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火车站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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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母亲的种种努力,罗勉终于得到了比较满意的工作,开始上班了。一天,我在街上偶然见到了他的同龄好友果实。这位脸儿长得活像个苹果的人问我:

「姐姐,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他有些吞吞吐吐。

「什麽事?」

「罗勉从东北回来之前,曾经给我寄来九百块钱,说回北京后再交给他,还不让我告诉任何人。你知道吗?」

「哦?不知道。」

「伯父伯母也不知道吗?」

「要是不怕知道,又为什麽寄给你呢?」

「这钱……是好来的吗?」他满脸狐疑。

「哦!你是怕这个!放心,果实,绝对是好来的。罗勉不会做一点亏心事。那是他自己劳动得来的钱,他既然不愿意我们知道,就别想它了。肯定是他自己挣来的。」

我那百倍相信的神情使他放下心来,又说了几句閒话,便分手了。

虽然是在向家走去,但各种怪味儿都涌进了我心里。瞒著谁呢?瞒母亲罢了。

他寄钱时,父亲也在东北。这钱,有一部分是回京前卖房卖粮及杂物的收入,他和父亲平分的。罗文恰巧又出了事,他们自然就没给他。瞒母亲,都在瞒母亲!怕母亲大手大脚地花了它。一个钱「丢了」,一个寄往朋友家。这个家呀!而母亲的钱又都花在谁的身上了呢?可曾给自己多花过一分钱吗?即使买来一毛钱的酒菜,她也要分成几份儿……可怜的母亲!我在她眼里,远不如小弟那麽可爱——他从不和母亲顶嘴、发脾气,他也没有我这麽任性,可我在钱财上,却从来没瞒过母亲!这个家呀……

又看见那灰色的瓦房顶、破旧的家门了。耳边响起罗勉的声音:「姐姐,我早看透了,这年头儿,都得自己管自己。没有钱干什麽也不行。」

……洗著家里人的衣服,还在想著这件窝心事……曾几何时,九岁的罗勉一手按著兜口,歪著头考问我:

「姐姐,你猜我兜里有多少钱?」

「不知道。二分?五分?」

「一毛呢!妈妈给我的。你要吗?给你花吧。」……

「罗锦,先去买茄子去。」纸听母亲吩咐我。

「不去。」

「这是干吗?又耍脾气?队都排上了,再不去人更多了。」

「咱家还有小白菜,凑合吃吧。」

「老吃小白菜?就不换样儿了?」

「换什麽?不去!」

「你是奶奶?好,我走。」

她提个皮包,一摔门走了。又准是上老表姨家去了;一个埋怨姑娘的不是,一个唠刀媳妇的不孝,互相安慰!

晚上,父亲和罗勉下了班,我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

「你妈呢?」

「和我拌了两句嘴,大概上大姨家去了。」

「你又让妈生气了?」罗勉接过来。

「反正我没气她。」

「不气她为什麽走?」

「那谁知道!」

「你今天得把妈请回来。」

「哼!」

「你今天得请回来!」

「你请去吧。」

「你凭什麽不去?」

「我请不著。」

我故意气他,大口地扒著饭。

「吃完饭找你妈去,给她赔个不是。」

「我没那麽多不是。」

「爸爸,自从我姐姐回家来,叫我妈生了多少回气!要是万一把我妈气死,这个家谁来支撑?今天非得教训她不可!」

「你小子有什麽权利教训我?」

「谁都有权利!」

他脸色发白,先跑出屋插上院门,然后又匆匆跑回来插上屋门,抄起牆角的两根木条,塞给父亲一根,脸由白变青,声音发颤:

「爸爸,咱们不能眼看著我妈让她气死!」他嚷道:「打!爸爸,打呀!」

他那呼声带著极大的煽动性。父亲犹豫不决,儿子推了他一把,一棍朝我打来,我把饭碗扔去,偏巧错扔在父亲身上,弄了他一身的汤饭。

「反了!」他一抖擞,便跟著罗勉打了起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混战。厮打、哭喊、叫駡声乱成一团。北屋大妈敲著窗玻璃慌张地喊道:

「别打,别打呀!真是!……」

我终于退到门边,拉开门闩跑到院里,站到几棵大树后面,一边哭著,一边指著屋里的父子俩破口大駡;骂他们自私,骂他们成了红卫兵,骂他们愚蠢,骂他们没有人性……加上骂「他妈的」、「操你妈」之类,真是骂得要多解气有多解气,但儘管这样,实在也没发洩出我胸中的愤恨!

他们索性关上灯、挡上窗帘、闩上门,闭气不吭地闷在屋里。我,我真想把窗上的玻璃都打碎,把他们的灵魂打得稀里哗啦!

任凭北屋大妈怎样想进屋劝劝,他们也不开门,仍是闭气不出。我抹了把眼泪拉住她:

「大妈,别劝了。这一家人让我伤心透了,我今晚就当流氓去。我要让公安局把我抓起来,让他们也沾沾我的光!」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真的,如果我能嘻嘻哈哈,有小流氓的那种乐趣该多好!

走……上哪儿去?看看手表,十点半了。信步走去,竟是火车站。也好,先在这儿蹲一夜吧。

那一夜,我蜷缩在冰冷的长椅上,闭上眼,在嗡嗡的人挤人的大候车室里,脑海里只有一个幻像——我站在黑昏昏的原野上,哭著捶胸顿足:「我后悔!为什麽当初不去吉林找边虹的妹夫!」……

我又梦见小时候,一九五四、五五年,在没有父亲的年代里,每天傍晚,我们和姥姥一起支愣起耳朵,想听见母亲推车进大门时的「哐啷啷」声……

「妈——!」我们欢蹦乱跳著。

「欸——!孩子们!」满面春风,男人般风度的母亲,怎样滋润著我们的心田,让我们不觉得缺少了父亲啊!……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我多想给予他们——钱、工资、能力……,没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了,没人能看到你有一丝一毫的价值。没户口便没了一切——工作、粮票、合法的居留……

什麽也没有。在这绝望中,我自己也变得多麽粗野、连自己都讨厌自己了。我多希望时光倒退,永远回到那没有父亲的一九五四、一九五五年——哥哥在准备著小学毕业典礼的发言,我将出席他毕业的盛典!我多希望我们永远不长大、永远让母亲开心!

次日,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我便走出候车室,站在平坦的场地上,大口地呼吸起清凉的空气。从嘴里呼出的浊气仿佛能染黑整个北京城!

旭日跃然升起,喷薄而出,绯红的早霞散发出无形的彩斑,在我的眼前悠悠滑动,像魔术般荡去胸中的鬱闷……不也是在那早霞之下,父母牵著我们的手,踏著公园里草尖儿上的露水吗?母亲卖掉一条毛料裤,不是喜气洋洋地提回一包酱肉分给我们吃吗?她不会温存,但是做母亲的一切义务她不是尽得比谁都出色吗?每逢大事,就会看出这不会温存的女人的优点——她像个男子汉一样沉得住气,当机立断,说出切实可行的主意……是的,她从没提过关于维盈的一个字,但我的失意她却都看在眼里,怯懦的维盈在和我断绝的同时,却又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以至那惨白忧鬱的脸几乎又打动了我的心。是母亲,是她沉静的一句话顿然使我醒悟:「他做出那副样子不过想叫你原谅他而已,那不是为了别的。」也是在那相似的一片早霞之下,罗勉披著一身娇艶的金色霞光来到教养所大门口,我高兴得呼叫著跑向他,含泪抱住他,跳著,热切地握著他的手,塞在他手心里一张卷得小小的纸条。

「那包豆里……」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是的,我塞给他的纸条和在豆里藏著的,都是家信,普普通通的家信!那里面,有我在教养所里的一切真实感受,有他们真实情况的信息,有哥哥在狱中近况的消息!这些,都是平时在信里不能提的,一提便会被队长把信扣住啊!

我们都完成了比见面还迫切的任务,更加显得欢欣!在旁边监视的队长,仿佛也为我们乐观活泼的情绪所感染,竟自动把接见时间延长了五分钟。她哪里知道,我们在以多大的毅力克制著心酸!……罗勉走了,就这麽走了吗?给他买的脸盆、毛巾和皮带怎能代表我想家的心情?我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不管队长的阻止,不顾一切地跑上前边的土堤,向那大路上的小小人影频频招手——弟弟!……

彩斑被耀眼的阳光一扫而淨。只有我脚下这块硬实的土地才是现实的。这不是公园的草地,不是教养所的土堤,是火车站。

我必须给自己找一个能谋生的职业。当保姆当不上,只有捡烂纸去了。怎麽办,我找谁好呢?谁能帮我呢?啊,猛地,我想起边虹。

找她去!找母亲的仇人!她究竟帮过我,显出过她的热心!何况,「聪明、温柔、心好」,这是爸爸说的!她交际广,对父亲好,她能不帮我吗?纸找个保姆的工作,她一定能帮上!回忆起她的地址,我去了。

「她早就搬走了。」

「请告诉我她的新地址吧。」

「我们知道的也不确切。诺,这个地址,你找找试试看。」

以前见她时,总觉得对不住母亲;现在,却有一种绝情的快乐。


51.胖胖姨53.又见边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