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洋朋友」与「土亲戚」
任经理的父母,时常西装革履、缎子旗袍、坐上包车、珠光宝气地出门赴宴。
父亲不爱交际、又无亲戚,唯一的一位朋友,是他的同学、任工程师的陈大爷。母亲的朋友却多得分为两类:一类是河北农村娘家的「土亲戚」,约一百多口子(家家是七、八口甚至十几口人),他们中几乎没人上过高中、上过初中的也不多。那时纸要在城里有个工作,便可迁户口,然后家属再来;他们讲话都是浓重的河北口音。另一类,是在工作多年中认识的「洋朋友」——皆为殷实的中产阶级,却无一位是搞学术或科学工作的,更无一个政客。「土」、「洋」宾友们你来我往,家中从不间断。
姥姥在妯娌中行二,大姥姥早已过世。因此她每年生日,便至少有五十多位亲戚前来祝寿。满屋子河北老家话,烟气腾腾、热闹闹、乱糟糟;不时有人咳嗽、吐痰。三姥姥至七姥姥和姥爷们的生日、以及他们子女的婚事、生儿育女,姥姥和母亲必要去拜夀、送礼。一到春节,「土亲戚」和「洋朋友」,一拨又一拨,家里活像走马灯。父亲每每躲进自己居室,对「土」、「洋」二类,一概视为俗不可耐。
如果不是母亲应酬,以父亲那寡言少语、连句客气话也不会说的脾气,早会冷场到亲友们早早归去、而永不想登门的地步。大饭厅经常支起带转盘的大圆桌,由母亲指挥安排,摆上满满三大桌酒菜——全是胡大爷、王姨、吕姨烧炒的。有时,母亲也亲手炒上一两个菜,以炫耀自己的手艺。她炒菜的特点就是放油多、肉多,炒完飘著一层浮油。小孩子们则被安排在矮桌上另吃。大人们喝酒、划拳、推麻将,人人一副笑脸和奉承的容颜。时常,「洋朋友」——叔叔、大爷、伯父、姨姨婶婶们,边举杯边聊得震天价响,拍胸腆肚地许愿或开心大笑。母亲最器重的本厂同事钟叔叔,唇厚、嘴大,一笑起来像个盆,仿佛能把整间屋子吞进去。他的哈哈大笑,震得我耳朵嗡嗡发疼。母亲待他亲如兄弟。有两次,他喝多了酒进卫生间呕吐不止,酒臭冲天、窘态百出,令人看了反胃。既如此,又何必频频带头举杯、大划酒令、对母亲「大姐」长、「大姐」短呢?
那是至今记忆犹新的一夜——又是家宴、又是浊热难闻的酒气和烟气。大玻璃门外的黑夜,显得那般神秘诱人,漆黑得不可捉摸。我悄悄推开大厅的门,站在平台的台阶上。划拳声和烟酒的污浊全被关在门后。夜,慈爱地将我拥抱。神秘的宇宙,启开了墨蓝、智慧的眼睛,在注视一个小小的孩子。夜气清凉甘甜,仿佛在这巨大的羽翼下,大自然正讲述著娓娓动人的故事。塔松们、梨、桑、榆、槐们,都在静悄悄倾听著夜的心语。我也仔细谛听著,从无声的韵律中,感受到令人好奇的、不安的萌动。我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凝视著眼前无底的黑暗,和那遥远、莫测的星星。在那无边无际的蛊惑里,有一种紧紧抓住我心的、吸引我的东西。那是多麽醉人、美丽、神圣啊!是多麽说不出名堂啊!脚像生了根,面对剪影似的树木、谜一样的天宇,觉得这儿要比大厅里美好千万倍。黑色的大自然,在无思无求中屹立。那神奇的、诱惑人的东西到底是什麽?……忽然,远远的、渺茫茫的、一丝细细的二胡声,由深夜的尽头悠然飘来,那般哀婉动情——似乎在道出变幻中的大千世界,似乎在倾诉出万物的魂灵。我听呆了,和黑夜溶在一起,完全没有了我的存在;
只有幽幽的月光、黑宇的呼唤……只有饱浸著哀思的、甜逸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