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孟
【题解】
此篇取首句中“公孟”二字命题,全文都是问答的形式,记录了墨子与其弟子等人的对话。对话的内容涉及较广,但主要围绕墨子的基本主张,包括“非命”、“明鬼”、“节葬”、“非儒”等。
由于主要采用问答的形式,所以文中辩驳的成分较多。如墨子批驳公孟子“无鬼神”的说法,就采用以其矛攻其盾的方法,即先端出公孟子关于“君子必学祭祀”的主张,进而指出,既然认为没有鬼神,何以要学习祭祀之礼?这就是从公孟子自己的主张中找出矛盾之处,从而推翻了其立论之本。文中此类精彩而有力的辩驳还有很多。
从文中也可看出,墨子的学说遭受的怀疑和非议也颇多,所以墨子必须力辩自己学说之善。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君子共己以待[1],问焉则言,不问焉则止。譬若钟然,扣则鸣[2],不扣则不鸣。”子墨子曰:“是言有三物焉[3],子乃今知其一身也[4],又未知其所谓也。若大人行淫暴于国家,进而谏,则谓之不逊[5];因左右而献谏[6],则谓之言议,此君子之所疑惑也。若大人为政,将因于国家之难,譬若机之将发也然[7],君子之必以谏,然而大人之利,若此者,虽不扣必鸣者也。若大人举不义之异行,虽得大巧之经[8],可行于军旅之事,欲攻伐无罪之国,有之也,君得之,则必用之矣。以广辟土地,著税伪材[9],出必见辱,所攻者不利,而攻者亦不利,是两不利也。若此者,虽不扣必鸣者也。且子曰:‘君子共己待,问焉则言,不问焉则止,譬若钟然,扣则鸣,不扣则不鸣。’今未有扣,子而言,是子之谓不扣而鸣邪?是子之所谓非君子邪?”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君子应该拱起手恭敬地等待,问他就说话,不问他就停止。就好像钟一样,敲它就响,不敲就不响。”墨子说:“这话有三层意思,你现在只知道其中的二层,而且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如果王公大人在国家中施行暴虐的行为,若进谏就是不恭敬;通过左右的人去进谏,又会被说是故意议论,这就是君子的疑惑。如果王公大人治理政务,国家将有大难发生,就像一触即发的机关一样,君子就一定要进谏,因为这是王公大人最大的利益,那么在这样的利益关头,即使不敲也一定要响。如果王公大人做出不道义的行为,即使有巧妙的方法可以让它在军队中实行,想要攻克没有罪过的国家,君主得而用之。以此来开辟土地,搜刮税利财货,但外出作战一定会遭受耻辱,被攻打的国家得不到利益,攻打别人的也得不到利益,是两者都得不到利益。如果像这样,即使不敲也一定要响。并且你说:‘君子应该拱起手恭敬地等待,问他就说话,不问他就停止,就好像钟一样,敲它就响,不敲就不响。’现在没有敲而你说话,是你所说的不敲却响呢?还是你所认为的不是君子呢?”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实为善人,孰不知?譬若良玉[10],处而不出有余糈[11]。譬若美女,处而不出,人争求之。行而自炫[12],人莫之取也[13]。今子遍从人而说之,何其劳也!”子墨子曰:“今夫世乱,求美女者众,美女虽不出,人多求之;今求善者寡,不强说人[14],人莫之知也。且有二生于此,善筮。一行为人筮者,一处而不出者。行为人筮者与处而不出者,其糈孰多?”公孟子曰:“行为人筮者其糈多。”子墨子曰:“仁义钧[15],行说人者,其功善亦多,何故不行说人也!”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真正行善的人,谁不知道呢?就好像高明的巫师,在家里不出来也有多余的粮食吃。就好比美女,在家里不出来,人们也争着去追求。到处去炫耀的反而没有人要娶她了。现在你到处向人游说,是多么辛苦啊!”墨子说:“现在世道混乱,追求美女的人很多,美女即使不出来,也有很多人追求她;现在追求行善的人少,不努力去游说,就没有人会知道。并且有两个人在这里,都善于占卜。一个到处走为人占卜,一个人在家里不出来。到处走和在家里为人占卜的人,谁得到的粮食多呢?”公孟子说:“到处走给人占卜的人得到的粮食多。”墨子说:“如果两个人同样施行仁义,到处行走游说人的人,他的功业和善行也多,那么为什么不行走去游说人呢!”
公孟子戴章甫[16],搢忽[17],儒服,而以见子墨子,曰:“君子服然后行乎?其行然后服乎?”子墨子曰:“行不在服。”公孟子曰:“何以知其然也?”子墨子曰:“昔者齐桓公高冠博带[18],金剑木盾,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晋文公大布之衣[19],牂羊之裘,韦以带剑,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楚庄王鲜冠组缨[20],绛衣博袍[21],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越王勾践剪发文身,以治其国,其国治。此四君者,其服不同,其行犹一也。翟以是知行之不在服也。”公孟子曰:“善!吾闻之曰:‘宿善者不祥[22]。’请舍忽、易章甫,复见夫子可乎?”子墨子曰:“请因以相见也。若必将舍忽、易章甫而后相见,然则行果在服也。”
【译文】
公孟子戴着礼帽,腰间插着记事板,穿着儒服去见墨子,说:“君子应该先讲究服饰然后才有所作为,还是先有所作为然后才讲究服饰呢?”墨子说:“作为不在于衣服。”公孟子说:“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墨子说:“从前齐桓公戴着高帽子,系着宽大的带子,带着金剑木盾,来治理他的国家,他的国家得到了治理。从前晋文公穿着粗布的衣服,母羊皮做的衣服,用牛皮带挂剑,来治理他的国家,他的国家得到了治理。从前楚庄王戴着漂亮的镶着带子的帽子,穿着深红色的宽大衣袍,来治理他的国家,他的国家得到治理。从前越王勾践剪去头发,在身上纹上花纹,来治理他的国家,他的国家得到了治理。这四位国君所穿的衣服不一样,他们的行为是一样的。我因此知道在作为不在于衣服。”公孟子说:“好啊!我听说:‘心知善行而不施行的人是不吉祥的。’请让我放下笏板、换掉礼服,再来见您怎么样呢?”墨子说:“请您就像现在这样相见好了。如果一定要放下笏板、换掉礼服再来相见,那么作为就果然是在于衣服了。”
公孟子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子墨子曰:“昔者商王纣卿士费仲为天下之暴人,箕子、微子为天下之圣人,此同言而或仁不仁也。周公旦为天下之圣人,关叔为天下之暴人[23],此同服或仁或不仁。然则不在古服与古言矣。且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
【译文】
公孟子说:“君子一定要说古代的话,穿古代的衣服,然后才称得上是仁义的。”墨子说:“从前商纣王的卿士费仲是天下的残暴之人,箕子、微子是天下的圣人,这是说的话相同,却有的人仁义、有的人不仁义。周公旦是天下的圣人,管叔是天下的残暴之人,这是衣服相同,却有的人仁义、有的人不仁义。既然这样,那么不在于古代的衣服和言语。并且你效法周而没有效法夏,你说的古代不是真正的古代。”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昔者圣王之列也[24],上圣立为天子,其次立为卿大夫。今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若使孔子当圣王,则岂不以孔子为天子哉?”子墨子曰:“夫知者,必尊天事鬼,爱人节用,合焉为知矣。今子曰‘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而曰可以为天子,是数人之齿[25],而以为富。”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从前圣人的安排位次,最上的圣人被立为天子,其次的圣人列为卿大夫。现在孔子广泛地读诗书,明察礼乐制度,详细地了解万物,如果让孔子处于圣王的时代,那难道不是要让孔子做天子了吗?”墨子说:“有智慧的人,一定会尊敬上天侍奉鬼神,爱护百姓,节俭用度,合乎这些才是有智慧的。现在你说‘孔子广泛地读诗书,明察礼乐制度,详细地了解万物’,却又说可以让他做天子,这不过是数着别人契据上的刻数,却自以为富有罢了。”
公孟子曰:“贫富寿夭,然在天[26],不可损益。”又曰:“君子必学。”子墨子曰:“教人学而执有命,是犹命人葆而去亓冠也[27]。”
【译文】
公孟子说:“贫穷富贵长寿夭折,都是由天决定的,不能减少或增加。”又说:“君子一定要学习。”墨子说:“教人学习却又主张有天命,这就像叫人裹头以便戴帽子却又拿走他的帽子一样。”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有义不义,无祥不祥。”子墨子曰:“古圣王皆以鬼神为神明,而为祸福[28],执有祥不祥,是以政治而国安也。自桀纣以下,皆以鬼神为不神明,不能为祸福,执无祥不祥,是以政乱而国危也。故先王之书《子亦》有之曰[29]:‘亓傲也,出于子,不祥。’此言为不善之有罚,为善之有赏。”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只有仁义和不仁义,没有吉祥和不吉祥。”墨子说:“古代圣明的君王都认为鬼神是神圣明达的,能够降祸或赐福,主张因人之义与不义而有吉祥或不吉祥,所以政务得到治理而国家得到安宁。从桀纣以后的君王都认为鬼神不是神圣明达的,而不能够降祸或赐福,主张不会因人之义与不义而有吉祥或不吉祥,所以政务混乱而国家危难。所以先王的书《箕子》说:‘如果太傲慢,你就会不吉祥。’这就是说不为善会有惩罚,为善会有奖赏。”
子墨子谓公孟子曰:“丧礼,君与父母、妻、后子死,三年丧服;伯父、叔父、兄弟期[30];族人五月[31];姑、姊、舅、甥皆有数月之丧。或以不丧之间[32],诵《诗三百》,弦《诗三百》[33],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若用子之言,则君子何日以听治?庶人何日以从事?”公孟子曰:“国乱则治之,国治则为礼乐。国治则从事[34],国富则为礼乐。”子墨子曰:“国之治,治之废,则国之治亦废[35]。国之富也,从事,故富也。从事废,则国之富亦废。故虽治国,劝之无餍,然后可也。今子曰:‘国治则为礼乐,乱则治之。’是譬犹噎而穿井也[36],死而求医也。古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为声乐[37],不顾其民,是以身为刑僇,国为戾虚者[38],皆从此道也。”
【译文】
墨子对公孟子说:“按照丧礼,君主和父母、妻子、长子死去,要穿三年的丧服;伯父、叔父、兄弟死去,要穿一年的丧服;族人死去要穿五个月的丧服;姑姑、姐姐、舅舅、外甥死去都要穿几个月的丧服。又在不办丧事的时候,要读诗三百篇,配乐弹奏诗三百篇,歌唱诗三百篇,舞蹈诗三百篇。如果像您所说的,那么君子哪一天用来听政?平民哪一天用来从事生产呢?”公孟子说:“国家混乱就治理,得到治理就制作礼乐。国家贫穷就去从事生产,国家富裕就制作礼乐。”墨子说:“国家得到治理,治理了才能得到治理,如果治理废止了,那么国家也就荒废了。国家富裕,进行生产才会使之富裕。生产废弃了,那么国家的富裕也就丧失了。所以治理国家,要勤勉不停止,然后国家才能得到治理。现在你说:‘国家得到治理就制作礼乐,混乱就进行治理。’这就像吃饭噎了才去挖井,人死了才去找医生。古时候三代暴虐的君王,桀纣幽王厉王,兴盛音乐,不顾及百姓,所以身体遭到杀戮,国家也成为一片废墟,都是由这种主张造成的。”
公孟子曰:“无鬼神。”又曰:“君子必学祭祀[39]。”子墨子曰:“执无鬼而学祭礼,是犹无客而学客礼也,是犹无鱼而为鱼罟也[40]。”
【译文】
公孟子说:“没有鬼神。”又说:“君子一定要学习祭祀的礼节。”墨子说:“主张没有鬼神却要学习祭祀的礼节,就像是没有客人却要学习待客的礼节一样,就好像没有鱼却要制造鱼网一样。”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丧为非,子之三日之丧亦非也。”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丧非三日之丧,是犹倮谓撅者不恭也[41]。”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你认为三年的丧期是不对的,那么你的三天的丧期也是不对的。”墨子说:“你用三年的丧期来非议三天的丧期,就像自己脱衣服却说掀起衣服的人不恭敬一样。”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知有贤于人[42],则可谓知乎[43]?”子墨子曰:“愚之知有以贤于人,而愚岂可谓知矣哉?”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有个人的所知,有胜过别人的地方,那么就可以说是有智慧的人吗?”墨子说:“愚蠢人的所知,有的时候也会胜过别人,那么愚蠢的人难道可以说是有智慧的吗?”
公孟子曰:“三年之丧,学吾之慕父母[44]。”子墨子曰:“夫婴儿子之知[45],独慕父母而已。父母不可得也,然号而不止[46],此亓故何也[47]?即愚之至也。然则儒者之知,岂有以贤于婴儿子哉?”
【译文】
公孟子说:“三年的丧期是效仿孩子依恋父母。”墨子说:“婴儿的智慧,只是知道依恋父母而已。找不到父母,就大哭不停止,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就是愚蠢到了极点。那么儒者的智慧,难道有胜过婴儿的地方吗?”
子墨子曰:“问于儒者[48]:‘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子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曰:‘何故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49]。’则子告我为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
【译文】
墨子问儒者说:“为什么要制作音乐?”回答是:“用音乐来作为娱乐。”墨子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我问:‘为什么要制造房子。’说:‘冬天躲避寒冷,夏天避免暑热,用这些来使男女有区别。’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制造房子的原因。现在我问:‘为什么要制造音乐?’说:‘用音乐来作为娱乐。’就像说‘为什么要制造房子?’回答说‘为了房子而制造房子’一样。”
子墨子谓程子曰[50]:“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51]。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52],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53],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程子曰:“甚矣[54]!先生之毁儒也。”子墨子曰:“儒固无此若四政者[55],而我言之,则是毁也。今儒固有此四政者,而我言之,则非毁也,告闻也。”程子无辞而出。子墨子曰:“迷之[56]!”反,后坐[57],进复曰[58]:“乡者先生之言有可闻者焉[59],若先生之言,则是不誉禹[60],不毁桀纣也。”子墨子曰:“不然。夫应孰辞[61],称议而为之[62],敏也。厚攻则厚吾[63],薄攻则薄吾。应孰辞而称议[64],是犹荷辕而击蛾也[65]。”
【译文】
墨子对程子说:“儒家的道术足以丧失天下的原因有四点。儒家认为天是不明察的,认为鬼是不神灵的,天帝和鬼神因此感到不高兴,这就足以丧失天下。又要求厚葬,长期服丧,做很多的衣服和棺椁,送葬就像搬家,哭泣三年,扶着墙然后才能站起来,拄着拐杖然后才能行走,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这就足以丧失天下。而且主张琴瑟歌舞,以声乐之事为常习,这就足以丧失天下。又认为命是有的,贫穷富贵长寿夭折,治理混乱安定危难,都是有定数的,不可以减少或增加。在上位的人这样做,一定不能处理政务;在下面的人这样做,一定不能从事生产,这就足以丧失天下。”程子说:“先生诋毁儒家实在是太厉害了!”墨子说:“儒家如果根本就没有这四种主张,而我这样说,那就是诋毁。现在儒家本来就有这四种主张,而我这样说,那么就不是诋毁,而只是说我听到的事情而已。”程子没有说话就出去了。墨子说:“回来!”程子又返回来,坐下,程子又对墨子说:“刚才先生说的话也有可指责的地方,按先生的话,那么就不是称赞大禹商汤,也不是诋毁桀纣。”墨子说:“不是这样的。应付平常的言辞,不必辩驳就信口作答,这就是机敏。如果对方言辞激烈,我也言辞激烈以应对,如果对方温婉,我也言辞温婉以应对。应付平常的言辞如不用与之相称的方法,这就像拿着车辕去扑打飞蛾一样。”
子墨子与程子辩,称于孔子[66]。程子曰:“非儒,何故称于孔子也?”子墨子曰:“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67]。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
【译文】
墨子和程子辩论,称赞孔子。程子说:“非议儒家,为什么还要称赞孔子呢?”墨子说:“这也是正当而不能改变的。现在鸟儿听说要有炎热和干旱的灾难就飞向高处,鱼听说有炎热和干旱的灾难就游向水下,在这个时候即使是让大禹和汤为他谋划,也一定不能改变。鸟和鱼可以说是愚蠢的,可是大禹和汤还是要依顺他们的做法。现在我怎么不能称赞孔子呢?”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身体强良[68],思虑徇通[69],欲使随而学。子墨子曰:“姑学乎,吾将仕子。”劝于善言而学。其年,而责仕于子墨子[70]。子墨子曰:“不仕子,子亦闻夫鲁语乎?鲁有昆弟五人者[71],亓父死[72],亓长子嗜酒而不葬,亓四弟曰:‘子与我葬,当为子沽酒[73]。’劝于善言而葬。已葬,而责酒于其四弟。四弟曰:‘吾末予子酒矣[74],子葬子父,我葬吾父,岂独吾父哉?子不葬,则人将笑子,故劝子葬也。’今子为义,我亦为义,岂独我义也哉?子不学,则人将笑子,故劝子于学。”
【译文】
有人来到墨子门下,身体强健,思维敏捷,想要跟着墨子学习。墨子说:“姑且跟着我学习,我将要让你去做官。”那人听从墨子的善言而跟着他学习。过了一年他向墨子提出做官的要求。墨子说:“不让你做官,你也听说过鲁国人的故事吗?鲁国人有兄弟五人,他们的父亲死了,长子嗜好喝酒而不主张埋葬,他的四个弟弟说:‘你帮我们埋葬,我们为你买酒。’听从了他们的好话而埋葬父亲。埋葬了以后,就去向四个弟弟要酒。四个弟弟说:‘我们不给你酒,你埋葬你的父亲,我们埋葬我们的父亲,难道只是我们的父亲吗?你不埋葬父亲,那么别人就会取笑你,所以劝你埋葬父亲。’现在你为了道义,我也为了道义,难道只是我的道义吗?你不学习,那么别人就会取笑你,所以劝你学习。”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子墨子曰:“盍学乎[75]?”对曰:“吾族人无学者。”子墨子曰:“不然。未好美者[76],岂曰吾族人莫之好,故不好哉?夫欲富贵者,岂曰我族人莫之欲,故不欲哉?好美、欲富贵者,不视人犹强为之。大义,天下之大器也,何以视人必强为之?”
【译文】
有人来到墨子门下,墨子说:“为什么不去学习呢?”回答说:“我的族人中没有学习的。”墨子说:“不是这样的。那些爱美的人,难道说我的族人中没有爱美的,所以我也不爱美吗?想要富贵的人,难道说我的族人中没有想要的,所以我也不要吗?爱美和想要富贵的人,不管别人而自己仍然努力地追求。道义,是天下最重要的东西,为什么要去看别人呢?一定要努力地去做。”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谓子墨子曰:“先生以鬼神为明知,能为祸人哉福[77],为善者富之[78],为暴者祸之。今吾事先生久矣,而福不至,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79]?鬼神不明乎?我何故不得福也?”子墨子曰:“虽子不得福,吾言何遽不善[80]?而鬼神何遽不明?子亦闻乎匿徒之刑之有刑乎[81]?”对曰:“未之得闻也。”子墨子曰:“今有人于此,什子[82],子能什誉之,而一自誉乎[83]?”对曰:“不能。”“有人于此,百子[84],子能终身誉亓善,而子无一乎?”对曰:“不能。”子墨子曰:“匿一人者犹有罪,今子所匿者若此亓多,将有厚罪者也,何福之求?”
【译文】
有人来到墨子门下,对墨子说:“先生认为鬼神是聪明智慧的,能够给人降福和赐祸,行善的人就给他赐福,做坏事的人就给他祸害。现在我侍奉先生您很久了,而福气没有到,是先生的言论有不好的?还是鬼神不明察呢?我为什么得不到福气呢?”墨子说:“即使你没有得到赐福,我的言论怎么会有不好呢?鬼神又怎么会不明察呢?你没有听说过隐藏犯人的人也是有罪的吗?”回答说:“没有听说过。”墨子说:“现在有这样一个人,他的贤能胜过你十倍,你能十倍地称赞他,而一点不称赞自己吗?”回答说:“不能。”“有一个人在这里,胜过你百倍,你能终身称赞他,而一点不称赞自己吗?”回答说:“不能。”墨子说:“隐藏一个人尚且有罪,现在你所隐藏的如此之多,就有很大的罪,怎么还想要获得赐福呢?”
子墨子有疾,跌鼻进而问曰[85]:“先生以鬼神为明,能为祸福,为善者赏之,为不善者罚之。今先生圣人也,何故有疾?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知乎?”子墨子曰:“虽使我有病,何遽不明?人之所得于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劳苦,百门而闭一门焉,则盗何遽无从入?”
【译文】
墨子有病,跌鼻进来问他说:“先生认为鬼神是圣明的,能够降祸和赐福,做善事的人就奖赏他,做坏事的人就惩罚他。现在先生是圣人,为什么会生病呢?是先生的言论有不好的地方?还是鬼神不明察呢?”墨子说:“即使我有病,为什么鬼神就不明察呢?人生病的原因有很多,有的是因为寒冷和暑热,有的是因为劳累,这就好比一百扇门只关了一扇,那么盗贼怎么会没有地方进来呢?”
二三子有复于子墨子学射者[86],子墨子曰:“不可。夫知者必量亓力所能至而从事焉,国士战且扶人[87],犹不可及也[88]。今子非国士也,岂能成学又成射哉?”
【译文】
有几个弟子想要向墨子学习射箭,墨子说:“不可以。有智慧的人必定要估量自己的力量然后才去做事,才能出众的人,一边和敌人交战,一边去搀扶受伤的士兵,尚且不能兼顾。现在你并不是才能出众的人,岂能又学好学业又学好射箭呢?”
二三子复于子墨子曰:“告子曰[89]:‘言义而行甚恶。’请弃之。”子墨子曰:“不可。称我言以毁我行[90],愈于亡[91]。有人于此[92],翟甚不仁,尊天、事鬼、爱人,甚不仁。犹愈于亡也。今告子言谈甚辩,言仁义而不吾毁,告子毁,犹愈亡也。”
【译文】
有几个学生告诉墨子说:“告子说:‘您言论仁义而行为十分恶劣。’请抛弃他吧。”墨子说:“不可以。称赞我的言论却诋毁我的行为,总比完全不提到我好。有一个人在这里,说:墨翟很不仁义,只是尊敬上天、侍奉鬼神、热爱百姓,但行为却非常不仁义。这总比完全不提到我好。现在告子说话非常强辩,诋毁我却不诋毁我所主张的仁义,但是告子诋毁我,还是总比完全不提到我好。”
二三子复于子墨子曰:“告子胜为仁[93]。”子墨子曰:“未必然也!告子为仁,譬犹跂以为长[94],隐以为广[95],不可久也。”
【译文】
有几个学生告诉墨子说:“告子能担当奉行仁义的重任。”墨子说:“未必是这样啊!告子奉行仁义,就像踮起脚让身高增加,仰起身体来使身体加宽,这是不能持久的。”
告子谓子墨子曰:“我治国为政[96]。”子墨子曰:“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今子口言之,而身不行,是子之身乱也。子不能治子之身,恶能治国政?子姑亡子之身乱之矣[97]!”
【译文】
告子对墨子说:“我能治理国家,处理政务。”墨子说:“政务,嘴上说,身体也必定要实行。现在你嘴上说,而身体不实行,是你的言论和行为错乱。你不治理好自己,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你姑且先提防你自身的矛盾吧。”
[1] 共:当为“拱”(孙诒让说)。
[2] 扣:敲打。
[3] 三物:指三种情况,即“叩则鸣”、“不叩则不鸣”、“不叩而鸣”。
[4] 一:当为“二”(王焕镳说),指“叩则鸣”、“不叩则不鸣”。身:当为“耳”(王引之说)。
[5] 逊:谦逊,恭顺。
[6] 因:依靠,凭借。左右:指左右的近臣。
[7] 机:弓弩上发射箭的机关。可引申为作战设备或其他机械。
[8] 大巧之经:大机巧的方法。
[9] 著:当读为“赋”(于省吾说)。伪:疑当为“”,《说文》云:“此古‘货’字,读若贵。”(毕沅说)。材:通“财”(孙诒让说)。
[10] 玉:疑当为“巫”(孙诒让说)。
[11] 糈(xǔ):用于祀神的米。
[12] 炫(xuàn):炫耀,自夸。
[13] 取:同“娶”。
[14] 强:竭力,尽力,勉强。
[15] 钧:通“均”。
[16] 章甫:古代一种礼帽。
[17] 搢(jìn)忽:即“搢笏”,插笏。古代臣子朝见时均执笏,用以记事备忘,不用时插于腰带上。
[18] 博带:大带,系于外衣之腰部,即“绅”。
[19] 大布:粗布。
[20] 鲜冠:当为“解冠”,即“獬冠”(陈汉章说)。组:冠缨。
[21] 绛:深红色。
[22] 宿:止,留。
[23] 关叔:即“管叔”(孙诒让说)。
[24] 列:位次。
[25] 齿:指契之齿。古人刻竹木以记数,其刻处如齿,故谓之齿。
[26] (cuò)然:犹云确然(曹耀湘说)。,同“错”。
[27] 葆:包裹其发(毕沅说)。亓:即“其”字。
[28] 而:同“能”(毕沅说)。
[29] 《子亦》:疑当作“亓子”。亓,古“其”字。其子,即“箕子”。《周书》有《箕子》篇,今亡(戴望说)。
[30] 期:期服,即服丧一年。
[31] 族人五月:“族人”上当有“戚”字(王念孙说)。
[32] 或:又。
[33] 弦:指诵诗时鼓琴瑟以配乐。《诗三百》:《诗经》共三百零五篇,举其大曰《诗三百》。
[34] 国治:当为“国贫”(王念孙说)。
[35] “国之治”三句:当为“国之治也,听治故治也;听治废,则国之治亦废”(陶鸿庆说)。
[36] 噎(yē):谓食物堵住喉咙。
[37] (ěr):盛。
[38] 戾虚:当为“虚戾”,即“虚厉”(王念孙说)。居宅无人曰虚,死而无后曰厉。
[39] 祀:当为“礼”(毕沅说)。
[40] 罟(ɡǔ):网。
[41] 倮:同“裸”(毕沅说),袒露。撅(ɡuì):揭衣(洪颐煊说)。
[42] 有贤于人:谓偶有一事贤于他人。
[43] 知:同“智”。
[44] 学:仿效。“吾”下当有“子”字(俞樾说)。吾子,指小男小女,即小孩子。
[45] 婴儿子:即婴儿。
[46] 号:大声哭。
[47] 亓:古“其”字。
[48] 子墨子曰:问于儒者:当作“子墨子问于儒者曰”。
[49] 室:当为“且”之误(俞樾说)。
[50] 程子:程繁(苏时学说)。
[51] 四政:四种教义。
[52] 徙:迁徙。
[53] 有极:犹言有常。
[54] 甚:厉害,严重。
[55] 此若:即“此”。
[56] 迷:当为“还”之误(孙诒让说),回来。
[57] 后:当为“复”(王念孙说)。
[58] 复:白(曹耀湘说),陈述。
[59] 乡:通“向”,刚才。闻:当为“间”(毕沅说),指责。
[60] 则是不誉禹:“禹”下当有“汤”字。
[61] 孰辞:习熟之辞,犹云“常语”(孙诒让说)。
[62] 称义而为之:谓信口酬答。
[63] 吾:读为“御”(王引之说)。
[64] 应孰辞而称议:“称议”前当有“不”字。
[65] 荷:担。辕:车辕。
[66] 称:称赞。
[67] 云:犹“或”(王念孙说)。
[68] 良:强。
[69] 徇:疾。
[70] 责:求。
[71] 昆:兄。
[72] 亓(qí):古“其”字。
[73] 沽:买。
[74] 末:当作“未”。
[75] 盍(hé):何不。
[76] 未:当为“夫”字。
[77] 能为祸人哉福:此句疑当为“能为祸福”,“人哉”疑衍(王念孙说)。
[78] 富:同“福”(王念孙说)。
[79] 意:疑。
[80] 何遽(jù):即“何”。
[81] 子亦闻乎匿徒之刑之有刑乎:此句疑当为“匿刑徒之有刑乎”(孙诒让说)。
[82] 什子:是说其贤胜过你十倍。
[83] 而一自誉乎:据下文例“一”上当有“无”字。
[84] 百子:是说其贤胜过你百倍。
[85] 跌鼻:墨子的弟子。
[86] 复:告诉。学射:既从学,又习射(曹耀湘说)。
[87] 国士:这里指国中杰出的人物。
[88] 及:犹“兼”(毕沅说),兼顾。
[89] 告子:墨子的弟子。
[90] 以:而。
[91] 愈:胜过。亡:无,没有。
[92] 有人于此:“此”下当有“曰”字(王闿运说)。
[93] 胜:胜任。
[94] 跂:踮起脚后跟。
[95] 隐:当作“偃”,犹“仰”(毕沅说)。
[96] 我治国为政:“我”下当有“能”字(王焕镳说)。
[97] 亡:当作“防”(毕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