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再识范军
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旭阳过去了,离婚案也过去将近一年了。可是至今,还是没有和我同行的人,能够在这大闷罐之下,互相扶助著,走完这人生艰难的路。
四月的天空蔚蓝透明,我穿著浅色的轻装,骑车向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驰去……
一切都过去了。爱我而又没勇气离婚的旭阳,不敢去法院,怕「闹得很大」,只是拖、拖,想拖到他妻子同意离婚之日……而那些想爱我又怕我婚后会变的人,能说是理解我吗?
春风拂著我那刚洗过的、还散著香味儿的长髮。长安街,唯一一条整洁、美丽的街道!从我学生时代起,从第一次骑自行车路过这里那天起,我就深深爱上了这条街道!又长又直的宽柏油路,高大粗实的白杨树,矮松、花圃,多麽乾淨、宜人!每当我骑车路过这里,立即充满一种生命的活力——一切困苦都不在话下,我是这块古老土地、浓荫花丛的孩子;我是这块大地的宠儿,一切都不在话下!哥哥的英魂回荡在那白杨树间,他在云端里微笑著,原谅了我过去的所有愚蠢和糊涂,相信我正在变得坚强起来。他在向我们招手,号召我们为了真理前去,永不回头。
哥哥!每当我骑到这儿,都会想起你,想起像你一样的千万英魂。儘管那一边,是永远板著面孔的、专门製造整人方案的「中南海」;但那一边,也是上万人为之流血牺牲的「四?五」圣地。这儿的空气、绿荫、建筑、白云,鼓舞活著的人们去奋斗……
没有家庭的独身者,生活是不完美的。人们活得太沉重、太没味儿了,需要一个自己的岛,自己的天地;需要一个相依为命、永不变节的同伴。找谁好呢?当接触到这最具体的问题时,才发现是多麽困难!直到前天,我才从那一大箱读者来信中,又一封封地看去,发现那些信,要麽无根据的崇拜,要麽逻辑混乱,要麽自哀自怜,竟没有一封胜过吴范军的。他那封论我和舒鸣离婚案的信,虽然早已退给了他,但是,那信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一面在看著别人的信,一面在回想著他的信。这才感到,当时我是太不够重视了。我纸好去打个电话试试。当他听到我的问候时,几乎连一分钟都没耽误就来了。昨天下了班,在我的「淋浴间」,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了。他很主动地全告诉了我——父母、妹妹、妹夫……的一切情况,并拿出家信附以说明;以及他在大学时,如何爱上一位女同学,纸因自己被划为「右派」,那女同学便离开了他。又拿出她的一张照片给我看。如此透明地告诉你一切,真使人高兴。何况是信、物俱在呢!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出来游玩。
一来到平坦开阔的广场,人立即像变小了。各式各样的风筝飞上蓝天,吸引著许多人仰头观看。我推著自行车,一眼便看见,他站在纪念碑的白石栏杆旁,正居高临下地向四下寻望。他怀里竖著一柄天蓝色塑胶布大雨伞,就像抱著一根醒目的旗杆。在这轻装漫步的春日,他的模样实为特殊;左臂弯拎著两个鼓胀胀的提兜,右肩上斜背一卷碗口粗细、白色的不知什麽东西,穿的还是那一身说不清颜色的葬衣服。衣服领子露出好几个,领角支著、趴著的不等、渍著的油泥直发亮。他那健康的脸色,阳光下黑里泛红,晒得直冒油儿;
由于晃眼拧起的眉头,牵动得鼻子皱起,嘴半咧著。那上黑下白框的近视眼镜,便落在了鼻上。我已站在他鼻子尖底下,他却还在向远处呆望。我偏仰著头,不解地瞧著他;这烈日下的现代苦行僧,是准备去上新十字架?还是活活一个乡巴佬头回进城刚下火车?——「喂!」
他这才低头看见我,那嘴角像圆涡似地深了深。
「你要逃荒啊?」
「啊?」
「我说你逃荒!」
「?」
「瞧你这些累赘东西,不是逃荒干嘛?」
他孩子气的兔儿似的圆眼瞧著我,这双眼睛一派和平无邪,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背著拎著抱著,怀里竖把大雨伞,往这石台上一站,要指挥风筝大合唱啊?」
「我不让你拿。」
「你拿就对啦?」
我们走下石阶,来到大广场中间的旗杆旁,这儿人少多了。
「看看这广场,看看,週围谁像你?还玩儿什麽?累赘死了!」
「带这些东西,是为了更好地玩儿。」他把背著的、拎著的卸下来,蹲在地上,一样一样说明:「带雨伞,万一天下雨呢?」
「天气预报说没有雨!」
「有时候不淮。」
「噢,就你淮?」
他解开白布套:「我昨天特意去买的,两张小凉席。瞧,反面,我请人家用缝纫机轧了块塑胶布,防潮。白布套为了背起来方便。」
「还以为你背个大胡琴儿呢!」
「万一坐在地上呢?」
「坐在地上又怎麽了?」
他眨巴兔眼儿看著我。
「那两个鼓提兜,又装的什麽鬼玩意儿啦?」
他心气平和地将兜口一张。
我弯腰用手一翻——小草垫一对,旧塑胶袋一团,空烟盒两个,烟卷一盒,火柴一匣,打火机二个,旧尼龙网兜一大把,大本子、小本子、信纸、信封、小纸绳、手纸、葬手绢、小皮夹、小铁钉、钢笔、铅笔、试电笔、圆珠笔、钢卷尺、杂志、小手电筒、电池、纽扣、折叠剪、一卷报纸,连同那兜底的葬渣渣,简直要开杂货铺!
「干什麽呀?」
「有用、全有用。」
「还玩儿什麽?!」
「万一半路上需要呢?」
「破烂儿专家!我都不想玩儿了!」
「我没叫你拿。」
「你拿就对啦?」
「独立思考。」他温和地说。
我瞅著他——独立思考?他独立什麽?思考什麽?就思考这堆破烂儿?这人真怪!他懂得怎麽玩、怎麽生活吗?他懂得把自己打扮得利索一点儿吗?他到底独立什麽?
「带这麽多报纸干嘛?」
「全是当天的。」
「当天的?」
「我订了十九份儿。」
「十九份儿?!」
「去年订了二十二份儿。」他把这卷报纸递给我——『文摘週报』,『世界经济导报』,『报刊文摘』,『经济信息』,『北京晚报』,『市场报』,『法制报』,『深圳特区报』……
「唉!」我真觉得累了,不由蹲在了地上,两手托著腮,瞅著这位报纸大王发呆。
「你还抽烟?」
「当你面可以不抽。」
「背我就吸毒哇?」
他赶紧一一装起,合上提兜的拉锁,仿佛生怕那些破烂再引起我的不快。
「干嘛不把暖水瓶背来?把棉被、洗脸盆都扛来?」
他温和明淨的兔眼,宁静地看著我,那清澈的眼底,那永无纷争的善良,使这怪人显得单纯、和平、超脱,我的气竟消了一半。再也没有比天真无邪更使人心软,再也没有比好心地让人不满更令人哭笑不得的了。大概他从来没跟女朋友出去玩儿过,要麽就是爱我爱得过了份了。
而今天,我的任务是多方面考验。所以故意提议去西单商场转转。他不置可否。我们骑车前去……是啊,年纪大了,和姚波那幻想的爱早已消去,和维盈那诗一般的爱也不会再有;几次的跌来撞去,崇拜式的爱情也荡然无存。每摔一次跤,便实际一些,现在是一种没有诗意、没有幻想的境界,真正地成了大人了。也许,牢靠的岛是不需要幻想的,它是实实在在的。站在这块岛上,可以去幻想更多的世界,却不再幻想自己。人们都在追求著这块陆地,然而,人又是多麽奇怪,虽然以前的恋爱皆不成功,我却时时依恋地回忆它;要是再有一次多好!那些苦恼里,毕竟含著巨大的快乐!那些快乐里,毕竟包括著极大的创造力!
「到侨汇专柜去看看吧!」他说。
「又没侨汇券儿!」
「看看吧。那儿有好多好东西。」
「你在那儿买过吗?」
他说没有。我们走进去,他一一细看每样东西的价目,是那样仔细、认真。我却没有耐心。买不了的东西,和我们有什麽相干呢?只有我想买的东西才喜欢看它。我奇怪地跟著他。一个过去只有十二元生活费的穷「右派」,怎麽会对侨汇专柜如此感兴趣?也许,他一直过著一种精神享受的生活?每月十二元生活费(后来涨到十八元、二十四元),早已失去了购买的欲望,乾脆到最高级的柜檯饱饱眼福、瞭解一下市场行情吧?
「我不想在这儿穷转了。」我说,「咱们上楼去看看家具。」
他不表示什麽,好脾气地跟著我。是的,我总得看看他打算怎样成家?他落在我身后两步远,拖拖的脚步和那心不在焉的神情,就像我用绳子在牵著他。
一件件新式家具油漆闪亮,我看看标的价目和原料质地。
「要是你准备成家,」我问,「你想买哪几件呢?」
「毫无必要。」
「全不买?」
「没必要买。」
「你都有吗?」
「什麽?」
「这些东西。」
「没有。也够用了。」
「连个床也不买?」
「我屋里有张上下单人床,学院里卖给职工才十六块钱,挺结实。」
「上下单人床?!」
「拆下来,两个一并就成双人床了。」
「那不是有四根腿儿会朝天吗?」
「可以锯掉。」
「那像什麽样子!」
「多方便;一并,双人床;不并,单人床。」
「要那麽方便干嘛?!」
「独立思考。」
「屁屁屁。」
「我一向主张独立思考。」他微微一笑。
「写字檯呢?大衣柜呢?」
「不要老注意物质上的东西。」
「屁屁屁。」
「你愿意买你可以买。」
「你不买?」
他不说话。我才发现那张善良的、像兔儿般和平的脸,实在比死牛筋还拗。
「噢,我买自己的东西往你屋里放?」
「独立思考。」
「老臭单身汉!」我一转身便溜出了大门。让他找我去吧,让他乾著急吧,我逍遥地站在西单商场的大门前,啃著一支奶油巧克力冰棍。
冰棍将啃完,纸见他拎著、背著、抱著那些逃荒式的累赘东西,正慌失失地出来巡视。一见我,又现出了那兔儿般的幽默神情,眼睛故意好奇地一眨一眨的,好似我倒成了兔儿一般。
「真是『噌噌噌』啊!」他好笑地说。
「比你『蹭蹭蹭』强!」我将小木棍朝身后一甩,「该去吃饭啦。」我几乎是挑衅地嚷道。
「你饿了?才四点半。」
「饭店四点半放人。」
「我去买两个麵包。」
「我才不啃乾麵包!去饭馆儿!」
他有些意外地瞅著我。或许,他以前把我想得太神了吧?那就活该了。
「你骑车在前,我跟著你,去饭馆儿!」
西单北大街的饭馆足有几十个,刚一开门,人几乎就进满了。要是旭阳,还用我挑衅般地建议吗?早就向我献殷勤了:「童话儿,我请你好好吃一顿……」
「这儿有个饭馆儿,下车吗?」我在他后面大声问。
「人太多。」他不紧不慢地骑著,朝那些饭馆看也不看一眼。
「下车吗?」
「人太多。」
已经路过了好几个饭馆——山东风味的,四川、湖南、河北风味的……他都说「人太多」。他的老破自行车是个女车,又笨又大,全是鏽色,那油泥足有几年没擦过。车座底下赘著一根又鏽又粗的黑铁炼和一个沉甸甸的大门锁,敢情这就是车锁!左右车把上挂著两个鼓提兜,肩上背个白布卷,车座横夹大雨伞,我在后面紧盯,活像在押送一个犯了法的老怪物。这活生生的「画面」,使我不禁滑稽地吹起了口哨。即兴旋律飘荡在行人熙攘的大街上,更加扰得尘土飞扬、车辆喧嚣。
「这个饭馆人少。」他下了车。
我一瞧,原来早已过了西单,快到宣武门了。这是一个僻静的胡同。隔著小麵馆大的大玻璃窗,能看到里边稀拉的座客。我们把车锁在门外,走了进去。
「来三碗麵条儿。」他谙熟地给服务员六两粮票三毛钱。「你一碗麵条儿够吗?」
「够了。」
平反后,他每月六十五元工资,加上各种福利奖金,能拿八、九十元哩。他母亲又不要。这在中国,可是中等生活水平呢。我瞅瞅他。敢情,他生活在原始森林里,光赤著,穿著树叶儿做的短围裙。他纸知道饿了摘野果子吃,而且是伸手即得,高一点的树枝他都不愿意够。饱餐野果子之后,他便仰躺在乾落叶上,幻想非非地望著蓝天儿、树梢儿,做著独立思考的梦。
「你在想什麽?」他问。
「我吗,我在想,要是别的男朋友,准请我吃西餐了。」
他略感意外地瞧瞧我,然后空望著桌面,若有所思的用食指的中关节来回的、轻轻地蹭鼻孔下面,上唇微微翘起,大概在品味那鼻孔与上唇之间摩擦而生的特殊气味。这味儿大概能帮他独立思考吧?
三碗阳春麵端了上来。他用竹筷子挑起麵条。
「下次我请你吃西餐。」他将麵条往嘴里一送,含糊地说。
「好,咱就等著!」我故意地一晃头。
夜幕已落,树影飒飒,春天的温煦,含蓄地溶在雾气里。月光给林中空地洒上了点点斑斑。今天我们真逛了个够——商场、麵馆、公园。好多年没来到中山公园了。小时候,母亲带著我们四个孩子,在这里留下多少难忘的足迹!
他取出一根火柴,掘掉头,权当牙籤。「噗!噗!」他边剔牙缝边「噗噗」地吐著嘴里的渣渣沫沫。随著他稳健的步伐,长白布卷的下端有节奏地拍打他的屁股。怀中的大雨伞高出他半个头。两个提兜像吃饱了的黑色卫兵,横在他两侧,一起一落……
「噗!噗!……」
他目不斜视地剔著牙,既不欣赏、也不观看。「噗噗」的响声在夜空中传散开去,仿佛给飘渺柔漫的夜雾,好端端地吹破了几个大窟窿。
「嗯?」他一回头,站住了,「你怎麽不快走?」
「剔你的牙吧。」
「我又怎麽了?」
「什麽你也不想看!」
他莫名其妙地看看四外。
「所有的风景,」他说,「都是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汪水。」
「!」
哦,这钢铁学院出来的「钢铁块子」,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要是你还抱著那把大雨伞,我就不走了。」
「雨伞又怎麽了?」
「太累赘了!」
「我没叫你拿。」
「你拿也不行!」
「那怎麽办?」
「撂在小松树底下,藏起来。」
「丢了怎麽办?」
「丢不了!谁要这破雨伞!」
他犹豫著,哭笑不得,还叼著那半截火柴棍:「雨伞也成了问题了?」
「对。快藏吧!」
他四外瞧瞧:「还得用啊。」
「用什麽?今天又没雨!」
「这雨伞……」
「可恨的雨伞!快藏啊!」
他纸好笨拙拙地猫下腰,往树丛里钻,将雨伞藏在黑黑的阴影中。待他起身时,眼镜被树丛一挂,险些掉下来。他慌忙去扶眼镜,一边往外钻,脚下青苔一滑,「咕咚」一声坐在地上了。那样子,真像个傻老兔儿!
「哈哈……!」我笑弯了腰。这是老天对他「噗噗」的惩罚。笑声驱赶著夜雾,引得几个游人回头直看。
「真是雨伞之罪啊!」他不解地笑道。
气恼消了大半,我们边走边聊。
「『花城』看了?」我问。
「一晚上看完了。」
「怎麽样?」
「高八度。」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不由站住了,眈眈地瞧著他。
「比什麽高八度?」
「比『冬天的童话』。」
「真的?」
「不要大惊小怪。还得努力。」
「春天的童话」一发表,批判文章至少有几十篇,出现在全国重要报刊上。
「花城」主编、副主编苏晨和李士非先生被迫做了检查。反对最积极的一位编辑升为「花城」杂志的编辑部主任,掌握了实权。「花城」不但发表了自我检查的文章,而且「羊城晚报」、「南方日报」、「作品」等广东省重要报刊也发表了批判文章。又把李先生和一位与这毫不相干、纸因公开支持他的编辑舒大元先生,二人一起调到「历史文学」,不再让他们涉及现代文学了。至今,批判文章还在不断地出现著。他们,是伟大的无名英雄!
「你真以为它比『冬』好?」
「从某个角度说。」
「别这麽写呀」——旭阳多次劝道,「这麽写,你会受批判的!」「如果我一开始就粉饰,你能爱上我吗?」「写老干部勾引羽姗,羽姗全然不主动、被迫的,就没事儿!」「笑话。」「再一批判,你可翻不了身了!」「纸要不粉饰,就永远能翻身。」他坚决不同意。好像我已经属于他,已经归他管了。我索性把「今天的故事」投给了「花城」,改名为「春天的童话」……何况,「你那孩子在什麽地方?」「那个叫志国的现在哪里?写的是真姓名吗?」「那个叫维盈的呢?」「你想孩子吗?」……他们以为这是在关心我,或以此来考察我的现在。然而,我又无法不回答这些讨厌的问题。这位原始森林出来的人却一句也不问,实在难得。
「你检查了吗?」他问。
「不检查行吗?看,这就是我的发言提网。」我从皮包里拿出来,递给他。
他认真仔细地看著。
「春天的童话」写作之后文学作者,可以汲取生活里的任何真人真事做为素材,写成小说;
也可以直接地点名道姓、实事求是地写成报告文学或传记文学。它可距真事较远,也可距真事很近,甚至完全照搬,这都无可非议。不仅可以写有道德的人,也可以写不道德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作家,能够没有亲身体验便能写好某一种生活的。因此,没有为自己写作这一回事,只有为了别人,才有艺术;只有通过别人,才有艺术。
事实上并不存在私生活与公众生活的界线,这个界线纯属幻想,是对人们的一种愚弄。封建时代的曹雪芹把那大家族刻画得淋漓尽致,早已认识到所谓「私生活」恰恰是描写人物的实质内容,何况当今的讯息与卫星时代,安能不认为自己的一切都属于社会呢?哪部作品又能躲过它?
因此,当我写任何一篇作品,无论是以生活中哪一个为原型,绝没有认为他或她便是生活里的某一个,或者某一个便是我自己。即使是在写纪实文学「冬天的童话」时,我也只认为我的名字不过是个符号,而她代表了千千万万这种类型的女人,她的家庭代表了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家庭,更何况是写可以夸大缩小,可以虚构渲染的小说呢!
一部作品,是否真实?是否能反映出一种可贵的精神?是否能反映出那个时代?这是衡量一切作品好坏的尺度。写作是既揭示世界又是把世界提供给读者的行为。
生活本身提供的素材,使我活生生地看到:一个故事中的事物,来自它与不同人物的联系的複杂性;事物越是反复,越是被拿起来又放下,它越显得真实。一个人,不管是什么人,人们只有把他看作一个社会存在才能理解他。
被勾引、上当、受骗,我一向讨厌这么写女人。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不应希望她值得怜悯,恰恰应当挖掘她上当受骗的原因——爱虚荣?自私?贪财?愚昧无知?倒应当真正地揭露她性格的另一面。没有个性,没有激情,没有主动地爱、自觉地认识错误和改正它的快乐,所有的愿望只是乞求读者怜悯吗?到今天,在我们的文学作品里,还大批製造着这种生活里根本不存在的所谓「弱者」。
何况,文学作品给人以什么?是给人以多种精神的画面。唐?吉诃德、阿Q、安娜?卡列妮娜、冉阿让……这些人物之所以能获得世界各国千万读者的喜爱,绝不是因为他或她是我们学习的楷模和榜样,而是表现了那个历史和那个时代。
当我不再受个别好心人的哇哇劝告时,才静心细想:为什么当代一些名家的作品,很多人并不爱看呢?为什么茅盾、郭沫若、曹禺三十年代的作品,反而比后来的吸引人呢?恐怕不吸引人的原因,多半是因为没有做到用心灵的真诚唤取世人之心的感应吧。
一个作家,不管是什么方式来到文学界的,无论你曾经宣扬过什么观点,文学已经把你投入战斗了。写作,必须以心灵的自由翱翔为前提,否则就很难做到有感而发。而那些归于无声之处的作品群,历史是不会考虑它当年是否曾受到过什么人的赞许和推祟的。
多年的「左」的干扰,确实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坏了。不承认这个事实,那就意味着,我们应当继续欢迎「左」的干扰破坏,以便及早达到「博爱和睦」的大家庭世界。
用透明性代替每个人的秘密,主观生活与客观生活一样,都将彼此完全提供、给予。那种不信任、无知和恐惧的矜持心理,要用文学之笔儘快扫光。我们只有力图做到襟怀坦白时,才能为自己照亮所有的阴暗区域。一个人必须完整地为他人而存在,而他人也必须完整地为自己而存在,这样才能建立真正的社会协调。如果一个作家,在完整地谈论整个世界的同时,却永远不能完整地谈论自己,那么,要想赢得更多的读者,乃是幻想。
作家个个是凡人,一点不比百姓中的任何人高明。而在普通的百姓中,却大有胜于自己的高明者。当我们想到他们时,应当感到害怕。倘若有一分这样的害怕,都不敢愚弄和欺骗他们,都不会以为他们会顺着我们的笔尖乖乖地走。一切作品,不通过他们「真实」的显微镜「镜检」的第一关,休想让他们去感觉。是啊,也许感觉的只有鄙弃。
当一个作家,真地做到直抒胸臆时,当他真地把心掏出来,交给读者去评判时,当他真地不顾一切、甘愿受到读者的责骂,认为各种议论才是自己真正的洗礼时,当他渴望相反的意见远胜于渴望别人的赞美时,那种精神境界所体现出来的美,才是最应在「美学」里佔有一席之位的,达到那种精神境界才有资格被人始称为作家。
生活,这是一切书籍中第一本重要的书,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一本书。作家无论是在自己的书上还是在别人的书上,都永远开拓不完。
「最后应当加上一句。」他说。
「什麽?」
他掏出圆珠笔,就著亭子里的灯光,在结尾后添了一句:
「因为一切都在永不停息的运动和变化之中。」
「我可以称为『结尾专家』吧?」
我笑了。
「这发言能通过吗?」他问。
「当然不会。还在找我谈话呢。中宣部和市委的命令,徐书记也不敢不听。不过,不管通不通过,反正我要本著这个说。」
是的,我是多麽讨厌过去的自己!——那在清河农场曾写过半年自我思想彙报的人——硬说学习毛著对我有了启发、干活有了劲头儿。我不能原谅自己。即使仅仅出卖过自己、没有牵扯过别人,也是不能原谅的。我不止一次地幻想:假如我又因为写东西而进了监狱,再不会出现过去的我。我甚至盼望著那样的苦日子,以此来真正考察自己。正因为总有这样的想法,才想如此地「检查」吧。
「什麽时候这篇东西能发表,」我说,「社会就又进步一点了。」
「我估计不会超过两、三年。」
「我可没有这麽乐观。」
「文化大革命最大的好处就是,共产党员们不再迷信了。你知道这种势力有多大吗?」
「那又怎样?」
「所以我说不会超过两、三年,别看现在正批判你。」
「我看,至少得有十几年。」
「咱们看谁说得对。」
「打赌吧。」
「赌什麽?」
「你先准备好二十块钱吧。」
「还是你先准备吧,我纸要五块就够。」他笑了笑。「你看过索尔仁尼琴的书吗?」
「看过两本儿。」
「他明明可以在劳改时过得舒服点儿,可是他偏偏从搞科研的单位硬要求调到古拉格去,为的是写出古拉格群岛的情况。都快死了也不后悔。真了不起。」
这话太可贵了。这是只有哥哥才讲得出的话。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忽然觉得,白天的气恼又算得什麽呢?我想找的正是这样的人!
「你应该再有一个『夏天的童话』。」
「那主人公就是你了?」
这话正说到他心里,他的微笑那麽满足,那麽理所当然。
「要是真把你写进书里,你害怕吗?」
「最好别隐讳我的缺点,全写出来。」
「你真好!真了不起!」我感动极了。
——「可得躲她远点儿,」何淨那帮谣言机器到处散播,「她老爱写实话,留神把你写进『夏天的童话』里去!」「留神,她可见谁写谁!」「可别理她!」——「夏」还没影儿,谣言就传遍了北京城,传到了外地。或许,也传到了国外。这些谣言足以写成一篇童话了——有一个小孩儿因爱写真话,这个国家里人人都躲著他,包括那些经常写仗义执言文章的名人——那麽这个国家应当叫什麽国呢?其实,人人都值得一写吗?
「你真了不起!」我情不自禁地朝他圆圆的下巴吻了一下。他毫不惊奇,也毫不冲动,这尤其令我高兴。
「你也得亲我一下吧?」
他欠过身来,用嘴唇亲了亲我的额头。我多麽满意他的举止和神情!儘管我也幻想过,男子用粗暴的力量征服女人,是否也是快乐?但实际上,那种肉欲十足和这种清心寡欲式的爱,我还是喜欢后者。眼前的他,内外皆是一副清爽心肠。这是安徒生的性格。让我想起十七、八岁时,在工艺美术学校学生宿舍的窗前和大阳台上,对著初升的旭日与皎洁的月光,曾幻想过多少次纯淨的爱!——一种和谐宁静的爱,不需要爱情的语言,不需要热烈的衝动、拥抱和昏头涨脑的接吻,不需要任何甜腻亲昵的表白,但彼此却能听到各自的心声,不动声色便能知道对方的每一个欲望;以宽宏和善良去尊重对方,看到爱人就像看到自己。这既是童年的爱,又是老年的爱,达到那种无意雕琢、归真返璞的境界。很少有人毕生在追求这种爱,更不懂得这种爱的可贵和快乐。仿佛爱情总是一个模式,不这样就是什麽「性冷感」。说这话的人一定是「热烈型」的,是不会与清爽的爱有缘的。让人们按各自的方式去爱吧!人们最会调节自己!眼前的这位穷「右派」,这位从来没做过任何书面检查、更没出卖过别人的「反面教员」,第一次给了我最理想的爱的快乐。他一句也不问我的过去。不问我的任何私事。好像他连想都没想问过。他什麽也不怀疑。他从一开始就对我完全相信、完全放心。他是如此地支持和鼓励我。他像个大孩子,又像个好大哥!
月色更加迷人。公园被银辉洗涤得庄重而神秘。鸟儿安静地睡了,树梢却在低语,任夜雾晃动著枝头。我们来到「五色土」,这里是古代的祭坛。四週寂然,没有人影。群星在墨青色的天宇遥望。千古的、宏伟的祭坛啊,骄傲地袒露著,它像地母和天父的儿子,正仰卧在母亲的怀抱中,对神圣的慈父相望……月光穿透婆娑的树影,洒了他一身的光斑,把他圆圆的头颅勾画得格外动人。我真想闻闻那圆脑袋是什麽气味儿,也许是白天的阳光味儿吧?他将两张小凉席铺在五色土上。它的宽长正够躺下。这时不但不再生它的气,反而领会起它的妙用来。他慢慢吸著烟,在我身边坐著,又在独立思考吧?我两手抄在脑后,仰望这无底的宇宙、浩繁的星星,好久没有如此的安逸,一切都融化在大自然里……
「你有小名吗?」他问。
「没有。你呢?」
「我元月生的,小名叫小元。」
「你的头比球儿还圆,叫『圆圆』倒合适。」
「你不如叫『奇奇』。」
「怎麽讲?」
「奇异的、奇特的、奇妙的『奇』。」
「嘻嘻!行。」
「奇奇。」
「圆圆!」
「奇奇。」
「元儿元儿!」我不由笑道,「臭元儿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