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志国

字数:8752

老天保佑,凭著「极高、皮肤黝黑」的特徵,我没有认错人,免除了村里一场「假认亲」的风波。

志国安排我住在村东头老严家。

「我们胜过桃园三结义,」志国说:「你就住在他家吧。」

于是,我每天去村西头灶房给三个男学生烧饭,和他们一起吃,晚上就在严大哥家睡。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我的户口什麽时候能落上?每天我都像度日如年地过著……我和志国假说是两姨亲——我们的母亲是表姐妹。然而,我还没进村,全村就知道志国有个要来东北找对象的表姐了。脸皮是早已豁出去了,为了生活顾不得羞耻。为了求得他们的帮助,我把家里的难处都和志国讲明。而且,也把疏散人口的事对严大哥一家讲了。

「别著急,」严大哥安慰道:「明儿个志国去装三斤酒,我让你大嫂炒几个菜,请队委们喝一顿,提提落户的事。」

「要是去年就好了,」大嫂说道:「去年你大哥当小队长。今年队委这几个人,和咱们关系都一般,不是很亲近的。你既来了,总之得给你想办法,要不老人在北京多著急呀。」

那天,我帮大嫂烧火,大嫂炒了不少菜。大哥、志国和另外两个知识青年陪著队委们在灶房喝酒,从中午一直喝到天擦黑。

「光閒扯淡,」大哥一进屋就生气地说:「从晌午到这会儿我说了有三四遍落户的事,就是没人搭岔儿——那两个青年搭岔儿管屁用,酒才喝光,二赖子就发起酒疯来了,一下子把酒桌翻了,谁道是真醉假醉?乱哄哄大伙儿可不散了咋地?遮了我这一身酒和菜!」他一边脱著那葬了的外衣,一面骂道:「这二赖子真他妈王八蛋!」

「谁是二赖子?」我奇怪地问道。

「这小子顶不是东西!」大嫂说道:「村里谁都怕惹他,他表哥又是大队书记。前年他把他媳妇胳膊打折了,他媳妇跟他离了,撇下个小子,今年都九岁了。

你来信要找对象的时候,正好他来串门儿,听见了,央求我给他介绍。甭说我知道不行,志国也不干哪!你瞧,这他报复了不是?有他捣乱就难落啦。」

正说著,志国带了一脸盛怒进屋,一进院门就嚷道:

「我他妈揍了那小子了!他妈的发什麽酒疯?装疯卖傻!连酒杯都让这王八蛋砸碎了好几个!我真想揍死他!今儿个让他也知道我的厉害!」

「恕我嘴直,大个儿,」严大哥的父亲盘腿坐在炕头上,吸著长烟袋,这时掀动了眼皮,慢悠悠地说:「平时你们也没注意维护好关系。这不求到他们头上来了……唉!」

似乎他还想说什麽,却又住了嘴。

「别著急,」大哥劝慰道:「说什麽也得帮你表姐落上户,我再想办法……」

于是又请了一次没有二赖子参加的酒席,地点在严大哥家。除了队委和大哥以外,连志国和另外两个青年也没让来。

这次我亲眼看到严大哥陪著小队几个干部和大队书记喝了大半天。酒过三巡,大哥才提到正事。

「我的章丢了,」正小队长望著酒杯说:「前几天翻遍了箱子、炕头,也找不著。过两天我得刻一个去,」他抬起那充满谎话、无精打采的眼睛:「真的,没有章哪儿行?说什麽过两天也得刻一个去。」

「我的章也丢了。」副小队长也望著酒杯说。

究竟为什麽志国得罪了队里的人呢?我问大嫂和大爷,大嫂却和大哥一样回避道:

「大个儿不错。就是爱打个抱不平儿。也许因为这个?也没见那俩队长,谁怠见?章丢了他妈个八!」

「恕我嘴直啊,」大爷欲言又止地道:「青年们不会处啊!往后你要在,兴许能好点儿。」

没有小队同意,儘管大队和公社已表示同意,也不行。我想到父母在北京一定焦虑地又多添了白髮,心里真急出火来了——嘴上一连起了一串泡。我忧愁得吃不下饭,万一这时北京疏散可怎麽好?

「我倒有一个主意,」这天大哥说:「你和志国不是两姨亲吗?」

「是呀。」

「那就有主意了,保你能落上。」

我奇怪地望著他。

他含笑说道:「咱们这儿,两姨亲算真亲,可以作亲。更甭说你们还是表的。

乾脆就让志国说,你是他未婚妻,上两次没好意思明说。知识青年要结婚了,国家支持!你小小的生产队敢不开证明?这还用不著全小队讨论了呢!这个法儿,又快又好。」

「那……」这真出乎我意料,为难地道:「这不明明是假的吗?志国也不干哪?」

「他保证干,」大哥笑了笑:「你放心,我一说他淮干。」

「可是……我比他大四岁呢,人家也不信哪。」

「谁不信?」大哥蛮不以为然:「你比他看上去还显小,谁不说你倒像他妹妹?再说,大几岁就不合婚姻法啦?」

「那……以后人家要是笑话志国,我也对不起他呀。他的脸往哪儿搁呢?」

「笑话啥?为了落户!怎麽啦?人人都得佩服志国的高招儿呢!……」

万没想到,当大哥大嫂把志国叫来,说出这办法时,志国竟红著脸,一口应允了。

当我拿到公社开的淮迁证明,我的心哪,才如一块磐石落了地!望著那「未婚妻」三字,我回想这一趟来东北,志国对我的无私帮助,又给我拿钱买火车票,纸有加倍地感激他!

我在心里下了决心,不管他有多大的缺点,我也会说,他是最侠义不过的,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淮迁证到手的第二天一早,我就上了路。志国一直送我到汽车站。当我在汽车里伸手向他告别时,他忽然有些羞涩地对我说:

「你的书包里有一封信,上火车再看吧。」

火车上……

我从书包里掏出那封信。

罗锦:

你就要走啦,盼望你一切顺利,儘快回来,我对你照顾很不够,请别生我的气。望多提意见,以便做得更好。我多希望迁户口的理由是真的呀。

祝伯父伯母大人安好。

一路平安!

志国一九七〇年十月看了这封信,我的高兴和感激反而减淡了……看起来,谁也不能白帮谁呀。我自嘲地一笑,把这封信又放进书包,不由心事重重地歎了口气。唉!要是哥哥换了他,会怎麽做?他绝不会说出那句话的。可是,志国比起那些非要结了婚才帮你落户的人,不是显得要好得多吗?

到了北大荒,我才知道「落户姑娘」在当地是司空见惯,并不稀奇的事;纸不过见到城市里有这样的人,还是第一次罢了。那些「落户姑娘」大部分是辽宁省的——因为那儿最穷。她们嫁给一个人,什麽财礼都不要,条件是把全家的户口带过来。她们的不幸和我相同,但是她们的幸我却没有——她们没有哥哥那样的人做为衡量爱人的尺子,她们不识字,没有什麽理想和事业心,因此也最容易满足。

志国的信,不由使我思索起来……现在,我还有爱谁不爱谁一说吗?根本就没有。即使我这次拿到了淮迁证,我也没幻想著今后要找一个理想的爱人——我不会遇到再能使我动心的人了!问题是,怎样对弟弟们落户有利就怎麽做。纸要弟弟们的户口迁来,父母就必定来投奔我们。如果弟弟们的户口不来,疏散时强行让父母落到弟弟那儿去,又怎麽办?那时四口人的农村户口更不好动了。

如果我拒绝志国,很可能弟弟的户口就落不上。经过这些日子对他的观察和瞭解,我想如果我拒绝他,他会要报复的。如果我答应他,儘管他不会同意两个弟弟来,可是为了讨得我的欢心,他是会帮忙的。我初来乍到,需要他的帮助。这样,我决定答应他。

回家以后跟父母说这件事吗?如果我纸说他侠义地帮助我,他们会多麽感激他!如果我提到这封信,他们那感激的目光立即会变成屈辱的光——我怕看到这样的光!难道我还要欣赏他们的脸色?爱听他们的歎气?

屈辱是注定了的,在河北就已经开始。难道我回去再给他们增添一份屈辱吗?

苦滋味我一个人尝就行了,纸要我完成了户口的事,就算完成了任务。

像这样结婚绝不可能得到幸福,还用徵求父母的同意?想让他们祝福我?他们不是早就同意我嫁给谁都可以了吗?可笑!

我不能再想自己。我这一芥草民又算什麽呢?我爱母亲、父亲,更爱哥哥、弟弟。我始终没有机会用自己的爱使他们幸福。我总幻想我们的家内核能像外表那样团结、和谐。如果仅仅用自己的爱心,去使他们脱离穷困,能到一个自由些、富足些的异乡去,远离那毫无愉快可谈的北京,远离种种破坏家庭安宁的干扰,真正过著男耕女织、扶老携幼的田园生活,是多麽值得!我爱你们!我终于能用自己的行动做到这一步了!

讲到这儿,天已经黑了,维盈一动也不动地望著我。那神态,那表情,好似全身都浸泡在忧戚和深情中;悲苦中含著温存,哀怨中藏著眷恋,看那神情,竟没有一点儿想走的意思。

我下了炕去开电灯,不巧,停电,纸好点上了油灯。小油灯给屋子里蒙上了一层暖黄、朦胧的轻纱,在这朦胧的光线里看维盈,他显得多美啊。

「这就是你们三个那天照的照片?」

他久久地低头凝视著手里的照片。那目光,不动地盯著照片上的一个人。我的心,羞涩和喜悦得微微跳了起来。一直到我把晚饭端上炕桌,他还在不动地凝眸注视著呢。

吃完饭,我说要歇会儿了,明天再讲。我留他睡在这儿,我去老乡家住。

我戴了头巾,穿上大衣,向老乡家——西边那距离五十米的「近邻」走去……

夜色这麽美,空气冷得爽人,此刻维盈在屋里做什麽呢?回想著油灯的光线下,他那脸部的动人的线条,啊,我多想有一天能把他画下来!

小小的油灯温柔地照吧,照亮我朋友可爱的面庞;

让他像你一样幸福,像你一样驱走忧伤。

小小的油灯慈爱地照吧,照亮我朋友可爱的面庞;

不要让黑夜将他吞没,愿温暖伴随着他的心房……

我随意作著即兴诗,不觉已到了徐大嫂家。

「吃了没?」

一进门,大嫂就招呼道。她正往灶坑里填柴禾,外屋充溢著一股酒肉的香气。

「怎麽这时候还做饭?」我摘下头巾,问道。

「你大哥才从公社回来,进屋坐吧。」

她的丈夫老徐是我们大队的党支书,此时正盘腿坐在北炕上喝酒。炕桌上一大碗猪肉酸菜粉条腾腾地冒著热气,一盘切开的蛋黄通红的咸鸭蛋,另一盘是自家醃的咸菜。他正夹著一片猪肉往嘴里送,见我进来,笑吟吟地招呼道:

「吃了没有,再吃点?」

村西头的二宝也来串闲门,歪在炕上咳瓜子。大嫂的三个孩子东一个、西一个地躺在炕上,已睡著了。

「开了几天会?」我问道。

「三天。今儿个才算完了。」老徐押了口酒:「道儿真难走,雪厚的地方纸能推著车,出了一脑袋汗。」

「晚上我得住你们这儿啦,」我不客气地笑道:「我家来了亲戚。」

「嗯哪,」大嫂盘腿坐在南炕上纳鞋底,一边笑答:「你不嫌葬就住这儿吧。

再来三口子也睡得下。今晚你和钮子就睡北炕上,行不?今天下晌北炕烧了一大锅猪食,还热著呢。」

「表叔,啥会开了三天?」二宝——这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和老徐沾点远亲的,此时捧过来一大捧瓜子,放在我身边的炕上,又依旧歪在北炕上咳著。那瓜子皮俐落飞快地从他嘴里射出来。说真的,我和几个知识青年曾和此地人比赛过一次咳瓜子,我们不得不甘拜下风呢。

「啥会?」老徐喝了口酒,抹抹嘴说:「第一天讲形势,由代理书记,咱公社武装部部长讲。又要搞运动啦,反对右倾翻案风。」

「怎麽由他代理?」我问道:「吕书记呢?」

「一二把手都吓跑了咋的!」老徐歎了口气:「一个前天去了药泉山治病,约莫仨月也回不来:一个去哈尔滨疗养院请了长期病假。谁心里没数?这不是躲了?

也难说,谁知道这运动又有多大?他俩刚走大字报就贴出来了,说是不打倒右倾翻案风绝不收兵。看吧,又要有趁火打劫的了。」

「这年头的事真不好说,」二宝讥笑著,摇摇那因健康而红喷喷的圆脸:「六七年那俩书记受的罪可真够——唉!这好容易解放了,回了原职,谁不怕再有运动!」

「他们受了什麽罪?」我好奇地问道。

「受了啥罪?」老徐下地盛了碗热苞米碴子饭:「天天关土牢里打得皮开肉绽,硬说他们是内人党!」

「内人党?」

「这内人党到底是怎麽回事,谁闹得清!」大嫂歎了口气。

「什麽内人党外人党,」老徐瞥了她一眼:「想说你啥党就啥党罢了。大妹子,那会儿你们在北京没听说过?」

「没有。」

「咱这公社干部揪出了二十来个,」老徐大口地扒著饭:「说他们是内人党,那时我是大队副书记,也差点儿把我揪进去。谁见过那党是啥样儿?」

「全名是『内蒙古人民党』吗?汉人怎麽也能被扯上呢?」

「害!咱公社副书记不是朝鲜人吗?咱这儿不是达斡尔族自治旗吗?管你是不是蒙族人,反正你沾点儿少数民族的边儿,又想定你个罪名,不扯咋的!」

「这次反对右倾和内人党有啥关系?」二宝问道。

「那倒没说,可谁挡得住有人又想新账老账一齐算?要想说你右倾还不容易?

要不俩书记咋吓跑了呢?」

二宝望著老徐那哭笑不得的神气,不由笑了。

「还说了啥?」

「今年再想种一万棵黄烟办不到啦。」老徐吃完饭,轻轻推开了碗,打了个饱嗝,拉过炕梢的小烟笸箩,悠然地卷了根烟,划根火柴,点燃,香香地吸了一口:

「去年秋天上边来咱省视察,批评说太落后,还保存著资本主义的自发势力,阶级斗争的弦抓得不紧,社员的政治思想工作鬆鬆懈懈。具体点儿说,就是三多,自留地多、园田地多、分的粮多。今年要有限制。明天这些个都要在小队里传达。」

「啥限制个法?」大嫂问。

「房前屋后的围田地不得超过三分。」

「三分?」大嫂停了纳鞋底,抬头问道:「咱家园田就有八、九分,馀下的咋整?」

「咋整?空著!宁可荒了地也不兴种!要不就算你自留地,一样。」

「自留地还是五分?」二宝不由坐直了身子。

「哼,上边的意思是嫌太多,可咱公社还想保持五分地。咱公社里哪个干部没有自留地?要是真克扣了,一年少出多少钱?甭管他是左还是右,都会算这笔账。

也别说,这也沾了少数民族的光儿——少数民族地区嘛,适当照顾,还是五分地!」老徐吧唧了几口烟,将烟蒂在炕沿上捻灭,「种啥可有规定——自留地纸许种大田作物。经济作物要有限制。黄烟每口人二百棵,多一棵也不行,到五、六月份组织检查队来薅苗儿,种那些变著法生钱的东西一概都不行。」

「啧啧,」大嫂将锥子在头髮上抹了抹:「这是何苦来?种啥也得受限制!尽出花俏点子!」

「表婶,别不知足,」二宝接过去说:「前天俺姐来信说,她们辽宁省更惨,每一家才许种二百棵烟,连自家抽都不够!自留地一人一分,归集体种了菜大家分。围田地乾脆没有,杀个猪都不随便,你又能咋的?」

「要不那块儿就有那麽多落户姑娘了?」大嫂不满地哼了一声。

我不由心里一动。

又閒扯了些别的,二宝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瓜子皮。

「表叔,那名额的事……可就拜託您给费费心了。」

「我记著呢。」老徐沉吟地卷著烟,望了他一眼:「不坐会儿了?」

「不了。」

「你放心,」老徐朝著他的背影又找补一句,「我尽力而为。」

大嫂费力地把十二岁的钮子抱到北炕上,给我们俩抱了两床被褥,拉上了帷幔,我便脱衣躺下了。

跳蚤咬得我睡不著,我轻轻地抓著痒,而一边的钮子却呼呼地睡得极香,我不由想,北大荒人的血液里一定有种抗蚤素吧?

「大妹子……」忽听一声低唤,像是大嫂的声音,我不由微微睁开了眼睛。

「睡著了。」又听她说道。我索性没有吭声。

夫妻俩在南炕上小声滴咕:

「二宝教书那事行不?」

「我说你呀,也是个懵头。他爹是富农,能行?到公社批,表格也得打回来。」

「不行你还答应人家?」

「害!我不会亏了他的两顿酒和一角子猪肉!我心里有数。」

「啥数?」

「大队里正缺个抓药的,当赤脚医生也不错嘛。」

「嗯。」

「咱大队就能解决,用不著公社批。」

「嗯……年下,该给吕书记送点啥了吧?」

「估摸他春节怎麽也得回来几天。我看,把二宝那一角子猪肉拿去,再加三十斤黄烟。」

「那角肉得有四、五十斤,不少了。」

「你懂个啥?我往公社提拔,全靠他点头呢!咱家还有多少乾豆腐?」

「四十来斤。」

「拿二十斤去。咱年下够吃的了。再拿两捆乾粉,五条好烟,十斤酒。」

「啧啧!唉!」

「明天我叫队里给他拉两车豆秸去……」

我就在这一片朦朦胧胧的絮语声中睡著了,睡得香极了。

第二天,我接著给维盈讲下去。

「就这样我和他结婚了,」望著窗外开阔的雪原,我一手托著腮,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继续讲道:「费了好大劲,终于儘快把两个弟弟的户口办来了……就像你见到的现在这样子。其实,疏散只是叱吒风云地闹了一通,并没有实行。父亲在北京整天挖防空洞,一分不给,还受气。两个弟弟一来,他也来了,在这儿养鸡、养鹅又养猪,母亲上月退休了,来信说要到这儿住一阵。现在我弟弟他们每年收入一千多元,房子、用物都添齐了。一个是小队会计,一个是小队木匠。受我父亲牵连的戴叔叔的儿子戴启敬,一个人品极好的青年,也来到这儿打算落户,和我弟弟他们住在一块儿。比起以前,总算吃得好,有钱花,精神也自由多了。」

可我无法对他讲,我出于一片爱心地完成了任务,然而我和家里人的感情,不但没有因此更加好起来,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疏远横在我们中间。这疏远是什麽?

似乎,纸因我和志国的「自愿结婚」、「找」了一个这样的人,我在他们的眼里也变低了,实在是出乎我意料的!

好一会儿,我才觉察出屋里肃静得出奇。一回头,呵,原来维盈正低著头,双手塞在腿下,紧闭著深深的嘴角,泪水早都滴在镜片上了。

「你怎麽啦?」我吃惊,却又极为感动!有谁比我更体会他的心情呢?

「你瞧你,」我歎了口气,下了炕拽下乾毛巾扔给他:「你怎这麽软弱呢?讲故事的主人都没哭,你哭什麽呢?」

他什麽话也不说,好似为自己的眼泪觉得羞愧。只是摘下眼镜,用衣角静静地擦著镜片。我想,他一定不愿意我盯著他看,因此便走出里屋,去外屋往灶坑里填了满满一箕子碎柴禾。我又磨磨蹭蹭地洗了洗手,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进屋来,仿佛我从来不知道他哭过似的,轻鬆地抓起两块糖扔给他:

「吃吗?我给你倒杯热茶怎麽样?」

这举止果然使他像轻快了许多,他又渐渐恢复了常态,剥起一块糖含在嘴里,深深地瞥了我一眼,望著窗外出神。

「哎哟,」我忽然想了起来:「鸡和猪都忘了喂啦!」

等我忙完回来,已到了下午两点,便烧火做饭。

「我帮你烧吧!」他走出来,轻轻地低声说。

我把烧火棍递给他,便削土豆皮。

他蹲在那儿,火光映著他的脸,真好看啊。

「你和志国感情好吗?」他忽然抬起头来,望著我,温和而郑重地问道。

「怎麽说呢?」我随便地一笑:「他是好人,不是爱人。也许,我临死前回想自己的一生,不承认自己有过爱人。」

他低著头,絮絮地往坑里填柴,什麽也没说。

「可是他每次到我们那儿去,都夸你……」他注视著我说。

「是吗?又夸我又打我,真有意思!」

「他打过你?常打你?」

「嗯。」

「为什麽?」

我不由踌躇了。告诉他吗?可是,我希望他都能瞭解。

「纸因为三年多我纸跟他睡过一夜,一共只有一分钟,却有了孩子。他怪我跟他没感情,就是因为这个。」

维盈的眼神使我暗自惊奇——那是完全信赖的、谅解的、哥哥一样的眼神!在那眼神里,既没有疑问,也没有想问的意思,那麽坦率、真诚、友好、信赖!仿佛他是一团空气,对我新婚那一夜的始末因由都瞭若指掌,完全瞭解似的!这目光实在使我感动。我一生也忘不了这目光和神情!

「这不可以称为童话吗,维盈?」吃完饭,我给他倒了杯热茶:「我以为,过去的故事可以称为童话。哥哥已经化了神,成了仙,我每天看得见他,觉得他一点儿也没死。他在大自然里——蓝天里、日光里、松涛里、晚霞里……一切自然现象好像都有他,你不觉得吗?我希望有一天,维盈,你也这麽觉得,这麽爱他!我以对他的爱为骄傲,自称是天下最爱他的人。胜过爸爸,因为爸爸没有行动,纸会唉声歎气。而我,却要把所有关于他的回忆写出来,五十年、一百年,没有关系,我会交给可靠的人,让这本书一代一代传下去,早晚有一天让它发表!可惜,我纸怕写不出感人的故事来。」

「把你刚才的回忆写出来,就能感动人。」维盈满怀爱慕地望著我,这眼神,给了我多大的温暖啊。

这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连想都不爱想的新婚之夜……

「咱们快睡吧!」还不到九点,志国就催促道。

从他那略带丑怩、羞涩的眼神里,我好像发现了什麽令人不安的、不光明的东西。这眼神里的隐秘意味著什麽呢?

直到此时,我们还没谈过一句恋爱的话,还没拉过一下手呢!这真叫「先结婚、后恋爱」。

今晚该上结婚的第一课了——这堂课的内容是什麽?将是什麽样子?将是什麽感受?此时我的脑子里,如同一张白纸。

直到进教养所,时常听见小流氓打架时互相谩駡,那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吵得大院里都能听见,才使我知道点什麽。

我一边铺被,忽然像闪电般想起小流氓的谩駡——果真是那样子?但我立即不愉快地把它排挤开了——好人和流氓怎能做法相同?志国毕竟不是流氓啊!

「把两人的被铺到一块儿。」我刚刚铺好,志国又带著那奇特的眼神命令道。

我顺从地改变了被窝的形状,更加不安起来。志国在外屋洗脚,我脱了外衣,先躺下了。

每个女孩子人人必过的一关,难道今天就要轮到我了吗?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将脸扭过一边,不愿看见志国进屋时那瞟过来的色情十足的眼神,真俗气!

我闭上眼,静悄悄地幻想起来……

好像我们各自穿著睡衣睡裤,披件上衣,坐在暖和的被窝里,互相温柔地搂抱著……我心里似乎既不盼什麽,也不想什麽,纸感到幸福和满足,快乐得像个无知的孩子。好像我那些痛苦的往事,都应当在这一夜得到抚慰和温存。

或许,我们躺在被窝里,友好地握著手——做出我们的第一次接触。他温柔地抚摸我的手,把我轻轻地抱过去,抚摸我的头髮、脸蛋,深情地望著我,把我当做一个可怜的孩子。

他应该如此抚慰我,他的痛苦比我少得多。我在这无言的爱语里,在感情的交流中感到深深的满足、甜蜜和幸福。我心里的一切不快和痛苦都将化为乌有……他那好听的呼吸声将像是一副洗涤剂,把屈辱和痛苦全洗乾淨……我就在这柔和的爱抚中睡著了,一夜没醒,做著香甜的梦。第二天、第三天,不知过了几天,这「买」我的人一直都如此温柔地对待我,我一天比一天爱他,一直到我觉得非要更深地爱他不可。那时我也许会说:「我给你生个小宝宝吧。」——从那天起,我才算真的结了婚……那该多好!实在话,我们真应当有个恋爱的过程呢!

……突然,一双大脚踩在我身边的被子上,我从幻想中睁开了眼睛。那是穿四十六号鞋的大脚,真大得吓人!我胆怯地抬眼向上望去,他——这一米八五的大个子,正站在炕上脱衣服,背微弯著正解裤带。他那色迷迷的飞瞟我的神情,距离我幻想中的君子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坐下来脱裤子,一面望著我,一面脱得赤条精光。

「多难看呀!」我不由闭了眼睛,缩缩脖子,裹紧了棉被,心里像块铁板一样凉飕飕的。

纸感到他用大手轻轻一撩,就钻进了这大被窝。那冰冷的大脚,硬帮帮的腿骨碰得我身上发痛。美好的幻想像点燃的鞭炮一样破碎得四散而飞。他的四隻手脚一齐迅速地动作,生硬粗鲁地将我的睡衣睡裤、背心裤衩全部脱掉,急切地扔到一边去了。而我躺在那儿,任他做去,活像一个恐惧的木偶,一条将被宰杀的鱼。

还未等我想过味儿来,他全身的重量已压在我的身上,两隻粗硬的大手将我的头紧紧把住,我闭了眼,哎呀,他那粘乎乎的舌头正拼命往我嘴里塞呢!天哪……

我拼命地别转脸去,可是怎样也无法躲过这「爱的深情」,而下身的意外疼痛,又使人仿佛挨了猛然的一击……这无法形容的难受,大约只有一分多钟,他便突然地鬆开了双手,瘫软地趴在枕上喘气去了。啊,我用力挣开他,浑身难受地坐了起来。只是探著身子,朝地上连连吐著口水——我的嘴里真有说不出的葬啊!我想穿上裤子下地去嗽嗽口、洗一洗,忽然发现了褥子上那块尚湿的血迹,不由得愣住了。

「这是怎麽啦?」我惊讶地轻轻叫道。

志国抬起了头,倦滞的眼睛望见了它,忽地迸出喜色道:

「你真不明白?」不知他哪里来的一股子兴奋,一把将我紧紧搂住,按倒在炕上,对我耳语道:「这叫『金针刺破桃花蕊,未敢高声暗皱眉』呀!嘻嘻!」

话犹未住,那舌头又伸凑过来,天哪,我不由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他猛然一推,一翻身下了炕。

「你……」我急赤白脸地往地上吐著口水说道:「说的什麽话呀!你葬死了,葬死了!」

我用热水洗呀、涮呀,找出乾淨的睡衣裤换上。而当我做这一切时,志国一直半张著嘴,惊愕地望著我。我一眼也不想看他,仿佛多看他一眼,连眼珠也要变葬、变瞎似的。

但是无论我怎麽洗,自觉是再也不会乾淨了;好像无量的毒素侵蚀了我的肌体,啊啊,我再也不会乾淨了!我的身体里已不光是自己的东西,还有他的东西,而他代表什麽?代表爱情吗?不!他代表的是耻辱和庸俗,低级和下流!我原想在这一夜得到温存和抚爱,没想到却加倍地感到屈辱和肮葬!这些难受和厌恶,这些下流话和令人欲呕吐的亲吻,都是他给我的!难道结婚就是这个样子?以后每一夜永远是这样?我宁肯死,也绝不愿意!想到这儿,我浑身的血液似乎在往上涌——

这可诅咒的一分钟啊!我想怎样地扼杀你啊!我实在无法容忍你的存在!我迅速打开箱盖,嗖地抽出一把剪刀(那剪刀本是新买来准备做衣服用的),那锋利的剪刀在银白的月光下狰狞地闪著青光。我一个箭步窜上炕,右手紧握剪刀,威逼地盯著他,一字一板地说道:

「告诉你,志国,如果你今后胆敢再动我一根毫毛,我不要了你的命!我宁肯去偿命,也不叫你活!你看著!」

他惊骇地嘴张得更大了,愣愣地望著我从他身边拉走棉被褥,铺到炕梢去。半天,他才像透过气来似的,从嗓子眼里惶惑地咕噜出一句:

「……我怎麽了?……怪性格!」

我把自己的被褥、枕头拽到炕梢去,把剪子塞在枕下——从今起,它将永远陪伴我了!我用棉被将自己连头带脚蒙了起来,纸感到在炕头上躺著一个浑身长满黑毛的大猩猩,连他的呼吸也不愿意听。脑子里乱得像一团麻,不知该先想什麽、后想什麽,哪一根也理不出头绪来,一丝睡意也没有……

很久,仿佛一切才静了下去。那个「大猩猩」似乎也睡熟了。我慢慢地撩开被坐了起来,就著满屋月光的清辉,厌恶地瞥了他一眼:他那睡梦中微张的嘴仍使我噁心,他那睡容中仍含著惊惧和不解,我赶紧把脸转向窗外,望去……

记得母亲说过,日本早已设立了一些专门为未婚女子办的学校,告诉她们成立家庭后的一切常识。没有毕业证书是不能结婚的——可我们无论从父母还是学校那里,都是一无所知。仿佛一提「性」字,就多麽见不得人,大逆不道似的。既然每个女子人人必须有这一天,难道这一夜的知识必须是隐晦的、保密的、让各色各样的男人按照他们自己的五花八门的方式教给我们的?

难道就不能有更正当一些,更使我们愉快一些的方式?难道就不能一提起那一夜,我们不为男人脸红、感到庸俗,而是幸福地说出他的温柔和高尚?

不用说中国「解放」后从没有过「性教育」,就连平常的教育,人们所需要的精神生活又何尝够用?

那些把著眼点放在个人的权力和斗斗斗上的极左分子们,他们给了人民什麽?!

再想想自己,才知道心灵中要求的精神生活是抹不掉的。那麽当初又为什麽自欺、又要欺人?

如果志国不被这剪子吓住,又会怎样?真令人害怕啊……


41.维盈43.创作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