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命下
【题解】
此篇主要通过列举三代圣王和三代暴王之所为,来批驳有“天命”的说法。
文中指出,三代圣王禹汤文武,在治理天下的时候,“劝孝子而劝之事亲,尊贤良之人而教之为善”,实行“赏善罚暴”的政令,所以天下得到治理。而三代暴王桀纣幽厉,在治理天下的时候,“不矫其耳目之欲,而从其心意之辟”,沉迷于畋猎酒色,所做的都是满足自己的享乐而不利于百姓的事情,所以天下混乱,百姓困苦。以此来看,社会和百姓都没有发生变化,却有治乱之别,正在于他们所施行的政令的差别,是主观作为的不同,而不是命中注定。
最后,文中又再次强调,如果认为有“天命”的存在,主观的努力不能有任何的改变,那么王公大人就会懈怠于政务,农夫就会懈怠于耕作,妇女就会懈怠于纺织,这样,国家就会混乱,百姓就会挨饿受冻,所以对“天命”必须加以强烈的批驳。
子墨子言曰:凡出言谈,则必可而不先立仪而言[1]。若不先立仪而言,譬之犹运钧之上而立朝夕焉也。我以为虽有朝夕之辩,必将终未可得而从定也。是故言有三法。何谓三法?曰:有考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恶乎考之?考先圣大王之事[2]。恶乎原之?察众之耳目之请。恶乎用之?发而为政乎国,察万民而观之。此谓三法也。
【译文】
墨子说:凡是要发表言论,那么就不能不先确立标准然后再发表言论。如果不先确立标准就说话,就像在转动的陶轮上安放测定时间早晚的仪器一样。我以为虽然有早晚的分别,但这终究不能测定出确切的时间。所以言论有三种标准。什么是三种标准呢?回答是:有考察本源的标准,有审察事故的标准,有实践应用的标准。怎么考察本源呢?考察古代圣明君王的事迹。怎么审察本原呢?考察众人的耳闻目见。怎么考察实践应用呢?将其运用于治理政务和人民,并且加以观察,看它的实际效果。这就是所说的三种标准。
故昔者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方为政乎天下之时,曰:必务举孝子而劝之事亲,尊贤良之人而教之为善。是故出政施教,赏善罚暴。且以为若此,则天下之乱也,将属可得而治也[3];社稷之危也,将属可得而定也。若以为不然,昔桀之所乱,汤治之;纣之所乱,武王治之。当此之时,世不渝而民不易,上变政而民改俗。存乎桀纣而天下乱[4],存乎汤武而天下治。天下之治也,汤武之力也;天下之乱也,桀纣之罪也。若以此观之,夫安危治乱存乎上之为政也,则夫岂可谓有命哉!故昔者禹汤文武方为政乎天下之时,曰:“必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乱者得治。”遂得光誉令问于天下[5]。夫岂可以为命哉?故以为其力也[6]!今贤良之人,尊贤而好功道术[7],故上得其王公大人之赏,下得其万民之誉,遂得光誉令问于天下。亦岂以为其命哉?又以为力也!
【译文】
因此,从前三代圣明的君王禹汤文王武王,刚开始治理天下政务的时候,说:一定要推举孝子来劝勉人们侍奉双亲,尊敬贤良的人来教诲人们行善。所以发布政令施行教化,奖赏善行惩罚暴虐。并且以为只要这样去做,那么天下的混乱就可以得到治理,社稷的危难就可以得到解除。如果以为不是这样,那么试看从前桀治乱的天下,汤把它治理好了;纣治乱的天下,武王把它治理好了。在那个时候,社会没有改变而且百姓也没有变化,上面的政令变化而人民的风俗改变了。在桀纣的时候天下就混乱,在汤武王的时候天下就得到治理。天下的治理是汤和武王的功劳,天下的混乱是桀纣的罪过。如果以此来看,那么安定、危难、治理、混乱,在于上面所实行的政令,怎么可以说是有天命的呢!所以从前禹汤文王武王,刚开始治理天下政务的时候,说“一定要让饥饿的人得到食物,让寒冷的人得到衣服,让劳累的人得到休息,混乱得到治理”,于是他们能扬美名于天下。怎么可以说是有天命呢?本来是由于他们的努力!现在贤良的人,能尊敬贤能的人,并且喜欢治理国家的道术,所以在上得到王公大人的奖赏,在下得到广大百姓的称赞,于是得到天下的荣誉和美名,怎么可以认为是天命呢?这确实是由于他们的努力啊!
然今夫有命者,不识昔也三代之圣善人与,意亡昔三代之暴不肖人与?若以说观之,则必非昔三代圣善人也,必暴不肖人也。然今以命为有者,昔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于此乎不而矫其耳目之欲[8],而从其心意之辟[9],外之驱骋、田猎、毕弋,内湛于酒乐,而不顾其国家百姓之政,繁为无用,暴逆百姓[10],遂失其宗庙[11]。其言不曰“吾罢不肖,吾听治不强”,必曰“吾命固将失之”。虽昔也三代罢不肖之民,亦犹此也。不能善事亲戚君长,甚恶恭俭而好简易,贪饮食而惰从事,衣食之财不足,是以身有陷乎饥寒冻馁之忧。其言不曰“吾罢不肖,吾从事不强”,又曰“吾命固将穷”[12]。昔三代伪民亦犹此也。
【译文】
然而,现在主张有天命的人,不知道是根据从前三代圣明和善良的人,还是根据从前三代暴虐和不贤能的人?如果从他们的说法来看,那么一定不是三代圣明和善良的人,而一定是三代暴虐和不贤能的人。然而现在以为有天命的人,不妨试看从前三代暴虐的君王桀纣幽王厉王,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在那个时候,不能矫正他们耳目的欲望,而放纵心中的邪念,在外骑马打猎,在内沉迷于酒色,而不顾及他的国家和百姓,忙于做各种没有用的事,暴虐地违背百姓,于是失去他的国家。他们不说“我疲弱不贤能,治理政务不努力”,而一定说“我命中注定要失去国家”。即使三代疲弱不贤能的百姓,也是这样的。他们不能好好地侍奉双亲君主,非常厌恶恭敬礼让,而喜欢傲慢无礼,贪图饮食而不努力从事生产,衣服食物的财用不充足,所以身处饥饿寒冷的忧患中。他一定不说“我疲弱不贤能,我不努力从事生产”,一定说“我命中注定是要受穷的”。从前三代虚伪的人也是这样。
昔者暴王作之,穷人术之[13],此皆疑众迟朴。先圣王之患之也,固在前矣。是以书之竹帛,镂之金石,琢之盘盂,传遗后世子孙。曰:何书焉存?禹之《总德》有之,曰:“允不著[14],惟天民不而葆[15]。既防凶心[16],天加之咎。不慎厥德,天命焉葆?”《仲虺之诰》曰:“我闻有夏人矫天命,于下[17],帝式是增[18],用爽厥师[19]。”彼用无为有,故谓矫,若有而谓有,夫岂为矫哉!昔者,桀执有命而行,汤为《仲虺之告》以非之。《太誓》之言也,于去发曰[20]:“恶乎君子!天有显德,其行甚章。为鉴不远,在彼殷王。谓人有命,谓敬不可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上帝不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顺,祝降其丧[21]。惟我有周,受之大帝[22]。”昔纣执有命而行,武王为《太誓》去发以非之。曰:子胡不尚考之乎商周虞夏之记,从十简之篇以尚[23],皆无之[24],将何若者也?
【译文】
从前暴虐的君王创造了这种说法,穷人传述它,这都是鼓惑众人愚弄百姓的。先世君王对这些的担心早就有了。所以写在竹帛上,刻在金石上,雕在盘盂上,传给后世的子孙。问:什么书上存着这些呢?禹的《总德》上有记载,说:“如果不去向上天表明你的诚信恭顺,百姓就不会保你。既然放纵自己的凶心,上天就会加以责罚。不谨慎地修养德行,上天怎么会保佑?”《仲虺之诰》说:“我听说夏人假借天命,布告于天下,上天恼怒他而覆灭了他的军队。”天命本来是没有的,所以说是假借;如果真的是有的,就说是有,那怎么能说是假借呢!从前桀主张有天命而行事,汤做《仲虺之诰》来反对他。《太誓》上有,太子发说:“啊!君子!天有显著的德行,其行为是光明磊落的。可以作为借鉴的事迹相去不远,就在那殷王纣。他说人有‘天命’,认为恭敬上天无益,祭祀没有意义,暴虐没有伤害。上帝因此不保佑他,九州因此而灭亡;上帝不保佑他,降下灾难让他覆灭。只有我的周朝从商朝接受了天下。”从前纣主张有天命而行事,武王用《太誓》去反对他。说:你们为什么不考察一下商周虞夏的记载,在十简的书卷里查找,都认为‘命’是没有的,将要怎么办呢?
是故子墨子曰:今天下之君子之为文学出言谈也,非将勤劳其惟舌[25],而利其唇呡也[26],中实将欲其国家邑里万民刑政者也。今也王公大人之所以蚤朝晏退,听狱治政,终朝均分[27],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治,不强必乱;强必宁,不强必危,故不敢怠倦。今也卿大夫之所以竭股肱之力,殚其思虑之知,内治官府,外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官府,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贵,不强必贱;强必荣,不强必辱,故不敢怠倦。今也农夫之所以蚤出暮入,强乎耕稼树艺,多聚叔粟,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富,不强必贫;强必饱,不强必饥,故不敢怠倦。今也妇人之所以夙兴夜寐,强乎纺绩织,多治麻葛绪捆布[28],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富,不强必贫;强必暖,不强必寒,故不敢怠倦。
【译文】
因此,墨子说:现在天下的君子写文章、发表言论,不是为了勤劳他的喉舌,磨练他的嘴皮,心中确实是要为了国家和地方上众多的百姓和刑法政治。现在王公大人早朝晚退,治理政务,整天均衡恰当地分授职事而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原因,是什么呢?回答是:他们一定认为努力治理政务就会使国家得到治理,不努力一定会使国家混乱;努力一定会安宁,不努力一定会危难,所以不敢懈怠。现在卿大夫用尽他们四肢的力量,用尽他们头脑的智慧,对内治理官府,对外征收关市、山林、泽梁的税利来充实府库,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是什么原因呢?回答是:他们一定认为努力就会富贵,不努力就会贫贱;努力就会有荣誉,不努力就会有屈辱,所以不敢懈怠。现在农夫早出晚归,努力地耕作种植,多收集粮食豆类,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是什么原因呢?回答是:他们一定认为努力就会富裕,不努力就会贫贱;努力就能吃饱,不努力就会挨饿,所以不敢懈怠。现在妇女早起晚睡,努力地纺纱织布,多制造丝麻布帛,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是什么原因呢?回答是:她们一定认为努力就会富裕,不努力就会贫贱;努力就会得到温暖,不努力就会受寒,所以不敢懈怠。
今虽毋在乎王公大人,蒉若信有命而致行之[29],则必怠乎听狱治政矣,卿大夫必怠乎治官府矣,农夫必怠乎耕稼树艺矣,妇人必怠乎纺绩织矣。王公大人怠乎听狱治政,卿大夫怠乎治官府,则我以为天下必乱矣;农夫怠乎耕稼树艺,妇人怠乎纺织绩,则我以为天下衣食之财将必不足矣。若以为政乎天下,上以事天鬼,天鬼不使[30];下以持养百姓,百姓不利,必离散不可得用也。是以入守则不固,出诛则不胜。故虽昔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之所以共抎其国家[31],倾覆其社稷者,此也。
【译文】
现在王公大人如果确实相信天命是有的,而且致力于实行,那么一定会懈怠于治理政务,卿大夫一定会懈怠于治理官府,农夫一定会懈怠于耕作种植,妇女一定会懈怠于纺纱织布。王公大人懈怠于治理政务,卿大夫懈怠于治理官府,那么我以为天下一定会混乱;农夫懈怠于耕作种植,妇女懈怠于纺纱织布,那么我以为天下衣服食物的财用就一定会不充足。如果这样处理天下的政治,对上侍奉天帝鬼神,鬼神就不依顺;对下保养百姓,百姓就得不到利益,一定会离散而不能任用。所以在内防守就不能坚固,外出征讨就不会取胜。所以从前三代暴虐的君王桀纣幽王厉王,他们之所以丧失国家,颠覆社稷,原因就是这个啊!
是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士君子,中实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有命者之言,不可不强非也[32]。曰:命者,暴王所作,穷人所术,非仁者之言也。今之为仁义者,将不可不察而强非者,此也。
【译文】
因此,墨子说:现在天下的士人君子,心中确实想要兴盛天下的利益,除去天下的祸害,对于有天命的说法就不能不极力地反对。说:命,是暴虐的君王编造出来,而穷人加以传述的,并不是仁义的人的言论。现在仁义的人,就不能不明察并且极力地反对它,就是这个原因啊。
[1] 则必可而不先立仪而言:“必”下疑脱“不”字。
[2] 先圣大王:泛指古代的圣王。
[3] 属:适。
[4] 存:在。
[5] 问:通“闻”。
[6] 故:通“固”(孙诒让说)。
[7] 功:同“攻”,治(吴汝纶说)。道术:这里指治理国家的方法。
[8] 而:读为“能”(毕沅说)。
[9] 意:通“志”。辟:邪僻。
[10] 逆:抵触,违背。
[11] 宗庙:这里指国家。
[12] 又:当作“必”(吴毓江说)。
[13] 术:通“述”。
[14] 允:诚信。著:疑当为“若”(孙诒让说),顺。
[15] 而:你。葆:通“保”,保全,保护。
[16] 防:读为“放”(吴毓江说),放纵。
[17] 于下:两字上,据上、中篇当补“布命”二字(孙诒让说)。
[18] 增:当作“憎”,厌恶。
[19] 爽:伤,败。
[20] 去发:当为“太子发”(孙诒让说)。武王名发。
[21] 祝:断绝。
[22] 帝:当为“商”。
[23] 十:什。古以十篇编为一卷,名之曰什。尚:即“上”。
[24] 皆无之:指皆以命为无。
[25] 惟舌:当为“喉舌”(王念孙说)。
[26] 呡:同“吻”,口边。
[27] 分:名分,职分。
[28] (liú):当为“丝”(王念孙说)。绪:“纻”之假借(毕沅说),苎麻。捆:《非乐上》作“”,织。:当为“缲”(王念孙说),帛。
[29] 蒉:当为“藉”之误。藉若,犹言“假如”(俞樾说)。
[30] 使:《尔雅》:“使,从也。”不从,即不顺。
[31] 共:当为“失”之误(王念孙说)。抎(yǔn):《说文》:“抎,有所失也。”
[32] 强:竭力,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