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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參寥師
送參寥師[1]
上人學苦空[2],百念已灰冷,劍頭惟一吷[3],焦穀無新穎[4]。胡爲逐吾輩,文字争蔚炳[5]?新詩如玉屑[6],出語便清警。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嘗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7];頗怪浮屠人,視身如邱井,頽然寄淡泊,誰與發豪猛[8]?細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9],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静:静故了羣動[10],空故納萬境[11]。閲世走人間,觀身臥雲嶺。鹹酸雜衆好,中有至味永[12]。詩法不相妨,此語當更請[13]。
[1]元豐元年(1078)作。參寥,見前首詩注。
[2]〔苦空〕佛教基本教義,以人生爲苦,又以一切皆虚無,并非實體。《維摩詰所説經》卷上《弟子品第三》:“五受陰洞達空無所起,是苦義;諸法究竟無所有,是空義。”《大乘義章》卷三:“逼惱名苦,苦法遷流,説爲無常,苦非我所,故名爲空。”
[3]〔劍頭句〕《莊子·則陽》:“惠子曰:‘夫吹筦(管)也,猶有嗃(管聲)也;吹劍首者,吷而已矣。’”劍首,指劍環頭,只有小孔。吷(xuè),象聲詞,如風過之聲。
[4]〔焦穀句〕《維摩詰所説經》卷中《觀衆生品第七》:“色如燋穀芽。”色,佛教把有形質、能使人感觸到的東西稱色,與“心”相對,包括語言、文字。
[5]〔胡爲二句〕兩句意指佛教禪宗是主張不立文字、見性成佛的。參看蘇軾《參寥子真賛》:“惟參寥子,身寒而道富,辯於文而訥於口,外尫柔而中健武,與人無競而好刺譏朋友之過,枯形灰心而喜爲感時玩物不能忘情之語:此予所謂參寥子有不可曉者五也。”
[6]〔玉屑〕喻文詞的佳美。元許有孚《十二月廿又二日,觀雪泠然臺》:“坡詩誦得聚星堂,字字珠璣飛玉屑。”(見《圭塘欸乃集》)
[7]〔退之四句〕韓愈《送高閑上人序》:“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伎,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此四句言張旭草書。
[8]〔頗怪四句〕韓愈上文又云:“今閑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爲心,必泊然無所起;其於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頽墮委靡,潰敗不可收拾,則其於書,得無象之然乎?然吾聞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閑如通其術,則吾不能知矣!”此四句言高閑草書。視身句,《維摩詰所説經》卷上《方便品第二》:“是身如邱井,爲老所逼。”誰與句,謂高閑“淡泊”不能發爲“豪猛”。韓愈推許張旭草書因“憂愁不平”而“騁”於“筆”,而對高閑有微詞;蘇軾反之,認爲應從高閑之“淡泊”中求詩書之道。
[9]〔幻影〕《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應化非真分第三十二》:“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
[10]〔静故句〕僧肇《物不遷論》:“必求静於諸動,故雖動而常静。”言必須在一切變動中去認識“静”,反言之,“處静而觀動,則萬物之情畢陳於前”(蘇軾《朝辭赴定州論事狀》),“幽居默處,而觀萬物之變,盡其自然之理”(《上曾丞相書》)詩即申此意。
[11]〔空故句〕即佛教所謂“空大”:虚空之體性廣大,周徧于一切處。
[12]〔鹹酸二句〕蘇軾《評韓柳詩》:“所貴乎枯澹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若中邊皆枯澹,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邊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邊者,百無一二也。”(《東坡題跋》卷二)意謂鹹酸甘苦之於食,各不勝於味,要者在于能分别“中邊”,得其至味。中邊,佛教名詞,謂中道(指不離兩邊、不即兩邊之中正絶對之理)和邊見(偏於一邊之見、妄見)。
[13]〔詩法句〕指詩不礙禪。此詩爲宋人以禪説詩之一例,表現蘇軾文藝思想的一個方面。“上人”以下八句,謂參寥學佛,百念皆滅,何必好作詩歌;“退之”以下八句,以張旭和高閑之草書作對比,一爲筆騁不平,一爲寄寓淡泊;“細思”以下直至結尾,提出詩歌與佛法并不相妨的觀點:統一於“空静”,并由此而獲得“淡泊”、“至味”和“妙”的境界。
【評箋】 《蘇詩選評箋釋》卷二:“取韓愈論高閑上人草書之旨而反其意以論詩,然正得詩法三昧者。其後嚴羽遂專以禪喻詩,至爲分别宗乘,此篇早已爲之點出光明。王士禛嘗謂‘李杜如來禪、蘇黄祖師禪’,不妄也。”
紀批(卷一七):“查(慎行)云:‘公與潛以詩友善,譽潛以詩,潛止一詩僧耳。尋出“空静”二字,便有主腦,便是結穴處。’余謂潛本僧而公之詩友,若專言詩,則不見僧;專言禪,則不見詩。故禪與詩併而爲一,演成妙諦。結處‘詩法不相妨’五字,乃一篇之主宰,非專拈‘空静’也。”又云:“上人”八句,“直涉理路而有揮洒自如之妙,遂不以理路病之,言各有當,勿以王孟一派概盡天下古今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