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又见姚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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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我去首都图书馆,打听一位图书管理员有关哥哥在这儿做临时工时的情况。

「你哥哥,真是个好孩子!」这位年近半百的阿姨歎道,「他工作又认真、又卖力气,人还风趣,和我们这儿上上下下都处得好。他很想转正,我们也想留他,可一看出身、你父母的问题,就不行了。唉!后来他出了事,公安局的还到我们这儿来调查呢——说为什麽这样儿的人还能到图书馆来?问是谁给他介绍的,馆长直检查呀……」

当我回去,路过馆中心那幽静的大院子时,想到在工艺美术学校时,自己还是多麽单纯的小姑娘,星期日便在这儿一待一整天地看书。那书籍的香气、安静的气氛永使人留恋。汉白玉石栏围绕的莲花池,以前的水比这清又多,大金鱼游于朵朵睡莲之间;而现在,乾枯残败,花和鱼都哪儿去了呢?忽然,迎面一位拉著小男孩、站在石栏边的人,叫住了我的名字。

我停步看他,纸见这人偏高的个子,瘦长脸,面色黑黄,像被风霜和乡野的灰尘扑打了一层鏽,说不清他是四十开外还是三十出头?那脸上的神情,虽在专心地看著我,却像在疲倦和麻木中过惯了的;连那肩膀和鬆懈的衣褶,也像在承受不住地耷拉下来。他的黑髮乾枯,像裹著数日的油土;五官既没有神采,又没有任何一部分能给人留下特殊的印象。身边那个衣服不整洁、又胖又葬的小男孩,倒活活像是他的儿子,正在他裤腿上蹭著鼻涕,发出要走的哼哼声。

「还记得吗?」他注视著我,似乎想笑,却又像鏽住了,声音偏细、温和。我仔细打量他,还是摇了摇头。

「再想想。」他并不著急,也不见怪,含著一丝平静的、木然的微笑,不慌不忙地掏出一盒烟卷,熟练地抽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大口。白烟慢悠悠、过瘾似地从他鼻孔里不情愿地冒出来,夹著烟的两指呈深黄色,似乎只有烟是他时刻不离的伙伴。

「对不起,」我纸好说,「实在想不起了。」

他盯著我的眼睛露出些许失望。

「姚波。」他说。

「姚波?」我这才辨认出,正是他!

「你可……变化太大了!」

一霎时,脑子里闪过多少印象!那朝气蓬勃的健美青年,没讲过话的恋人,葡萄园,像章,革命照片,五十块钱……是的,我坑过他五十块钱哩。

「我找过你,」他说,「可是你们大队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他的眼睛仍不失为纯洁,只是蒙上了那层鏽色,仿佛看什麽事都无太大的兴趣似的。

「你现在在哪儿?」我问。

「还在山西,煤矿。」

「回京探亲?」

「不是。我是採购员,出差搞业务。」他既不开朗,也不爱笑,平静如以往,谈吐与其说是谨慎,不如说是规矩。他是採购员,这令我意外。早就听说,分散到山西煤矿的就业人员,离开农场后,当地十分不讲政策,拿他们全当反革命看待,不知多少就业人员被迫戴著手铐劳动,煤矿里惨死了不少人……如今,他能自由地出来联繫业务,证明人家在信任他。

「你结婚了?」

「嗯。」他看看越发不耐烦的孩子,「这是老二,最小的。」

那孩子,一看就是个火急脾气、智力一般,鼻涕已快过了河,姚波用手指给他抹去,蹭在汉白玉石栏上。

「你爱人在哪儿工作?」我问。

「一个矿上。她爸爸是就业的。」

「你怎麽知道我在这儿?」

「我出来买东西,一眼就认出了你,跟来了……」

唉!「八?一八」,怎麽老和他断不了呢?邀不邀他到我家去?我一点儿也不爱他。过去幻想的爱,早就被几张革命照片断送了。可那五十块……他一直把我放在心上,到处找我…

…五十块……儘管心内犹豫,还是给他写下了家址。

「有空来玩儿吧。」我敷衍地说。

他将纸条小心地折好,放进衣袋。

「你结婚了吗?」他拘谨地问。

「结婚两年了。」我不想再聊,便向大门的方向挪动步子,他领著孩子跟随著我。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家写东西,他就来了,没想到这麽快!五十块钱的歉疚,总得招待他。他像刮了脸、理了髮,比昨天精神些。但那浑身的僵滞气,似乎永不会褪去了。

「这是山西特产。」他将两小瓶汾酒放在桌上,一坐下便慢腾腾地掏烟,点燃烟卷,不紧不慢地吸起来。白色的烟雾中,他额头出现的三道深沟般的横纹和那麻木的抽烟姿势,令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本来我就为要离婚一事烦闷,一心盼著有了工资好去租房,再加上他给我的伤感,便去厨房拿了酒杯,炸了盘花生米,对酌起来。各喝各的,他很少沾唇,只是吸烟,我本不会喝酒,但这酒又甜又清香,便一口又一口地砸摸著滋味儿。各自好像都揣著一肚子心事。似乎我若不找话说,他便无话,可他并不觉得尴尬。他是在过烟瘾,还是用这动作代替语言和一切?农场那一幕幕的画面又在我眼前闪过:林荫道,稻田,桥上过来的年轻人……他哪儿有一丁点当时的影子呢?全滞住了,他像活活地被非人的苦役,被无情的时间鏽住了。

「你们家,都好吗?」他从烟雾中看看我。

「公安局正在落实我们家的事。罗文也从狱中释放了,要安排在我哥哥工厂做一级工。我也快上班了。」停了停,我问:「你呢?你的问题平反了吗?」

「嗯,也改正了。」他含含糊糊。

「平反了?」

「嗯……做了结论,没问题了嘛。」

打砸抢也会给平反?话到嘴边,却又不好这麽说。

「到底,你是什麽问题?」

「武斗嘛。那时候小,不懂事……」

「有没有打砸抢?」

「纸不过抄了个照相机什麽的,有人出事,把我给检举了。」他认真地望看我,「我从没打过人。」

儘管这盯视我的目光如此坦诚,我还是不大相信——那些相片手叉腰,飞劈著腿,不可一世得像个亡命徒。

他不住地吸,我慢慢地抿……我和他,有什麽可说的呢?如果真地悟到了自己的愚昧,为什麽还把那些趾高气扬、戴大宽袖章的「革命」照片,当宝贝似地给我寄来?

「有什麽事要我帮忙吗?」他徵询地看著我。好像,如果我说出「不」,他反倒会失望似的。

「倒是有件事……」我想了想,「我不太想回玩具六厂。我有位朋友,她能帮我推荐到财经出版社设计封面,如果那儿能要我,是最好不过。我怕那朋友为难,我想送些礼。所以,你借我两百吧,一补发工资我就还你。」

「我给你,不用还。」说著他就开皮包。

「不,算借,我一定要还。」

他不满地看看我,什麽也没说,便从皮包里数出两百元,撂在了桌上。

其实,我既不想给谁送礼,又不想去「财经出版社」,我是在为离婚做准备,但我不想告诉他。因为农民房必须先交三个月房租的押金,以及我要买个单人床、枕头、被子、洗漱用具之类,还要买辆旧自行车——婚后添置的东西,我都不想拿。

他是多麽慷慨啊!后天,他就要回山西了,我邀他一同去香山逛逛,散散心。

我们并肩走在乡野的路上……大自然使人愉快。身边,是与我共在患难之乡待过的朋友,他是这般尊敬我。我感谢他,这给过我无数美好幻想的人,让我在酷境中对生活充满著希望……寂静无人的路上,我哼著歌,好像身边并没有他。他那抿闭的嘴唇露出微笑,很少讲话,像一个忠实的侍从——不知是为了给我好印象、怕说错什麽呢,还是天生就如此持重、沉默寡言?或是脑袋里始终是一锅糊涂浆子呢?无论如何,他的规矩和拘谨,总比老油条似的轻浮汉叫我喜欢。多有意思,过去我幻想的爱,一次也没有实行过;而今,十年过去了,却是第一次和他并肩走在路上……

我们坐在山上的松林中,一块平平的大青石上。前面,视野非常开阔,能俯瞰碧云寺的全景。除了松叶的飒飒声,週围没有任何动静。我和他并坐著,中间隔著一个令人难于解释的空隙。他老实得动也不动,好像万分幸福和激动,却全部拘拢在谨慎里,拘拢得连烟都忘了抽。我感到好笑、却又被他的虔敬感动和不解,便自自然然地把他放在膝上的手拉过来,伸出自己的手掌和他的比比大小。

「一般大……」他微微侧过头来,嗫嚅地说。那神态,老实得真像幼稚园里最听话的孩子。

「可我真希望,你能比我的大。」我把他的手又放到他的膝盖上。是啊,如果何淨坐在我身边,那心境该多麽安逸、满足啊。他像一个智慧的大海,处处能引导我。而我身边的这位,活像一个不懂事的小毛孩子。此刻,他一定想问问刚才那句话,一定希望搂抱我,可又一动也不敢劲。我没工夫细想他为什麽不敢,为了奖励他的老实和规矩,便双手搂住他的肩膀,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亲。我的心,平静得像姐姐抱著小弟弟;而他,刻板得让我想发笑——就那麽僵呆地任我如此,懦弱得像个未经世面的小姑娘。这令人意外的老实,使我打心眼儿里欢喜,不由又亲亲他的脸,便算是结束。那空隙不觉又出现了,这条看不见的鸿沟,倒使我们双方都心安理得,觉得反倒自然、舒服。或许因缺乏有生命力的东西将它填补,就这样,都望著眼前的山林、乾坐著……

黄昏了,我们步出香山。公共汽车里相当拥挤,两边抓不到扶手,身子晃来晃去,我拉住他的手。这手又乾又暖,让人心里更踏实。他连使劲握一下的念头都没有,我真高兴。这纯洁的爱,在我所认识的男人中,他是第一个。但又何必叫爱呢?不如叫友谊。我幻想的爱,远要比这深。

仅仅过了一星期,他又来了。他说来京出差,刚下火车,两天没睡了。那衣服和旅行包,都发出一股咸臢味儿。我立即打来热水,催他洗脸,铺好被子叫他休息。

他犹豫了一下,便和衣躺下了。被子盖在胸口,姿势局促而又不安;好像还没躺舒服,却连动一下也不敢了。我简直替他累得慌,便走过去为他掖了掖被头。他的眼睛直望著天花板,连眼球都不能转了似的,就那麽硬挺挺地仰面躺著;与其说是在休息,倒更像被绑在木架上。如果这时把刀横在他脖子上,也许眼都不会眨一下,便心甘情愿地死去。我不由歎了口气,坐在靠窗的桌边,实在找不出话和他说什麽,而我若不说,他从来也不主动问我什麽。我品著茶消耗时间,他僵尸般地躺在被子里,像是绷紧了神经,有如胆怯地等待什麽,又像任何意识皆无,仿佛脑子里被什麽强大的、不可抵御的东西抑制著……我纸好乾坐著,瞅著这具发呆的僵尸,觉得那香山,那拉手,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地上的旅行包和他露出的衣服,飘过来阵阵的咸臢味儿——他家里必定也是这股气味吧。

「下礼拜我就要上班了。」我说。

「嗯,」他的头转过来,看见了桌上的手稿,「你在写东西?」

「是啊,」我把为什麽写、写什麽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你也应该写,」我说,「过去你是那麽一个狂小子,糊涂到那个份儿上,现在总算明白了,我们可以算是殊途同归吧?到底你过去做了什麽、当时怎麽想的?

又为什麽喜欢我这样的人?你把这个过程写出来,会是一本相当生动的书。你可以写假名假姓,当做小说来写,你能挤出不少时间来,孩子又不用你管,趁著年轻记忆力好,赶紧写吧。」

我真想对他说:我深深感到在思想上,没有办法和你交流,更谈不到共同提高,失了这个,就失了一切友谊、爱情的灵魂。如果你能好好忏悔,通过忏悔提高认识,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为朋友。

他转脸看看我,好一会儿没吭声,神情倒像轻鬆多了。或许因为在琢磨事,忘了拘谨吧。

「嗯,我试试。」他说。

「你一定要写。」

我真想说:你要是再不写,我们的友谊可就完了。难道你仅仅是一锅糊涂浆子吗?

他又乾躺了会儿,于是便坐起来。

「你不休息了?」

「我不睏。」

他下地把被子叠好,坐在床沿,两肘支膝,一根接一根地吸起烟来。真不知这麽没完没了地抽有什麽意思!中国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抽烟吧。

我动手给他做了个文具袋,蓝布上面绣了一个心形,里面是个「波」字,并放进一些稿纸、一支圆珠笔。

「你一定要用心地写,你用它来写,一看见这口袋,就别偷懒了。」

「嗯,我一定写。」他接过去放进旅行袋里,又足足吸了两个小时的烟,才告辞。

干部是先发薪。领到当月工资和劳教期间补发的工资,立即给姚波寄去了两百元,并在近郊区租了一间农民房。

舒鸣还未下班回来,我用铅笔草草地写了一张便条,放在桌上,用笔压住。

舒鸣:

我们结婚是误会,离婚是暸解,离完婚也许才最暸解。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如果愿意好离好散,做个朋友,咱们就到办事处去;如果不愿意,只好到法院了。家里的东西,我只拿走了几件我的衣服和在农村插队时的被褥,其余一概不想要。

罗锦一九八〇年四月七日将行李捆在楼下的自行车上,我又蹬蹬瞪地上了二楼,推开屋门,最后环顾了屋子一眼,家,永别了!你给过我逃避的温暖,给过我暂时的栖息,却没给过我最想要的。我劳动的汗水洒在这里,变成了一件件家具、衣服、用品。我纸能用经济上的损失惩罚我自己,我纸能用友好的离婚态度,愿今后永远对他有所帮助的心和行动,弥补自己的过失、罪恶,我离开你,正是为了解除我的罪恶。可爱的小屋,愿你能理解我。但愿我还能来看你。但愿在这舒适的小家中,能有一位使他幸福的女主人!再见!

我骑车驮著行李,顶著细密的雨丝,行驶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朝十里之外刚刚租到的那间农民房奔去……


57.小火星59.玩具厂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