
【译文】
鲁国的南面有一个叫吴虑的人,冬天做陶器,夏天耕种,把自己比做舜。墨子听说了去见他。吴虑对墨子说:“义啊义啊,哪里用得着用言语去说呢?”墨子说:“你所谓的义,也是有力气就来帮助人,有财物就来分给别人吗?”吴虑说:“是。”墨子说:“我曾经计算过。我考虑耕作来养活天下的人,努力地做然后可以抵得上一个农夫的工作,分给天下,每个人还分不到一升粟。即使能分到一升粟,不能让天下饥饿的人都吃饱,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考虑织布来给天下的人衣服穿,努力地做然后可以抵得上一个妇人的工作,分给天下,每个人还分不到一尺布。即使能分到一尺布,不能让天下寒冷的人都得到温暖,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考虑身穿坚固的铠甲,拿着尖利的兵器,来解救诸侯的祸患,努力地做然后可以抵得上一个士兵,一个士兵作战不能抵御三军,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认为不如去传诵先王的道术,研究他们的学说,理通他们的言论,考察他们的言辞,对上劝说王公大人,其次是平民百姓。王公大人采用我的言论,国家一定会得到治理,平民百姓采用我的言论,品行一定会得到修养。所以我认为即使不耕作去让饥饿的人吃饱,不去织布让寒冷的人穿暖,功劳却比耕作让饥饿的人吃饱,织布让寒冷的人穿暖更大。所以我认为即使不耕作织布,功劳却比耕作织布更大。”吴虑对墨子说:“义啊义啊,哪里用得到言语啊?”墨子说:“如果天下人都不知道耕作,教人耕作,和不教人耕作而自己耕作的,谁的功劳大呢?”吴虑说:“教人耕作的人功劳大。”墨子说:“假设去攻打没有道义的国家,击鼓让众人进攻,和不击鼓让众人作战而自己单独进攻的人,谁的功劳大?”吴虑说:“击鼓让众人进攻的人功劳大。”墨子说:“天下的平民百姓知道道义的很少,而教导天下人知道道义的人功劳大,为什么不说话呢?如果我能鼓励大家去追求道义,那么我的义不是更加发扬光大了吗?”
子墨子游公尚过于越。公尚过说越王[59],越王大说,谓公尚过曰:“先生苟能使子墨子于越而教寡人[60],请裂故吴之地[61],方五百里,以封子墨子。”公尚过许诺。遂为公尚过束车五十乘[62],以迎子墨子于鲁,曰:“吾以夫子之道说越王,越王大说,谓过曰:‘苟能使子墨子至于越,而教寡人,请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63]。’”子墨子谓公尚过曰:“子观越王之志何若?意越王将听吾言,用我道,则翟将往,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于群臣[64],奚能以封为哉[65]?抑越不听吾言[66],不用吾道,而吾往焉,则是我以义粜也[67]。钧之粜[68],亦于中国耳,何必于越哉?”
【译文】
墨子让公尚过到越国去。公尚过游说越王,越王很高兴,对公尚过说:“先生您如果能让墨子到越国来教导我,我将要把原来吴国的土地分五百里来分封给墨子。”公尚过答应了。于是为他准备了五十辆马车,到鲁国去迎接墨子,说:“我用先生您的道术去游说越王,越王很高兴,对我说:‘如果能让墨子到越国来教导我,将要把原来吴国的土地分五百里来分封给墨子。’”墨子对公尚过说:“你看越王的志向是怎么样的呢?如果越王能够听从我的言论,用我的道术,那么我就将前往,考虑肚子而吃饭,考虑身体而裁制衣服,自己能够处于群臣之间就可以了,又怎么能因为会获得分封才前往呢?如果越王不听从我的言论,不采用我的道术,而我前往,那么我就是出卖道义。同样是出卖道义,在中原国家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在越国呢?”
子墨子游,魏越曰[69]:“既得见四方之君[70],子则将先语[71]?”子墨子曰:“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72]。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73];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憙音湛湎[74],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即语之兼爱、非攻。故曰择务而从事焉。”
【译文】
墨子出游,魏越说:“如果能够看到各国的国君,将要先说什么呢?”墨子说:“凡是到一个国家,一定要选择紧迫的事情去做。国家混乱,那么就说尚贤和尚同;国家贫穷,那么对他说节用和节葬;国家纵情声色并沉湎于酒,那么就说非乐和非命;国家淫邪无礼,那么就说尊敬上天、侍奉鬼神;国家抢夺侵略,那么就说兼爱和非攻。所以说一定要选择紧迫的事情去做。”
子墨子出曹公子而于宋[75],三年而反[76],睹子墨子曰:“始吾游于子之门,短褐之衣,藜藿之羹[77],朝得之则夕弗得,祭祀鬼神[78]。今而以夫子之教,家厚于始也。有家厚,谨祭祀鬼神。然而人徒多死[79],六畜不蕃[80],身湛于病[81],吾未知夫子之道之可用也。”子墨子曰:“不然!夫鬼神之所欲于人者多,欲人之处高爵禄则以让贤也,多财则以分贫也。夫鬼神岂唯擢季拑肺之为欲哉[82]?今子处高爵禄而不以让贤,一不祥也;多财而不以分贫,二不祥也。今子事鬼神唯祭而已矣,而曰:‘病何自至哉?’是犹百门而闭一门焉,曰:‘盗何从入?’若是而求福于有怪之鬼[83],岂可哉?”
【译文】
墨子推荐曹公子到宋国去做官,三年后回来,看到墨子说:“开始的时候我在您的门下学习,穿着短衣服,吃着粗粮野菜的羹,早上吃得到,到晚上就吃不到了,所以不能去祭祀鬼神。现在因为夫子的教导,家里因此而变得富裕。家里富裕了,就恭谨地祭祀鬼神。然而人死得很多,牲畜不繁殖,身染重病,我不知道先生您的道术是不是可行。”墨子说:“不是这样的!鬼神希望人做的事很多,希望人处在高位,享受丰厚的俸禄,那么就让给贤能的人,财物多就拿来分给贫穷的人。鬼神难道只是贪图酒食祭品吗?现在你处在高位,却不让给贤能的人,这是一种不吉祥;财物很多却不拿来分给贫穷的人,这是第二种不吉祥。现在你侍奉鬼神,只是重视祭祀而已,却说:‘病是从哪里来的呢?’就像有一百扇门只关了一扇,说:‘盗贼是从哪里进来的呢?’像这样去祈福于有神灵的鬼神,难道可以吗?”
鲁祝以一豚祭[84],而求百福于鬼神。子墨子闻之曰:“是不可[85]。今施人薄而望人厚,则人唯恐其有赐于己也。今以一豚祭,而求百福于鬼神,唯恐其以牛羊祀也[86]。古者圣王事鬼神,祭而已矣。今以豚祭而求百福[87],则其富不如其贫也。”
【译文】
鲁国的人用一头小猪去祭祀,而向鬼神祈求降下各种福气。墨子听说了,说:“这样是不可以的。现在给予人的少而要求别人的多,那么别人就会害怕再给予他。现在用一头小猪来祭祀,却向鬼神祈求降下各种福气,那么鬼神就会害怕你再用牛羊去祭祀。古代圣明的君王侍奉鬼神,只是祭祀而已。现在用一头猪来祭祀,却向鬼神祈求降下各种福气,那么祭品丰富还不如贫乏呢。”
彭轻生子曰[88]:“往者可知,来者不可知。”子墨子曰:“籍设而亲在百里之外,则遇难焉[89],期以一日也,及之则生,不及则死。今有固车良马于此,又有奴马四隅之轮于此[90],使子择焉,子将何乘?”对曰:“乘良马固车,可以速至。”子墨子曰:“焉在矣来[91]!”
【译文】
彭轻生子说:“从前的事情是可以知道的,将来的事情是不可以知道的。”墨子说:“假设你的双亲在百里之外,即将遭受灾难,以一日为期限,来得及赶到就能生存,来不及赶到就会死去。现在有坚固的车子和好的马在这里,又有劣马和四方轮子的车子在这里,让你选择,你要乘哪一个呢?”回答说:“乘好的马、坚固的车子,可以快点到。”墨子说:“那又怎么说不能预料未来呢!”
孟山誉王子闾曰[92]:“昔白公之祸,执王子闾,斧钺钩要[93],直兵当心[94],谓之曰:‘为王则生,不为王则死。’王子闾曰:‘何其侮我也!杀我亲而喜我以楚国[95],我得天下而不义,不为也,又况于楚国乎?’遂而不为。王子闾岂不仁哉?”子墨子曰:“难则难矣,然而未仁也。若以王为无道[96],则何故不受而治也?若以白公为不义,何故不受王,诛白公然而反王[97]?故曰难则难矣,然而未仁也。”
【译文】
孟山称赞王子闾说:“从前白公制造祸乱,挟持了王子闾,用斧钺逼着他的腰,用剑矛抵着他的心,对他说:‘做王就生,不做王就死。’王子闾说:‘为什么要这样侮辱我呢!杀了我的亲人却拿楚国王位来让我欢喜,假如我得到天下而不仁义,也不去做,何况是楚国呢?’于是不答应。王子闾难道是不仁义的吗?”墨子说:“难是难的,但还不是仁义。如果认为楚王无道,为什么不能接受而把国家治理好呢?如果认为白公是不仁义的,为什么不接受王位,杀了白公然后把王位还给楚王呢?所以说:难是难,但还不是仁义。”
子墨子使胜绰事项子牛[98],项子牛三侵鲁地,而胜绰三从。子墨子闻之,使高孙子请而退之曰[99]:“我使绰也,将以济骄而正嬖也[100]。今绰也禄厚而谲夫子[101],夫子三侵鲁,而绰三从,是鼓鞭于马靳也[102]。翟闻之:‘言义而弗行,是犯明也。’绰非弗之知也,禄胜义也。”
【译文】
墨子让胜绰去辅佐项子牛,项子牛三次侵略鲁国,而胜绰三次都跟从着。墨子听说了,让高孙子去劝说项子牛辞退胜绰,说:“我让胜绰去,是要让他制止骄傲和纠正邪僻。现在胜绰,拿着优厚的俸禄却要欺骗先生,先生三次侵略鲁国,而胜绰三次都跟从着,这是用鞭子去抽打马胸。我听说:‘说的是道义,但却不实行,是明知故犯。’胜绰并不是不知道,只是看重俸禄胜过道义。”
昔者楚人与越人舟战于江[103],楚人顺流而进,迎流而退,见利而进,见不利则其退难。越人迎流而进,顺流而退,见利而进,见不利则其退速。越人因此若埶[104],亟败楚人[105]。公输子自鲁南游楚[106],焉始为舟战之器[107],作为钩强之备[108],退者钩之,进者强之。量其钩强之长,而制为之兵,楚之兵节[109],越之兵不节,楚人因此若埶,亟败越人。公输子善其巧[110],以语子墨子曰:“我舟战有钩强,不知子之义亦有钩强乎?”子墨子曰:“我义之钩强,贤于子舟战之钩强。我钩强,我钩之以爱,揣之以恭[111]。弗钩以爱则不亲,弗揣以恭则速狎,狎而不亲则速离[112]。故交相爱,交相恭,犹若相利也。今子钩而止人,人亦钩而止子;子强而距人,人亦强而距子。交相钩,交相强,犹若相害也。故我义之钩强,贤子舟战之钩强。”
【译文】
从前楚国人和越国人在江上作战,楚国人顺流而上,逆流而下,看到有利就进攻,看到不利就要撤退却很困难。越人逆流而上,顺流而下,看到有利就进攻,看到不利要后退就很迅速。越人凭借这种水势,屡次打败楚人。公输子从鲁国南游到楚,于是开始制造水战的兵器,做了钩和镶两种兵器,船退的时候就用钩子钩住它,进攻的时候就用镶去推动它。估量钩和镶的长度,而制造成兵器,楚国的兵器适用,越国的兵器不适用,楚人凭借这种兵器的优势而屡次打败越人。公输子夸耀它的巧妙,来对墨子说:“我水战的时候有钩镶,不知道你的道义,也有像钩镶这样的武器吗?”墨子说:“我的仁义的钩镶,比你水战时的钩镶要强得多。我的仁义的钩镶,用爱做成钩,用恭敬来抗拒。不用爱来钩就不会亲近;不用恭敬来抗拒就会轻慢不敬;轻慢而不亲近,就会很快地离心离德。所以相互兼爱相互恭敬,就好像相互给予利益。现在你用钩来阻止人,别人也会用钩来阻止你;你用镶来抗拒别人,别人也会用镶来抗拒你。相互钩住,相互推开,就好比相互残害。所以我的义的钩和镶,胜过你水战的钩和镶。”
公输子削竹木以为[113],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也,不如匠之为车辖[114]。须臾刘三寸之木[115],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功[116],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
【译文】
公输子用竹子和木头削喜鹊,做成了以后飞走了,三天没有下来,公输子认为自己的技巧再巧妙不过了。墨子对公输子说:“你做喜鹊,比不上木匠做车辖。木匠一会儿就能砍成三寸厚的车辖,让它来装五十石重的东西。所以所做的东西,有利于人的就叫做巧妙,不利于人的就叫做拙劣。”
公输子谓子墨子曰:“吾未得见之时,我欲得宋。自我得见之后,予我宋而不义,我不为。”子墨子曰:“翟之未得见之时也,子欲得宋,自翟得见子之后,予子宋而不义,子弗为,是我予子宋也[117]。子务为义,翟又将予子天下。”
【译文】
公输子对墨子说:“我没有看到你的时候,想要得到宋国。从我看到你以后,给我宋国但是不仁义的,我不会要。”墨子说:“我没有看到你的时候,你想要得到宋国,自从我见到你以后,给你宋国,但是不仁义,你不会要,这是我给了你宋国。你如果追求道义,我还要给予你整个天下。”
[1] 鲁君:即鲁穆公(孙诒让说)。
[2] 百里:百里见方,这里指小国家。
[3] 仇怨:以抱怨的人为仇。
[4] 币:古人用作礼物的丝织品。
[5] 亟:急速。
[6] 项子牛:齐将。
[7] 栖:停留,居住。
[8] 葆:通“保”(孙诒让说)。随:随国,在今湖北随州一带。
[9] 国子:指齐将国书(王念孙说)。
[10] 身为刑戳用是也:据上文,“用是”二字疑衍(王念孙说)。
[11] 过:当为“祸”字。
[12] 齐大王,当为齐太公田和。
[13] 倅(cù):当为“卒”,仓猝(毕沅说)。
[14] 敖:当作“杀”(毕沅说)。
[15] 谓阳文君曰:“谓”下当有“鲁”字(毕沅说)。
[16] 亓:即“其”。
[17] 父:当作“君”。
[18] 三年不全:谓其凶岁。
[19] 强梁:多力强悍。
[20] 笞(chī):鞭打。
[21] 铭:铭文。
[22] 席:同“度”,杖(尹桐阳说)。豆:古代一种盛食物的器皿。
[23] 为:通“谓”。
[24] 啖(dàn):吃。桥:其国之名(吴汝纶说)。
[25] 鲜:亦作“解”(毕沅说)。
[26] 美:味美。
[27] 遗:赠送。
[28] 嬖(bì)人:这里指受宠爱的妃子。
[29] “鲁君为之诔”二句:当为“鲁人为之诔,鲁君因说而用之”(苏时学说)。
[30] 道:言。
[31] 说:同“悦”。
[32] 来首:疑即“狸首”(孙诒让说)。服:驾车。
[33] 处:居住。
[34] 景:即古“影”字。
[35] 响:应声,回声。
[36] 微:伺察之意。
[37] 访:《尔雅·释诂》:“访,谋也。”此句谓进其谋于上,而不敢以告人(孙诒让说)。
[38] 入:纳。
[39] 与:当为“誉”之假(孙诒让说)。
[40] :“钓”之俗字(毕沅说)。
[41] 志:志向。功:功劳。
[42] 因:亲(尹桐阳说)。学:教。
[43] 让:责怪。
[44] 粜(tiào):卖。
[45] 籴:当为“粜”字之误。讐:同“售”,卖出去。
[46] 费:读为“悖”(王念孙说),荒谬。
[47] 鄙:边疆,边远的地方。
[48] 陶:制作陶器。
[49] 劳:谓替人任劳。
[50] 盛:程度深,这里指极其努力。
[51] 籍:假如。
[52] 然后当一妇人之织:据上文例,“人”字疑衍。
[53] 被:同“披”。
[54] 诵:诉说,陈述。
[55] 次匹夫徒步之士:“次”下当有“说”字(毕沅说)。匹夫,平民男子。徒步,古代平民出门无车,因而以此代称平民。
[56] 贤:胜过,甚于。
[57] 籍设:假设。
[58] 越王:当为勾践之后的一个越王。
[59] “先生苟能”一句:“于”上据下文当有“至”字(孙诒让说)。
[60] 裂:分割。故吴:因此时吴已为越国所灭,所以称“故吴”。
[61] 束车:指备好马车。乘(shènɡ):古代一车四马叫“乘”。
[62] 子:据上文当为“子墨子”(陶鸿庆说)。
[63] 比:并列。
[64] 能:乃(吴汝纶说)。
[65] 抑越不听吾言:“越”下当有“王”字(孙诒让说)。
[66] 粜:卖。
[67] 钧:通“均”。之:是(尹桐阳说)。
[68] 魏越:墨子的弟子。
[69] 四方之君子:指各国的国君。
[70] 先:当为“奚”之误(吴汝纶说)。
[71] 务:要务。
[72] 语:告诉。
[73] 憙(xǐ):同“喜”。湛湎:沉于酒。
[74] 出:当为“士”,通“仕”(俞樾说),引申为推荐。曹公子:当为墨子的弟子。而:此字疑衍。
[75] 反:犹“返”。
[76] 藜藿之羹:指粗劣的食物。
[77] 祭祀鬼神:“祭祀”上当有“弗得”二字(孙诒让说)。
[78] 徒:众。
[79] 蕃:繁殖,滋生。
[80] 湛(chén):同“沉”。
[81] 擢(zhuó):疑为“攫”(孙诒让说),取。季:当为“黍”(王引之说)。拑(qián)肺:各家说法不一,疑与“攫黍”同义,即获取食物。
[82] 怪:奇异,这里指有灵验。
[83] 祝:祭祀时主持祝告的人。豚(tún):小猪。
[84] 是:这。
[85] 唯恐其以牛羊祀也:“唯恐”上当有“鬼神”二字(孙诒让说)。
[86] 今以豚祭而求百福:据上文,“豚”上当有“一”字。
[87] 彭轻生子:疑墨子弟子(孙诒让说)。
[88] 则:即。
[89] 奴马:劣马。隅:角。
[90] 焉在矣来:此句当作“焉在不知来”(卢文弨说)。
[91] 孟山:疑墨子弟子(孙诒让说)。王子闾:楚平王之子,名启。
[92] 要:古“腰”字。
[93] 直兵:指剑、矛之类的兵器。
[94] 杀我亲:白公作乱,杀子西、子期,皆王子闾兄,故有此说。
[95] 王:楚惠王。
[96] 然:犹“焉”(俞樾说)。
[97] 胜绰:墨子弟子。项子牛:齐将。
[98] 高孙子:亦墨子弟子。“曰”下为高孙子转述墨子的话。
[99] 济:止(毕沅说)。嬖:通“僻”(毕沅说)。
[100] 谲(jué):欺诈。夫子:指项子牛。
[101] 靳:胸。
[102] 江:长江。
[103] 若:亦“此”义(王念孙说)。埶:通“势”。
[104] 亟(qì):屡次。
[105] 公输子:即鲁盘(“盘”或作“般”、“班”),公输为其号,鲁国的巧匠。
[106] 焉:于是。
[107] 钩强:即《释名》所谓“钩镶”,引来曰“钩”,推去曰“镶”(尹桐阳说)。
[108] 兵:兵器。节:适用。
[109] 善:认为是好的。
[110] 揣:当为“强”(吴毓江说)。
[111] 狎:侮。
[112] :同“鹊”。
[113] 辖:安在车轴末端的键,用以挡住车轮,使不脱落。
[114] 须臾:一会儿。刘:当为“斲”(王念孙说),砍,削。
[115] 功:当为“巧”(于省吾说)。
[116] 是我予子宋也:此句谓重“义”而可得宋之民心,就好像给予了宋国一样。
[117] 公输盘:鲁盘(“盘”或作“般”、“班”),战国初鲁国的巧匠,公输为其号。云:极言梯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