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二个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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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边做晚饭,一边回味著白天何淨的话语,多麽暖人心啊!

「哐」地一声,吓了我一跳!大约是一百次吓我一跳了——「别老用自行车撞门,那门猛一响,吓得我心跳半天。你下班回来开门的时候能不能稍微轻点儿呢?」他总是答应著,可又老是记不住。但是今天,我没有心思再说他,因为太高兴了。此时,他刚推自行车进屋,连屋门还没来得及关住,我顾不得手里还握著水淋淋的油菜,便一脚跨出厨房,欢悦地对他说:

「大鸣,今天我见到何叔叔了。真没想到他这麽好!你看,床上放的——他给了我那麽多稿纸,可鼓励我了!」

「哦。」他投去不经意的一瞥,那乾涩的目光却又立即盯住煤气灶上的锅,问道:「今儿吃什麽?」

「就知道问吃什麽!」

「小样儿!」

那句不满的话不但没引起他的任何不快,反而把他逗乐了。他用那粗壮的食指勾了一下我的鼻子,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说你这一写作,饭都误了时了,灯纸也画少了吧?这月挣多少钱啦?」

「反正没让你养活。」

「让我养活我倒不怕,我说你也得适当一点儿,赶紧做,我帮你做,吃完了好看电影去。」

「什麽片子?」

「『瞧这一家子』。」

「好,快做。」我高兴地说。

他炒的菜比我炒得香。往往我什麽都切好,专让他来掌勺。除了做米饭馒头我拿手外,说起炒菜,我真得拜他为师呢!

这安静的小家庭呀,舒适的独用小单元!什麽也不缺。钱够花,没孩子,都能干,谁也不影响谁。他一家——母亲、结了婚的弟弟妹妹,和他母亲过的九岁的前妻女儿小薇,都喜欢我;我一家——父母、弟弟,也喜欢他,夸过他。按说,在这几百万人口的北京城里,想找出我们这样的「幸福」夫妻,不见得太多。然而,要是我说一句「我们缺爱情」呢?

不用说,首先我们那两家人便都会炸起来。

热腾腾的饭菜已端到外屋,舒鸣一边听著半导体里的流行歌曲,一边抓过一个花卷,夹著韭黄炒鸡蛋,大口地吃起来。牛肉炖得稀烂,他越吃越香,美得把脚从鞋子里脱出来,拉过一张椅子,一隻脚蹬住椅面的棱,好像用这种姿势格外能嚼出味道来。那汗脚的酸臭味,立即钻进我的鼻孔。但今天由于我太愉快,或者怕看电影来不及,没心思向他说出不满,只是夹进饭碗里一点菜,挪到小沙发上吃去了。

而近在咫尺的他,根本就没注意到身边的大活人已经搬了「家」。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

他听「祝酒歌」至少有五十遍了,但他记住歌词了吗?我敢说到一百零一遍也还是没记住。

我忽然想起我们结婚的头三天,他下了班,我把饭菜早已做好,用碗一个个扣严,纸等他进门就吃。但他却直奔厨房,先洗脚,再洗头洗脸,再洗祙子,然后才吃饭。

「哎!饭都快凉了,你忙什麽呀?」

往往我要催几声,他才香喷喷地带著香皂味从厨房出来。那神情,就像等著我的嘉奖一般。三天过后,他脚也不洗了,脸也不洗了。以至当汗酸味直钻鼻孔时,我多次提过结婚头三天不洗脚就不吃饭的事来嘲讽他,他却纸付之一笑,仿佛在说:「那几天能算数麽?原是热劲儿催的,谁不是那样?」我却幻想自己的爱人婚前婚后始终如一,哪怕在这些小事上……

「你嫌我脚臭?」一次他说,「工人就这味儿!」

「哦?不敢。我哥哥是工人,我是农民,也当过工人,穿过几双球鞋,也没你这味儿。」

又一次,我索性端来一盆热水放在他脚底下,他一边啃烙饼,一边脱臭祙子,美得嘿嘿一笑,高兴之馀,竟用那脱臭祙的手指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

我在厨房涮碗,他在一边洗手,那晒得黑红的面颊似乎还带著工地上的新鲜气息。地方小,肩碰肩,水池上方的一面大镜子微俯地照著我俩。心里一欢喜,我扭过头去想闻闻他那健康的面颊,可他早又像前几次一样,急速地一闪,匆促地转脸向窗外瞥了一眼,大咧咧而又半惊半嗔地道:

「哎,人家看见,也不挡窗帘儿!」

「这破厨房挡什麽窗帘儿呀?」

他全不理会,瞟了我一眼,又瞧了瞧腕上的手表,那乾涩「多情」的目光似乎在说:「小样儿!等晚上黑了灯……比什麽不强!」

回回如此,他从不习惯床上以外的任何亲热的举止。哪怕这二楼的窗外谁也看不见我们;哪怕他明明知道我的举动远不是要离婚的意思。我要是有那样一个爱人多好,他以我白天的亲吻为乐事,为求之不得,为莫大幸福;我也以他夜里不那麽俗气而感到欣慰,那该多好啊!

是的,我就带著这幻想和他一前一后地下了楼。他从未想到过拉拉我的手,挽著手就更不懂。而且每当两人并肩走路时,他的衣服从不挨我的衣服,就像我的衣服有什麽病菌,他要时刻提防一样。就像有千万人在注视我们,他万一碰了我,人家就要耻笑他一般。而我却早已习惯,自得其乐,每每幻想著身旁的空气就是我的爱人,那心上人总是亲切地挽著我的手,他那手是多麽软和,多麽温暖啊!乾鬆鬆的,我像握著一团可爱的棉花。我们的步调是多麽和谐一致,我淘气地不时捏他的手指,他也心爱地回报我。「嗯——」我轻声地撒起娇来,马路上的人谁也不会听见;他并不望著我,却心领神会、心满意足地笑了。大街华灯初上,多像我们甜蜜的心情!我总是误以为我们昨天才结婚——两年的日子怎那麽快呀?干嘛这麽急著赶路呢?再美的电影也不如我们的散步好……此刻,我绝对不敢想像舒鸣正走在我旁边,假如我那麽一想,这些甜甜的幻想便全都消失了。唉,我不由加快了脚步……但在半路上,我忽然停住了。

「怎麽回事?」舒鸣走了二十多步才发现身旁没了并行的人。他回身催促道,「你干嘛哪?」

「你不挽著我的胳膊我就不走。」我异想天开地想实现刚才的幻想。

他似乎觉得好气又好笑,未曾开口,却忙将眼珠先往四下里溜了溜,以便考察马路上有谁听见了我的发言,即使真的有,他那乾涩的眼珠又能看见什麽呢?

「不许你转眼珠。」我站在原地不动地嚷道,「你究竟有什麽见不得人的?结婚两年了,你还没挽过我一次手呢!」

「神经病!」他含著笑。

要不是电影票在我衣袋里,他才不会理睬我!现在他无可奈何地过来了,儘管脸上含笑,但实在不欣赏这「洋主意」。

他不得不挽起了我的胳膊——他怕看不成电影。但,我幻想中的甜蜜意味一点也没有。我怀疑他那胳膊不是肉长的,而是木头的。别别巴巴,勉勉强强,好不彆扭!放下吗?不成,难道刚才白抗议了麽?

还是和我幻想的爱人在一起的好。离开场还有七分钟。真像侯宝林相声里说的,凡是坐在那里谁也不理谁,明显是夫妇却又互不相望的,淮都是结了婚的;凡是充分利用这几分钟,头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的,淮都是没结婚或才订婚的。要是这样,结婚还有什麽乐趣呢?

……而我旁边的舒鸣在想什麽?他——,坐得离开我足有半尺,眼睛无目的地四处搜寻,他一心想饱一饱眼福,想看到一个真正的小美人呢!此时,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年轻姑娘娇嫩的脖颈上,那姑娘的卷髮蹭著旁边小伙子的额,两人亲密的样子著实令人羡慕。然而舒鸣羡慕吗?他是否想学学呢?……电影开映了,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声比谁都响……我那「空气爱人」在黑暗中把我的一隻手拉过去,仿佛在生气刚才我为什麽鬆开了他……

夜色比两小时前更浓了,天空墨蓝的一片。华灯点点,近处的霓虹灯变换红绿花样——日夜商店的顾客仍出出进进,有的正提著水果出来。

「张岚这角色真逗,」我笑道:「活灵活现。」

舒鸣轻鬆地在我旁边走著,不叫他再挽手也许是他轻鬆的一大原因呢。

「张岚?张岚不是演胡主任的那个?」

「哎呀!你怎麽看的呀?」

「张岚不就是演胡主任的那个吗?」

「连谁是谁你都不知道,还笑得那麽响呢!」

他满不以为然地一晃头,不再理我。

「刘晓庆演的张岚,陈强演的胡主任,记住了吗?」

他仍不理我,却要强地微微笑著。

「倒是记住了没有哇?」他越「要强」,我越生气。

他向四下里看去,正欣赏夜景呢。

「说呀,记住了没有哇?」

他的嘴角更加向上翘了翘,哼起小调来。

「你非得说不可!」我拽住他的衣袖。

「神经病!」他一甩手。

我独自走了。

「干什麽干什麽?嘿!」身后传来一声粗野的咬喝。

「去你的!」

我一个人迳自过了马路,大步向家走去,把他远远地甩在后面。

「空气爱人」已无影无踪,现实代替了一切,胸中塞满了一肚子气。多少令人可气的事都想起来了……


47.初识何淨49.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