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焚烧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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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八日那天中午,我在屋里坐著,忽听哥哥在小屋门口召唤道:

「罗锦!」

我立即走进他的小屋,看到他的眼神十分不寻常,仿佛决定了一件什麽大事似的。

「现在抄家风大兴,」哥哥站在桌边,望著我严肃地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决定把这些不必保留的日记、文稿、信件、笔记全部烧掉。你也最好把自己的烧掉。在烧之前,我真希望有个人能看看、能瞭解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你就坐这儿看吧,看完了,我就烧了。」

我只有用沉默来回答,心情像死神般可怕——日记,是我们的心,我们的灵魂啊!

「这本日记,」他拿起一本放在桌上的蓝皮「北京日记」,郑重地对我说,「这里记的,是我近一年来的思想。这些想法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无论如何我也捨不得烧了它。你能帮我藏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吗?过了这阵抄家风就拿回来?」

「能!」我不假思索,就双手接了过来,坚定地搂在胸前。他注目地望著我,似乎完全相信了。

「看吧。」他背著手站在关闭的门前,向玻璃外的天空凝望。我默默地走到小床边,床上那一叠叠的日记、文稿、信件、读书笔记,似乎都在哀泣地望著我,而我的那一句「看完了」就将使它们葬入火海。

从加入少先队的第一篇日记到成人的历程,像画展一样呈现在我面前。这些披肝沥胆的日记,这些文思奇妙的文稿,这些与朋友互勉的信件,难道都不能活过今天?这不是日记和信件,这是青春的诗篇和生命的火焰!这一天,我才知道哥哥是怎样记日记的呀!一个何等敢于解剖自己的人!他每日思过,每週小结,每月中结,每年大结——他对自己的每一闪念——凡错误、消沉、软弱、糊涂之处,他都在日记里给予解剖和鞭挞。原来,完人、杰人、圣人的历史,正是一个自我鞭挞的历史。我敬爱的哥哥!

我纸能翻他的日记,因为读书笔记、文稿、诗词太多了。就算稍微仔细地天天看,也得几个月的时间。而他当晚就要烧掉。

我忘不了,哥哥偶看我日记的往事,使我怎样羞恼得心跳!那次我去偷看他的日记,或许他也有所察觉。日记——纯粹属于自己的秘密呀!今天我们却无法顾及羞涩了。

多年来,我们不能和任何人倾诉。父母不敢对我们说「反动话」,同学们之间不敢、兄弟姐妹之间也不敢,我们怕害人又害己。我们只有向日记倾诉,否则会真地闷死。然而,就连这种活法也活不成!

我的日记和他的日记,天壤之别;我永远写不出他的日记。他倾诉的,是他独立的、周密的思考;是夜深人静中,他与伟人、智者「谈话」后的昇华。他那清秀、劲拙的笔迹,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他的灵、他的魂哪!

他要将它们亲手埋葬,纸剩下自己空空的躯壳。他不甘这样让它们死去、灰飞烟灭,他要有一个证人、一个多少明白他的人——我。

我一页页地翻著,屋里纸听见轻微的沙沙声。而哥哥,仍然一动不动地向天空凝视。我悄悄望望他,想永远记住这一幕、这一画面……

极远处,传来打砸声、哭泣和哀嚎;透过后窗的玻璃,望得见邻院烧东西的青烟。思想是要被剷除的,躯壳是要被凌辱的;还有什麽属于人们自己呢?

当晚,母亲嘱咐把窗帘挡得严严,插上门拴,让哥哥帮著,抻出那箱照片册。

母亲横了几次心,都捨不得烧。

「唉!我从日本回国的时候,什麽什麽都扔了,唯独捨不得扔了它们!」

活的历史、无字的日记——从母亲儿时、少女到去日留学、与父订婚直至今日,太珍贵了。它们,是母亲的最爱。母亲捨不得烧它们,就像我捨不得烧日记。

如果说,日记因「有思想」必须烧掉,照片呢?它没思想,却代表著「封、资、修」,代表著「四旧」。它们也必须死。

「交给罗锦吧,」哥哥建议:「她有地方藏。」

「嗯。」我点点头,心里是那麽发虚。我可有什麽地方藏呢?

我们围著八仙桌、围著母亲,看她双手轻轻地、小心地揭下一张张照片。我从没发现过母亲的双手是那麽美。她的小指轻轻翘著,她手上每一根柔柔的线条,都像一首诗、一幅画、一支梦幻的音乐——她请下每一个活人,让他(她)们在她爱的手心里、爱的呵护中慢慢地走下来;她要让他(她)们去一个安全的天地、暂时地隐藏。她轻轻揭下每一张照片,就像接下一个个出生的婴儿、接下我们一年又一年的心魂,接下她的亲人和朋友。我从没发现过母亲的双手是那麽动人。她不想损伤他(她)们的一丝一毫,相信他(她)们还会回到相册上来……

重托啊!次日一早,我把哥哥那本蓝皮日记,夹在我的二十本日记当中,以及上千张大小照片,将一手提袋塞得鼓鼓的,跑遍了与我要好的同学的家。

家家都在惊惶不安,正主动地将自家的中外小说、诗歌……等马、恩、列、斯、毛之外的书籍交出去,以至马路边、胡同口的收书登记处,排成了一支阴阴惨惨的行列。我提著那显眼的、鼓囊囊的花布书包,穿著白衬衫、花布裙跑到黎凡家,见他正六神无主地烧东西——他的文稿、日记、笔记以及我的、别人写给他的信,屋里乱七八糟,两捆捆好的外国小说正待交出去。

「放这儿?」他惊讶地朝我睁圆了眼睛,「连我的都烧了!你还想保存?这时候你还敢穿花裙子?!」

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我显得怎样「不识时务」和「任性」!我写给他的信有什麽?连这都烧了!

「我写给你的信,希望赶紧烧掉。」他在我身后紧紧嘱咐。

「嗯……」我怏怏不乐地提著书包往外走。

已是傍晚。今天算是没办法了。我好无能啊!我提著花书包,怎样进家门呢?

千万不能让哥哥和家里人看见!不能让他们失望!我的心慌张得跳起来,纸觉惭愧。进了院门,我一面斜眼瞅著哥哥的小屋,一面把书包用身子挡著,一溜溜进了屋里,赶紧把书包用衣服盖在牆角……

当晚,母亲没回来,全家惶然。哥哥往母亲厂里打电话,回答是:「王秋琳被群众专政了!要好好学习学习!你们给她送毛巾、牙膏来吧!」

天!看来,藏日记和相片的任务更紧迫了!

次早,我提著花布书包走遍城南城北。大街上、公共汽车里,任何地方到处是戴红袖章的,时而一大片穿黄军装、腰繫皮带的红卫兵骑著一辆辆新铮铮的轻便自行车,像阵黄旋风似地在马路上驶过,吓得人人呆立而看。这书包可怎麽办?藏在公园的哪块石头下或石洞里?来到「中山公园」,才发现早让大字报将门封死了,原因是公园是封资修的阔少、小姐们来的地方,不是革命者应来的。「中山公园」

旁边的「劳动人民文化宫」,大门已被封死。怎麽办呢?已到下午,说不定今晚就抄家呢!这时我很想上厕所,就进了文化宫前面、一个很少有人去的大厕所。这里静得出奇,总是又乾淨又敞亮。以前我到公园写生时常到这里来,对面一排高高的白油漆门总是用绳索穿著不打开。此时这一排紧闭的门,静静的就像一排无言的卫兵。我忽然心里一动:这些拿回家太危险,不如放在对面的门里,明天一早我再想办法另行安置。唉,纸好这麽办!一看左右没人,我便把这一书包日记从那乾淨的白瓷砖地上塞了进去。弯下腰看看,一点见也看不见。心想,纸存放一夜不会有什麽问题,总比家里安全。又看看窗外,见一个人也没有,才洗洗手,放心地走了。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全城就临时戒严了。原来这天上午毛泽东第二次接见百万红卫兵大军,天安门城楼上,林彪的讲话正通过广播、电视,向国内外传播。

天安门前,百万红卫兵人人高举红语录,又成了一片疯狂的红海洋,挤掉了多少双鞋、多少枚毛像章。大街上自行车不许随便通行。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连胡同口也不许出。听著广播器里那喊声震天的「万岁」声,我忐忑不安、坐卧不宁……

下午两点,才开始通车。我骑上车紧忙奔到那里,不由愣住了——两排小门大开,书包早已没了踪影。原先乾淨的地面,现在满是痰、纸屑和污浊邋遢的脚印。我揪心地找到两位打扫厕所的女同志,问她们看见一个花布书包没有?她们纸冷冷地、注意地掠了我一眼,便耷拉下眼皮,一边扫地一边乾巴巴地回答:

「没看见。」

「求求您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的声音发颤,「您还给我们,纸当救命吧!」

「没看见。」依然是那副表情,无动于衷地转过身去。

我又去求另外一位戴著口罩的扫地师傅。

「不知道。」她索性拿著扫帚走开去。

完了,全完了!我愣在了原地,站在那里发呆。我是怎样愚蠢、罪该万死!我是怎样辜负了哥哥和母亲的重托!谁知哥哥这本日记里记了什麽呢?我竟没来得及翻开看一眼。这不等于我出卖了他?他比我有思想,万一有「犯上」的话?我,蠢笨的我呀!世上还有比我更蠢笨的人吗?我不知道是怎样推著车走回家的,怎骑得动?而是在飘。没心思去上班,更无心思吃饭,只是坐在大木板床的尽里头,对著牆角抹眼泪。我这个罪人!我从来没信过上帝,此时心里却在痛心地祈祷——上帝!保佑保佑吧,千万别叫哥哥出事……

「愚蠢哪,愚蠢!」父亲急得在地上来回走,又不敢大声,「还有比你更蠢的吗?怎麽能藏在那个地方?唉唉!」

我哭啊哭……虽然知道一点儿用也没有,还是哭啊哭……可是又藏哪儿好呢?

我都想过——棚顶?会被捅破,会拿手电去照;牆壁?即使不露痕迹,也同样会被凿穿;缝在棉衣、棉被里?早就听说红卫兵有此经验;埋地里?小院里五家,万一被谁听见、看见?街道积极分子的孩子整天进这院……或许,哥哥藏了半天也没地方藏才交给我的吧!唉唉,我是怎样辜负了他!我这罪人!

哥哥下了班听到这噩耗,先是一愣,再没有说一句话。父亲焦急地低声问:

「你记了什麽犯歹的话没有?」

他发呆地回答:「对陈伯达、姚文元有些看法。」

「蠢哪蠢!」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还有比你更蠢的吗?罗克呀,你也是,不早烧了,还偏偏交给这蠢丫头?」

我惭愧得头都不敢抬起来。哦,我这罪人!脑子里胀晕晕的,忽听到一句:

「小妹妹,我不怪你。」

我感动、胆怯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纸见他态度如常,正沉静地走进他的小屋……


28.山雨又来30.第一次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