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乐上
【题解】
《非乐》原分上、中、下三篇,现仅存上篇。所谓非乐,就是反对从事音乐活动,
墨子认为制造乐器会花费百姓用于衣服食物的财用,演奏音乐会占用百姓从事生产的时间,欣赏音乐会使统治者疏于治理政务,所以音乐虽能使人愉悦,却上不利于天,下不利于民,完全是无用的。更何况,演奏音乐的人必须选择年轻力壮者,还要让他们“食必粱肉,衣必文绣”,这些人不仅不能生产,不能创造财物,还要别人供给他们以衣食,这就倍增了“乐”的弊端。最后,墨子还引用古代的书来说明先王是如何对为乐者进行惩罚的,以此得出“乐之为物,而不可不禁而止”的结论。
诚然,没有节制地沉迷于音乐是有害于国家和百姓的,但墨子将所有的音乐一概视为无用,不加辨别地否定所有的音乐,这无疑是偏激和片面的。因为对于音乐的愉悦作用,我们是应当予以适当肯定的。
子墨子言曰:仁之事者[1],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将以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且夫仁者之为天下度也,非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2],仁者弗为也。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非以刻镂华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3];非以豢煎炙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台厚榭邃野之居[4]以为不安也。虽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乐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译文】
墨子说:仁人要做的事,一定是追求兴盛天下的利益,除去天下的祸害,想要把这作为天下的法则,有利于人的就做,不利于人的就停止。并且仁人为天下人考虑,不是为了他们眼睛看了觉得好看,耳朵听了觉得好听,嘴巴尝了觉得好吃,身体感到舒适,如果为了这些享受而抢夺人民的衣服食物的财用,仁义的人是不做的。所以墨子反对音乐的原因,并不是认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的声音不好听;并不是因为雕刻华美的文彩不好看;并不是因为烹调禽兽的味道不鲜美,并不是因为高台、楼榭、房屋居住得不舒适。即使他的身体知道舒适,嘴巴知道甘美,眼睛知道美丽,耳朵知道好听,但这对上不符合圣明君王的要求,对下不符合万民的利益,所以墨子说:从事音乐是不对的。
今王公大人,虽无造为乐器,以为事乎国家,非直掊潦水、折壤坦而为之也[5],将必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古者圣王亦尝厚措敛乎万民[6],以为舟车,既以成矣,曰:“吾将恶许用之[7]?曰:舟用之水,车用之陆,君子息其足焉,小人休其肩背焉。”故万民出财赍而予之[8],不敢以为戚恨者,何也?以其反中民之利也。然则乐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则当用乐器譬之若圣王之为舟车也,即我弗敢非也。
【译文】
现在的王公大人,制作乐器,把它作为治理国家的大事,并不是像取点积水和拆开墙那样就能做成,必定要向万民征收很重的赋税,来做大钟、鸣鼓、琴瑟、竽笙。古代圣明的君王也曾经对万民征收很重的赋税,来制作车船,做成了以后,说:“我要用它做什么呢?说:船在水里用,车在陆上用,君子可以让他的脚得到休息,百姓可以让他的肩背得到休息。”所以万民拿出钱财来给圣明的君王用以制造车船,不敢为此而感到懊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反过来也符合百姓的利益。如果乐器也像这样反过来能符合百姓的利益,那么我不敢非难乐器。那么如果使用乐器就像圣明的君王使用车船,那么我不敢非难。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9],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10]?即我以为未必然也。意舍此[11]。今有大国即攻小国,有大家即伐小家,强劫弱,众暴寡,诈欺愚,贵傲贱,寇乱盗贼并兴,不可禁止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天下之乱也,将安可得而治与?即我未必然也。是故子墨子曰:姑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无补也[12]。
【译文】
百姓有三种忧患:饥饿的人得不到食物,寒冷的人得不到衣服,劳累的人得不到休息,这三者是百姓的巨大忧患。那么试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举着盾牌和斧钺,百姓的衣服食物的财用就能得到解决吗?我认为这是不可能得到解决的。那么抛开这点不谈。现在有大国想要攻打小国,有大家想要攻打小家,强大的抢劫弱小的,人多的暴虐人少的,有智谋的欺骗愚蠢的,高贵的轻视低贱的,寇乱盗贼兴起而不能禁止。那么去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举着盾牌和斧钺,天下的混乱将会得到治理吗?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墨子说:如果向百姓征收很重的赋税,来做大钟、鸣鼓、琴瑟、竽笙,来追求兴盛天下的利益,除去天下的祸害,那是没有益处的。
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今王公大人,唯毋处高台厚榭之上而视之,钟犹是延鼎也[13]。弗撞击,将何乐得焉哉?其说将必撞击之。惟勿撞击,将必不使老与迟者[14]。老与迟者耳目不聪明,股肱不毕强[15],声不和调,明不转朴[16]。将必使当年,因其耳目之聪明[17],股肱之毕强,声之和调,眉之转朴[18]。使丈夫为之,废丈夫耕稼树艺之时;使妇人为之,废妇人纺绩织之事。今王公大人唯毋为乐,亏夺民衣食之财,以拊乐如此多也[19]。
【译文】
因此墨子说:制作音乐是不对的。现在王公大人,身处高高的台榭向下看,乐钟就像倒挂着的鼎一样。如果不撞击它,怎么会得到音乐呢?这样说来就一定要撞击它。只是撞击的时候一定不使用老人和小孩子。老年人和小孩子,耳不聪,目不明,四肢不强劲敏捷,声音不和调,音节不变化。一定要使用年富力强的人,因为他耳聪目明,四肢强劲敏捷,声音和调,音节变化。让男子来做这些事,就会占用他耕作种植的时光;让女子来做,就会占用她纺纱织布的时光。现在的王公大人,为了作乐而抢夺百姓衣服食物的财用,用于击奏乐器的已是这么多了。
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今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既已具矣,大人锈然奏而独听之[20],将何乐得焉哉?其说将必与贱人,不与君子[21]。与君子听之,废君子听治;与贱人听之,废贱人之从事。今王公大人惟毋为乐,亏夺民之衣食之财,以拊乐如此多也。
【译文】
因此墨子说:制作音乐是不对的!现在大钟、鸣鼓、琴瑟、竽笙的声音既然都已经具备了,大人如果静静地独自欣赏听音乐,将得到什么乐趣呢?一定要和别人一起听,不是和平民一起听,就是和君子一起听。如果和君子一起听,就会妨碍君子治理公务;如果和平民一起听,就会妨碍平民的劳作。现在的王公大人,为了作乐而抢夺百姓衣服食物的财用,用于击奏乐器的已是这么多了。
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昔者齐康公兴乐万[22],万人不可衣短褐[23],不可食糠糟。曰:食饮不美,面目颜色不足视也;衣服不美,身体从容丑羸,不足观也。是以食必粱肉,衣必文绣,此掌不从事乎衣食之财[24],而掌食乎人者也。是故子墨子曰:今王公大人,惟毋为乐,亏夺民衣食之财以拊乐如此多也。
【译文】
因此墨子说:制作音乐是不对的。从前齐康公喜欢一种叫乐万的音乐,演奏乐万的人,不能穿粗布的衣服,不能吃粗糙的粮食。说:饮食不精美,脸色就不好看;衣服不美丽,身体动作就不好看。所以吃的必须是精美的粮食和肉,穿的必须是锦绣的衣服。这些人不常从事衣服食物的财用生产,而靠别人供给衣食。所以墨子说:现在的王公大人,为了作乐而抢夺百姓衣服食物的财用,用于击奏乐器的已是这么多了。
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今人固与禽兽、麋鹿、蜚鸟、贞虫异者也[25]。今之禽兽、麋鹿、蜚鸟、贞虫,因其羽毛以为衣裘,因其蹄蚤以为绔屦[26],因其水草以为饮食。故唯使雄不耕稼树艺,雌亦不纺绩织,衣食之财固已具矣。今人与此异者也: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君子不强听治,即刑政乱;贱人不强从事,即财用不足。今天下之士君子,以吾言不然[27],然即姑尝数天下分事[28],而观乐之害。王公大人蚤朝晏退[29],听狱治政,此其分事也;士君子竭股肱之力,亶其思虑之智[30],内治官府,外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仓廪府库,此其分事也;农夫蚤出暮入,耕稼树艺,多聚叔粟[31],此其分事也;妇人夙兴夜寐,纺绩织,多治麻丝葛绪布[32],此其分事也。今惟毋在乎王公大人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蚤朝晏退,听狱治政,是故国家乱而社稷危矣;今惟毋在乎士君子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竭股肱之力,亶其思虑之智,内治官府,外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仓廪府库,是故仓廪府库不实;今惟毋在乎农夫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蚤出暮入,耕稼树艺,多聚叔粟,是故叔粟不足;今惟毋在乎妇人说乐而听之,即不必能夙兴夜寐[33],纺绩织,多治麻丝葛绪布,是故布不兴。曰:孰为大人之听治而废国家之从事[34]?曰:乐也。
【译文】
因此墨子说:制作音乐是不对的。现在人当然和禽兽、麋鹿、飞鸟、爬虫不同。现在禽兽、麋鹿、飞鸟、爬虫,用它们的羽毛作为衣服,把它们的蹄爪作为鞋袜,用它们周围的水草作为饮食。所以雄性的不耕作种植,雌性的也不纺纱织布,衣服食物的财用也已经具备了。现在人和这些不同的是:依靠自己劳力的就能生存,不依靠自己劳力的就不能生存。君子不尽力治理政务,那么刑法政治就混乱了;平民不尽力地从事生产,那么财用就不充足。现在天下的士人君子,假如认为我的言论是不对的,那么姑且列举天下人份内的职责,来考察音乐的危害。王公大人早朝晚退,治理政务,这是他们份内的事情;士人君子,竭尽四肢的力量,用尽智力,对内治理官府,对外征收关市、山林、川泽的税利,来充实粮仓府库,这是他们份内的职责;农夫早出晚归,耕作种植,多收集豆类和粮食,这是他们份内的职责;妇女早起晚睡,纺纱织布,多生产麻丝、葛衣、苎麻,纺织布帛,这是她们份内的职责。现在如果王公大人都喜欢音乐并且赏听,那么就一定不能早朝晚退,治理政务,那么国家就会混乱,社稷就会危险;如果士人君子喜欢音乐并且赏听,那么就不能竭尽四肢的力量,用尽智力,对内治理官府,对外征收关市、山林、川泽的税利,来充实粮仓府库,所以粮仓府库就不充实;如果农夫喜欢音乐并且赏听,就不能早出晚归,耕作种植,多收集粮食,那么粮食就会不足;如果妇女喜欢音乐并且赏听,那么就不能早起晚睡,纺纱织布,多生产麻丝、葛衣、苎麻,纺织布帛,那么布帛就会不够多。问:谁使大人荒废了公务而平民荒废了工作呢?回答是:是音乐。
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何以知其然也?曰:先王之书,汤之《官刑》有之,曰:“其恒舞于宫[35],是谓巫风[36]。其刑,君子出丝二卫[37],小人否[38],似二伯[39]。”《黄径》乃言曰[40]:“呜乎!舞佯佯[41],黄言孔章[42]。上帝弗常[43],九有以亡[44];上帝不顺,降之百[45],其家必坏丧。”察九有之所以亡者,徒从饰乐也。于《武观》曰[46]:“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47],将将铭,苋磬以力[48],湛浊于酒[49],渝食于野,万舞翼翼[50],章闻于大,天用弗式。”故上者天鬼弗戒[51],下者万民弗利。是故子墨子曰:今天下士君子,请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在乐之为物,将不可不禁而止也。
【译文】
因此墨子说:制作音乐是不对的。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说:先王的书,汤的《官刑》中有,说:“常在宫中跳舞,就称为巫风。刑罚是:君子交出两束丝,小人加倍,交两匹帛。”《黄径》就说:“呜呼!舞蹈繁多,声音响亮。可是上天不保佑,九州因此而灭亡;上帝不答应,降下众多的灾难,他的国家必定会败坏。”考察九州之所以会灭亡的原因,只是因为沉迷于音乐。在《武观》上说:“启淫佚玩乐,饮食不合礼节,铿铿锵锵,管磬盛大,沉迷于饮酒,随意在野外饮酒,万舞盛大,响彻云天,天因此而不许把音乐作为法度。”所以上天的鬼神不以之为法度,下面的万民认为对他们不利。所以墨子说:现在天下的士人君子,如果想要兴盛天下的利益,除去天下的祸害,那么对于音乐这种事物就不能不加以禁止。
[1] 仁之事者:当为“仁者之事”(孙诒让说)。
[2] 亏:毁坏,损害。
[3] 华:此字疑衍(毕沅说)。文章:错综华美的色彩或花纹。
[4] 野:通“宇”(王引之说),这里指房屋。
[5] 直:仅,只是。潦水:积水。折壤坦:当为“拆坏垣”(俞樾说)。
[6] 措敛:同“籍敛”(王念孙说),即税收。
[7] 恶许:犹“何许”(毕沅说)。
[8] 赍(jī):送物给人。
[9] 然即:然则(王引之说)。当:通“尝”,试(孙诒让说)。扬:举。干:盾。戚:古代一种兵器。
[10] 安:犹“于是”(王引之说)。
[11] 意:通“抑”。“抑舍此”者,言姑舍此弗论而更论它事(俞樾说)。
[12] 补:补益。
[13] 延鼎:偃覆之鼎(孙诒让说)。
[14] 迟:小孩子。
[15] 股肱:指辅助的大臣。股,大腿。肱,手臂。毕:疾(孙诒让说)。
[16] 明:目(尹桐阳说)。朴:疑为“行”。“传行”,犹转动、运行之义(王焕镳说)。
[17] 因:依靠,凭借。
[18] 眉:通“明”(孙诒让说)。朴:《广雅·释诂》:“猝也。”“明之转朴”,言歌声之转变与急速(吴毓江说)。
[19] 拊(fǔ):拍,敲。
[20] 锈:“肃”之繁文,静(于省吾说)。
[21] 不与君子:此句疑当为“不与贱人,必与君子”(孙诒让说)。
[22] 乐万:音乐和舞蹈名称。
[23] 褐:粗布或粗布的衣服。
[24] 掌:通“常”(孙诒让说)。
[25] 蜚:通“飞”。贞虫:即征虫(孙诒让说),昆虫。
[26] 蚤:“爪”之假借(毕沅说)。
[27] 以吾言不然:“以”上当有“若”字(王焕镳说)。
[28] 分事:分职。
[29] 晏:晚,迟。
[30] 亶(dàn):通“殚”(孙诒让说),尽。
[31] 叔:通“菽”,豆类的总称。
[32] 绪:(zhù)(尹桐阳说),苎麻。(kǔn):织。(shān):当为“缲”(王念孙说),帛。
[33] 不必:当为“必不”(孙诒让说)。
[34] “孰为”句:此句当为“孰为而废大人之听治,贱人之从事”(俞樾说)。
[35] 宫:房屋,住宅。
[36] 巫:事鬼神曰巫。
[37] 卫:“纬”之假音(毕沅说),束,小把,小捆。
[38] 否:疑当为“倍”(孙诒让说)。
[39] 似:以(尹桐阳说)。伯:帛(尹桐阳说)。
[40] 《黄径》:《大誓》别称(尹桐阳说)。
[41] 佯佯:当作“洋洋”,众多(孙诒让说)。
[42] 黄:“簧”之省文(吴毓江说)。大笙谓之簧。言:《尔雅·释乐》:“大箫谓之言。”孔:很,甚。
[43] 常:尚(王引之说)。
[44] 九有:九州。
[45] :殃(尹桐阳说)。
[46] 《武观》:当即逸书《五观》篇。
[47] 野:言不以礼。
[48] 将将:即“锵锵”。铭:疑为“金石”二字(曹耀湘说)。苋:筦(尹桐阳说),笛子。此句疑当为“将将金石,筦磬以力”,言乐之盛,又言致力于乐。
[49] 浊:疑为“沔”。湛沔,即沉湎(吴毓江说)。
[50] 翼翼:盛大。
[51] 戒:当为“式”(孙诒让说),法式,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