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寂寞者

字数:12875

发信后的第三天,当邮递员在楼下喊我的名字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他的吗?不会,绝不会。冷冷的骂不会来得这麽快的!

但信封上的字迹像他的,只是没用报社的信封,用了街上卖的普通信封,还贴了张四分邮票。寄信地址含含糊糊,只有大街的名称,却无门牌号数。是他的吗?

用手掂了掂,大约有十几页吧?

小遇同志:

信悉。但不像您断言的「付之一笑」,而是加了两倍,「付之三笑」。您别以为我是打趣,这是实话,完全能够计算出来的。读到「阴影时时笼罩着他的心——他带着一个孩子」

,我笑了,这是一笑;读到您要当保姆,我又笑了,这是二笑;读到「咬喝着:买好书吧,一块五一本……」我再次笑了,这是三笑。至于为什么笑,我不说;为什么不说,我也不说。因为,正像古诗上说的「春江水暖鸭先知」,您自己比谁都明白,何必我去说明呢?

您在对我做了一番评论以后,说:「当然,对于您,我什么也不知道。」说得对极了。您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因为您是「幻想家」,可以凭幻想「姑妄评之」,结果评得几乎「一无是处」!

大婶所以还没从西安回来,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告诉她我的病。我也不愿意告诉她。她出趟门也不容易,从三月初就张罗要走,到四月初才离北京,还带着我家的一个宝贝,我唯一的外孙女。西安有大婶的妈妈、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还有一大堆男女外甥们,还有表哥、表姐以及不可胜记的老同志、老熟人、老同学等等。外孙女去年就吵着要去看她的太姥姥,我怎么能把她们催回来呢?这是一;还有二,大婶体弱多病,年事又高,在家也做不了什么事。原来是有位保姆的,临时有病,回南方去了。正好,大婶也要去西安,就再未请个人来。您不了解,我是非常希望「冷清」一些的。有个保姆,是能帮助做不少事,但也增添了不少事,倒不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好!

对于您的「毛遂自荐」,我只能表示万分感谢。绝不是我对「整整齐齐、亁亁净净」以及「可口的饭菜」有什么意见。而是您删去的那句话,使我大感不快,即:「而且,我不想要任何报酬」。我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呢?遗憾的是,您终于删去了,因此,我决心不再考虑。这叫「经济核算」!

您说,「複写时文字一定要清清楚楚,以便让您看得省力些」,好心可鉴,盛意可感。但是,光文字清楚还不够,更重要的是意思要清楚。而这封信的毛病正是有些意思不清楚。

比如:「我的命运真是奇怪呀」是什么意思呢?又如「您何必这么悲观呢?」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充其量只能是个「实想家」,所以读「幻想家」的信,真有点高不可攀。在您写的「清清楚楚」的文字但扑朔迷离的思想面前,往往被弄得目瞪口呆!

小遇,我绝没有贬责「幻想家」的意思。没有幻想不但没有文学,也没有科学。列宁就十分赞赏幻想对人类、对革命的巨大作用。在这方面,您应该是我的老师。但我肯定什么也学不到,因为我的脑子已经十分僵化了,望您能谅解!

对您在信上开头的称呼,我一直有意见,想不到这次更升了级,又加了个「最」字。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敬爱」,这是规格非常高的尊称。偌大的九亿人口的中国,只有人民的好总理才当之无愧。您这样称呼我,太出格了。有错必纠,改了就好。称同志、称姓都可以,这多亲切!或者称叔叔,也还要得。因为,我的女儿何梅还比您大一岁哩!我做您的叔叔,也许当之无愧吧!

还提一点意见,信封可以写得简化一些。「××区××路××号」可不要,改为「本市」即可。我们单位哪个邮局不知道呢?还有下款的地址也可全删。因为这种信「百发百达」

,绝不会发生无处投递、需要退回的问题。再有,信封中间的「收」字之前,似应加「同志」二字。否则,显得太特别,可别忘了「大众化」啊!

最后,问一个问题,从去年到今天,我报所发表的文章哪些给您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一定告诉我。

祝您愉快!

何净五月十六日原来他有爱人,原来他的孩子比我还大,我无力地靠在桌上,不知想什麽好了,纸知道我的幻想是多麽可笑!既然他有和他白头偕老的爱人,他就不应当鼓励我再给他写信,不应当教给我隐晦的写信封方法,不应当再以莫大的好奇心和兴趣来对待我。从他的信封、这些篇幅和字里行间中,都明显地告诉我,他对我的上一封信不但不反感,而且很有兴趣。

这我就弄不懂了,他不是有个很好的爱人吗?如果他爱她,他是不应当有这种兴趣的。可是他偏偏有,而且兴趣极大,又是为什麽?……我苦思苦想,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并不真爱她。也许,他们离婚了,但还像个朋友一样相处;或许始终还保持著夫妻关系,但他不爱她,从他对我的态度上就可以断定。儘管他说得那麽多,那麽好听,列举了一大堆亲戚朋友,那不过是一种掩饰罢了。不过在我面前故意说谎。掩饰什麽?他觉察出我喜欢他,但他不相信我能真的和他好起来,正因为他喜欢我,却又不太相信我,所以,他那样年纪的头脑才比我更冷静,更能掩饰和自我克制,恰恰因为也是爱的结果才说谎的!

人们常以自己的心去度别人。善良的人往往把别人想成善良的;邪恶的人往往把别人想成邪恶的。而我呢,除了那个结论以外,再也想不出他对我如此鼓励和感兴趣的另外的原因,我绝对想像不出一个人在爱著自己爱人的同时,又想有什麽情人。我以为,爱,就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不爱,就应当解除婚姻关系去另找所爱,这才是光明正大的君子作风。

而他在我的心里,又是一位极崇高的君子。因此,我以为他的鼓励和兴趣,是朝著关系合法化的目标进展,而绝非儿戏的。这「合法」是我自己定的「法」,是我对自己的「法」

——当一个人的爱让你明白了你并不爱自己的丈夫时,便应将那婚姻结束;对于那爱你的,也应一样。

既如此断定,我便没有任何畏惧的理由,更加直爽地给他回了信。

何叔叔:

我就是这样一个热情十足而头脑简单的人。纵然我经历了种种艰难困苦,但是我对于世故人情仍旧了解不深,好像我没有从中取得什么教训。这也就是父母常常说我的——「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往往,我觉得谁是好人,总希望用一生来报答他。这就是我上封信里的主导思想。当然,这人是不是好人,还有待于暸解;可是我呢,往往是先下结论。

热情十足、头脑简单、幻想过多——难道您在「冬天的童话」里看不出来吗?家里人从来不认为我聪明,我也相信自己愚蠢,可总又改不了。因此我没敢相信有谁会喜欢我的作品。没想到,您意外地给了我巨大的鼓励,才使我对您的感激和爱戴倍增。

除了哥哥,我还没有遇到一位使我愿为他献出一切的人。我常幻想,如果有人说:「只要你上断头台,就淮许你的哥哥活下去。」我会毫不迟疑地跑到断头台上去。因为,他活着比我有用得多;因为他活着人民能得到更多的好处。我多希望在生活里再能遇见这样一个人啊,能值得我献出生命的!

如今,我遇到一位比慈父还可亲、可爱、可敬的人。这全部的原因,就是他敢于在理论会上为哥哥呼吁,向封建和保守的顽固势力作斗争!我见过多少共产党员,一个个暮气沉沉,自己不进步,也不愿别人进步,落在群众后面,根本丧失了党员应有的先锋精神。可是,您的发言却使我震惊,感到还有这样可钦佩的人!这样的党员现在是多么少呀!

我以为,感情是不分年龄和地位的。也许,在我眼里,您正是年轻人。而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却正是不谙世事的毛孩子。

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假如「冬天的童话」真出版的话,请允许我在扉页写上「献给敬爱的老师」并写上您的名字吧!

我对舒鸣,对父母和弟弟都说:「如今,我才觉得自己是个活人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他们哪里知道,如今我的事业心的燃起,是一位可敬的人点起来的呢?我是多么感激这点火的人哪。

过去好几年,我生活在麻木状态中。给了我一次活力的,是维盈。

但比起如今的感情,就像杯水和大海之差。他使我重新有了对生活的热爱,使我想做点什么;但他并没给我什么力量和前进的目标。在您积极参加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淮」这场思想战线的大辩论中,使我由个人狭隘的天地来到了广阔无垠之乡,在人民觉醒和力量的洪流中,那个带头的形象,正是您!

麻木和萎顿被新的精神一脚踢开!在学生时代就有的事业心突然又迸发了!我一定要写出一本书,哪怕一生中只有一本!只要您欣赏它,我就很知足了。如果您认为我对书里的男主角很好,为什么我不能对您比对他还好呢?因为您比他值得爱。这思想,有什么可「扑朔迷离」的呢?向全世界宣告,全世界都会赞成!

对于您的家庭,我不想去打听。如果您希望我知道得更多,自然会主动地告诉我;否则,打听它不但没有意义,也成了对您的不相信。说实在的,当我知道您有爱人的时候,我真有些丧气;可是,儘管您在信中谈到您的家庭庞大而美满,但我仍相信自己的幻想全是真的——真是个小傻瓜!

我多希望有一天能服侍您,您虽然在病床上,却仍觉得生活是美好的,舍不得离开人世啊!我的爱有巨大的感召力,它是如此光明、正派、难得。这种感情,本身就值得载入史册,不管它是否能得到什么。

那时,我将在侍候您的余暇,整理您过去的文稿,把它们汇编成册,并写一本「何净传」。我深信,您的一生是光明磊落的,值得一写的。我要用一切方法使您快活,除了可口的饭菜和卫生舒适以外,我给您弹琴、唱歌、朗诵,安慰您,抚爱您,用我的愉快情绪感染您。也许,您常常感动而困惑地问我:「小遇,我有何德何能使你如此对我呢?」……

您说「上哪儿找一个不要钱的保姆去?」这正是我呀!我不但不要钱,而且还给人挣钱——难道我对舒鸣不正是这样一个给他挣钱、为他治家、陪他睡觉的保姆吗?可是我又不喜欢这位「主人」,何以不找一个我喜欢的「主人」去呢?当然,我到您家当保姆和给他当「保姆」截然不同,在举止上我们不会有任何超过朋友的行为,在思想里,却充满着爱;

我对您的爱是对朋友的爱、师长的爱,只是彼此给以愉快而没有责任。

您何必只有三笑呢;再给您添一笑吧,「家里只有个孩子」这七个字竟使我几天都没睡好,眼泪流了有六大车,您猜我哭什么?您猜猜看?

可悲的是,我竟吃着舒鸣从医务室要来的安眠药。

小遇五月十八上午何叔叔:

上午发了一信,真担心,真怕您冷冷地骂我一顿。

下午,我怀着不安的心情,将您的信又看了两遍、三遍……这时我更觉得,您是喜欢我的。

您为什么非要叫我「同志」呢?要知道,阶级斗争那根紧紧的弦早就叫我们一家和「同志」二字绝缘了,因此现在即使可以戴上「这顶桂冠」,也不稀罕它。您何必不省掉写这两个字的力气呢?

您的相貌使我想起一张画像,那是「文革」前举办的「曹雪芹生平艺术展览」会上,有一幅曹的全身带景的画像。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西山的红叶飘拂在他的脚边,美极了。画家可谓抓住了曹的气质和神态,透着一股正气和悲凉中的多情。当时我对身旁的一位女友说:「我喜欢『红楼梦』,更爱曹雪芹。他是世上第一大情人,也是第一大苦恼之人。如果我活在当时,我一定要嫁给他!」她笑道:「我看你有点神经病。」我呢?却自我感觉良好。

也许因为您的相貌格外像他,我总觉得您多情,却没有得到过使您刻骨难忘的情。不知这幻想对吗?

我常想,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行为看作一本书里的内容,那么,他就不会去偷、去抢、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即使以前做过,当他(她)

把自己过去的一切公之于世之后,也会改正得非常彻底。如果人人都愿把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大家,这世界该多美好!

由于複写,稿纸用完了,星期二上午,您是否可以让我去拿一些呢?

给您写信真是最大的愉快!

小遇五月十八日下午当我以那七个字为线索,肯定了他的爱情悲剧后;当我肯定了他值得我爱,而我一心一意地想爱他之后,我觉得比起他来,自己有多少罪恶啊。我的眼泪伴随著对这些罪恶和过失的回忆而流淌不止——在没有任何人看见的情况下。

上班的通知还没有下达。我整天坐在空屋子里,把门一闩,一边写「冬天的童话」,一边回忆,一边哭。我从没像这次一样爱过谁,即使过去爱过维盈,真心真意地、愿为他牺牲一切地爱过他,但他也没使我忏悔过自己,而给我带来的仅仅是欢乐。连我自己都奇怪,为什麽我竟用止不住的眼泪和无限的忏悔来爱他?为什麽?这是自己从没体验过的、多麽新奇的感情啊!

我想起自己所有的不对之处,凡是我能回忆得起来的——有时候,我和母亲顶嘴不太注意方式;有一次,姥姥气得用扫炕笤帚打我,我却把笤帚扔回去,她根本没打中我,而我却偏偏打在她胸口上;我中专刚毕业时,就不愿意上班,不自量地一心想改行拉小提琴;第二个月的工资我本应如数交给母亲,却没和任何人商议就买了一双皮靴;进教养所后,我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样认罪伏法,难道,我真觉得自己有什麽错吗?和志国结婚后,我变得多麽粗野,和他对骂对打,打不过也打;我是怎样禁不住世人的冷眼,自欺地又结了婚,欺骗了舒鸣!……

这些,还不够我泪流不止吗?还不值得我痛悔一番吗?我变成了一个不可爱的人!眼下我天天在写哥哥,当写他时,便不由得对比自己,过去的每一件罪恶过失,都是他绝对做不出的,我真希望再进一次教养所,不再说一句违心的话;我真希望再进一次监狱,毫不亚于哥哥的正气,像他那样死去;我真希望再经受一次世人的冷眼,看我能不能坚强地挺过来!……

眼泪越流越多,我的心便越轻鬆。仿佛我那污浊的心随著热泪的冲刷,越冲越淨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做彻头彻尾的忏悔,我心中的「主」是哥哥,是哥哥活的化身——何淨。

我必须葡匐在他的脚下,忏悔自己的一切,用新的灵魂,新的精神来爱他,只有这样,他才能接受我的爱。仿佛不如此,他也能看透一切。当我心里有了他时,过去的一切过失都会重新改过,变得乾淨、聪明、正直和高尚起来,变得不再粗野和温柔起来。

我从来没体会过如此令人难受的、甜蜜的、要脱胎换骨的爱。

小遇同志:

寄去的书、材料和信,谅已收到。我的话您一定感到「逆耳」,但这是「忠言」。如果您要觉得「逆耳」,将会不堪设想。至于您说那些在我看来不应说的话,以此为戒,下不为例吧!您还年轻,就算「童言无忌」,我也不去在乎!要紧的是写好您的小说。这不仅是艺术,首先是政治;这不单是创作,尤其是斗争。我如果能协助您完成这个小小的事业,也就是尽自己的力量于党的事业。我们之间的关系永远只能是作者与读者,充其量是作者与编者的关系。您要三思,您要切记!

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在互相制约的。否则,世界就不能正常发展。破坏了生态平衡,自然界要报复的。同样,破坏了「人态」平衡,社会上也要惩罚的。我们应当自觉地、严格地遵守这种制约。任情任性不说愚蠢,也是幼稚的表现,十个有十个要失败的。

下星期二请您九点钟左右到我家中取稿纸,我电疗后还得小息片刻才好上班。廿四号以后不再写信了,我廿六号出差。敬礼!

何净五月十九日夜这突然的信刺伤了我。正当一个人想用最圣洁的爱来爱他时,他却又突然关住了大门,而他明明是爱我的。这就格外可悲。儘管什麽「书」,「材料」和「信」

等等我根本没收到,不免有点莫名其妙,儘管信的结尾仍旧约我到他家去实在有点多馀,但我已没有工夫往这上细想,这些事太小了,我纸知道那天大的事——他不想和我好了!

同时,我又觉得受到了侮辱,他凭什麽用「出差」的名义来拒绝呢?如果他不想理我,完全可以明说,又何必说出差呢?显然是假的——既没说清到什麽地方去,又没说明何时回来,不是假的又是什麽呢?这不光明的拒绝使我像受了侮辱——难道我就会那麽赖皮赖脸,他不躲开那地方我便会缠住他没完吗?既然如此古板和冰冷,既然这麽道貌岸然,为什麽又「春江水暖鸭先知」呢?为什麽又要告诉我他家里的实际人口呢?为什麽又教给我写信封的方法呢?说来说去,他刚想喜欢我,一想年龄和地位的差异,他又「自我克制」—

—变卦了!是的,他是世故的,而世故的人也许才是「聪明」的。

这一夜的泪水,绝没有一丝的忏悔,而是委屈和气愤。

高尚纯洁的感情总是不成功,人们却又讚扬它;愚钝污浊的感情却总是成功,人们却又贬低它。还是麻麻木木地过日子吧!

在汽车上我想好了一个讽刺故事,偏偏要在他面前显得满不在乎!他不就是个理论部主任吗?这些年,他之所以青云直上,还不是顺应形势顺应得好吗?现在环境允许了,他才敢为真理说话,他明明知道没有五七年那样的危险。哼,他世故透了!

汽车颠簸著,却总是把那括弧里的七个字颠到我脑海里来,侵袭著我的心。使我非但不恨他,反而为他伤心——他是自我克制的,他是喜欢我的!不过,我在感情上是绝不勉强谁罢了。他能自我克制,哼,我比他克制得还好!瞧著吧。汽车走了一半多路,我想再不能哭了,否则让他看出来,一进门我就失败了。车窗外的风儿,快快吹乾我的眼睛,吹去眼皮的红肿,快快,我还要和他较量一番呢!

敲门。里面应道:「来了。」我那灵敏的听觉神经立即判断出,那声音里含有多种複杂的成份,使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哈哈,瞧著吧。

「何叔叔,」我恭敬地略微一点头,装出高兴和若无其事的神气,「您的病好点儿吗?」

这神情和语气,自觉做得很成功;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什麽不快似的。然而他像早已看透我的心里,并不答话,只是「不和我一般见识」地微微一笑。

第一回合似乎没有胜利,但是……哼,瞧著吧。

「给您,」他刚坐在沙发上,我便站在桌边,把所有的信从皮包里掏了出来,平平展展的一遝子,「您的信,全退给您。」

他疑惑而镇定地望著我,并没去接。

「为什麽?」他不解地望著我。

「幸亏您现在只是个主任,否则,是否也会像江青那样,为了不敢承认什麽事实,把我关进监狱呢?您难免会再高升,若升到了『国家主席』,我淮没命了。您怕我什麽,毋宁说我倒更怕您。现在把这些信全退给您,您总该放心了?点点吧,看全不全。」

他的嘴唇微微一动,没有回答。

「您点点看全不全呀!」我催促道。

他默然不语地伸出一隻手来,接过那一遝信,放在膝上,只是矜持地望著它们。

「点点吧。」我斜睨著他,既负气,又轻视。

他半低著头,沉思地望著手里的信,似乎没想到自己有这麽多「作品」,而又为这数量之多和作品的内容不好意思,仿佛是鼓足了勇气,他慢慢地轻轻一撕,接著,横过来又一撕,一共撕了四下,这四下,彻底撕去了我全部的幻想!我痛心地抿紧嘴唇望著他——那闪亮宽大的额头,那并不乾脆的撕纸的动作,那心事重重地坐著的姿势,又像含著极大的不情愿。就连那隻可爱的大手的每一根筋络,也像透著无法形容的恋意和悲哀。这微妙奇特的感觉,使我暗暗惊诧起来……

「你的信,我怎麽处理呢?」过了会儿,他抬起头,目光似乎在询问,又像暗藏著隐隐的苦衷。

「随便吧,」我仍靠桌边站著,满不在乎,「烧了也行。」

他思索地摇摇头,眼里又充满了複杂的感情。

「要不,你拿回去?」

听了这话,索性赌气地坐在小茶几另一边的沙发上,一手托腮望著窗外,背对著他。

「你不拿我先留著吧。那里面还有值得保留的东西。」

我回过头来,他那深切的一瞥正在观察我有什麽反应。

「那,既然我的信值得留,为什麽您又把自己的信撕了?一块儿留著多好呢!」

「为什麽你又退给我呢?」他后悔莫及地说,「我原以为,你今天会带给我一封信的。」

这话颇使我意外和感动!这麽说,他真的一直是矛盾的?他爱我,又不敢爱?

他只是想看到我的信?为什麽?拿我的信当作精神安慰?他从他的爱人那儿得不到?他的婚姻真像我想像的那麽不幸?我多想知道啊!可是我又不好意思问他,纸是心绪烦乱地歎了口气。

「您为什麽用『出差』拒绝我呢?乾脆就说别来信多好!」

「怎麽?你误会了。我真要出差。二十六号就走。你没收到我寄去的材料和信?那信上不是提了吗?我要到A市去开座谈会。那些材料是我在经济问题讨论会上的发言简报,送给你留念的。」

「我没收到。」一团乌云越来越小了,我鬆了口气,渐渐地,心里温暖起来。

「我用挂号寄去的。怎麽收不到呢?哦,也许挂号要慢一天?你今天一定会收到的,中午大概就能收到。」

他的声音像剪刀,把我那委屈的、糊住心的苦纸一下子全剪开了。

「我纸收到一封您批评我的信。」

想想昨天那封信,委屈又隐隐在心里蠕动。

「你想到哪儿去了?」他慈爱地责备道,「我能不告诉你地址吗?现在知道的住址还不太确切。明天你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告诉你,你可以往那儿去信。」

「昨天,我为『出差』,整整哭了一夜……」

他望了我一眼,半低下头,深深地汉了口气。这歎气声是那麽鬱闷,竟使我忘掉了自己的委屈。在这歎息里,有多少无言的话语和无法衡量的感情;仿佛他在怜爱地责备我,预感到我们的爱情是个无法成为现实的悲剧;似乎又在由衷地感动,为我的眼泪而震惊;又像在哀歎自己爱情的历史,为眼前的处境不知所措……我虽然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却完全沉浸在刚才这声难忘的歎息中……然而,今天他这副相貌和昨天信中的他俨然是不同的两个人!想到这些天自己忏悔的哀痛,想到昨日信中他那冰冷教训的口气,想到他内心深处的矛盾百出,不报复简直太软弱了。

「吃糖吧。」这时他说道。

还是那几碟米花糖。我捏起一块,喝了口茶。

「何叔叔,我想写这样一篇故事,有一个老干部,认识了一个小女孩——」

「你小点声行不行?」他微笑著打断,似乎立即猜到了。

「怎麽,您害怕啦?」我越发大声说。

他含笑地站起来去关窗户,更增加了我的负气心理。

「吓得这样!这牆角有窃听器吗?」

「你小点声,我听得见。」

「干吗非要小点声呢?又没犯法。您听我讲吧,这老干部刚要喜欢她,一想种种感情以外的东西,又害怕啦——」

「别说了,」他微笑著打断道,「我不听。」

我纸好不讲。是的,我崇拜他就像天神一样。儘管我在汽车上想到一些他的世故,却又立即一一推翻了那些内容——他应当世故。哥哥不就因为太不世故,早早死了吗?他若不世故一些,能有今天说话的机会吗?思想解放的讨论毕竟给冤假错案的平反带来很大的好处,所以,他不乐意的事我绝不敢做。我的感情也许偏热,但却必须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唯恐失去他。

他到里屋去了片刻,抱了一大叠稿纸出来。

「这些大稿纸都送给你吧,可要节约使用啊。」

「一定,何叔叔,我把作品的结尾改了改,您看看好吗?不长。」我从书包里取出来,递给他。

「没戴老花眼镜,看不清。」他有些怅然地说。

「我给您朗诵吧。」

「念吧。」

我感情充沛地朗诵著。我多想用这发自肺腑的声音来打动他——假如我真能感动他,我多希望今后每天、每晚都给他朗诵小说来解闷呀。

他全身陷在沙发里,一手托著腮,半低著头,专心地倾听,他那面庞堆积著阴鬱、苦闷、消沉……他悄悄在用一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我真没想到这一段结尾竟如此深地感动了他。我并没为作品的成功感到高兴,所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那位大婶左一封右一封信向他哀求:「原谅我的过去,原谅我吧!……」而这位坚强的人多年来一直忍受著爱情悲剧的苦痛。虽然作品的结尾是对哥哥的怀念,但怎能想到这上头去?完全是他脸上的神情告诉我的……他并不知道,我把大自然比拟为一位慈爱的老人,那正是他呀……我真希望他用那温暖的大手,宽和地抚摸我的黑髮……此刻,我更希望是他的爱人,走过去,无言地抱住他,温柔地吻他的额头,使他快乐些……

「可以。」过了会儿,他简洁地评判道,「比上次那个草草的结尾强些。」

他似乎有些疲乏,稍稍直起身子,向沙发靠了靠。他的鼓励使我欣慰——功到自然成。要知道这一段结尾,我在稿纸上涂抹了不下十几遍,每一句、每一字都曾反复斟酌,一个人在屋里朗诵了多少遍哩!我不相信自己有写作才能,没有任何人像我那麽笨拙,像我在写作上花费的工夫那麽大。谁若见了我的初稿,准不相信我会写出最末一稿来,结尾的这一点点成绩,完全是反复涂抹和煞费苦心结出的果实啊。

他脸上的複杂表情依然存在,只是又添了倦怠和漠然。

他一定是累了,我站起身来告辞。

「等等,有一封信你带走。」他进了对面的屋子,双手托出一封信来。那目光无比郑重和信赖,那脚步和姿势含蕴著深挚的爱,直到我痴痴地接过信来,才明白了他对我的全部感情。

「回去看吧!」

他慈爱的眼睛里隐隐含有一丝忧鬱。

我说不出话来,将信仔细地放进了书包。

我们在门口道别。也许由于複杂的心情充塞著彼此的心,谁都忘了握手。

在公共汽车上,我忍不住急迫的心情,不顾人多拥挤,一团高兴地拆开信来看。

小遇同志:

读十八日下午的信。您说「给您写信真是最大的愉快!」这等于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读您的信,可以说,「真是最大的恐怖」。从第一封信起就有这种感觉的萌芽。看来,这种恐怖将有增无已,而且会有始无终。因为您儘管有病,也还年轻,我虽年老,偏还顽健。如果您还要不断地写信,我还不断地看信,那将是不断地恐怖。

我是多么希望来一次恐怖的终结,结束了这种恐怖啊!记得人们喜欢听骇人听闻的鬼故事,说这叫恐怖的愉快,能用自己的恐怖换取自己的愉快,有失也有的,可能得还大于失。

可我看您的信,却是只有恐怖,毫无愉快。如果是风格很高的人,为了您的愉快,不惜自己恐怖;或者用我的恐怖,博取您的愉快。但是,我不是具有这种风格的人,我不能忍受这种恐怖,也不能允许您这种愉快。

小遇同志,我要再次警告您,您不能这样对待我,也不能这样对待您自己。要尊重别人,也要尊重自己。您说,把我的信「又看了两遍、三遍……这时我更觉得,您是喜欢我的。

」这是曲解,这是误会,这是实用主义,这是取您所需。我绝不像您理解的那样喜欢您。我绝没有像您想像的那种喜欢的含义,如果说「喜欢」的话,那就是因为,我读了您的小说,主题我喜欢,情节我喜欢,有些文字我也喜欢。我曾对您讲过「爱屋及乌」的典故,如果因为爱这所房子,连站在房子上的乌鸦也要一定爱的话,喜欢一篇小说,能不喜欢小说的作者吗?当然喜欢。从这个意义上说,「您是喜欢我的」这话也不错。但是,理解却不大相同。比如,我喜欢「红楼梦」,因而也就喜欢它的作者曹雪芹,这是一种喜欢。而有的人喜欢「红楼梦」,自然也喜欢曹雪芹,可她却要做曹雪芹的爱人!这两种喜欢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小遇同志(此信第三次重复这句话),您竟在信中提出要我把「同志」去掉,还说「何必费这种气力多写两个字呢?」我现在偏不去掉,这倒不是因为嫉妒您的「最大愉快」,要使您看我的信时略有不快,不,这是万万去掉不得的。不但因为「同志」二字本来就十分亲切,而且特别是她还十分庄重。我和您因为是同志,应该亲切,也因为是同志,必须庄重。这两个字在每封信上的出现,就是对您那些不着边际的、难以理解的所谓幻想的有力针砭!

小遇同志,您年轻,您热情,但您也有幼稚的地方,您可不能在幻想的路上再走下去了。必须立定、回头,转到原来的地位上去!您的幻想不但同现实相距十万八千里,也同我的思想感情,相距十一万九千里。而且不仅是现实不允许发生这种悖理的事,道德不容忍发生这种乱伦的事,还有我虽身非藁木,可却情似死灰,套用唐诗上的一句话:

「波澜誓不起,我心枯井水。」虽经您在信中连篇累牍地向我「启发」,我也纹丝未动。「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的时代,对我这孤老头来说,永远成为过去了。生命对人只有一次,同样,青春对人也只有一次。您还风华正茂,我将风烛残年,在这个问题上是不可能有什么共同的感情和语言的。您宣扬的什么「只是彼此给以愉快」的所谓「朋友之爱」

、「师长之爱」而又「没有责任」的哲学,是非常要不得的,必须立即抛弃。英国有本小说叫「傲慢与偏见」,并不怎么好,可改编成电影,却富有喜剧色彩,我是颇为喜欢的(

又来了一个喜欢),那里边的一位叫丽达的女主角曾对爱着她的、被她讨厌的男人说:「世界上死得就剩一个男人,我也不同他结婚。」这话意味颇为深长!

让我再叫一声您不愿意听的「小遇同志」,不要陶醉于「最大的愉快」,也不要沉湎于离奇的幻想,醒醒吧!写好小说、做好工作要紧!

何净五月二十一日夜难过地望著车窗外,沉鬱的心又掉到苦海里去了!无情的批评!难道,他再不想爱我了吗?但是,他为什麽又不离开我呢?……

他果真「纹丝未动」吗?他比我更「清醒」吗?「纹丝未动」的人怎能在一小时前却说「我原以为你会带给我一封信的」?这不又是矛盾百出吗?

即使在这封信里,他的「批评」也显得多麽苍白无力!仿佛他看到我的热情,只是稍稍退后了半步,但绝不掉转身走开去。一个真正想批评我的人,就不会如此「连篇累牍」地写这些互相矛盾的话。我盯住那「孤老头」的「孤」字,又异想起来——他干吗要加「孤」字呢?难道他真没有爱人吗?莫非他真的孤独吗?……我生平第一次感到,爱一个有学问的人,是一门多麽高深的学问!

一路上,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地纸想一个问题——究竟我为什麽会爱上一位老年人?为什麽?我力求使自己得出答案……

是因为我想获得的温暖太少,而老年人积存的热量既多又牢靠?是因为我想当个孩子,在爱人面前随意地撒娇和蹦跳,但在同龄中却无法实现这个欲望?是因为我虽然刚刚三十三岁,脸上的皱纹却一根根、一条条,找个老年人可以保险,不用担心他会以貌取人?是因为我渴望的爱比谁都多,想从一个人身上得到夫爱、父爱和师长的爱?是因为和老年人一起有一种安全感,他能带我这最不明世故的毛孩子绕过各种政治暗礁?……都有。诚然,老年人病得早,死得早;但是,如果我把侍候他也当作一种幸福呢?起码我们能过五年健康、快乐的生活,有这五年,侍候他十年也值!有多少夫妻,不是一辈子也没得过一天真正的爱情吗?有多少孩子,不是并非真正爱情的结晶吗?那麽,如果我能和他过上五年,我不就算是爱情的富翁吗?上算,值得!谁能驳倒我的想法和价值观呢?

中午,果然如他所料——接到了那个挂号邮件。

小遇同志:

您丰富(内容多)多彩(颜色鲜)的信照样收到了。读了之后,使我无法抑制对您的「不满的」情绪。本来,我们只见过三次面,谈过不到三小时的话。您是作者,我是读者;或者说,您是作者,我是编者。

我们的关系只能是这样一种关系。我理应对您客客气气,可是,我不能抑制自己,要对您这位作者不客气了。当然,我也不会像您信上估计的「冷冷的骂」,却要热烈地评!

首先,您两次信都谈到「爱」,即使这里边有很大的成份是爱戴的爱。但显然不全是。这是大出格的话。您无权这样表示,我更无权这样接受。我真不明白,就算您是幻想家,也不该如此幻想!您还用小说中的情节作比,简直不堪入目。小遇同志,您必须清醒,必须理智,必须以理驭情,绝不能任情越理。否则,我只能同您断绝任何联系,但这对我将是一种痛苦。因为读了您的小说,我有一种责任感,就是要帮助这位作者的作品能公之于世。与其说它有多大艺术价值,毋宁说它有更大得多的政治价值。也正因为这样,它也可能难于出世。但您和我都要做出使它出世的努力,要有这种信心。记得歌德曾经说过这样一句很富于理性又具鼓动性的话:「失败证明欲望之不够强烈,而非欲望之过于大胆。」我们为了这篇小说,应该以此自勉、也以此互勉!

其次,小遇同志,您的世界观(即人生观)中还有一些极不健康的东西。比如,信上说:「我还没有遇到一位使我愿为他献出一切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一个人呢?这不是中国封建社会那种「士为知己者用」(也有说为知己者死的)的报恩思想吗?我们应该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国家,献给人民嘛!不要说献给一个什么普通人,就是献给领袖,也是一种愚昧的表现。您家人说您「愚蠢」,话虽说得过重,但您的世界观中确有这种「愚」的成份。虽然您很聪明,切不可自恃聪明,看不到自己也有「愚」的一面。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其实误他(还有她)的并非聪明,而是缺乏自知之明的「愚蠢」。小遇同志,您一定得看到自己的这个致命弱点,要努力做出根本的转变!

其三,您还在津津乐道您的「保姆哲学」。小遇同志,我再次正面提醒您,这是一种极其荒唐的思想,是必须立即坚决、彻底、亁净抛弃的念头。这同样是一种非常「愚蠢」的表现。是忘了一切,只记着向一个人报恩的极端落后的思想的反映。信中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上班我也有时间侍候您」(上次信上还说,为了侍候您所敬爱的一个人,您还可以泡病号),说的也许是「违心」的话,这简直是「可耻」!这样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同您的小说、同三次和您见面的印象连得起来的。小遇同志,您不要难过,您要冷静地想想我为什么会如此生您的气。我简直觉得自己是在受着「侮辱」!您看了我的覆信,但我相信,您根本没有看懂。因为这是随手写信,并不是在报刊上发表文字。我在信中说了点反话,您却当作正话,这种误会该有多么可怕!我上次信上说的「到哪里去找一个不要钱的保姆」,您想想这不是反话能是正话吗?如果是正话,我就是要做一个现代的剥削者。因为资本家也没有企图找个不要钱的工人为他干活!况且,您是一个有条件写小说的人才,为什么把自己降到一个保姆的地位呢?您应该到工作岗位上去,到广阔的生活中去,去观察、体验,去为您以后的创作积累素材。即使不说这些,起码也要兢兢业业,刻苦钻研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把自己的聪明智慧献给革命,献给人民。怎么可以胡思乱想,去浪费自己的大好年华呢?「罗锦罗锦,前程似锦;业精于勤,一定成功!」这是我送给您的四句话。您如果能够努力这样做,对您关心的我的病来说,远远胜过什么可可粉、麦乳精!

其四,小遇同志,您信中还提出一个使我万分惊恐的书名:「何净传」。儘管我们是私相通讯,也不能如此不严肃啊!我在「党」内,在革命队伍中生活了整整四十年,我也曾中过现代迷信的一些毒,但我自信,我从思想深处把这种迷信彻底破除了。我对现代迷信深恶痛绝;这还是说的党的领袖。您怎么会异想天开,要给我做起「传」来,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心理!您的这种表现,依然是前面谈到的「愚蠢」成份的作怪。小遇同志,您年龄不算大,但一些落后的东西似乎已深入于您的灵魂之中,必须挖掘它,必须抛弃它!

如果您的这种「愚」的思想不改变,即使有朝一日,我只剩孑然一身,而又老态龙钟,生活不能自理,要找「保姆」的话,我当然也不会找您,而要找一个像您说过的对我毫无感情的人。

小遇同志:有一个美国著名影星拍的电影「琼宫恨史」,电影好极了,演得也好极了。瑞典的一位女王,只有二十来岁,不但异常漂亮,而且非常能干。一次,她女扮男装,远出狩猎。晚上,宿于一家客店。

店中饮客正多,女王也坐一侧。因为议论女王,饮客中突然发生争执。

一个人说,咱女王有三个情人,一个说不对,有六个。而且指着主张三个的向大家控告:这个人是在侮辱我们的女王。这时候,女王站了起来,向大家宣佈:「我知道,说三个的不对,说六个的也不对,女王的情人有十二个,一打。」这时候,座客群情兴奋,高呼:「女王万岁!」这是诲淫吗?不是。这是西欧的风俗!但中国不行。我是「中国」这种风俗的卫随者,好!应该如此。因此,我看外国影片,亲吻拥抱,我并不反感;但我看中国电影,虽然看得出相亲相爱,但不吻不抱,我认为也好,这是中国气派!

寄上一份我在省委经济讨论会上的发言材料及两本新书(里面有我的照片)

您要的稿纸可按时来取。如不够数,以后麻烦您再取吧!(纸短话偏长,反面还有。)

我二十五、六号要去北戴河开会,您就不要写信寄到我单位了。因为我想您的信主要是给我看吧!我走了,给谁看呢?

何净五月十九日从两封信的页数来说,就知道他的批评都是假的。他干吗纸写二十二页呢,写二百二十页不更透著「真」吗?就算他的批评都是真的,我又用得著他来批评吗?

那些深入工农兵、把一切献给人民的话我比他还会说呢。若不是怕读者不爱看,现在我就能写三大篇报告:「论深入工农兵的必要性」,「论把一切献给党、献给人民」,「论报恩思想、泡病号和找情人思想的错误」。我恰恰倒应该教训他呢!他算什麽工农?他几时深入过?但这些大段大段的批评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因为它们都是假的。什麽瑞典女王的事与我更是无关,因为即使世界上除我以外都是男人,我也不会以床笫之乐和找情人为最高乐趣。所以实在是多馀。我在洋洋洒洒的假批评的砂粒中找到的却是几粒金子:

「我读您的信,可以说,『真是最大的恐怖』。从第一封信起就有这种感觉的萌芽。」

「看来,这种恐怖将有增无已,而且会有始无终。」

「能用自己的恐怖换取自己的愉快,有失也有得,可能得还大于失。」

「『您是喜欢我的』,这话也不错。」

「您还风华正茂,我将风烛残年。」

「(又来了一个喜欢)。」

「读了之后,使我无法抑制对您的『不满的』情绪。」

「我不能抑制自己……要热烈地评!」

「否则,我纸能同您断绝任何关系,但这对我将是一种痛苦。」

「……一句很富于理性又具鼓动性的话:『失败证明欲望之不够强烈,而非欲望之过于大胆。』我们……应该以此自勉,也以此互勉!」

「不吻不抱,我认为也好,这是中国气派!」

别忘了,在这里,「恐怖」和「不满」应理解为「快乐」和「赞成」,因为它们是带引号的。

别以为我在断章取义而感到可笑。不。因为断章取义对待他的信件极为必要。

我们的感情所以有进展,不都是因为我从他的信里「断章取义」的结果吗!谁能否认呢?

前几次的信,恰恰是我从字里行间中,发现了某句话、某个词,与那洋洋洒洒的批评格调极为不符,才洞隙大开的。但有些人是不懂得此门「知识」的。因此,一定要在「批评」

的大海中寻找那些闪光的句子才行。何况,在他的信里,有多少词句都是引号的。「恐怖」解释为「快乐」,「可耻」解释为「可爱」,「不满」

解释为「赞成」,才能和他的信纸以外的言行对得上号。

我敢说,脑子不灵活一点,不会在文字中捉迷藏的人,是和他恋不成爱的。这真是一门新学问!

何况十九日他一天竟写了两封信!白天一封热情的,夜里一封冰冷的,他那矛盾重重的心绪便昭然若揭。昨天——二十一日,又写了一封长的。工作繁忙、会议不断的他,经常加夜班工作,竟挤出许多工夫来写格式新颖的情书,送「相片」,可见他的内心深处多麽孤寂,多麽空虚,多麽需要一点精神上的爱和安慰!

是啊,对那些假批评我应当毫不见怪。纸因他有权,所以更不自由;他想爱,就不得不这麽写。夜深人静时,在他用笔尖尽情「刷刷刷」的时候,莫如说是他劳累了一天之后的最大的享受。

可怜的人!


55.「爱屋及乌」57.小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