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遣散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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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农场又根据下达的新指示,将一部分就业人员,不让他们再挣工资,而是每人给了一百五十元安家费——有农村老家的回老家,没有的,服从分配去农村落户、自生自灭。

我被分配在河北省临西县的一个小村里。

一百五十元现金并不给本人,而是给该村的党支部——生产队如获至宝,正好拿这钱去购买种子——生产队欠公社的钱还没还清呢。

初到那天是晌午。太阳暖暖地照著。三月下旬了,乾枯枯的田地上是一层白霜。奇怪,是雪吗?后来才知,这层「雪」,解决了社员们全年的食盐问题,甚至将这用水过滤晾成的盐,拿到集市上,去卖两个零花钱用。

我问大队书记:「钱都花了,盖房怎麽办?」

「盖哈房?」他笑笑:「还不是早晚结婚、一走了事?先借住老李家西屋算啦。二十三啦,说话二十四,也该找人家儿啦,一个人咋过?」

我说话就二十四了,却没有成家立业的心。我幻想的爱人有吗?

虽到此时间不长,倒有三位大娘上门提亲了。这儿结婚还是老习惯——媒人提、再相亲、定亲,婚后妇女一般不下地,在家纺棉线、织棉布、做饭、养隻羊、两隻兔、二三隻鸡等等。

邻村的赵庄,据说是个「要饭村」;因附近几个村从来没分过红,社员苦干一年,倒头来还欠队上的「返销粮」钱;盐硷地,连羊和鸡也没地方找食、找不到几根青草,全都精瘦,蛋也不爱下。赵庄的人都跑光了。

提亲的,并不是提的本村几个中年单身汉,也并不是出身地、富,人品不错的本村青年,提的都是外村的、邻村的,据说人品、相貌都不错,家境也过得去。可我,纸能婉言拖延。

清明节那天,我和几个穿红著绿的姑娘们在绿油油的麦田里锄草,美丽的风景,自由的笑声,多畅快啊!我想著哥哥,想著我若能写封信,告诉他我的愉快!

邮递员从身后的田埂骑车而过,停下来,叫我去拿一封信。我高兴地跑过去,湖南?表姐来的?我把信打开,奇怪地看下去:

「……罗克弟怎麽死的?什麽病?为什麽不及时抢救?舅舅没告诉我们,看来老人十分悲伤,不忍心写信问他……」

什麽?——他死了?他没有被倖免?!死了!

「小遇儿,快来呀!」姑娘们拄著锄把,个个回身望著我,愉快地招呼道。

我站在那儿,定定地望著信上的「死」字,不想动。

「遇儿,快来呀!」

「家里有啥喜事儿?快说给俺们听听!」她们那尖脆的呼唤声像针扎一般难受。

我不想动,但必须动;我必须装作若无其事和高兴的神情,才能免除村里叽叽喳喳的议论,甚至一场轩然大波,才能免除给我这「反动分子」增添加倍的苦闷……

「你娘邮钱儿来了吧?」她们望著默默走来的我,七嘴八舌地问道。也许,她们认为只有邮钱是最愉快的。

「没邮钱。」我勉强笑了一下。

「谁说呀?」她们撇撇嘴:「你们城里人还能没钱儿?像咱这穷地方吧。」

「没邮钱儿?也淮有高兴事儿!」她们审视著我——假如她们识字的话,她们早就掏出信来看了。也许正因此,她们的生活才能平静如一汪水,永远那麽和平、幸福。

「快说说,遇儿!」

「还不是家常话,」我笑著打断她们:「有啥高兴的事呀!」

我抬起锄头,闷头锄麦,为了避免她们的磨缠,儘快地锄在她们前面……

夜里,人们都睡了,村里静极了……

我靠门坐在门槛上,仰望著苍白的月亮。

死了!他真的死了吗?泉涌的泪水无声地滚下……他真的死了?

不,他没有死。就在那儿——那芦沟桥畔苍茫的深郊旷野里,夜,也是这麽黑,星星,也是这麽稀疏和遥远;月牙挂在深沉、寂死的夜空,只有令人窒息的空气在发出一丝微弱的、冰冷的颤动……

他,躺在湿土里,用手指掘动那未压实的土,慢慢地站了起来……四週是死一般静。他抖了抖身上的土,月光下,脚下露出那横七竖八的尸体,血还没有凝住……他呆望著,力求自己镇定。他沉思地站了会儿,转过身,缓慢地、坚定地向前走去……向那遥远的、透出鱼肚白色的霞光走去了……那背影越来越小,东方也越来越亮——那可爱的、熟悉的背影啊!

他走到霞光里去了,我亲爱的哥哥!

心爱的人没有了,可钦可敬的人也失去了,我不相信自己能再有翻身的日子。

如果我相信,那必定是在我死后。因此,也绝不相信再能遇见使我动心的人。

迫在眉睫的还是经济问题。这个穷队每年的工值没高过一毛钱。去年一个工(十分)是八分钱,妇女最高分一天记八分,我初来,给我订七分。一天就算吃一顿饭,一天工钱也不够哇。没办法,纸好向母亲要钱了,每月她寄来十元作为伙食费,将就维持生活。无怪乎一个打光棍的壮劳力干一年反而欠生产队许多钱,也无怪乎队里年年吃返销粮了。

在陕西插队的两个弟弟也和我一样穷,他们的工值每年不高过一角五,从未分过红,常常连邮票钱都没有。想起母亲每天带病上班,工资不发全薪,要养活姥姥和爸爸,还要给我和弟弟寄钱,我的心就揪紧了。怎样才能不要母亲的钱?万一妈妈死了我们又将如何?而那三位大娘又不止一次地来催:「我提的小伙儿你爹娘同意了吗?」

是的,结了婚就可以不要母亲钱。甚至,万一母亲死了,爸爸和姥姥也可以来找我,不至于沿街要饭。他们是乡里人,有的是生活的路道。可我,却没有这本事——无论我怎样天天出工劳动也还要依赖母亲,这怎麽行!

爱情早已等于「零」了,能活著就不错!我这辈子还能遇见什麽心爱的人?见鬼去吧!什麽叫结婚?无非就是和男方一家人和睦相处罢了,我想自己能做到的——这些人再不好处也比教养所的人好处哇,我在教养所和谁闹过彆扭呢?说不定我会讨得男方一家人的欢心呢。让我做一个安安静静的、纸知拉风箱做饭、缝衣纳鞋底的小媳妇吧。

想好了,我才把村里提亲的事写信告诉了父母。

「爸爸!」我站在尘烟四起的汽车门旁,高兴地伸手去搀扶他,帮他拿下背上沉重的手提包。爸爸那混浊的眼珠六神无主地乱转,使我不由害怕起来——莫非因为哥哥的死,他精神上有了毛病?

「走吧。」

我望望显得更为苍老的父亲,背上背包,和他向十几里外的村子走去。

灼热的午日无情地蒸烤著黄土道上的行人,没走多远就汗流浃背了。

「您这次来,街道没刁难吗?」我打破难耐的沉默。

「唉!可难啦!北京正提战备疏散人口,传达一号文件。要不是我让你拍来个病重的电报,街道哪儿放我走?唉!」

「疏散?您信上怎没提?」

「咱们上那棵大槐树底下坐会儿,我慢慢跟你说……」

原来是这样的:北京正根据上边的「一号文件」,大张旗鼓地宣传将要疏散人口,一切为了备战云云。前几天,母亲所在的工厂和街道革委会已将我和弟弟的地址要了去,不客气地说:

「一旦疏散,你们家是第一户该走的,或找你女儿,或找你儿子。」

「……唉!」父亲歎气道:「我临来,和你妈整商量了一夜……」

「您们怎麽商量的?」

父亲似乎一转念,并不直接回答我,却反问道:

「村里给你提的那三家你有没有中意的?」

「没有。爸爸,说心里话,要不是为了减轻我妈的负担,我真想一辈子都不结婚。」

「爸爸知道……」他的脸色阴鬱而悲愁,像是为自己的女儿感到无限的委屈。

这反而加重了我受屈的心情。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催促父亲赶路。

「你信上说这儿年年不分钱,十个工分才合八分钱?」

「嗯。」

「队里为什麽不搞点副业?」

「上边不让。说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割还来不及呢。」

「老乡们不够吃怎麽办?」

「用细粮和小米换白薯乾和高粱,磨了面,掺水蒸窝窝,有时也掺点糠。」

「光吃这个?」

「那哪儿行?得搭稀的才够吃,每顿都喝糊糊。」

「什麽糊糊?」

「高粱面熬的,有时掺点乾白薯叶。」

「菜吃什麽?」

「用地里的盐醃一大缸胡萝卜,够一年吃的了。」

「有自留地吗?」

「原来有,后来又收回去了。一人一分地,归队里集体种菜用。」

「为什麽不养点猪、鸡、羊、免?」

「人都不够吃,拿什麽去养?庄稼因盐硷地都不爱长,连草都少有。除了村边那几户,村里的鸡都不爱下蛋。」

「整年没钱,怎麽活?」

「老乡们主要靠卖布票。」

「布票?」

「一人一年不是十八尺吗?刚下来布票八分钱一尺,春节前就可以卖到四毛五一尺。小病抗抗,大病才吃点药,老喝稀的,又不吃荤,得大病的倒不多,再卖纸小兔,零花钱就出来了。」

「都卖了布票穿什麽?」

「家织布,连男的都会织布。别瞧穷,很少有人穿补丁衣服,刚一破就打夹褙做鞋底了。」

「分的棉花多?」

「不多。摘棉花时,每个妇女都穿上最肥最肥的裤子,两个裤脚扎起来,队长那两天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布票能公开卖?」

「不能。集市上,他们有不言而喻的地点和暗示,搭讪好了,上较远的村子里去讲价钱……」

正值晌午,碧绿无边的田野像是睡熟了,像孩子般宁静。盛夏那乾热的旱风,无情地吹舔著手、臂和脸。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寂寥的田野里远近没有一个人。座座村落,在蔚蓝的天空映衬下,像在静静地想著心事……我和父亲缄默地走著,彼此的心都被一件难言的事揪扯著、牵动著,谁也不愿先开口讲话。

「你哥哥……这麽好的孩子……」他终于忍不住地哭泣起来,悲恸地放声大哭了,那衰老的身体撑不住满腔的鬱愤,不由得弯下了腰。

「爸爸!……」我双手搀住他,想停下来。但他却摇摇头,坚持地向前走,悲号著、哀泣著……

「孩子……为了纪念你哥哥……你一定要写下你哥哥!」

「爸爸,放心吧!我一定、一定写他……」

沙沙的麦田低语著,像是在应和这位老人无边的伤痛,那再也治不好的伤痛……

我一手搀著他,另一手揪著肩上沉重的背包,费力地向前走。心里只有一句话:

「让爸爸哭个痛快吧!」

月光透过纸窗给土屋里淡淡地铺了一层银灰……耳边还回荡著父亲白天在屋里说的话:

「……你哥哥被枪决那天,上午我正在家做饭,警察进来喝道:『你儿子遇罗克被枪决了,你有什麽意见?快签字吧!』说著把判决书往桌上一摔。唉……我好不容易才想过味儿来,坐在地上就哭起来,站都站不起来了。他挺不耐烦,等我签了字好去交差。我一狠心,哭什麽?我当著他的面哭什麽?我使劲站起来签了字,他扬长而去……人都死啦,还问有没有意见!我哪儿有心思再做饭哪!……你妈下了班,我还在那儿痛哭。她在班上就知道了,你说她可不可气,硬不叫我哭,还呵斥我:『要哭,你上外边哭去!』她硬是一个眼泪没掉!我哪儿有她那麽大毅力?

唉!……第二天,我和你妈搀扶著去监狱取你哥哥的东西……送去的那个新背心,你哥哥还叠得整整齐齐,一直没捨得穿。一个脸盆,一根塑胶皮带,一个钱夹,一个工作证,钱夹里只有几张饭票和五毛钱……一支自来水钢笔……孩子,这支笔我给你带来了,你留下吧,我想,你一定最希望要它……」

此时,我把这支黑杆钢笔贴在面颊上,亲吻著它……哥哥,我一定要对得起你留给我的笔啊!哪怕我纸写出一篇很短的文章,也一定要写下对你的爱和怀念。我要用生命写我的实话文学,哪怕纸能成为遗作。为了这,一切我都可以抛弃!难道在十五岁时我没有这念头吗?因为你雄鹰的性格已展现在我眼前!难道我在专政机关没有记下你吗?因为我相信你会被人民纪念!哥哥,我可以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没有我自己,但绝不能没有你的笔!笔就是你的灵魂,就是武器,就是真理,就是我心爱的一切!

我凝视著被烟熏黑了的棚顶,回想起父亲那些使我羞涩、但又茅塞顿开的话:

「……我和你妈整商量了一夜……孩子,你这儿太苦啦,不能在这儿成家呀。

罗文罗勉那儿也和你这儿差不多,我和你妈投奔你们谁,都得受穷,咱们还没有社员那两下子哪……反正你也结一回婚,为什麽不找个富裕农村呢?将来我们投奔你去,也好落脚啊。直接从北京下去户口好落,一旦全家的户口都到了农村,即使你有了好地方,一家子户口也难落了……」

我转脸望望父亲,他虽闭著眼,却不像睡著。

「爸爸……」我轻轻唤道。

果然,他一下子便睁开眼睛,在月光的照映下,正等著我要说什麽。

「爸爸,您说的话我都想了。正像您说的,一个人户口好动。索性也结一回婚,干吗不找个富裕点儿的地方呢。弟弟来信也常说,他们总幻想到人烟少而又富足自由的地方去。看来,如果能走这步棋,全家就不必为生活发愁了。爸爸,您写信吧,明天就写吧,把您所有想得起来的亲友,每个人都写上它一封,好让咱们有更多的地方可供选择!」

「孩子……我和你妈实出于无奈呀……」

「别说了,爸爸,我瞭解您。」

这晚,爸爸主动给我讲了他的历史。我躺在炕上静听,心里却在想,他无非是想表明他的心地是纯洁善良的罢了,难道我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还会有什麽怀疑吗?

那样不等于怀疑了我自己?

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清高的我,竟会做出随便嫁给谁都可以的决定!如今若有个妓女院我也想去,纸要家里能过得好些!这个突变谁能想到呢?

当「婚姻」这个辞彙第一次降到我头上时,我纸感到屈辱。我伤感吗?心酸吗?悲痛吗?不,一切感觉都变得麻木不仁了。纸知道为了生活,必须要这样做。

想想我们的自由婚姻法,心里只有苦笑。

第二天我去干活,父亲就在屋里写信:

「……我有个女儿,二十四岁,高中毕业。相貌说得过去,身体健康。因此地太贫穷,虽有提亲的,并不想考虑。希望到一个较为富裕的农村去,只要对方人品一般就行。文化、年龄您看着办,我们不做为条件。如要相片,立即寄去。……」

中午收工回来,看到一贯提笔成章的父亲来回涂抹著,终于起成这样的草稿时,我才深深感到这内容多麽刺痛我的心!

此外又怎麽写呢?写必须高中毕业?品貌必须优秀?必须好学、有思想?纸能说,父亲写得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爸爸,」我将草稿若无其事地递给他,装做轻鬆愉快地说道:「您多写几封吧,我看挺好。相片我手头就有,寄去算了,何必费二道手呢?」

「不,」父亲接过草稿,沉闷地摇摇头:「先不必寄去,宁可费二道手。」

仅仅从这简短的一句话,就可知道父亲是多麽器重他的每一个孩子啊!依稀记得我五岁时,爸爸抱起我来,亲了一下说:「等小妹妹长大了,我一定给你找个工程师!」……但适才他那屈辱的一瞥却像一把钻拧到我心上,我多想把它驱逐出去,永不再看到这屈辱的光!但愿我能给他们换来幸福!

那是个集日,父亲去发十几封同样内容的信。晌午他回来,吓了我一跳——满脸泪痕与额上的汗水交融成一片……他说他在寂静的田野里想起了哥哥,然而,又何尝不是想到我呢?

要下雨了!黑云滚滚而来……大雨倾盆而下。电闪当头,霹雳震天,竖起的银龙般的电闪就打在这小院里——离屋门二米远的地方!我们赶紧关了门,躲到里屋去。

雷,在门外怒吼、咆哮……

「爱情、自由!人们要的就是这两样!」

在那奔腾的雨声中,在那激烈呼唤的霹雳中,我仿佛听见了哥哥那愤怒的责难……

别责备我,哥哥!别在雷声中痛斥我吧!我并没想到自己……悲哀、痛苦、绝望的心情与雷雨声混成一片了。

门「哐啷」一声被带雨的风撞开了,刺眼的一道电闪耀在当头,好不吓人!一声裂天的巨响,夹裹著狂风,像要吞噬整个世界。

「来!快把门顶住!」父亲嚷道。

我急忙找来了顶门柱。

雷、雨、风在门外盘旋……

哥哥!要是你处在我的处境,该如何做呢?也许你会说:「我们还不算太苦,即使再苦,也不能把婚姻当作谋取生活的手段!」是吗?可是,我没有勇气像你那样做!一家人怎麽生活呢?

雨,渐渐小了……隆隆的雷声散开了、渐渐远去了……好像哥哥不再和我们争辩。

我推开门,湿润的空气扑入心怀,沉鬱的心像灌进了一道清风,爽快了许多。

天又露出了蓝色,一块块泼墨似的雨云从头顶上疾驰而过。

雨后的云飞驰而过,是这样匆忙!我多羡慕那群云啊,疾速地奔向远方!

云在疾飞、在前行、在不顾一切地离去……我忽然悲哀地感到,那是哥哥轻蔑地走了、轻蔑地走了!

十几天过去了,所有的亲友都没来信,我和父亲几乎绝望了。


36.回家38.「棠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