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区院再审
早上差一刻八点,我站在区法院大门外,等著代理人乔真。门内的院落里,站著舒鸣和他的两位代理人。我不愿让他们看见我,向一旁挪了几步。
上告舒鸣「诬陷罪」的申诉书,写了足有十几次,法院却理也不理。陶渊在和我个别谈话时,认为他是在「气头儿上」,立不了案。
原来的代理人李春光先生由于种种原因不想再插手,由于法学研究所的李勇极先生曾在《司法》与《焦点》发表过极有说服力的文章,也很想做我的代理人,然而中院却说非要该单位开允许出庭的证明,该单位又不给开,说本所工作人员只有研究任务而没有出庭的任务。去律师事务所呢,又生恐他们与法院通气,花了钱反而受骗。如此,旭阳便介绍了乔真先生。
马路拐角处,远远地出现了一位面色黝黑、瘦削的中年人,黑边眼镜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他的五官见愣见角,有一股仗义劲儿。他是某中学的语文教师,曾在「土地」发表过小说,学过些法律知识,曾为他的学生出庭而胜诉。
本来,我很希望旭阳能做代理人。但他说,为了今后共同生活,现在他纸宜做「幕后」工作。
「来了?」乔真走近问道,「他们来了吗?」
「来了。」
近几日,他总像有些神不守舍,以往他可不是这样子,此时他回头往院里草草一望。
「您有把握吧?」我问。
「没问题。」他避开我的目光,提起手中的黑皮包,「材料都在这儿呢。昨儿晚上我又看了一遍。」
平时,他总要挺起胸脯、微昂下巴,自豪地一翘大拇指:「看你乔大哥的!」
然而,即使他又会如此,我也仍旧担心——自中院裁定之后,整整过了四个月,陶渊才开始找我个别谈话。那麽长时间,区院是怎麽研究的?到底打的什麽主意?听说,陶渊原是印刷厂的排字工人,对法律一窍不通,在文革期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他革命进了区法院夺权,自此就没离开,不但成了民事厅的审讯员,又升为主任。他五十来岁,淡黄面皮,方脸阔嘴,神态和蔼,一副端庄谨慎之气,丝毫没有郭杰咄咄逼人之感,可也摸不透他的心思……难道,他敢和顶头上司中院对著干,做出像达奇一样的结论?在旭阳调查出来的那遝子铁证面前,他还能说什麽?
这时,纸见一位矮胖的中年男子向我们走来。
「您二位……就是遇罗锦和乔真同志吧?」他说,「我是《焦点》的记者,刚从上海乘飞机来的。」说著他打开记者证让我们看。「我要求旁听,法院不让。说什麽是『隐私案件』,屁话!什麽叫『隐私』?讨论都讨论了,有什麽『隐私』?
中院怎麽想开四百人旁听的审讯来著?没有道理!怎麽说也没用。那两位——」他用手一指,纸见有两位陌生男人正和舒鸣他们閒聊,「是『时报』和『日报』派来的记者,也不让听。唉!」
那两人正朝我们瞟。他们肯定是支持舒鸣的。
「哼,」我说,「一牵涉到十级老干部,就成了『隐私』了!」
乔真掏出烟卷,让他一支,自己也点燃。
「那你们三位……」我说。
「我们在外边等著。今天总会有个结果吧?我想能胜诉;你寄给我们的那份调查材料,我们认为很有利。」
「嗯,那是……」乔真含糊地应和。
「喂!过来!」书记员出现在办公楼门口,「当事人、代理人,都过来!」
我们尾随书记员走进办公楼。舒鸣在前,傲慢地朝我一瞟。他满面红光,摆出毫不在乎的愉快神态,故意地和那两位代理人閒扯。一年多来,没有炮火的鏖战,并未给他留下衰老的痕迹。今天他特别穿著一身齐整笔挺的新衣,本来有白髮的头染得黑乌乌,还抹了髮蜡。他是否要显出他的「年轻」、「可爱」呢?
审讯室只是一间很普通的、放著桌椅的屋子。两张长桌后面坐著陶渊、两位女陪审员(区人民代表)和书记员。屋子中央,是我和舒鸣的座椅,两侧,是代理人的桌椅。以往,后边要放几张椅子——双方工作单位的领导必要参加的,然而,「隐私」得连他们也不许听了。
「现在开庭。」陶渊沉稳地宣佈。
接著,进行一项项的审讯程序:问姓名、工作单位,问双方代理人的姓名和工作单位、职务、年龄等等,原告、被告分别申诉自己的上诉理由。看舒鸣那神气,气焰已不像在中院,竟然有些发慌地为「内参」的风波辩解——说自己并没有要求王志民登在报上,说他不认识王志民……难道,陶渊用这话吓唬过他?
「这不该由我负责。」他有些心虚地看著陶渊。「总而言之,我以为她和我有感情,生活也一直幸福。她就是地位变了,忘恩负义,生活作风不严肃。还有,第三者何淨,破坏了我们家庭,这事应当严加追究。我同意离婚,但是财产一点儿也不给她。在离婚书上,应当写上对她的批评……」他哩哩萝萝,好不容易才说完了。
「原告,你有什麽要补充的?」陶渊问。
「他的话自相矛盾,」我说。「他一直说我们『很幸福』,可又把我的品质说得不能再坏,那麽他的幸福又从何体现呢?再说,什麽叫『地位变了、忘恩负义』?我应当是什麽地位?他到底有什麽恩?『内参』一事,如果不是舒鸣在法庭上无中生有地造谣,王志民又怎麽敢写?由于『内参』,我没法儿工作,没法儿上班,到处都议论我。小说也不能发了。我一家人都抬不起头。当初如果想不开自杀了,这责任应由谁负?至于财产,在我和他生活的两年中,每月挣四十多元,全部交家过日子,理所应当有一半,婚前,他什麽都没有。婚姻法也一再强调:『保护妇女和儿童的权益』。」
其实,我什麽也不想要,但为了防止他加码要钱,只有这麽说。
我们表示再没有什麽补充的,陶渊便宣佈由代理人辩护,他让乔真先说。
我望著乔真。这回,就看他怎样雄辩有力地反驳了。开庭之前,我俩就反驳哪些问题,商量了多少次啊。纸见他将桌上的材料立起来,无所事事地戳了戳,又放下。
「你们先说吧,」他望著对面的两位代理人,谦恭地笑道,「然后我再说。」
好生奇怪——他怎麽这种态度?
「我说!」戴眼镜的哲学系大学生早已忍不住了,冲动地高举右手。
「好,由被告代理人方伟辩护。」陶渊宣佈。
方伟二十多岁,白淨的圆脸,细长眼,戴副黄玻璃框近视镜,激动得面色刷白,直咽唾沫。他将手中的一厚遝子发言稿神经质地抖了抖,声音发颤地高声诵读起来,带著上台讲演似的有力手势。他用许多哲学术语和马、恩、列、斯有关爱情、婚姻、家庭的摘录——证明我和舒鸣结婚之前动机不纯、抱著离婚的目的暂组家庭,对舒完全是利用,平反之后,又一脚把他踢开,「这种丑恶的利己主义从头到尾赤裸裸地沾满了损人利己的细菌」,「见一个爱一个」,「性解放」……云云,他又慷慨激昂地痛駡何淨,说他是「十足地道的伪君子」,「道德品质极为败坏」,「和遇罗锦是一丘之貉」……他的发言如此之长,陶渊两目微垂,打哈欠;
两位女陪审员坐不住地直动身子;书记员索性不再记录,一手托腮,另一手在玩弄钢笔。
方伟那满腔愤慨,仿佛只有把我从地球上踢出去,中国才能安康太平、四化实现。他好不容易说完了,另一位代理人开始辩护。他是舒鸣母亲家院里的老邻居,三十多岁,工人,一直愿为舒鸣打抱不平。他声调沉静,除了同意方伟的观点和理由之外,又加上一顶「陈世美」的帽子,著重在经济问题上对我驳斥——认为我一直靠舒鸣养活。看来,这两位事先已经分好工了。
我已经听得麻木不仁,早就会背了。此时,我关心的,只是乔真如何为我辩护,按照手里所有的铁证和旭阳与我们多次的商议,乔真是完全能把他们驳倒的。
「都说完了?」陶渊看看手表,「现在,由原告代理人乔真同志辩护。」
乔真向陶渊谦逊地一点头,翻了翻手边的材料,不慌不忙地向大家扫了一眼。
「这件案子嘛,」他语气温和,好像在讲故事,「由中院裁定之后,到区院重审,已经过了这麽长时间了。刚才,我仔细听了被告及代理人的发言。对于遇罗锦的离婚理由嘛,我呢,有我自己的看法。总之嘛,儘管,当初客观环境,对遇罗锦呢,有著一定的不利因素,比如她的政治问题等等。但我认为,她和舒鸣结婚之前,还是有著一定的感情;结婚之后呢,据调查瞭解嘛,过得还算和睦。这次离婚嘛,我认为,主要还是因为,她的地位变了才引起的……」
怎麽!是我听错了吗?不,没听错!他和事先商定的一点都不一样!我亲眼看过他的辩词!然而,他根本不看那材料一眼,只是时而望望牆壁,时而掠掠屋顶,时而扫扫在座的人,漫不经心,和和缓缓,应付差事地往下说,说我「如果地位不变是不会和舒鸣离婚的」,说我「应当承认这个事实」,「当然啦,」他又说,「舒鸣的检举有些不大如实,因为对于『内参』的不真实,我们有足够的证据。」
他把旭阳调查的材料拿起来,朝他们举了举。「由于别人利用了舒鸣的检举,所以给遇罗锦生活上、工作上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是——,『诬陷诽谤』嘛还够不上——这样说言过其实了,不过是舒鸣的一些气话嘛……」
哦!这位我一向视为「靠山」和「力量」的代理人!这位一向「仗义」、挺胸脯竖大拇指的老大哥!这位与我和旭阳商议过多少次、观点完全一致的辩护者!竟软绵绵地没有一句谴责他们的话,没有一句正当的要求!他倒好像是他们派来的,反而来说服我,叫我「伏法认罪」,天,我如坠五里雾中!
「我说完了。」乔真一摆手。
「现在休庭。」陶渊立即宣佈,「十二点半,该吃午饭了。下午两点,准时来这儿继续开庭。」
舒鸣和那两位代理人,脸上洋溢著格外的兴奋,率先走出了屋。乔真心神不安地向我搭讪道:「走吧,出去吃点儿什麽。」
我什麽也没回答,胸口像堵块铅,随著他走去。
「怎麽样?」大门口,《焦点》的记者迎上来,关注地盯著我们,随我们往舒鸣他们相反的方向走。
「那两位等不了,已经走了,」记者说,「怎麽样?」
我不知说什麽好,似忧似怨地瞅瞅乔真。
「还没完呢,」乔真低头望著路面,「下午接著开。」
「你们反驳得如何?法院什麽态度?」
我心里像翻了五味瓶。夏日骄阳似火,烈日当头,更添了心里的焦躁和烦闷。
该不该责备乔真呢?万一得罪了他,下午弄得更糟呢?
「小遇,你觉得我的发言怎麽样?」他竟故作镇静地问我。
「乔大哥……您,怎麽不替我说话呢?」我竭力压著心里的惊诧和气恼。
记者睁大了眼睛,朝我们脸上搜索地注视著。
「哦……你的意思是……我的发言不够有力?」乔真半眯起眼,望著来往的车辆,「等下午的,你看著。」
「您说的,和咱们事先商量的,怎麽不一样?」
「我不是还没发完言吗?瞧下午的。」
下午……也许会好?我不好再责备他,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麽药。我们信步来到一个苍蝇乱飞,拥挤不堪的饭铺。如此肮葬的三等饭铺,在北京大街上比比皆是。我们立在正吃饭的人背后,足等了二十分钟,终于占到三个座位。自然由我请客,叫了六、七盘炒菜、啤酒,将带来的十多元全都花光。油腻污垢的桌面,堆著没人收拾的葬碗筷,菜炒得又生又咸又难吃。空气浊闷,人们你拥我挤,苍蝇嗡嗡,心绪恶劣,这顿饭著实难以下嚥!记者尚不知法庭上的细情,一边喝啤酒吃菜,一边不住地打气、出主意——如何反驳「地位变了」的谬论,如何抓住舒鸣的「诬陷」不放,如何……
「纸要你们能在这几点上下工夫,」他握紧拳头朝桌面一顿,「我们杂志就可以圆满地结束这场讨论了!全国人民都拭目以待呐!」
他说的几点,正是我们早就商量过的,然而……我强做微笑地点头,观察著乔真。他始终避著我的目光,只是和记者哼哈地敷衍著,到底他打的什麽主意?
下午两点,准时开庭,人不多不少。
「原告代理人,」陶渊问道,「你发完言了吗?」
「基本上……都说完了。」乔真矜持地微微一笑,往椅背一靠。
他骗了我!此时我才突然悟到,四处一片水茫茫,唯有我自己是一块孤岛;这孤岛,就要被四下冲来的恶浪淹没……我硬撑著,和对方「辩论」到四点半,那些老话,说来说去,连我也觉得话已说尽,没什麽再补充的了。于是陶渊宣佈商议财产问题。舒鸣提出全要。这时,乔真举手要求发言。
「至于财产嘛,」他和悦地微笑道,「我看,由于舒鸣同志有孩子,又要抚养老人,家庭负担比较重。遇罗锦嘛,没有什麽经济负担,要不要也没什麽。」他探身朝我小声问:「小遇,你觉得呢?」
「随你吧,」我说。内心里升起一股无可名状的厌恶。让这一切快快结束吧。
「好,」乔真直直身子,「遇罗锦表示没有意见。房子在结婚前就是舒鸣的,自然还应当归舒鸣。只是遇罗锦的衣服还没拿走,一年多的粮票舒鸣也没给,这些属于她个人的东西,应当给她。」
「被告有什麽意见?」陶渊问。
「粮票,我会给她。那些衣服,我女儿已经改了穿了。」
「我不想要了!」我说。
「被告,你同不同意离婚?」陶渊问。
「同意。」
「原告呢?」
「坚决得离。」
「既然双方都同意离婚,」陶渊说,「那,就是『协议离婚』。协议离婚是没有上诉权的,这点你们想必都知道。现在是:协议书怎麽写的问题。」他拔开自来水笔的笔帽,「我们本著尊重双方当事人的原则,不失公正地圆满解决它。你们可以看出,我们一直是这麽做的,对吧?所以,协议书上的每一句话,都必须经过你们双方同意,我们绝不包办代替。现在,先按你们的意见,拟一个草稿,双方都没有意见以后,再正式打印,同意吗?」
我们都没有意见。
「原告,」他问,「你认为应当怎麽写?」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我不得不又一遍陈述自己的理由:
「我们的婚姻是『四人帮』当政时造成的,婚前没有牢固的感情,婚后也没建立起来。在离婚过程中,舒鸣捏造了一些无中生有的话,以至造成极坏的影响——
我认为应当写上这些话。」
「不行!」舒鸣气急败坏地嚷道,「要是这麽写,我坚决不干!这官司打到哪儿,也得把是非说清!」他那火烧火燎的目光射来,如同见了仇人一般分外眼红。
「你嚷什麽,」陶渊温和地说,「心平气和地讲嘛。法庭应有法庭的秩序,何况我们有言在先——尊重你们双方的意见,对吧?」他见舒鸣气赤赤地没言声,便问道,「被告,你认为应当怎麽写?」
「她明明是地位变了才离婚!」舒鸣忿忿地说,「不写上『地位变了,忘恩负义』,我坚决不能离!还得写上『第三者何淨插足』!要不是何淨那老王八蛋插足,或许我的家还败不了呢!」
陶渊两眼发暗地看著他:「法庭上不要骂人。」
「对,写上何淨!」方伟早已如坐针毡,兴奋地挥起拳头欲站起来,「必须写上何淨插足!」
另一位代理人举手:「不这麽写,我们认为不公平。」
「原告的意见呢?」
「没有道理!」我说,「你们说的我都不同意!不谈感情,光谈什麽『地位』。这麽说,没离婚的都是因为地位没变?不谈感情,光谈什麽『第三者』,要是有感情,一百个第三者也插不上来!这叫什麽做法!」
「我认为,」乔真发言,「基本可以那麽写。不过,『第三者插足』是不是可以不写?」
我盯住他。这王八蛋,真是个叛徒!到底,他为什麽会变节的呢?
「小遇,」他欠过身来耳语,「离婚要紧!别光在一两句话上争来争去,离了婚,比什麽不强!」
「可当初咱们怎麽说的?」
「你听我的,没错儿。」他转脸向陶渊说道,「除了『第三者』可以不必写之外,其馀的,就那麽写吧。」
「不行!」舒鸣、方伟嚷道,「不行!『第三者何淨插足』一定要写!这是事实!」
「屁!」我在心底里狠狠地骂道,「你们懂个屁!这些混球儿们!」
乔真瞅著他们急赤白脸的样子,幸灾乐祸地微笑。
陶渊转动著手里的钢笔,这时目光从钢笔上抬起来,那眼底跃动著叵测的幽光。
「我看,」他依旧镇定地说,「『地位变了、见异思迁』这一句是要写的。试想,如果遇罗锦现在没平反、没工作,能和舒鸣离婚吗?肯定还是要过下去的嘛。
我们做了充分的调查,在你们结婚以前,二人还是有感情基础的嘛。没有人强迫你们结婚嘛。这和遇罗锦第一次结婚时有所不同。这一点,我们希望遇罗锦能够充分认识,不要固执己见。」他不动声色地向我们扫视。「原告,你有什麽意见?」
「不用感情解释离婚问题,能说得通吗?」我的语气颇有些疲累了,「纸要地位一变,就具备离婚的因素,这多可笑?不谈感情,从来不谈感情。」
「这是我们的看法。」陶渊说,「你应当冷静地虚下心来,好好反省认识自己,不要固执嘛。」
我已经明白:我休想能说服谁——有的糊涂,有的是装糊涂,我的话到底有什麽用?我是被动的。舒鸣不离,我就没有办法。在我的案子上,再也不会有达奇那样的判决了。纸因一方坚决不离——死抱著绝不让对方好过的想法,而拖了二、三十年的离婚案,不有的是吗?离不离,完全操在舒鸣的手里!我不想再说什麽了。
陶渊见我不言语,便又说:
「至于『第三者插足』,这句话可以写,但用不著写名字。」
「不成!」舒鸣叫道,「不写何淨不行!明明是他破坏了我的家!为什麽不写明?」
「应当写!」方伟也嚷。
「必须写!」另一位代理人说。
乔真欣赏地笑著。
「不用写了吧。」陶渊和缓地劝道,「这件案子闹得满城风雨,谁不知道『第三者』是何淨呢?都知道嘛。你们双方为这案子耗费了多少精力,为一点小节争执不休,何必呢?我看,草稿就这样拟好了:『遇罗锦与舒鸣于一九七七年七月八日恋爱结婚,婚后夫妻感情融洽和睦,后由于遇罗锦自身条件的变化、第三者插足见异思迁,因此使夫妻感情破裂。
』——这不是都写上了?」
突然,我全都明白了!四个多月来,陶渊处心积虑——一,不能得罪中院;得罪了中级法院,不知今后会有多少案件打回来「重审」,不知会给多少小鞋穿;
二,不能得罪舒鸣:舒鸣不满意便意味著上诉,中院巴不得舒再上诉,好插手这案子大显威风;对区院来说,便又成了处理不好案件的被动角色;三,不能得罪何淨;他是十级干部,新闻界的权威人士,生活作风问题对于这类老干部,算得了什麽?写上「何淨」二字,就意味著公开判决了他,谁知他会怎样报复?如不写上他的名字,转眼间便可以说那「第三者」根本不是他。这四个多月,何淨与陶渊、三仙姑与陶渊,到底通过多少次电话?许过多少好处?以至于连乔真也能买通了呢……哦,他们最不怕的,就是我!他们不怕拖,可以一直拖到舒鸣满意为止,不,一直拖到区院自己满意为止。二、三十年,这样的积案有的是啊!舒鸣是糊涂虫,其实他和我一样可怜!我们的自由,都不在自己手中。
「这麽写,双方还有什麽意见?」陶渊环顾大家。
「没意见。」舒鸣有些将就地说。
「就这样吧。」他的两位代理人首肯。
「我看可以。」乔真说。
「原告呢?」
「你们爱怎麽写就怎麽写吧。」
我真想说——纸要给我自由!
「好。」陶渊精神为之一振。「先把这一条写下来。」他写完念了一遍,和刚才草拟的一字不差。「下面,商议一下财产问题吧。」
空气又凝固了——舒鸣和他的代理人,又一次进入戒备状态。哼,大事都不在乎了,小事还算什麽?有什麽可紧张的呢?我举手。
「原告。」
「都给他好了,都给他吧。」我有些厌烦地说,「房子本来就是他的,衣服他女儿又都改了,那些家具,本来我就不想要。我想……我们应该好离好散,这案子闹了两年了,还闹个什麽劲儿呢?处得好,是夫妻;处不好,应当是朋友,到今天我也是这麽看。今后,舒鸣,如果你需要做棉衣、棉被啦,就去找我,我一定帮助。对你的孩子,咱们都应当关心她。彼此做个好朋友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直勾勾地盯住我。意外的惊愕凝结了几秒钟之后,登时人们全绽开了笑脸。
「好!」陶渊两眼迸射出喜悦的光,「遇罗锦态度是诚恳的。很好嘛,这就好嘛!」
「罗、罗锦,」舒鸣结结巴巴,激动得脸都红了,「今后,凡、凡是你干不了的活儿,我也一定尽力帮忙!」
乔真、方伟欲起欲立,人们都为眼前的场面所激动。方伟鼓起掌来,又不住地直托鼻梁上的眼镜。屋里的气氛更为热烈,谁都坐不住了,仿佛都认为眼前这高尚的场面,是自己辛劳多日的结果。点头讚赏的、说笑的,活动身子的、互相交换欣慰目光的……这儿已经不像审判厅,明明是友好的沙龙了。
「好!」陶渊焕发地说,「双方态度都很诚恳!咱们这就把协议书写完!」他疾速地拧开笔帽,匆匆将草稿誊在一张纸上;仿佛在大家头脑发热之际,他可不会忘记万一有变则前功尽弃。大笔一挥写好之后,他让大家安静,念道:
「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民事调解书:遇罗锦与舒鸣于一九七七年七月八日恋爱结婚,婚后夫妻感情融洽和睦,后由于遇罗锦自身条件的变化、第三者插足见异思迁,因此使夫妻感情破裂。本院受理后判决双方离婚,因事实审查失误,经舒鸣上诉后,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以事实不清裁定发回本院重新审理。现舒鸣亦坚决要与遇罗锦离婚,遇罗锦仍持原要求离婚意见。经本院审理中调解,双方达成协定如下:一,遇罗锦与舒鸣双方自愿离婚,应予淮许;二,现在各人处衣物即归各人所有,不再交换;三,舒鸣应将现在一九八一年一月至五月遇罗锦的定粮,交遇罗锦取回;四,北三里屯北十一楼二单元四号公房一间,今后由舒鸣租住。别无其他争执。调解成立日期:一九八一年五月十四日。本调解书与判决书有同等法律效力。
审判员:陶渊,人民陪审员……」他念完,抬头问道:「有意见吗?」
「没有。」舒鸣说。
「好,那咱们就签字吧。」他说「虽然这是草稿,但纸要签了字,就不会改动了,同样具有法律效力。」他捏著钢笔的手朝我一伸,「来,原告签字吧。」
我起身走去,恨不得早一分钟结束它!纸要能给我自由,纸要能不把追求幸福繋在一个自己所不爱的人身上,无论写什麽都没有关系!对我的结论,他们没有资格,纸能由历史做出。我看也没看,便签完了姓名和日期。
「被告,来签字吧。」
舒鸣的脚在地上蹭了蹭,却踌躇地不站起来,好像身子比铅碇还重。
「被告!」陶渊直伸著那支笔。
「我……」舒鸣紫胀了脸,低下头,似有难言之隐在胸底衝撞。「我不想离了!」——他冲口而出。
这话有如一声闷雷,大家呆若木鸡,发傻地瞧著他,刚才那高超的感动、亢奋的欢欣,倏忽间无影无踪。唉唉,我真后悔自己刚才的话!这种人,是纸知媳妇不懂做朋友的!
「怎麽又不离了呢?」陶渊的两眼发暗。
「既然是何淨插足,」他可怜巴巴地望著陶渊,「纸要他们不来往,我和她还是能过好的。」
我真想往他脸上吐唾沫——棒子先生们的左倾机械论,这小子真他妈信呀!
「离!」方伟「蹭」地站起来,「舒鸣!」他半个身子向他探去,「你真糊涂!还相信那套歪理!」
「舒鸣!」旁边那位代理人也坐不住了,那恨铁不成钢的轻视恼火神情,如同刚刚挨了当头一棒。二人索性离开座位,将舒鸣拉到牆角,焦灼地小声训话、帮他分析。舒鸣耷头缩肩地站在他俩面前,有如不争气的小学生,从没显出过如此的气虚和懦弱。他的脑子里,一定有如一团乱麻。
其实,何必这麽费劲?纸消堕落女人过去照他脸上吐两口唾沫,他比什麽都清醒得快。
陶渊一动不动,紧张地注视著牆角的三个人。乔真不禁露出怜悯的微笑,斜睨著舒鸣。
「以后,」陶渊说:「如果双方有意,还可以复婚嘛。」
这话似乎格外清晰,竟使舒鸣蓦地回过头来,直盯著陶渊。仿佛在他那悒鬱混吨的心里,突然照出一条希望之路。这话,正是当初我欺骗过志国的话啊!
「离!」他一狠心转过身来,向陶渊走去。
人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注视著他,看著他如何迈著并不坚定的步子向审判员走去。也许他觉出了屋里的气氛,一抖肩膀,迈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男子汉式的武步;好像堂堂六尺之躯,从来没恋过媳妇,压根儿就没恋过媳妇……
屋里鸦雀无声,纸听见舒鸣那签字的刷刷声;每一笔下去,都在标志著一件大事的转折;这里面不仅仅是一男一女的命运,那笔尖上,更凝聚著亿万人的命运……直看到他扔下笔,脸上漾出莫名其妙的喜悦神情往回走时,大家才真正地从心底里嘘出一口气——一口积压太久的、筋疲力尽的气……但马上,一种大功告成的活跃气氛充斥著全屋,以至三位代理人上前一一签字时,满屋里响起一片道谢、慰问、称讚、谦逊之声,互相握手不迭:
「多谢你们的努力!」
「受累了!」
「辛苦了!」
「没什麽没什麽!」
「感谢你们,万分感谢!」
「过奖了过奖了!」
「这也是双方当事人提高了觉悟!」
审判员、陪审员、书记员都离开了座位,满脸笑容地和那几个人不住握手。原以为十分棘手的案件,想不到一个白天便「胜利宣告结束」。儘管天已擦黑,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却谁都忘了开灯。昏暗里溶浸著无法形容的感动。在这中外瞩目的案件中,欢笑者们皆成了出色的一员,日后,不但可以做为升官晋级的资本,即使向子孙们说起来,岂不是足以值得夸耀吗?是啊,当一个人在受著无端的诬衊时,当一万隻脚踩著她赤裸的心时,她却公然张开双臂喊道:「踩吧,我爱你们!」——那些踩著的人感动了,他们喜欢这样的道德、这样的感情。他们一边称讚著一边在继续踩她。「堕落」,「堕落」,他们真感动啊!「你是堕落的」——他们发现自己更为高尚了。「冬天的童话」他们是这样感动的,春天的、夏天的「童话」,他们也还会这样感动;多麽感动人的道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