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哥哥的小屋
上高二的哥哥,仍顽强、刻苦地学习;读物主要的不是文学,而是哲学。
「我要瞭解每一学派的思想。」他对我说:「唯有对什麽都瞭解的人,他选定的信条才是坚定的。瞭解了各学派,才能比较出哪个思想体系更为正确。」
政治课从初一就有。但老师那枯燥无味的讲解、贫乏的内容,解决不了他脑子里的许多「为什麽」。这不仅有一九五七年的、还有一九五八年的「为什麽」。
五八年的大炼钢铁、吃公共食堂、捐献铜铁器物,连门环、铁锅都被收走……
人们平静的生活又变成一窝蜂式的茫然,不解地接受著这一切。
王学太回忆道:
六十五中的校园里也建立起了十多座小高炉,鼓风机日夜作响。学生们炼钢的炼钢、运料的运料。遇罗克也和大家一样,高兴地忙碌着。
但是他看着那满是蜂窝的铁块时,怀疑了:
「这就是钢?」
「是钢。」旁边的同学回答。
「不对,不对,我在工厂里见过钢,不是这个样。」
「怎么能不是钢呢?」那位同学也迷惑了。
「这是碎铁,只不过把它烧结了。」遇罗克执拗地回答。
「谁说我们炼的不是钢了?」一位老师从别外走来,他是负责炼钢的。
「我说的。」遇罗克有些聂嚅:「我觉得……」
「什么你觉得!」那老师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知不知道全民炼钢是党中央、毛主席亲自抓的大事?难道你反对大炼钢铁运动吗?」
他声色俱厉、滔滔不绝地训斥着。他说了半天、似乎说累了,才一挥手说:「还不赶快拉劈柴去!」说罢大步走了。
「训我管什么用?」遇罗克不服气地向同学吐了吐舌头:「铁还是铁,钢还是钢!」
这些蜂窝钢堆在校园里,经过风吹雨淋长了锈,蜂窝里长了草。
遇罗克说了一句「是钢为什么不拉走!」因此受到了班里的批判。
他父母都是「右派」,自然要把遇罗克当成「小右派」的。
那时,农村乱砍乱伐——果树砍掉改成种田,大办人民公社,城市里炼钢铁,街道办食堂,家庭妇女走上社会,学校也在「教育革命」。
学校办小工厂,增加了下厂下乡的劳动课程,同时加强政治教育。五八年下半年,几乎每天下了课都开辩论会。例如:全民所有制优越还是集体所有制优越?人民公社先进还是苏联集体农庄先进、共产主义什么时候到来……等等,没有人指导,只是同学们任意发挥、海阔天空,又不敢说相反话地胡聊。假、大、空充斥着整个学校。接着就牵涉到「红专」
的辩论,认真读书被看成是个人主义的表现。遇罗克放了学,有时去「北京图书馆」或「首都图书馆」看书、借书,便又受到班里的批判,说他不关心政治……
他在学校的压力和被批判,从未向家里人讲过。讲了有什麽用呢?父亲仍在劳教,母亲仍当工人,我们又不大懂事,谁能理解他?他反而更加夜以继日地读课外书。他把从孔孟和柏拉图以来的哲学著作,列了一个详细的读书大纲。文学,纸作为临睡前、躺在床上看的辅助读物、并按照该书发表的时间、结合当时的哲学著作来看,以便更加立体地瞭解当时的社会和哲学大师们的深邃思想。他说这样读,能更加深对哲学与文学作品的理解。
他那「头悬梁、锥刺股」、不读至深夜绝不睡觉的学习精神,使我真地怀疑他已经摆脱了什麽——摆脱了纸想念一个人的小天地?还是因为我也渐渐地有所摆脱,才去这样观察和理解他?李俊华和别的两个女生也很要好,儘管我们四人都是好朋友,我却没有了那独独对她思恋的心情。回想过去的一切,似乎是遥远又平淡的事。哥哥是否也是呢?
以前哥哥睡在里屋,他把门一关,我们五口睡我们的。如今,无论他怎样遮挡写字檯上的灯光,也让我和姥姥睡不好觉。若姥姥和我半夜起夜,则更觉不便、他也读不好书。
星期天,他仍要读。里屋有洗水池,要淘米洗菜;一家人出出进进,怎能无声?一听到响动他便皱眉,我们格外小心、怕进那屋、又不能不进。
「妈,」没多久哥哥便说:「能不能把小煤屋腾出来,做我的卧室和书房?」
「那怎麽行?」母亲道:「那是住人的地方吗?连门和窗户都没有、又黑又潮、牆都糟了,也危险哪。」
「我简直没法儿看书,你们也觉得不方便。我去和房管所谈谈,看他们能不能帮助修理、安个门。」说罢他去了。
哥哥走了,我忽地想出主意——一定要帮助他!便抓起把斧头进了黑黑的小煤屋。
黑屋子散发出浓重的霉味儿。我忘不了,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煤堆上,曾立著哥哥吓唬姥姥的纸吊死鬼。煤堆后是一米多高的破破烂烂。我摸索著蹬上去,拿起斧子,便朝糟糠的北牆凿去。
「咚咚咚」,当姥姥闻声赶来时,我已经在那又糟又葬的牆上凿了一个透亮的大窟窿。一柱光线射进这从不见阳光的小煤屋——许多蜘蛛、土鼈、钱串子正匆匆向黑暗处爬去。
「哎呀!」姥姥生气地埋怨道:「你真够可以!也不和大人说一声儿,就凿个大窟窿?可怎麽好哇。」
「您看多亮!」我高兴地说:「这儿可以开个后窗户啦!」
「你这孩子,还不快出来!」
哥哥从房管所回来,一见这个洞立即咯咯地笑了:「真好极了!他们已经答应来修,正好让他们开个后窗户!」
经过房管所和一位亲友的帮忙,盛煤和劈柴、装破烂的小屋,成了哥哥的住屋兼书房。这小屋,夹在北屋和东屋狭小的空间里;门朝西,门上四块小玻璃成个「田」字形。除了那个后窗,屋门的玻璃便成了唯一透亮的「窗」。屋内光线昏暗、白天也得开灯,而且很潮。母亲担心对他身体不利,可是除了常晒被褥以外,也想不出其他好主意。
「罗锦,」哥哥高兴极了:「你来帮我佈置一下,看怎麽弄最好。咱们佈置得漂亮点儿。」
我们用旧报纸糊了顶棚,找了块旧白被里当作桌布。木桌是哥哥自己钉的,连刨都没刨,桌腿糊上了几分钱一张的木纹纸。桌布上压块玻璃板,下面是他的作息表、读书计划书名目录;一台罗文做的木头檯灯、纸灯罩、一些文具。那小桌,才八十公分长、六十公分宽。亲友做的木书架上,他买的旧书放得满满当当。
「牆上一定要挂点东西。」他望望四壁。
「挂什麽?风景画?」
「我有。看,鲁迅的诗笺,徐悲鸿的『逆风』、『奔马』,这几张你看怎麽样?」
「真好。哥哥,我给你做几个简易玻璃画框!」
床上方,挂著他写的横幅:「山雨欲来风满楼」。他那淋漓的墨蹟,给小屋增添了生气。我望著那苍劲有力的几个大字,预感到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屋里,将要成长出一位巨人、一隻苍鹰。他的胸怀和抱负,是这间一米多宽、六米长的小屋远远盛不下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是否预感到别人所未觉的、真正的山雨?
「这儿真是天堂。」一切佈置完备,我们都有些累。他坐在铺著厚褥的木板床上,满意、幸福地望著四週:「今天我太高兴了!」他咯咯地笑道:「罗锦,都得归功于你凿的那个窟窿!」
小屋的灯光啊,给院子里增添了一线神圣的色彩,从此便永远点燃在我心中了。
每逢我走进院内,都要深情地凝望;
桔黄、暗淡的灯光,透在唯一的窗上——
哥哥攻读的背影,总是在眼前飘荡……
我多爱这小屋、多爱这暖盈盈的桔黄的灯光啊!
一学期结束,当我看到自己的操行评语是「中」时,惊诧与失落,令我半天不能平静。
怎麽我和哥哥一样,六年全「优」的学生,一到中学就成了「中」?!
「你的操行呢?」我悄悄问李俊华。
「中。」
「你出身是什麽?」
「小商人,我爸爸过去卖过珠宝。」
评语上写著:「应和家庭划清界线。」因哥哥早已是前车之鉴——从高一起,他就不是「良」而是「中」了,所以心头纸闷闷的。仿佛在学校里,我们永远翻不了身了。想起母亲第一次给上初一的哥哥填表时,曾大咧咧而又有些骄傲地说:
「当然是资本家!」天,她骄什麽傲呢?她为什麽不隐瞒一下呢?为什麽不填父亲的「工程师」——「职员」呢?凡出身填了「职员」的,都是「良」!
母亲看了操行并没有责备我们,她用那不屑一顾的神气掩饰心中的鬱闷:
「害,中就中吧。我早算了:大学毕业又算老几?你爸爸倒是大学毕业啦。中学毕了业就找个工作,到工厂里也蛮不坏。还得凭技术吃饭!中不中算什麽?咱们又不想入党入团!
」
其实,哥哥一直在争取入团。虽然出身不好的人入团是那麽困难,而出身好的人入团又太容易——这容易本身就是对我们的打击。但是哥哥却还在做著入团的「最后的挣扎」。
一九五九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屋里只有我和哥哥。我正要去上学,坐在里屋写字檯前的哥哥却把我叫住。我立在门边,看出他内心有著涌动,不免暗自奇怪。
「罗锦,到了中学,你写入团申请书了吗?」
「我还没退队呀……」
「没退队照样可以申请入团。」他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团的大门,是向每一个人敞开的、也应当是敞开的……」
「太难了,哥哥。」我鬱闷地道:「爸爸、妈妈都是右派,妈又是资本家。」
「别灰心,看你怎样认识。父母剥削过工人,这是事实。营造厂的严叔叔,手指让机器轧掉了,父母就把人辞了,要是今天,能辞了吗?临时工还要转为正式工呢。当然,父母的资产阶级思想还不止这些——比如爸爸从不读专业以外的书,没有信仰;妈妈思想有些庸俗。咱们对週围的人、尤其对自己,要用正确的思想去衡量、去分析、严格要求自己。」
「这思想是什麽呢?」
「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我坚信这个思想是最正确的。」
「可入团,太难了……」
「不难,纸要你有决心。意志消沉的人不可能进步。我还不想失望……总之,我希望你能入团。」
他中肯的话几乎使我掉下泪来。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耳边总回荡著他的声音、以及他当时的神态:「我还不想失望……总之,我希望你能入团。」难道,他在失望?他在矛盾中不知所措?
多年之后、直到我六十一岁写这一稿时,热爱他的人以及家里人,仍认为我在「过火」地写这一段事——不相信他会对入团那麽「迷恋」;甚至两个弟弟认为:
他从来没爱过中共、从来没爱过毛泽东和每一位领袖,从来没劝任何人入过团。
人们何时才能历史、辩证地去看问题、何时才能不把他当成先知和神呢?
小学六年,班主任王笃元老师,给他的影响太深了。
从一年级的第一天起,他便教导哥哥向上。他喜欢他,倾注心血地培养他、启发他的积极性。到底哥哥对他谈过多少心里话、他又是如何启发这爱子的,仅从哥哥就义后才发现那团市委的表扬信仍在他的档案中,便知一、二。王老师鼓励他要做人们的表率,向上、再向上,这些刻骨铭心的衷言,父母没说过。父亲纸说过「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父母纸说过「好好学习、做个正直的人」,而王老师,更多的话是让他去做表率、无论何时何地、何年何月,都应做「先锋」、「带头」。小学时,哥哥性格外向、爱思考,同学们喜欢他,给他起的外号是「学究」、「博士」,王老师每逢採纳他的好建议——如去野餐、玩军事游戏、在学习壁报上插小旗看谁走在前、演话剧……王老师都在全班面前表扬他。
他是他的爱子。他把所有的荣誉都给了这个孩子——让他朗读自己的作文范文,又做为全校的范文去各班朗诵;让他在话剧中演主角;让他站在旗手旁边护旗;让他去给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献花、观礼;让他获得小学六年学习、品行兼优的奖状;让他做为全校第一名的毕业班代表上台发言……
在没有父亲的年代里——父亲纸知沉溺于一个女人的爱情又被判刑;在家里被搅翻天的「三反五反」运动中,哥哥的小学六年,是在两个世界里长大的——他心爱的小学校、他心中高大的慈父、圣父王老师,是他更爱的第一世界。
我们从没跟老师谈过心,而哥哥不是。我们一放学就往家跑,而哥哥不是。他一放学,总是要和王老师聊天,想从他那里解开自己的一切心结。不到三十岁、高大魁梧、相貌堂堂的王老师,不仅是他的慈父、也是圣父。否则,哥哥怎麽会想起去检举父母?怎麽会在院子里对母亲说「养活我是社会义务」这种绝情话?而王老师,不以为自己是在「喂狼奶」
,相反,他以为自己是正直无私的、是同情弱者——为那掉了手指的严叔叔的。甚至,他也同样被党和领袖的光环所迷惑。
哥哥看《牛虻》时泪流满面——他左手支腮、缩在屋角里,连我走过他身边,他都未动一动、任泪水流淌。他的泪,不仅是牛虻在就义前的大义凛然;更多的泪,是在回忆著王老师对他的「循循善诱」、「谆谆教导」那胜过父子的父子之情。小学毕业典礼上的发言,是哥哥自己写的,绝不是空洞的。而他与王老师六年的父子情,远远胜过了《牛虻》里的亚瑟与教父。
做为王老师,他是否单身?是否有过儿女?是否早已是团员?是否在积极争取入党、或早已是党员?总之,他把自己做人的准则、把自己好的品质,都灌输给了这个孩子。所谓「七岁看大、八岁看老」,他看出他是多麽有前途;他深感这孩子完全有能力做人们的表率、甚至做到他生命的终结。他要让哥哥从小就认识到这一点。他句句金石般的语言,完全溶入了哥哥的血液中。
哥哥不可能像我那样去欣赏二姨的小家;不可能像罗文那样以枪枪弹弹为乐;
不可能像罗勉那样纸想当逍遥派。哥哥的志向,我们没有。要做表率,必须先要严格要求自己;要做先锋、做出贡献,是他生活的灵魂。
他又从不骄傲、「每日三省吾身」——除了向日记倾诉之外,不向别人露出他心底的抱负——那不附和他谦虚的道德原则;连他初中、高中的同学也未必清楚。
再加上高中三年的社会压力,他必须收敛,外向型的哥哥渐渐变得内向。儘管如此,他提的一些好建议不是都被「文学组」採纳了吗?他以为,所有的班主任都应当像王笃元一样,他不是迫不及待地告诉了班主任父母是右派的事吗?他不是总想找班主任谈心却又谈不成吗?他在日记里写:「我入团是为了什麽?无非是要起先锋带头作用。」他那唯一一本未被烧掉的日记,仍在北京市公安局,有一天定会公诸于世。那时人们会亲眼看到:这位博览群书、丰富实践的人,是如何严格要求自己、如何有思想的。
而十几亿人口的中国,仅一党、一团、一队。「政协」是花瓶,过去国民党的腐败人人皆知。不甘靠边站、不肯当池边游鱼的哥哥,不去入团、入党,又如何去当先锋?如何去影响别人?甚至,他想以自己的能力,让「团」和「党」的品质,变得更好呢!如今的海外大兴「三退」之潮,并不等于四、五十年前也如此啊。到了哥哥深知无望时,那是十八岁时的事了。
张戎的《毛传》,直到二〇〇七年才出了中文版。生活在铁蹄与封罩之下的中国人——而且还是海外的,直到那时才知道了「中南海」的黑幕和毛泽东的发迹史。那时哥哥已就义三十七年了。
罗勉比他小八岁、罗文小六岁,到他二人上初中时,哥哥早就不劝任何人入团了。而他在劝我入团时,当时又没第三个人。你没见到的,就等于别人没做?
随著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以及文革对人们心灵的彻底的践踏,比我们年轻、更年轻的一代,是否还有我们对小学、对老师的神圣之爱?是否能体会遇罗克《出身论》中的「社会影响大于家庭影响」?若承认他的论点,则今天的中国「盛世」之下,恰恰是相反的——贫富极度悬殊、贪官污吏、妓女遍地、爱滋犯滥、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理想」、「信念」、「崇高」、「贡献」的名词已在字典里找不到;而这强大的影响,正在毒杀著每一个孩子、每一个成人;比过去更公开、更狠毒、更凶残、也更堕落,连造就出遇罗克那样的人也难于上青天!
与《牛虻》不同的是:哥哥的慈父、圣父、教父王笃元老师,这位想培养出无数个遇罗克、正直无私、热诚有为、令人爱戴的好教师,也绝不会有好下场——是否他早已成了「右派」、去劳教、进了监狱?是否因「教学方法不对」或「走白专道路」,纸能按照狼的教学方法,去喂养出无数的小狼?或因「家庭出身问题」、「社会关系问题」,由优秀教师贬为传达室的看门人?或因种种政治名堂而心情抑鬱、过早去世?无论如何,他也躲不过那一劫——文革中,被他无数的爱子们——
那越来越不成人样的小狼们活活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