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奔向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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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一年努力奋斗的哥哥,第二次高考后仍未被录取。

一九六○年底,报纸上第一次号召青年到农村去——做有文化的新农民。

哥哥自愿报名去北京郊区公社当农民,把申请书交给了「东四街道办事处。」

「妈妈希望你上工厂呀,」我问他:「干嘛非要去当农民呢?」

「我想瞭解社会,瞭解各个阶层。」他说:「从中也锻炼我自己。妈妈仅仅从经济上考虑,这是庸俗的想法。先别告诉妈。」

他一面等著批淮,一面仍夜夜攻读。两个多月之后——一九六一年二月六日上午,纸听邮递员在大门外喊道:「遇罗克的信!」

哥哥跑出小屋。他一面看信,一面走进院里,兴奋地叫道:「太好了!太好了!」

「什麽好事,罗克?」院里的四家邻居都探头问道。

「红星人民公社让我在一星期之内去报导!」

邻居们听了大不以为然。

「我立刻去迁户口!」他跑进屋里,忙著找户口本、粮本、副食本。

「罗克呀,你急什麽?」姥姥说道:「再有一两天就卖春节的供应品了,一年才这麽一回,差一天你都等不了?」

「等不了,等不了。」他故意用淘气的声调说。

「再说,也得等你妈回来呀。」

「等不了,等不了!」哥哥做个鬼脸就跑了。

他匆匆去派出所迁户口。姥姥一边做著饭、一边惋惜他那一份即将到手、却让他扔了的副食品。

哥哥迁了户口回来,吃完午饭,便收拾行装。首先放在包裹里的便是书、纸、笔,又放了个脸盆,拿了两三件旧衣服。

「别弄乱我的小屋,」他嘱咐我们:「星期天我还得用它呢。」

再见了,小屋!哥哥临走时朝它望了望。小屋的门紧闭著,像在静静地等待主人的归来。

我们帮他拿著行李上了汽车。他在车窗里探出头来:「我会给你们写信的!叫妈妈不用惦记!」

汽车扬起一股尘烟……

他走了,家里却像少了不止一个人,有些空落落的。我不免时时想起他,想起他儿时到现在的成长过程,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更深深地觉得:在我家里,有一位多麽不一般的人!可奇怪的是——我越佩服他,越觉得他不会有好的结果。

我不相信这个社会能给杰出的人以出路。

四天以后——一九六一年二月十日,便接到了哥哥的第一封信:

妈妈、姥姥:

我平安地到了这里,一切顺利。领导对我很热情,将我安排在菜园小队。这小队包括温室组。初来乍到,远远看到几个碉堡似的圆形建筑,原来是培养蘑菇的温室。女同学大多分到温室组。菜园小队共三十个高中学生,我们算是农业工人,先发给工资二十五元。住宿舍、有食堂、饭票制。食堂菜给得很多、很便宜。主食是大米饭和馒头。我第一次领到工资,可高兴了。买了几块钱饭票,给您买了瓶好酒,给姥姥凭票买了半斤点心,还买了大葱和鸭蛋。这些好吃的都放在床底下。剩下的钱,我星期六下午回家时交给您。

来到农村一切尚好夜间出门谨防狗咬罗克一九六一、二、八「这孩子,没正经的!」母亲哭笑不得地说:「也不等我回来就迁了户口跑农村去了!和谁商量啦?真是要多任性有多任性!工厂找个工作还成问题?不听,非要跑农村受苦去!

唉!幸亏是农业工人挣工资!」又对我们说:「还有你们一封呢!」

最想念的妹妹弟弟们:

今天我已经上了社会大学的第一课——扛阳畦的草苫。二百来斤重的草苫,社员一扛就走,可我却感到十分吃力。队长要把我调到温室组去,我拒绝了。别人扛得动,为什么我就扛不动?咬咬牙,一天到底干下来了。虽然疲累不堪,但心里格外轻松。

愿你们常给我来信!

你们的好哥哥灯下草「好哥哥」——他常这样调皮地自称。当然,他是受之无愧的!

星期六傍晚,哥哥到家了。他晒黑了,显得高了些,肩膀也显得宽了、有力了一些。他把钱都交给了母亲,母亲让他留了五元零用,感到十分欣慰。

哥哥又从中抽出一元对姥姥说:「这一块钱您买戏票吧!以后我每月孝敬您一块钱。」

「好小子,」姥姥笑得合不拢嘴:「姥姥也花上你的钱了!」

「以后姥姥的一块由我给吧,」母亲说:「你的五块零花就是你的,每月我收你十块足够。我给你存起来。」

其实,父亲劳教还未期满,家里正艰难,母亲想把钱存起来是做不到的。

「这是我送给你们的。」哥哥高兴地从书包里拿出了三本书,送给罗文、罗勉的是外国童话,送给我的是《裴多菲诗选》。他在罗勉那本书的扉页上题词:

书本是海洋,字句是波浪;

眼睛是帆船,载着你呀,到「抱着天的怀里」去游荡!

「这『抱著天的怀里』是什麽意思呢?」他解释道:「这句是外国一本儿童诗里的——蓝天问大海:『大海,你为什麽这麽蓝?』大海回答:『因为我的怀里,抱著美丽的天。』——写得多美!」

他给罗文讲那篇童话《黑母鸡的故事》为什麽是世界名作、为什麽好;又翻开我的《裴多菲诗选》说:

「『爱情、自由』是裴多菲最有名的一首——『爱情、自由,人们要的就是这两样!为了爱情,我献出我的生命;为了自由,我又将爱情牺牲!』写得多好!柔石译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还有这一首,」他翻著书,找到那首《路上》,指给我看道:「这首写得也好。一个多年不见母亲的人,走到回家的路上,想著一会儿见到母亲将说些什麽,但是一到家,什麽话都没了,只是吻著母亲『像果实挂在枝头』,多逼真动人!」

「哼,你还知道这个!」母亲不在乎地评道。其实,她心里不定多高兴呢。

他的第一个月的工资、他辛勤劳苦的血汗钱,当他得到时,想的不是自己、却都是别人——如何让家里每一个人愉快、如何提高我们对文学的爱好、如何让母亲、姥姥感到欣慰。

他在钱财上的不自私,胜过我和弟弟、胜过父亲;却太像母亲、又超过母亲。我们深感到有了哥哥是多麽幸福。这幸福的感受,是我们从父母那里都未觉察出来的——父母从来不读世界文学名著,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母亲对哥哥的职业越来越满意。这不仅是哥哥不在家吃、住还主动交她十元,后来「转正」长了工资又主动交她十五元;更因为「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副食品奇缺,很多人得了浮肿病,多亏了哥哥在当地的牛奶厂买奶油、撑死的填鸭等等,给全家补充营养。母亲幻想著,有一天对我们说:「等我一退休,就上你哥哥那儿去,开个小菜园、种点儿架扁豆、种点儿黄瓜啦、丝瓜啦,兴许会给你哥哥看孩子呢。」——从来不想看孩子、也从未看过孩子的母亲,竟然破天荒地说出要给哥哥看儿子、等著抱孙子的话!

可是,哥哥有女朋友吗?在那禁欲的、长达几十年的年代里——中小学、中专、大学,是禁止学生谈恋爱的,正因此,也从来没设立过「生理课」。除了儿时他对大眼睛的叶丽丽的夸讚之外,哥哥没接触过异性。如果说天天见到过异性,就是我这唯一的妹妹——两个弟弟也一样。在那禁欲的年代,我们不但对生理一无所知,对于我来说,就算有人讲,也以为是和「淫」连在一起、听也不要听;而父母、姥姥也从不讲的。初中、高中、哥哥全是在男校度过。也许他爱过——对刘明臣那纯洁的爱。在他的日记里,记载著对他的爱、就像对一个爱人那样锺情。但是他们什麽行为也没有,所有的只是单相思——一种爱的精神上的寄託,那个刘明臣未必知道。——这就是我们那时的典型的、又是普遍的柏拉图式的单相思、精神爱。它「毒害」得我如此之深,直到我今天已六十一岁、在德国又生活了二十二年,性犯滥、性电影……天天充斥于每人的生活之中,然而我——一个结了四次婚的女人,仍相信这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是最高尚的。它使我不仅不以为自己在受过毒害,反而以为,在那禁欲的年代,它给了我唯一的好处——我爱的,是在爱一个人时产生的幻想,而绝非具体的人——我甚至深深地感谢它;感谢那禁欲的年代给予我的这唯一的好处。

我们在走向成年,而哥哥已是成年。我们谁也没发现过他有女朋友。若说有,那是有一次哥哥又是週末回家,星期天上午,我走过写字檯,发现一首他刚写完的诗:

桑田里桑树多美,桑叶儿飒飒低语;

遇见了我的人儿,我心里多么欢喜!

桑田里桑树多美,蟋蟀将琴弦弹起;

遇见了我的人儿,……

这首既像民歌、又像白话文自由体,读起来朴实亲切、朗朗上口。哥哥那清秀又有点劲拙的笔迹,写在一张横格纸上,并非像要投稿,文中有一两处涂改的痕迹。他一进屋,我赶紧躲开了,一面却偷偷观察他,打算做如何处理——纸见他面对那首诗愣愣地,然后拿起来,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撕了……

也许,他在农村里认识了谁?也许,是一位女高中生、像他一样?或许,由于种种原因,他知道毫无希望?

我相信感情含蓄而丰富的哥哥,渴望著爱。

春节,姥姥又被二姨接去。父亲没有回来。母亲带了我们四个,去照「全家福」。这是哥哥到农村以后的第一张「全家福」。他显得有些黑瘦,稚气未脱的神态中,暗含著一股不屈的韧性,韧性里又透著开朗、乐观。而母亲显得多麽劳碌、操心;已过中年的她,面容有些憔悴,心力也像疲惫了。似乎她勉强支撑地坐在中间,四个孩子围著她。或许,她唯一能活下去的支柱,就是四个孩子的灵魂、和他们未来的前途?


18.北海公园20.考入中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