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又见淮淮

字数:2337

我已经上初二了。寒假中,小学同学傅莉来找我。其实,我们并不同班,只是幼稚园时的小朋友,聊天时,她无意地对我说:「我和你们班的淮淮同班。」

「真的?」在我脑海里,立即出现了那穿咖啡色灯芯绒夹克衫、蓝灯芯绒裤的小男孩,又出现了最后一次在大街上偶然相遇的画面。

「他学习怎麽样?」

「他作文挺好。有一篇,还是全校的范文呢。」

「噢!」

「就是有点儿骄傲、瞧不起人。听说,他父母都是右派。」

「真的?!」

我的心被震动了——怎麽,坐在我身后那个活泼、淘气、向著我的小男孩,竟然和我一样!

「他父母都是做什麽的?」我儘量装得平静。

「听说是『人民画报』的,父亲是搞美术的,以前都是延安的老革命呢。」

「我想去看看你们学校。」

「放假了,有什麽好看的?」

「我想看看……你怎麽看了我的学校呢?」

我们去了,足足步行了四十多分钟。「七十九中学」——没想到他会进入这一类次学校。比起女十二中、比起男二十五中,这里差得太远了。校园太小、楼房太葬,到处杂杂破破、显得没有秩序,更没有女十二中、二十五中的许多高大树木、玫瑰花牆、美式教堂、极大的校园和操场;没有我们那神圣、庄严的气氛。

「我就坐在这儿。」一进教室,傅莉指著:「淮淮坐在那儿。」

我望著那生疏的、最后一个座位,想像这寂然空荡的教室,坐满了男女同学是什麽样子?年龄都大了,就没有人和他要好吗?——这,无论如何我无法开口。傅莉以为我是来关心她的,格外高兴,非要去照相馆和我留个影。我们步出教室,我故意走在她身后,纸为再多看几眼那空座位——他在那里坐著、正突然地发现了我?我们走下满是尘土的水泥楼梯,傅莉大步往下跨,我却慢慢吞吞,生怕错过他会上楼的机会……他正进校门吧?他正往楼上走吧?……

傅莉会不会对他讲找过我的事呢?不会。他们的关系很一般。我真想念他!我真想有个朋友!李俊华的时期早已过去。我的生活里什麽都有,唯独没有知心朋友!我多想有一个,能向他(她)倾诉一切,而不光只是对日记倾诉、他(她)也能这样待我呢?!

左思右想,数天晃去,已经开学了。终于,我大著胆子给他往学校里发了封信,假说有位体育老师在打听他。

当我投出那信时,觉得自己是多麽冒失!纸要不是傻子,任何人都会看出信里的藉口是託辞!

没想到,第三天,在学校的传达室,竟有我的一封信,是他的!他清新、稚拙的笔迹,整整一大篇。信只是又白又光的铜版纸,没有格。全篇无一错字、无一错标点。他友好、诚挚地问候我,说接到我的信是多麽意外和高兴;说小学毕业后,有一次他走到东四牌楼,看到十字街把角的「生活照相馆」玻璃橱窗内,有我的一张大彩照(他不知旁边那张同样大的彩照是罗文的),他当时站在那儿看了半天,心想我的家是否在附近?但唯独不提我们那次偶然在路上的相遇。他说他每天都坚持锻炼身体,为了以后上高中、上大学深造,要搞好身体素质……他希望我回信。

只是在信的末尾,才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位体育老师姓什麽?」

我们就这样通起信来。那位「体育老师」,自然连提都没再提。我们热切地盼望著对方的每一封信。他给我寄来他画的小画片,用以祝贺我的生日——一个可爱的小男孩,穿著小雨靴,扛著小铁锹,快乐地走著;身边跟著一隻小狗。我们都属狗,他纸比我大六天,生日都在三月份。我为我们的生日在初春而高兴。我给他寄去自己勾织的小钱包,并告诉他,为这扎破了手指。他回信说:我真为你感到心痛……往后,因担心频繁的通信在学校会引起不便,就寄到彼此的家中了。那时我才知道,他家住在十条西口「人民画报」宿舍。

他的信寄到家里来,母亲却不知道。因为她下班时,邮递时间早已过了。每当下午,一听到邮递员的喊声,我便像根离弦的箭飞窜出去。几次过后,哥哥闪著晶亮的眼睛,奇怪地发问了:

「小妹妹,你跟谁通信呢?」

这句话问得我六神无主,赶紧支吾道:

「一个小学同学……女同学……」

哥哥有意识地不再追问,忙他的去了。而我却小心地将淮淮的信收藏到更隐蔽的地方。

然而,我从没想过和他见面。更不希望在马路上碰见他。我们通信不是很好了吗?一切话不是都可以在信里倾诉吗?我不是什麽都告诉他了吗?能够这样通信下去,二十年不见面也蛮好。我想有个知心朋友的愿望已经实现了,除此之外,任何通信以外的行为,在我看来,反而都是对甜蜜幻想的破坏。因此,当通了半年信之后,淮淮提出要在暑假中见见面时,我反而觉得太不自然、太大人味儿了——这不是成了搞对象吗?干嘛非见面不可呢?唉,真彆扭!

但一细想,又没有道理去拒绝他。他提议在明星电影院看场电影,那电影院就在我家胡同口。于是我便站在小胡同口等他。

我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衫,方块图案的花布裙,白力士鞋、白袜子,梳著两条齐肩的小辫子,心情忐忑不安。我不敢站在人行道上,生怕有熟人注意到我,就连过往的行人投来的偶然的目光,都好像怀有注意的色彩。我靠著胡同口又葬又凉的老砖牆,向马路上张望。忽听到一声略带沙哑的男低音,正唤著我的姓名;我吃了一惊,定睛看去,才发现面前站著一位「五大三粗」的陌生人——这是他?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他结实的身材,比起在小学,似乎大了「三倍」。他原来的学生头,剃得快成了光头;穿著一件白色无领短袖针织背心——人们都拿它当睡觉时穿的内衣;一条短裤,光脚穿著一双尖口黑布鞋——只有老头爱穿的那种。这一身打扮令我觉得那麽不礼貌——好像他正在睡午觉,睡眼惺忪地就来了。他垂著两手站在我面前,愣头愣脑,拘谨得连个微笑都没有。仔细看去,五官虽像小时候,但活泼可爱的气质全没了,只是「青春期」男人的感觉、咄咄逼人。我的脑海里,一直在留恋他的小时候,而在眼前的,却是不认识的陌生汉。我的心沉了下去,失望得简直想哭出来,竭力忍著种种不快。难道我的生活里,需要一个愣头愣脑的大汉吗?

他好像倒不失望,结结巴巴地谈了两句话。我纸好跟著他走进电影院。《柳堡的故事》是那样令人喜欢;唉,要是他有男主角李进那样的气质也好啊!

电影散了,我简直不愿挨著他走。他建议去公园蹓蹓,我却说要回家。他什麽也没有怀疑。分手时,他的态度自然多了,眼里流露出高兴和留恋的神情。

「照常通信,」他望著我说。

「嗯。」我极为勉强,心想永远不会给你写信了。

他过了马路,仍在频频地回头;我一赌气就跑进了小胡同,好像他会把我看葬。

这一下午,我心里好堵得慌!他有什麽错吗?什麽也没有!我有什麽错吗?我不知道。可是,为什麽结果是这样子呢?如果以后不理他,责任在谁呢?是我先找的他!我到底是个什麽人?我到底喜欢什麽样的人呢?是否我专门会干对不起人、自己又无可奈何的事?我的心好乱……写字檯上,又是哥哥那本十二岁题过「批示」的字典,又一次无意地翻开了它——

遇——遭遇;罗——网罗;锦——什锦大杂烩……我的生活、友谊、爱……真会是複杂的吗?我到底要的是什麽?发愣地看著那令人烦恼的注解,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麽样的人…


16.「没有金色的衣裳」18.北海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