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心里的信

字数:3819

我总想给谁写一封长信,或是在心里敍述一切时,那人都能听到。我最爱的哥哥死了,死人是不会听到的。活人又有谁呢?谁能理解呢?当我说出自己一切的所做所想时,他(她)是否看得起呢?我并不是一个值得称道的人,可是我却希望有一个人能听听我的心里话——有明白的,也有糊涂的话。我纸想把它们全端出来,有谁能为我分担一点,能给我一个谅解的眼光。想来想去,也只有您配听,您能理解了。是的,何叔叔,您一定能理解。

此时舒鸣呼呼睡著,月光透进屋子。我悄悄爬起来,把枕头挪到另一头去,觉得安静了许多。闭上眼,就像睡了一般,我在心里给您写这封长信。

翠鸟啁揪的荒园啊……深夜的二胡声那幽远的呼唤……一切,都惋惜地再也不会出现了……转眼间,我沦落成了离婚捨子的「狠心」农妇。母回京、小弟回城、大弟被判五年监禁,父亲惊慌逃窜回京。想想我这场婚姻,换来的是什麽!

我在知识青年队,和唯一的一位女生住在一间小屋里。我们两个负责给十几个男学生做饭。这个队的发起人是两位想出人头地的北京知青,都是党员,又是夫妇。无论生产还是生活上,都搞得十分涣散。他夫妇二人在前村单吃单住,仗著北京的父母的接济,吃得好、住得好,而我们没有油吃,没有经费,房子漏,处处无人关心和过问。大家都是抱著一天混似一天的态度,许多人觉得还不如当初分散在各个村里时自由。

知识青年队的学生们几乎个个想回城,可我却生怕散伙。在这儿,可以不必为女人干不好的重活发愁;在这儿,青年们的谈笑使我开心。我忘掉了志国的粗鲁和残暴,忘掉了促使我离婚的导火线——那位懦弱无能的负心知识青年维盈;我克制自己不去想孩子,克制得十分成功。我多希望青年队兴旺发达,一直到他们都结了婚我还能给他们做饭啊!否则,我怎麽办呢?分配工作没我的份,回城没我的份,推荐上大学没我的份。如果没有青年队,我只有自立门户地当农民,既不能像家庭妇女成日待在家里,又没有强大的体力和壮劳力一起干。巴结公社干部找个能干的工作?偏偏又不想巴结!一个戴反动帽的解除劳教人员,谁接受你的巴结呢?结果,还是得嫁人。但可不如第一次好嫁了,自身的「条件」远不是处女时代了。上帝保佑,让青年队长命百岁吧!

然而到了一九七六年初,它便散了伙——办「病退」、「困退」的,上大学的,被分配工作的……都走光了。当我探亲回来,老远看见青年队的房子拆得纸剩下一片废墟时,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雪原里!

各村的青年点都没了,把我划归给附近的生产队。我像打游飞似地住在老乡家。女光棍,十足的女光棍……硬撑著和强劳力一起干活,晚上惊心地按著那浮肿的腿,一按一个坑,混得多惨哪。

回家,回父母身边去!这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我写了信,写了许多可怜巴巴的句子。他们能否恩赐地说一声「快回来」?能,一定能!那是一幅动画片,信像鸽子一样翩翩飞到了家,正巧落在母亲窗前,戴著花镜缝衣服的母亲吓了一跳。

妈妈,爸爸:

叫我回来吧!

我太苦了。人们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像女光棍一样在老乡家混,每天我必须和强劳力一起出工,都是男的,只有我一个女的。

体力不支,浮肿病越来越厉害,有时我真想不如死了好!去年我在青年队天天都想唱歌,可是现在,我什么也哼不出来,烦人的心事快把心挤碎了。整天有一千只眼睛盯着我,把我当成离婚的怪物,舍了孩子的狠心婆。没有任何人能理解我、能和我说一句知心话。妈,爸爸,我想回家去。你们给我一小块地方住就行了,我会挣钱的,一定会挣出足够的饭钱。我把所有挣的钱都交给您。妈,我会都交给您。您快来封信吧!

罗锦一九七六年三月母亲哭了。「孩子,我早就叫你回来,你偏不回来。本来麽,一个人能在那儿混下去吗?回来吧,不会再有一号文件的时代了,咱家境况比过去强多了。你父亲每月能给我二十块钱,加上我五十来块的退休费,能维持。比咱困难的家庭不知有多少呢!你是个勤快孩子,想法找点活儿,挣点钱,你有个营生干,也踏实。咱家有两块木板,给你搭个小床,还能住下。回来吧,孩子,什麽时候找著称心的对象什麽时候再结婚,不能再为生活去嫁人了。回来吧!……」

「妈!」

她一看见我就掉下了眼泪:「瘦多啦……」哦,我一辈子都不再离开她、离开我可爱的家了!……

幻想,全是幻想。火车的隆隆声多像送葬曲啊!它正飞快地朝那现实的家冲去。

衣兜里的信不知掏出来几次了,看它一百遍就能看出幻想里的那些话吗?

……你父仍在街道每日挖防空洞,一天六角,算临时工。罗勉尚未分配工作。待业青年很多,真不知何年何月能分,家中仍靠我那点退休费勉强支撑。你能在那儿干就干下去吧,再说,家里住处也太挤……

火车,你不觉得跑得太快了麽?

怎麽能叫他们收留我,不认为我是个拖累呢?对,一进门就必须叫他们知道——我有钱!我按了按衣兜里那一小包硬鼓鼓的东西,那是我仅有的三百元钱和三百斤全国粮票。是一下子都给他们呢,还是一个月一个月地给?不能都给。母亲一惯大手大脚,很快花光了,又显得我成了累赘。每月交母亲三十斤粮票二十元钱,作为饭费,这期间奋力找工作,如果能找到挑补绣之类的话,起早贪黑地干,一月挣四十元不成问题,都交给母亲,她也会转忧为喜了。对,就这麽办!

当我远远地看到家门时,突然的,我觉得强壮起来,欢欣起来。失业和受别人的冷落不再可怕,一切困难都不再可怕,家!那是我谋生的希望之地,幻想中的温暖之乡!我原本就属于她,我原本就是她的儿女!不管今后有什麽波折,她都是我可以逃避、可以依存的避风港!啊,我多想快快闻到屋里那特有的气息!

一进院子,纸见母亲正坐在窗前独酌,捏著一粒炸花生米往嘴里送。她见了我,不觉一愣。

「妈!」未等她答话,我便将衣兜里所有的钱和粮票全掏了出来……

一眼就看见,迎面的北屋正中,挂著一帧父母的放大合影。那是哥哥就义之后,父母怕今后各个失散,照了之后曾一一寄给我和弟弟们的。茹苦含辛的父亲母亲!这张照片,纸令人感到大劫后家中的惨澹。

再没有什麽变化,只是多了一个罗勉自做的大衣柜和小橱,给屋里增色不少。

而有两件事却给我太突出的印象,一是父亲收工回来的那副模样——一身一脸的浮土,破布帽子歪戴著,膝盖处补了大补丁的工作裤像要掉下来,裤脚拖著地,布鞋开了绽,上衣衣扣掉了两个,还繋错了位——日本留学的工程师……摩登漂亮的边姨……要是他再拿个破芭蕉扇,像不像济公呢?……

另一件事就是罗勉用自己的钱(在东北卖的房子和家当钱,他和父亲对半平分了),买了凤凰牌大链套二八车,二百几十元的瑞士手表,几件呢子、特利灵、的确良、三合一花呢的衣服,皮鞋等等。

「你说多可气,」母亲说,「分给你爸爸的那一半钱在火车上愣叫小偷偷去了,有五、六百哪!」

「真的?」

父亲吸了口烟,不自在地乾咳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爸爸一上火车就慌里慌张,钱包鼓鼓囊囊,没法不叫小偷偷了去!」罗勉说。

「罗锦,」母亲说,「你交家的三百我暂时先给你存起来吧。」

母亲的老口头禅。她能给谁存起来呢?

「你还该我一笔钱吧?」父亲抬起眼睛,谨慎地盯住我,「前年你和志国要买蜂,手头紧,不是找我借过九十五吗?」

「嗯,是。」当初,我还以为父亲是慷慨援助我们的呢!

「该你的就还你!」母亲从那一搭子钞票里点出九十五元,「给你,老头子!」

当晚,我和父母挤睡在并不太宽的双人床上,这一夜我睡得那麽昏沉,说不清自己做了什麽梦。仿佛是一片黑浑浑的原野,死寂得连空气都在颤动。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只有我一人在野地踽踽独行……什麽在等著我呢?多可怕的原野啊,没有一丝光亮!

次早,我几乎从窒息中醒过来,望著潮湿的牆壁想心事,想我的梦。纸听母亲从被子里坐了起来,披了件棉袄,喘息地说道:

「你爸爸……唉……太难点儿了!……昨天夜里把我冻醒了,我一瞧,原来你爸爸把压风被都裹到他那边去了。我整咳了两个钟头,他明明醒著,就不说睁眼……更甭想让他端口水……拿片药……」

我坐起来。父亲的眼望著顶棚,仿佛母亲说的是另一个人。

「唉!我真想你姥姥……没有比你姥姥更慈善的……」

是啊,姥姥,我也真想她!

半个月了,能找到活的希望一点都没有。母亲早已乾脆地说明:

「用我的退休证去领挑补绣?不行。咱不能比北屋大妈,她一直没工作,老伴又早死了,四个女儿倒有三个女儿插队,像这样的困难户生产组还批不过来呢!大妈她们的活每月也不够做。咱家条件不行啊!」

「您走走后门呢?」

「我没处走去。我早想了,罗锦。你这一回来,我也甭说什麽了。其实明摆著,还得结婚哪!像你这样的条件,并不好找哇!找城里有工作的没门儿。找个近郊区的农民,纸要当地富裕,又能把户口迁过来,日子殷实点儿的,我看也不错,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户口……嫁人……这辈子,我就摆脱不开它们了?

如果全家都希望我这麽做,没有任何人说一句别的话,又怎麽样呢?这终究不是我自己的家!

「我去当保姆。」只有这个办法能摆脱户口和嫁人。

「当保姆?」三口人一愣。

「面子不好看哪。」母亲说。

「谁不好看?您不好看吗?」

「我看我姐姐的主意挺好。」

坐在一边的父亲吧塔著烟斗,不说话……

何叔叔,您以为找保姆的差事容易吗?如果是从农村逃荒来的年轻女人倒不容易让人怀疑,可我就不同了。第一,城里有父母,他们有工作;第二,我年轻;第三,本人又没户口——这三条,使一些人家不敢要我;看来,也只有家中有急病人又不富裕的老百姓才不至于考虑那麽多了。

一天母亲买菜回来,一进门便满怀希望地对我说:

「我看这事不错。前两天我碰见对门李大婶,随口讬了讬她。她倒真放心上了,刚才告诉我,说她侄子来了,是个工人,比你大七岁,去年离了婚,有个七岁的女儿,孩子跟他奶奶单过。工资七十块钱。他每月给他妈和孩子三十块钱,他自己单独有间房。李大婶和他提了提你,没想到他还挺想见见你。我考虑就是户口解决不了是个大事,要是能把户口解决,哪怕是近郊农民,都比城里的工人强。你说呢,要不见见?」

「见见吧。」

我们吃完午饭就去了,在那儿坐了一刻钟。

「怎麽样?」一回来母亲便问。父亲也握著烟斗,直盯盯地瞅著我。正做木活的罗勉,眯起一隻眼瞄著手里的木条,显然也在支起耳朵听。

「不怎麽样。您看那眉毛,眉心多窄,那人心眼淮窄,眼睛涩巴巴的。还有那牙,好像没刷过似的。」

「要我看,可不错。要想在城里再找和他一样的,难了。咱条件不行啊!我前脚出来,李大婶后脚就告诉我,她侄子没意见。就看你的了。」

「没缘。」

「咱也不知道这蠢丫头打的什麽主意,一见面就问人家:你能说说先前你爱人的优缺点吗?人家说:她没有优点。那可不,离了婚还有什麽优点?呵,看你姐姐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气!弄得李大婶都莫名其妙!」

「他爱人和他生活了十年,连她的优缺点都说不清?离了婚人家就不是人啦?」我说。

「更可气的,人家反问罗锦:那你先前的爱人有什麽优缺点?你猜这蠢丫头怎麽说?志国就是爱打人,但是有好多优点:对我绝对忠诚,勤劳,热心,疼我。可是我不爱他。因为我们不像你们是自由恋爱结婚,没有基础。害——跟人说那干嘛!谁能听得懂你那鬼话?人家当然奇怪了:那是不是你还想和他复婚哪?他那麽好还离什麽婚哪?这蠢丫头冷笑一声就走了。你们说还有比她更蠢的吗?!」

弟弟继续瞄著那根木头,更加专心地瞄;父亲继续吸著烟,一口接一口。


49.平反51.胖胖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