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北海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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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淮淮见面的第二天,便收到了他的信。他说这次见面非常高兴,希望以后能够常见。好多天,我也提不起笔,整天就在既责备自己、又不知怎麽好的心情中度过。淮淮来信含著疑问——为什麽不回信?我还是提不起笔。说什麽呢?不喜欢他?他的变化让我失望?可又失望的什麽呢?我怎麽说得清?他越来信催问、我越腻歪。我想像的,总是他小时候那一派纯真无邪的模样,而现在却成了大人搞对象似的!我最怕沾上这个!或许我正当少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尚没有明确的认识,总以幻想代替现实;或许我的错误就在于幻想过多。但无论如何,我是叫他伤心了……

快开学了。他的信中不仅含著疑问、而且夹带责备。我纸好回信说:所以迟迟未能回信,是因为病了一场、病得快要死了——当我写这句话时,我忽然觉得,我真的像快要死了一样。假如我真的要死了,是否应当见见他呢?是的,他没有任何错,是我叫他伤了心。见见他又能怎麽样?不能再叫他老是有悬念、老是不满了。

于是,我便在信的结尾写道:我在「北京图书馆」普通阅览室等你。

北京图书馆——一个多麽迷人的地方!一进那乾淨、幽雅的大院,一看到那雄伟的古代建筑,一闻到馆内特有的书香气,一看到人们肃穆、恭让的神情,人们的心里便有股暖流—

—知识,是最神圣不过、最崇高的了。

我借了一本外国小说,静静地看著。约十一点钟,一个人站在我的桌边。我抬头看去,纸见他的头髮长出了半寸,穿著一件半旧的浅蓝色短袖衬衫、短制服裤,不再像是睡眼惺忪地还在午睡的模样,比较像个学生了,神态也自然多了。他用手绢包了几块点心,说怕我饿。我赶紧还了书,不出声响地走出阅览室,来到图书馆的侧院。我们越过矮矮的汉白玉石栏杆,一跨就跨进了北海公园,又转了团城。我们海阔天空地瞎聊,都很高兴。他向我谈到他的父母,他们在延安时期的革命经历、为什麽划为「右派」;我也谈到我的父母、姥姥和弟弟,还有那堪称榜样的哥哥。

「你喜欢做什麽?」他问。

「不知道。不过……我记了好多日记。」

「那有什麽!」

「也许,长大了,我写一本书叫《学校》。我老觉得,那些大人一写小孩儿,就把他们写得太傻、太木,你说呢?」

「嗯。让人不爱看。」

「好像他们一成了大人,完全忘了小时候的心理了,是吧?」

「是。嗯,听说,我来你们班之前,你登过一篇作文?」

「那是班主任推荐的。登在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欢乐的节日』里,最末一篇,全是少年儿童习作。」

「叫什麽?」

「《新年》。我能一字不差地把它背下来。」

「背给我听听。」

「听著——『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天气多暖和呀!这天,我心里又多高兴呀!因为,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

「『我穿著新衣服,头上结著一条绸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走到学校里。我一进大门,就看见里面像个小市场似的那麽热闹。我又到了教室里,我们大家就手拉著手,有说有笑地,谈著我们这一年的成绩怎麽样。一会儿,铃声响了,我们马上排好队,到大操场开会去了,广播器响了,看吧,我们个个都非常严肃。小主席讲完了话,我们还给毛主席写了贺年信。开完了会,老师就发给我们一人一张小票,我就拿著那张小票,到各处游玩,我先到了『小人民银行』换了五分钱,又到了『小合作社』买了一个小麵包,我觉得非常好吃,因为,这是我们快乐的节日呀!

「『晚上,我到大礼堂看木偶戏去了,木偶戏演得可好啦!有小树、小人、小熊、老太太……我看完了,就到教室里吃元宵去了,我们一人一碗,一边吃、一边说,还吃了小花生仁儿哪!有的同学还带了包子、馒头,还买了饼乾、糖果、花生、红果,大家吃得多高兴呀!一会儿,铃声又响了,我们都拿起了各种各样的灯笼,又去开提灯晚会了。我们刚走进操场,黑暗的天空亮起来了,我们就开始绕全校一週,多好看的灯笼呀!有萝卜灯、有五星灯、方灯、圆灯、鸭灯……说也说不完。我们的队伍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蛇。绕了半天,我们又放了鞭炮,同学们高兴得都跳起来啦!我们又回到教室里。这个快乐的节日我就这样地度过了。』」背完,我笑著看看他。

「除了吃、就是吃,」他笑道。

是的,我也纳闷儿,出版社怎麽竟会选上了它?它不能代表我的童年。有它,也有吊死的老胡、打虎队的撬地板、母亲的摸电门和父亲的离家……它们凑在一起,才是我的童年。

作文发表时我才九岁,怎麽就知道无论是在作文里还是生活里,纸能「报喜不报忧」?又是谁教我们这样做的呢?我们「装」成天真可爱,连对家里人也不讲心里的鬱闷和感受,却甘愿夜里天天做著恐怖的梦。我们什麽也不讲。就算我和淮淮瞎聊、父母的「右派」纸一句带过,仍是什麽也没讲——就像那作文一样;没人教我们这样,是我们自己学会的。

仿佛那太深的东西,千万别碰它;仿佛一碰它,你自己就先掉进深渊。正因此,我爱幻想——只有它能使我异想天开,只有幻想能召唤心灵飞翔。没有任何感受能胜过它。

「你将来想做什麽?」我问。

「上高中、大学,也许去外国深造。我爸爸妈妈决心培养我。」

「可我哥哥,功课那麽好,大学没考上,就因为父母是右派。」

他沉默。我们站在团城上,望著北海大桥上的车辆穿梭似地奔行。我的话,显然是他早就有的担心,经我一提,更加重了他的心事。

他的衣服时时飘来一股洗衣粉味儿,这气味使人感到生疏又新奇。而我就在这时时飘来的气味中,把他和小学时代的淮淮完全分开了。挨肩站在我身边的,仿佛是我过去从未爱过的人,仿佛只是一个与我相仿的小哥哥,而不是我曾迷恋过的。

也许我最爱的,只是爱时的幻想、绝非具体的人——我希望永远通信、不用见面。

文字,令我幻想自由驰骋;文字,令我醉心、满足、快乐;文字,永远不老、你可以任意去想像「他」、「她」;文字,永远活著、可活千年、万年。文字的种种神圣和快乐,都远远胜过具体的人。就像一首太美的音乐,胜过具体的人一样。

淮淮不知我在想什麽。我们肩挨著肩,聊哇聊,连手也没拉一下,便高高兴兴地分了手。当望不见他时,我心里仍是不解和怅惘——为什麽小学时对他的迷恋,全失去了?他现在不是很优秀吗?我们不是很相似吗?我到底要的是什麽呢?


17.又见淮淮19.奔向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