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欢乐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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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岁以前,我一天到晚傻乐,从来不哭;它像徵著我生命的根基——在母亲孕育我的九个月里,我是那麽乐观欣喜地准备迎接新世界;及至瓜瓜坠地,两年之久,都止不住洋溢出那另一个宇宙的欢乐。

两岁以后,我却成了「哭不精」——现实的这个宇宙,并不如母腹中那样安宁。我受不了外来的挑衅,一哭能不住声地哭上两三个小时。满肚子的委曲,皆因比我大四岁的哥哥罗克故意地招我,而大人又管不住他顽皮的天性。

一次哥哥招完我又淘气地跑掉。我坐在小板凳上,用泪水倾倒著积存已久的委曲。大字不识、正做针线活的姥姥,从老花镜的边框上瞅瞅我说:「别哭了,回头我打他。」

我还哭;因为她说过好几次却从不曾打他,她谁也不会打。她坐在床沿上继续缝,只是无奈地歎口气,准备把这「老牌音乐」听到底。

父亲离开写字檯:「别哭了,小妹妹,老哭不是好孩子,回头我说他。」他说得倒是挺诚恳、并拍拍我的头。可是,他什麽时候能管得住他呢?瞧,他转身又坐在老地方写著什麽,我的眼泪又多流了几串。

母亲本在客厅里会客,此时便推开门,大咧咧地皱著眉问道:「又是罗克招她啦?」

她关紧了门,以为可以听不到。一切,又归于没人管的境地。而哥哥突然出现在牆角,正朝我得意地耸鬼脸。我又气又伤心,哇哇大哭,母亲「砰」地推开门,快步走来,将我两手一提,往厕所的马桶盖上一墩:「哭去吧,吵死人了!」

哥哥不知从哪里忽地跑来、像根离弦的箭,满脸是幸灾乐祸的微笑,他用力把门一关,高兴地喊:「妈!快拿墩布来,把门顶上!」

狭小的厕所令人害怕,我坐在马桶盖上哭弯了腰。光线暗淡,屋角堆立的盆桶刷帚,像一个个缩著的魔鬼,正睁眼向我窥视。我恨著哥哥,一辈子都会恨他、永远不会饶他……他惭愧地跪在我面前,我拔出了宝剑,他流泪哀求我……忽而姥姥真地打了哥哥一顿,他疼得躺倒在地,口吐白沫……妖怪们从盆里、牆角旭旯中探出头来,阴森森地四下瞅瞅,心怀叵测地向我靠近,我垂著眼皮哭,哪儿也不敢看……两小时之后,母亲发现我坐在马桶盖上睡著了。朦胧地觉得,她的怀里是多麽温软,她生气的话里含著多深的怜爱啊!

云龙山;漂著一层绿苔的、葬窄的河沟;压水机的水白哗哗地流出;我不记得徐州还给过我什麽印象。

一个冬日,母亲拉著三岁的我,来到北京北新桥男五中紧邻的一座大院子里——水獭胡同12号。院内东侧,是一座高台阶、有平台、套屋、客厅、卫生间、厨房共十来间的日本式洋房;四週是许多树木和荒草。远远有一亭。西侧,是简陋的厂房,房前堆放著做铁活的原料和工具。紧挨著男五中的南面牆根,堆著木料和碎石子。1949年「解放」前夕,当许多人放弃了企业、洗手不乾时,总想发财的父亲和毫无政治嗅觉的母亲,出于对贪腐的国民党之厌恶、和对共产党的盲目信任,却同两位好友,每人以一千元(国民党金圆劵)为股本,开办了「理研铁工厂」和「大业营造厂」,父母各任总经理;父亲还兼任营造厂的工程师。全家由徐州迁到北京。

父亲遇崇基出身于城市贫民。爷爷原籍在山东省农村,因生活困苦去闯关东,便在黑龙江省黑河落了户。爷爷去世很早,父亲十五岁便在铁路上当了站长,养活奶奶和姑姑。十九岁上,奶奶包办,给他娶了一位姓杨的妻子,两年后她因肺病去世,未有子女。在我印象中,父亲纸偶尔提过她两、三次,但每回都深情地说:

「她脾气特别好,温柔极了……」

父亲沉默寡言,不爱讲话,不善交际。他从小便刻苦勤奋,边工作边学习,因考试成绩优异,高中毕业名列前三名,被保送去日本东京留学,在著名的「早稻田大学」土木建筑系深造。他白天上学,晚上译日文著书来养活自己:《我是猫》、《黑佈局》、《白佈局》……笔名为「罗茜」。

由于这笔名,使他一反「家谱」,不按「广」字起我们的名字,却从「罗」字起。

「爸爸,这有讲头吗?」

「希望你们都能著书立说、胜过我。」

多年后我才知道,还不止是这个意思;那是在杨死后,对他一位心爱的姑娘的怀念。

母亲王秋琳出身于一个殷实的大家庭。姥爷兄弟七个,原是河北省南宫县的农民,因靠做木匠活而赚了钱。兄弟七个都住在一起,后有五个迁至北京和天津。到了母亲上高中时,这面和心不和的大家庭终于瓦解,各自分居。姥姥没生过儿子。

母亲的性情与脾气温和的二姨截然相反,她好运动、不愿受拘束。姥姥、姥爷拿母亲当儿子待。打篮球、排球、网球、爬山、划船、骑自行车……她练就一副男人般的性格。母亲高中毕业时,凡能拿出一百块现大洋者,可去日本留学,母亲便这样去了东京,进一所中等学校学习企业管理。

「七七事变」,父母和许多爱国青年,认为再在敌国求学简直是奇耻大辱,于是愤然回国,母亲因此中辍了学业。出境时,因战乱期间旅客过多,携带物品不得超过有限的重量,母亲宁可捨弃心爱的衣物,也不愿扔掉一皮箱在日本照的生活相片册。

「幸亏我这麽做了。」「文革」以前,她一翻阅这些相册时,便欣慰地感歎。

几十本大相片册全部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从她小时、年轻时、她那大家庭、她的同学、朋友以及从我们一出生起,母亲年年要有新照、分门别类地收藏。每个孩子有自己的专集。她对照片的锺爱,远胜过藏书家对于书籍。照片——活的历史、生动的形象、以往的灵魂、没有文字的日记。她爱这一大皮箱相册,不亚于爱自己的亲生孩子。每逢农曆春节、在那显得特别长的三十晚上,要熬到过了十二点才吃煮水饺、再推牌九消磨时间——母亲总是拿出面值小的、崭亮平平的新票故意输给我们,最后分给四个孩子每人三张、让我们高兴不已。但老挂钟不著急地滴滴塔塔、还不到十二点。于是母亲便让哥哥帮著,从众多的杂物下抻出那大皮箱,将一本本的大相册高高地落在桌上——她要一年一次地会见已故的亲人、会见老朋友了。

那时我们围在八仙桌旁,看著母亲轻轻地翻阅。我们又一次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姥爷、姑姑和奶奶;我们又一次体会当时出殡和喜宴的隆重;我们又一次被带往了日本、与她和父亲及众多的朋友,在阳光下嬉戏、划船、登山、打排球;我们又一次看到母亲那珍爱的眼光,望著她和父亲的结婚照——年轻时的父母,相貌是多麽美啊!所有人的神情,是多麽动人啊!我们又一次听母亲讲著这是谁、那是谁;又一次听她品评这张照得不错、那张也照得好……就在全家看相片的沉浸的回忆里,在对以往的留恋与嚮往中,不知不觉迎来了新的一年。

「那时候环境好啊。」母亲望著照片,每年要感歎一次。

从日本回国后,父母被同一单位招收——「北京建设总署」。父亲任工程师,母亲是打字员。母亲对父亲一见锺情——父亲说:「你妈当时追我追得可厉害了。」一九四一年,他们结婚。

母亲共生过六个孩子:大哥罗克,在南京所生;二哥杰克,满月后,不喜做家庭妇女的母亲要工作,将杰克托放在一家全天的私立托儿所,竟和三十多名婴儿被活活饿死了。罪恶的所长被国民党政府枪毙了。

「本来,」后来母亲对我说:「还没生下你们,你爸爸先起好了名字:罗克、杰克、帅克。杰克一死,觉得再叫『帅克』会不吉利,又是个女孩儿,就叫『锦』吧。是我给你起的呢。」母亲得意地补充:「锦绣前程、锦上添花、前程似锦的『锦』哪。」

「如果真叫我帅克呢?」我心想:「那命运会又一样吗?」

三弟(老六)一生下来便送了人,那是后来的事。

除了那次墩马桶的印象之外,最深的印象是四岁时,非逼我去幼稚园不可了。

母亲认为去幼稚园才能多受教育。我一路走一路哭,就是不喜欢去。她有一次用撢把赶著,像赶羊。许久,我才渐渐适应了那集体生活。

哦,在我家的荒园里,在宁静的气氛下,在鸟雀愉悦的歌声中,一人独自玩耍是多麽有趣啊!提上一隻小小的柳条筐,拿把小花铲,在青草没头的大院子里或树荫下,挖呀找,若能找到一小片带花的破瓷碗片,足能高兴上大半天。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仰脸看白晃晃的太阳,一会儿,它就变成了色泽极鲜艶的彩球——红、黄、橙、蓝、绿、紫,来回变幻,没有任何颜色比它更纯淨、更美、更透明!看太阳,看太阳!四週一片寂静,暖暖的阳光洒遍荒园,我一眨不眨地盯著白色的太阳,盼望著彩球的出现……出现了,变红了,蓝了,黄了……好美的颜色呀!纸觉得心里、耳朵里有各种旋律搅成河海一般,整日懵懵懂懂,以至姥姥连叫几声都听不见。

「这孩子聋了吗?」

一点不聋,却像耳背。其实,那听觉是多麽敏锐啊!空气里游星在浮动,太阳在变幻颜色,土地在发出诱人的气味,树木、青草、鸟儿、云……一切,都在发出动人的声音,都像在轻语盈歌,以至整日被无数的旋律搅成一团,像傻了似地领受著心里太多的音响……

翠鸟啁揪、树木繁盛的荒园啊,鲁迅那小小的百草园,怎能与它相比!「叭叭」的啄木鸟,身披五彩的羽衣,天天在为桑树们医治。落了一地的熟透的桑葚,却没有人吃它,任人们踩在脚下。只有我偶尔捡几颗尝尝,清甜;将白色的小围裙口袋装得鼓鼓的,被它染得紫蓝。哥哥带领我们蹲在草丛里,任姥姥著急地寻找,他却不淮我们出声,自己捂著嘴暗笑,猫著腰、一绕就绕过了她。

「有蛇啊!」姥姥朝这二亩多地的荒院落,担心地喊道。那是有一回,给工人做饭的大师傅胡大爷发现一条正爬的蛇,一把揪住头、用力一甩,就甩到男五中的牆内去了。

墨绿色的塔松们,忠实地立在房前。捉迷藏时,它们是我们绕来绕去、挡住我们的伴侣。枝丫伸展的鸭广梨树果实累累,姥姥小心地摘下来,将青梨捂在米缸中,过些日子便湛黄喷香。院南头,四人才能环抱的大榆树,喜鹊在那里筑巢育子,组成兴旺的家族,整天唧唧喳喳、飞来飞去。春天,老榆树又结满了密实的榆钱儿。几个二十来岁的工人,要尝鲜,上树打榆钱儿——拌上葱花、猪肉、香油,让胡大爷蒸包子吃。满口河南话、爱嬉闹的工人小孙,偏去够喜鹊蛋,不小心捅掉了窝、摔了个稀碎,刚孵出的小喜鹊也全被摔死。

两隻大喜鹊飞回时,悲鸣了多少天哪。

「那是在骂呢!」姥姥一听见「喳喳」声,便心疼地自语。哥哥也望著树上哀叫的大喜鹊发呆。从此,它们飞走了,再不来做窝了。小孙听了这消息,却只是不经意地一笑。

秋天,全厂的十多个工人们上树帮著打枣,地下接著大盆。自家留些,其馀的都给工人们分吃。他们骑在树上,将一枚枚枣子往男五中三楼的窗子里扔。下了课的学生们站在窗边,高兴地一颗颗接住。深秋,我和幼稚园的一两个小孩子,拿个小铁碗或小竹篮,在乾枯的密草丛里,一会儿就拣起满碗的红乾枣。那深红色、半乾的、佈满皱纹的甜枣啊!

每逢春、夏季,毛桃与合欢树那粉红的花朵,如同一片灿烂的云霞。拣一大把落在地上的合欢花,夹在两片大草叶中,恰似一朵新颖的荷花。这奇妙的大花,还是哥哥的同班生、小姑娘叶丽丽来家发明的。

「瞧她多漂亮,眼睛多大!」八岁的哥哥止不住地讚歎。嗯……我不以为然。

那眼睛实在太大了。她的黑眼珠时时挨不著眼眶,不住地骨碌碌转动著;短髮乱凌凌,衣服也不甚洁淨;她长大了一定会疯。她像哥哥一样瘦瘦的,却比他高出半个头。在「东四区一中心小学」,教室里,哥哥坐在第一个,她却是最末一个。或许两家离得很近,一放学,便成了「路上知己」吧。哥哥总是夸讚她「聪明、漂亮」。房廊下、米色的石柱边,哥哥靠柱坐在水泥地上,舒服地伸出一条腿,右臂悠閒地搭在支起的膝盖上,颇有一股潇洒的、带幻想的书生相。叶丽丽背著书包,靠柱而立;两人凝望著空气,脸上充满了幻想,不知在谈著什麽。淘气的哥哥哪里去了?只有一派满足、宁静、和平。他白玻璃镜框后面的丹凤眼,也失去了犀利好奇的闪光。他们幻想著什麽?谈论著什麽?这幅图画,如此令我难忘……

频频採集花粉的蜜蜂啊,以及草丛中踏出的羊肠小径!当我回想起你们,心中涌起多少亲切的感情!一条小岔道,通往后院小土山上油漆剥落的亭子。另一小径,弯曲地通往北牆根的土厕所,是给黄包车夫、木匠师傅、胡大爷和两位四、五十岁的保姆王姨和吕姨用的。

八岁的哥哥,每天放了学,先做功课,从不用大人催。他学习成绩优异,作文尤其出色。虽然身体健康、很少得病,但瘦小的个子却显得文弱。再加上戴近视眼镜和爱出新鲜主意,便在班上得了「博士」和「学究」的绰号。搜集成套的洋画、弹珠、打克朗棋、下军棋、跳棋、象棋……他的兴趣实在太多。下军棋或打扑克时,他曾不止一次地以诡诈的表情迷惑住对方而取胜,自己开心得咯咯大笑。更喜欢的是在空旷的大院子里,挖一尺多深的陷阱,上面掩饰得毫无痕迹。记得有一阵儿,他每天早上一睁眼,先抄起预备在床头的木头宝剑,趿拉著鞋,穿著睡衣,连衣服也顾不得穿,从他的屋里,匆匆跑到我和罗文的床前,照我们脖子底下划上一刀;我们从梦中惊醒,他却已咯咯笑著返回,钻进他的被窝翻看课外书去了。

高傻子——那个秃头厚唇的小男孩,放学后老来找他玩耍,充当他的差遣对象。

哥哥发明的游戏,无论多麽有趣,对我来说,都没有用大毛巾裹个娃娃、抱在怀里、更踏实更美的滋味儿了。抱娃娃的乐趣到十岁了还依然如故。商店的娃娃我不喜欢,她们太华丽、老是瞪著圆眼睛,身体也太硬。而用毛巾裹的娃娃,可大可小、可胖可瘦、抱在怀中,柔软又舒服。虽然没有五官,却可以随意想像。

「别哭了……你饿吗?饿了?妈妈知道……可是太穷啊……冷吗?噢,别哭了……吃奶吧。」门后、屋角,那是我的小家。必须谁也看不见,我撩起衣服给她吃奶。我总想像她是个女娃娃。我们的日子很穷,吃不饱、穿不暖、没钱看病。要是我们太阔,她怎麽能老让我抱著?而不抱著又有什麽意思呢?我哄她睡觉,她病了,我紧搂著哄来哄去,刀咕著我们的穷日子,心里是那麽温暖幸福,一玩便玩上大半天。

站在母亲的梳粧檯前,看著大小不一的化妆品新奇有趣,便天天擦她从不用的胭脂。

「不得了哇,」每天母亲从办公室回来,便哭笑不得地两手一摊:「又成了大红布啦!」

二姨却从不说我「大红布」。她的性情和母亲正相反:讲话柔声细气,绝无半点夸张和大嗓门。她从小得了气喘病,治不好,又甘心情愿做个家庭妇女,靠姨父的六十元工资和和睦睦地过著小日子。生个女儿两岁上死了,因不再生育,希望母亲过继给她一个孩子,尤喜欢罗文,母亲却一个也捨不得。她不喜欢二姨的无大志和家庭妇女气。然而我们却都喜欢二姨。连父亲和她说起片言隻语来,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亲情。二姨爱唱京剧,姨父拉得一手好二胡。姨父家很穷,他又没受过太高的教育,然而二人却恋爱、结婚了。

「当初,我反对这门婚事。」母亲背后讲道:「当初你二姨父连个工作都没有哇。」

「姥姥呢?姥姥也反对吗?」

「你姥姥懂得什麽呀?你二姨父『妈』长『妈』短的,你姥姥就眉开眼笑呗。」

他们住在北新桥「土儿胡同」一个狭窄的过道间里——将本来出入院子的过道,硬变成了住人的小屋。二姨一来,哥哥便爱和她谈、唱京戏。

「罗克,咱们来段『玉堂春』吧?看你学得怎麽样了?」

姥姥帮忙,把白布窗帘绑在哥哥的胳膊上,充当水袖。我坐在二姨怀里,头上顶一条折起的毛裤,算是乌纱帽。我一句不会,却充当王金龙,全由二姨替唱。哥哥饰苏三,跪著唱「过堂」一场。他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唱罢站起来时,双手揉著膝向后退去,那希嘘哀歎的道白、那逼真的姿势,令人既感动、又依稀觉得可笑。

「姥姥,像吗?」他立即让姥姥评判。

「嗯,倒是挺像。」姥姥不紧不慢,认认真真地说:「就是那窗帘儿差点儿劲。」

正是这阶段——当父母任经理时,二姨父却在拉洋车。有一阵,他们搬来住在土坡上的小亭子里,亭柱钉了木板做牆壁。里面非常小,简直转不开身。冬天,二姨提个旧麻袋,来到房前的平台一角,搓刨花用来生炉子。哥哥背著两隻手,站在一旁,从小眼镜片后面闪闪地盯著她,一见她往麻袋里装碎劈柴就开口:

「您不是说装刨花吗?怎麽也装劈柴?」

我奇怪他何以如此发问。现在回想,是否因为母亲总说:「你二姨爱占小便宜」?或是因年龄太小不懂事呢?

总之,母亲不希望他们再住下去,便给姨父找了一家工厂的会计工作,婉言请他们搬出,定居在「土儿胡同」。姥姥曾为这偷偷流泪——只有两个女儿,为什麽不能像一家人一样?姥姥疼爱二姨,也喜欢二姨父,认为他孝顺。但母亲与二姨的经济状况差异太大,四个孩子又需要姥姥照顾,她纸好长期住在我家。

勤劳、善良、慈祥的姥姥,是不要工资的保姆。她从早到晚做这做那,闲著就难受。家里,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她是文盲,但教育我们的民俗之言,一听便服:「从哪儿拿来的东西放回哪儿去,家里就不会乱」、「早起三光、晚起三慌」、「不许跟大人犟嘴」、「不许没规矩」……她不斥责人,不会骂人、不会打人。这些民俗训语,也都是温温和和、不慌不忙、不到时候不讲的。她又从不挑剔什麽。母亲每月给她五元零用,过春节、过生日便给十元;二姨也每月给她五元。父亲不仅从不给姥姥钱,连声妈也不叫,非称呼不可时则从旁称之「老太太」。二姨父却妈长妈短,见面回回亲、回回希望姥姥再多住两日,且是真心。二姨来时,喜在父母亲上班未归之时,常带上一小包酒菜——烂烂的五香酱肘子之类,与姥姥对酌二两「白乾儿」。若我们在旁,便挟口酒菜放进我们嘴里。一到那时,我便捨不得离开——不为酒菜,纸爱那迷住我的气氛。母女俩低声慢语地细唠家常,週围弥漫著酒香;絮絮的话语、暖盈盈的亲情,我入迷且羡慕,就那样静坐小板凳上,不声不响地观望。那图画、那电影在我心底永挥之不去,人们要的就是这种爱!我幻想有一天与母亲也能如此,这应当是十分自然、也理所当然啊。

如果二姨来了赶上我在哭,她纸消说上两句,便令我得到安慰、立即释然。她的问询是那般认真、关切、温和,结论是那般公平,一下子便说到了我委曲的点子上。她手头既没有小玩艺儿、也不塞谁零花钱,仅凭几句关切公正的话语,便让我满腹快慰——哪怕腮上还挂著泪花。她讲起《济公传》,绘声绘色,幽默而不过火,要笑破我们的肚皮。她只是一位老老实实、安分守己的家庭妇女,但比起忙忙碌碌、像交际家似的母亲,我倒更喜欢她。长大了,我纸想当二姨那样的家庭妇女,把小家收拾得像二姨一样——小巧光洁、情趣横生,永远在家做饭、洗衣、看看书、串串门,真是乐趣无穷哪。

姥姥带我到二姨家去。我穿上一身花布衣服,脚上是吕姨做的云头布鞋;两个小辫子,繋著银粉色的绸蝴蝶结。拉著姥姥的手,一路总想跳著走,身体轻盈得像要翩飞。二姨家—

—是我永远感到亲切的地方!进了小院门,邻居老奶奶一见我,总止不住抚我的脸蛋:「这白里透红的,活像是水蜜桃儿呀!」

二姨那狭窄、昏暗的门洞间,件件家具油光呈亮;白淨的抹布叠成一个小方块,放在桌角。牆上贴著「勇晴雯病补孔雀裘」的文雅年画。枕边,是十来本租来的小人书——《红楼梦》、《三侠五义》。比起我家那排场阔气的大客厅,这小家却更迷人、有情趣。儘管母亲从未来过一次。

二姨炒木樨肉、炒扁豆丝、蒸上一碗米粉肉;热气腾腾地端上桌,和姥姥就酒。年头已久的细竹筷变成暗赭色,发出诱人的光泽。豆青色的瓷碗不大不小、玲珑可手,用它盛饭吃倍觉香甜。样样东西都有股过家家的味道。

天忽然暗了,雷声隆隆,乌云翻滚,暴雨就要来了。我和邻居的两个女孩儿,刚刚在院内一角过家家,此刻只有扫兴地回屋。

「还想玩儿吗?」二姨温和地道:「来,我给你们出个主意。」

她支起一把大的红油纸伞,用几隻木凳、洗衣搓板、小板凳,在房檐下、牆根前,搭起了一个有棚有牆的小屋。她用棉花搓个灯稔,往小瓷盘里倒了些花生油,做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点燃,摆在「小屋」里的「桌子」上。哦,我们三个小姑娘,欢愉得无法形容!大女孩坐在中间,扶住伞把;我们两个小的,紧挨她左右而坐。我紧搂怀里的毛巾娃娃,瑟缩起肩膀,抵御著风雨的凉气。哗哗的雨点清脆地打在纸伞上。院子里满是雨泡泡,而我们的小屋却乾鬆鬆。我的好娃娃、乖孩子,你暖和地偎在妈妈怀里,露出小脑袋,看看这有趣的情景吧!看那摇曳的小油灯,在昏暗的雨帘里,发出多麽诱人、活泼的光焰!


一个大童话:我在中国的四十年 - 遇罗锦2.第一个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