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创作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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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儿以后,和维盈的交往,真使我愉快!他一星期至少来一次,有时两次。

我对他说,可以不必这麽勤,多干点正事,一星期来一次蛮好。

可是他却常说:「忍不住,又来了!」

有时他来,我正在写著,他不去打扰我,不出声息的在旁边看报,一直到我停下笔;有时我正在喂猪,他远远一来,我便高兴地蹦三尺高,猪吓跑了,维盈直笑……那时我们的笑声在无垠的原野上飞翔——多好听的音乐啊!有时我正在洗衣裳,他帮我洗……谁也不知道,在这可爱的冬閒里,我爱上了一个朋友啊。

可是这种爱,只是知己的爱,朋友的爱,倘若他是个女的,我也会同样爱她,程度和愉快的心情不会减分毫——说实在的,我倒真希望他是女的呢!也许那样我们来往会更随便、更频繁。我们一见面,总有许多话说不完,即使沉默著,也好像是一种语言——融洽的语言。每次都没有聊够就分手了,总盼著下一次再见——知己,真是人生最大的乐事啊!

我想,即使我一辈子没有爱人,也可以了。有这样一位知心朋友,你的一切心里话都可以告诉他;你的一切烦恼、忧伤都可以叫他分担;你的一切快乐、欢欣都愿让他共同分享,没有任何私心杂念,没有任何利己的、损人的念头——这种友谊,是多麽崇高、使人幸福!

仿佛我有了第二次生命,第一次觉得我在活著;第一次觉得我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唤起了我在美术学校那朝气蓬勃的生活。不,比那幸福得多,那时,我只是压抑自己的感情,甚至用冷淡做为装饰自己的外衣。现在,我觉得那真是又蠢又傻!为什麽要装呢?该怎样就怎样好了!我的心像关不住闸的水,奔流著,把我的一切愉快和幻想,把我对一切美好生活的憧景都写在「儿童」诗里。我买了一个本子,打算写一本诗集,送给维盈。

在这天蓝色封皮的本子里,第一首写什麽呢?首先我不应当忘记哥哥,第一首我必须要写哥哥。于是我写了一篇敍事诗,叫「哥哥的小屋」——通过他那小屋,写出他一生的历程,结尾是:

……

就在那被捕的一天,《工资论》还没有写完;

桌上摊开的日记,还记着昨天的誓言:

「如果我自欺了,或屈服于探求真理以外的东西,那将是我一生中最难过的事。」

他再也没活着回来,因为他不认错,拒不交代;

他受尽两年多的折磨,终于到临死的这天。

蓝天、白云、上万的人,壮观的体育场,这就是他——

大学毕业的盛典。

他是多么杰出的学生,值得有这壮观的场面!

他交出了第一篇论文,光华灿烂——

然而代价必须是他的头颅。

拿去吧!

他大笑着。

宁可付出这代价,也绝不屈辱地生存。

他——

在人间的大学毕业了。

蓝天、白云、上万的人,壮观的体育场,这就是他大学毕业的盛典。

……

小屋的灯光灭了?

不,它还在朦胧地放光;

小屋的灯光灭了?

不,它仍是深夜的导航……

小屋的灯光灭了?

不,它仍辉映着人们的心房,那火炬何曾熄灭?

它明明分外红亮!

每逢我走进院内,仍是深情地凝望;

寂静、深沉的黑夜,桔黄、黯淡的灯光。

每逢我走进院内,仍是深情地凝望,寂静、深沉的黑夜,桔黄黯淡的灯光……

第二首写谁呢?还想写哥哥。许多往事,都成了敍事诗,在我的笔下涌出。

「哥哥的眼睛」、「画像」……这些诗的旋律是谁给我的?我从没觉得我会成为「诗人」,然而,给我振奋和力量的,正是维盈。

写完哥哥,又写了一首长诗「母亲」——妈妈的一生,她那特殊的性格。这些诗,维盈每次看完以后,都沉浸在感情的波涛里。好像,他和我有相同的体会呢!

生活里到处都是诗,那些幻想诗,全是送给维盈的。我幻想著五、六月份当海棠花盛开的时候——

五月的鲜花遍开,四季中最好的时辰!

满树繁密的花朵,像思念朋友的心。

可爱坦阔的原野,五彩的野花缤纷;

阵阵扑怀的清气,像思念朋友的心。

我在草原上奔跑,寻访于百花芳群;

找出最美的花朵,让我的朋友闻闻。

每当我下地窖去看我的那箱蜂时,想著到春天它们将飞出来采蜜,到冬天就能分出三箱蜂,我的心哪,便又涌出了诗。

我总想像有那么一天,蜜蜂引我到你的乐园;

它们嗡嗡快乐的引路,说我是它们久盼的伙伴。

蔚蓝的天空为我照镜,轻柔的白云为我洗面;

山谷的太阳向我微笑,温和的春风问我平安!

斑斓的野花向我点头,我弯腰吻它们可爱的笑脸;

绿色的围田向我招手,叫我去梳碧绿的髮辫……

你高兴地从草屋跑出,欢乐的河水为我们奔流:

你高兴地从小屋跑出,我带来的礼物是勤劳的双手。

白天我们愉快地劳动,像蜜蜂一样不知道忧愁;

夜晚享受蓝天的诗意,还有星星、月亮的明眸……

这首诗维盈看了特别高兴——我们也仅仅是高兴而已。我们把那幻想的生活仅仅当成诗,从没想过能成为真的。

「这幻想能成为真的吗?」我们从没说过一句这样的话。甚至这些诗,我想,他将来的爱人也可以看,说不定会和我们一样高兴呢。

我到他那儿去过两次,发现他是一个很会料理生活的人,炕热乎乎的,屋子明亮乾淨,总之,他给自己的「小窝」弄得很舒服,这是一个会生活的人。

那天,我一眼瞥见他的枕套破了,没说什麽,就去商店买了三尺浅粉色的布,又买了些丝线,给他绣了一个枕套,又给他做了一副灯芯绒面的棉手套。真巧,那枕套和手套正合适!为这合适,我高兴地作了一首诗:

愿你安睡在甜甜的枕上,驾梦神的翅膀在云天飞翔;

你穿过清风越过小溪,飞到你想念的朋友身旁。

在那儿我日夜将你思念,在那儿我盼望骄阳快出现;

苍郁的树木发出浓香,花草和小鸟都齐声欢唱。

忽然你飞到了我的身旁,送给我晨雾做成的衣裳;

你摘下早霞给我做头巾,闪烁的露珠镶缀成花样……

这天,他送我走得很远,几乎走了十里地。土道两旁是高高的白杨树,他感歎地说:「夏天在这儿散步多美啊。」

「回去吧!」我又一次说。

「不,我再送你一程,」他忽然调皮地笑道:「你别打扰我好吗?什麽时候我不想送你,我自己会说的。」

「好吧,」我笑道:「送我二十里地才高兴呢。」

「你想知道我们家的事吗?」过了会儿他问道。

「怎麽不想?」

「这些事,我从不愿意告诉别人,我们青年点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好奇地等著他说下去。

「我和维力并不是亲兄弟。」

「真的?」

「是一个父亲两个母亲。」他又补充一句:「他母亲是我二姨。」

「你父亲为什麽被镇压?是反革命吗?」

「不,他是人贩子。专买卖无辜的女孩子。我父亲一下子就看中了我母亲和二姨,就把她们霸佔了。我母亲十岁没了父母,一个亲人也没有。我父亲五○年被镇压,是罪有应得。

「那麽,你们都住在一起?」

「一直住在一起的,老姐妹俩相依为命。多少朋友劝她们改嫁,那样生活也许会好一些,可是她们总怕我们万一受后父的气。我母亲一直没工作,在家操持家务,全靠我二姨教书维持生活。她是小学一级教师,工资八十多元。可是……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凶的时候,小学生们斗她,把她打死了……」

好一阵我们都没说话。

「我母亲原来漆黑的头髮现在全成了银白,一根黑的也找不到了,心情不好,弄了一身的病……」

到家后,我总想著这些话。他的母亲是位可尊敬的人,操劳了一生,多不容易!他爱他的母亲。如果说她的母亲变得很胆小,那也是生活的艰辛造成的呀!我写了一首『母亲的白髮』送给了维盈,他高兴地说,他一定寄给他母亲,并且告诉她作者是谁。

「也好,」我笑道:「顺便问候维兰一声,我还挺想她呢!」

母亲的白髮!哪个母亲没有这些白髮呢?

满树的繁花像是雪团,沁人的清香飘入云天;

五月的梨花再白、再美,美不过母亲白髮的斑斑。

巍巍的高山冰雪晶莹,凛冽的寒气袭进心胸;

巍峨壮丽的连绵峰雪,寒不过母亲白髮的飘零。

悠悠的蓝天柔云在翔舞,丰采地变换雪白的裙衫;

美妙的舞姿千奇百幻,多不过母亲头上的银线。

阳光把一切都赋予大地,迢迢的莽原望不到边际;

看见雪原就想起家乡,想起母亲白髮的苍苍。

闪闪的水波泛出银光,跳动的波纹像鱼儿的衣裳;

小河潺潺地轻轻低语,又忆起母亲白髮的慈祥。

月亮洒出银色的光环,抚照着远方熟睡的脸蛋;

静谧的月光笼罩着亲人,母亲的白髮饱含着思念。

无论是梨花、冰雪,还是那白云、光环;

它们都没有魂灵,绝无历史的辛酸!

母亲的每一根白髮,都有它深切的衷情;

想想无数根白髮,该有多少个故事可听!

生活像蜜一样灌进我的心里,多美、多好啊——生活!

纸因有了维盈,对一切似乎都能理解了。因为自己心里的爱比别人多,就想把那爱给予每个人。对母亲、父亲、弟弟、志国,远在北京的小儿子,对世上的一切人,都想对他(她)们说一声:我爱你们!即使那无形的疏远,也像冰消雾散了。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重新开始;一切都用新的精神、新的爱来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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