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初识何淨
我们握了手。
出乎我的意料,眼前却是位仪表堂堂的人,他那魁梧的身材,有神采的明眸,又高又宽的前额,透出正直、大度和聪慧。他的衣著朴素,神态安详自若。——也许,因为事先我以为他是位乾瘦的老头,没想到却这般魁梧,才使我好感骤增吧?
他的大手温暖而鬆软,那轻轻的一握不紧不慢,仿佛他每天不知要握多少人的手,早已不经心一样。他注目地望望我,却又有意识地将目光挪开去,不免使我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大概很世故吧?那秃了顶的头可真亮,里面藏著多少做人的智慧啊!
「来,我们到这屋来谈。」
他拧开了门。这是个空空的陈设讲究的会议室。我们各坐在小茶几两边的沙发上,他操著说不清是南方还是北方的口音说道:
「《冬天的童话》我看了,想提点我个人的意见。」
「我用纸记下来行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以。你带纸和笔了吗?」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沉稳中显得随便,严肃中溢著温和,在我听来,十分舒服和亲切。我敬畏地望了他一眼,回答道:「没带纸,纸带了笔。」
「我去拿纸。」说罢他站起来,起身的姿势像是有些费力,他开了门,大约到他的办公室去了。
很快,他拿来两张十六开的白报纸,递给我,又坐在原处,无目的地看著前面,有条不紊地说道:
「首先,『冬天的童话』能够让人一口气看下去。我一天中看了两遍。你是能写好的,你具备写作的素质。以前,你写过什麽文章吗?」
「没写过。嗯……不过,小学四年级时在一本书上登过一篇作文。」
这句话令他要笑起来,但他又极力忍住了。
「那算什麽?」他微微一笑。那神气,就像在对待一个无知而可笑的小孩子。
我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有些地方要适当剪裁一下,」他又说,「否则语言有些萝嗦。比如你哥哥写的那些论文,纸提一些精髓就可以了,怎麽好大段地写在小说里呢?劳改农场的风景写得太长,可以一带而过。在那种环境下,极左分子把『我』的一家弄得家破人亡,『我』把心情寄託于大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这话就像一股温暖的小溪流过了我的心。我从没听过这麽能理解人的、在事业上鼓励我的话语。是的,中专毕业时我才十九岁,所学的专业和文学风马牛不相及,没人鼓励我从事文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不久,便劳教三年,随后便是下放农村,嫁人、离婚、又嫁人……这些年,由一个颇有事业心的学生变成一个混混吨吨、粗野麻木的农民和家庭妇女、城市无业游民,不但根本没人鼓励过我,连自己心底仅存的那一丝丝事业心也几乎完全泯灭。而他——这位可敬的何净同志,在我漫长的消沉之后,是第一个给我鼓舞的人。我怎能不觉得温暖,怎能不感动呢!
「唯独男主角刻划得差些。」他又说,「『我』不爱那个残暴的丈夫是可以理解的,后来爱上别人,也是很自然的。但那个维盈究竟有什麽可爱之处呢?让人看不出来。」
「可我……当时就喜欢他了,他脾气好。」
话刚落音我就后悔了。虽然我半低著头,握著笔,却感到了他轻微的、谅解的一笑。哦,他一定在笑我的「不打自招」吧?我简直不敢抬起眼皮,更加握紧了手里的钢笔,连手心都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而他却像没有理会,用父亲般宽厚大度的声音说道:
「也许,书里的『我』所以爱上那样一个人,只是想找一种精神安慰——因为过去受的苦太多吧。但是应当把来龙去脉和所有的想法交代清楚。否则读者不理解,文章就没有说服力。」
「精神安慰」?——我不由心里一动,从没有谁如此评论我的行为和我的过去!「冬天的童话」是以我一家的真姓名写的纪实文学,其中的时间、地点、情节、对话、心理活动,无一不是按真实情况来写的。现在却经这位长者一语道破我那爱情的实质,不由令我打心底里敬服得倒抽一口冷气。难道,他比我自己还认识我、还瞭解我吗?而在我「不打自招」
后,他说话还用「书里的『我』」这样有分寸的称呼,这使我心里便又添了一层感激。
「你哥哥比你大几岁?」
「四岁。」
「杰出的人才!」他喟然歎道,「我们根据你父母给我们报社写的上诉信,派了四位编辑去中级人民法院查看你哥哥的存档,整整有六十四大本卷宗。四个编辑匆匆看了三天,基本断定是个冤案,我们把意见对法院讲了。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呀!」他显得黯然神伤,仿佛为哥哥二十七岁便被枪决愤懑和惋惜。
「您在理论务虚会上的发言材料我都看了,谢谢您为我哥哥呼吁。」
「你参加那个会了?」
「哪儿能呢!我一个无工作的家庭妇女,怎麽能有资格参加那个会呢?是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找来给我看的。」
「现在你的户口还在东北吗?」
「不。去年秋天办『病退』回来了。」
「哦?」
「其实完全是碰运气。要不是事先知道我的档案已经丢了,我再有病,也是不敢冒充知识青年去办『病退』的。」
「我想你的政治问题会解决的。凡是文化大革命所处理的思想犯案件,都要重新审查。」
「真的?」我不由睁大了眼睛盯著他。可是,我又不敢相信。从我小学五年级——一九五七年父母都成了右派分子以后,我一家就没有好过过。二十二年打下的深深的烙印,岂是他一句话所能消除的呢?「这是最近的中央文件上说的。你知道就行了,不必去外面说。」
哦,他多好呀!第一次见面竟这麽信任地告诉我重大机密!我心里又涌起一阵感激。
「唉!」他歎了口气,「文化大革命中死了多少杰出的人!在你的作品里,恰恰是这个时代背景写得不够。书里的『我』为什麽会结那次不得已的婚?当时的不得已描写得不细緻。你有生活,下下工夫是能写好的。要是我,就写不出来,因为我没有生活。」
「这报社里的生活不也算生活吗?」
「这算什麽生活!——好,大概就谈这些吧。我送你一些稿纸。」
他站起来,指指长桌上早已放好的一叠整齐的稿纸:「看你这本手稿,五颜六色,像五彩大杂烩,太不像样。纸不够再来取吧。」
「这些只是我画灯纸剩下来的。浅红、浅粉、浅蓝、浅绿,多好看!您不觉得像彩虹吗?」
「什麽彩虹!」他笑了笑,「好好写吧。如果写好,我帮你在『时报』上连载。」
在报上连载?天!真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令我极为震惊的许诺,使他的形像在我眼前骤然高大了十倍。他伸出右手和我握别。我心里在闪烁著怎样感激的泪花啊!
时代真的变了吗?处在社会底层的我们,真的能抬起头来吗?啊,再让我好好重複重複那句临别赠言——「在报上连载」,……高兴、鼓舞、力量,从四面八方向我拥抱过来,从头到脚,以至我的每一根毛发,都被幸福和兴奋紧紧地裹住了。
走出报社的大门,忍不住几次回头瞻望那土黄色的七层大楼。
那天是四月十六日,星期一;天气分外暖和。太阳用那热情、金色的大手抚摸著桃花、梨花的蓇朵。它们像在欢笑,竞赛似地开放著,显示著蓬勃的生命力。杨柳吐出一团团新绿。我仿佛听见了树乾里叮咚的流泉,仿佛看见了涌泻的琼浆如何将千万个蓓蕾催绽。白云变换著裙衫,时而像天鹅的羽毛,时而像沙漠的波纹,时而像鱼儿的鳞片。复苏了,一切都复苏了!连人们的脚步,奔跑的汽车,广告的大牌子,都在复苏、在更新。万物忽而有了新的生命。我的心像森林,像田野,像湛蓝的天,燃起一片绿色的火——春天的火,奋发的火。又像有一股清甜的小溪流,晶洁碧绿,又凉又鲜,淙淙地从我心里淌过……那是什麽?那是去年理论会上他的发言——
……从地上堆到房顶,整整一库房麻袋,每一个麻袋是一个政治死刑犯的存档。我们从这些麻袋中翻找出遇罗克的。麻袋里整整有六十四大本卷宗。他们用尽了手法来折磨这位只有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一个月审问达七八十次,采取的完全是没有事实根据的伪证和逼供信。这还不算,伴之以肉体的折磨:背铐、重铐、禁闭,让其它犯人殴打他……并连续四十天拉到市内进行惨绝人环的批斗。一切法西斯暴行都用尽了,可是遇罗克呢?不低头,不交代,不认错,因为他没有错。他只是写文章攻击了姚文元一伙,他只是在几个学生办的《中学文革报》中,揭露了血统论的反动性,他只是在日记里反对了个人迷信,他有什么错呢?
他明明知道,如果认一下错,他是能活下来的,可是他没有失掉气节。
现在,我就朗读他的几段日记……
在座的诸位同志,你们听了以后有何感想呢?早在十年前这位年轻人就指出了个人迷信的危害。他不是党团员,因为父母的右派问题,成绩虽然优异,却连大学都考不上。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但是,他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思想解放的先驱!十年前遇罗克尖锐批驳和指出的问题,不值得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深思吗?是时候了,同志们,我们这个被封建迷信愚弄了上千年的国家,是该醒醒的时候了!天安门『四五』事件,就是沉默的爆发,就是思想解放的急雨!而遇罗克的思想和遇罗克的精神,就是雨前的雷,雨前的风!……
那一天,我正在家门口的菜摊买菜,分别多年的好朋友岩岩呼叫著我的名字朝我奔来,欣喜地告诉我理论务虚会上的这一喜讯。我兴奋得跳了起来,菜篮失手掉在地上,萝卜叽里咕噜地滚出好远。
「世道真变了吗?」我仍半信半疑。
「变了,真变了。现在的政策是得人心的。」
「何淨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我也不知道。」
「能找到简报看看吗?」
「我想想办法。对,我姐姐的一个熟人叫旭阳的,在杂志社当编辑,消息还是从他这儿来的,他一定有。叫我姐姐去借。」
「真的,快快借来!」
「就因为何淨发了这个言,听说,最近召开的几个文艺座谈会都有人提倡写你哥哥呢!」
「真的?」又是一个令人想不到的消息!
从那天起,我的心情再也不能平静了。
这机会今天终于来了,我将所有的「素材」全从箱子底翻出来,小本子,破纸头,只有我能将这些长短不一、色泽各异、字迹潦草的纸片片很快按先后次序排好,像鬼使神差一般,用了半个月时间,竟一气呵成,写出了十二万字的「冬天的童话」!前半部分写哥哥,后半部分写自己,通过兄妹两人的命运,把我一家多年来的生活都写了进去。这半个月,我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以至舒鸣觉得我不是在写,简直是在受罪。虽然我们结婚快两年了,但是他哪里瞭解我半生的夙愿终于要实现的心情呢!
第一个读者当然是岩岩。她很喜欢,却说不出毛病在哪里。
「你给『土地』杂志的旭阳看看好吗?」
我想了想。
「不。应当先给何净看。要不是何淨的发言,我还没有力量来写呀。」
「也好。怎麽认识呢?」
「我写封信。」
何淨很快回信了,叫我把稿子放在传达室或寄去。当我在传达室时,才听说他是一位五十八岁的男同志。
此时我提著沉甸甸的稿纸,就像提著一颗可贵的心,细细体味他说的每一句话,说话时的每一个神情,似乎都有新的发现,脑海里幻想出一个又一个确凿而肯定的画面:他是一个感情丰富细緻的人,否则怎能那麽理解别人?他的思想是当今中国最解放的,否则怎能公开为哥哥奋力呼吁?他的知识无比渊博,否则怎能在报社负理论部主任的责任?他的事业心最强,否则怎能鼓励和他素不相识的人努力向上?他的理想远大,胸怀宽广,否则怎能早早参加革命,入了党?为什麽五七年他没当了右派呢?据我看,大凡没当右派的人,在当时都是明哲保身的。他呢?他也明哲保身吗?如果他是个领导干部,那就不止是明哲保身的问题了。对,他当时虽然不得不违心地说一点假话,但他心里一直为自己的过错痛苦。
是的,文化大革命中他一定挨过斗,可是他却很坚强。所以,如今他一跃而起,成为思想解放的一面旗帜,和多年来良心上的痛苦不无关系。他是好人,虽然说过一点假话,但他的良心,他的精神,都不亚于哥哥!我回忆起他那鬆软温暖的大手,似乎还遗留在我手心里的气味,把我带到了另一个天地——他下了班,一推开自己家门,孙男孙女呼叫著快乐地扑向他,老伴温存地朝他微笑,大儿大女殷勤地端来热洗脸水……那水猛然间化成一片汪洋大海,一隻小纸船漂呀漂,随著浪头无数次地颠簸,小纸船总想靠在一块牢固的大陆旁,却一直没有。突然,大陆出现了,今天,它终于靠住了……海水,大陆,我多年来的生活多像隻小船……「精神安慰」四字不知何时又迸进脑子,他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像电影镜头般又映了一遍、两遍……,他那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歎,多麽深不可测……一个念头猛丁钻进我心里:莫非,他有过「精神安慰」的体会?
难道,我爱维盈是为了「精神安慰」?不,我从来不以为如此。维盈——他让我心中涌起一首首的诗、一曲曲的音乐;他让我每天在云天里飞翔;那爱的感受,实在太美!
我爱的,是那爱时的幻想和心中美好的感受,它胜过那具体的人。这,是「精神安慰」吗?莫如说是「精神创造」倒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