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一次抄家
第二天,天出奇的闷热,一丝风也没有。西下的夕阳在迅速聚拢的阴云中,显得不可捉摸。下班的自行车铃乱响,汽车载满了人在飞驰,马路一下子像窄了许多。我下班骑车忙往家赶,生怕会淋到暴雨。
刚进家门,哥哥也刚从工厂下班回家。两个弟弟由于属于「黑七类」子女,不淮「革命」,一直在家待著。姥姥在二姨家养病,母亲已被扣在工厂一个星期了。
爸爸正要摆晚饭,一个小孩呼赤带喘地跑进院里:
「大爷!大妈让好些红卫兵押著,都走到钱粮胡同了,大妈还剃了头髮呢!」
说完又跑了。
一家人全愣住了!
「快走,孩子们!」爸爸迫不及待地道:「我一个人顶著,快走吧,早知会有这一天!」
在院里吃饭的三家邻居吓得急忙把饭桌搬进了屋。有两家在前几天已被红卫兵轰回老家去了。
「爸爸,」哥哥迅速地拿起米黄色的风雨衣,说道,「我上国务院接待站看大字报去,儘量晚点儿回来。」说毕头也不回地推车走了。
「爸爸,我到学校去住。」罗文也急忙走了。
「我也到学校去。」小弟也做出了决定。
「多拿件衣服!」爸爸慌慌地递给他一件旧上衣。
「你还不快走?」爸爸跺著脚催我。
我抓起牆上的小提琴,就跑了出去。
在胡同口我追上了小弟,劈啪的大雨点不客气地掉在我们脸上。
「快跑!」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三脚两步一口气逃进了马路对面的邮局。
大雨倾泻下来,玻璃窗流淌著不尽的泪水。我们隔著玻璃向外张望,暴雨中,偶尔有辆寻找避雨处的骑车人慌忙窜过。不少人躲在商店的房檐下,邮局里的人多了起来。
白花花的雨雾齐边齐沿,遮天盖地而来,一切沉浸在怒吼的雨声中……雨水大合唱好像天公发洩出的无比愤怒。马路上的母亲正被天公的泪水无情地浇著啊!
究竟我们犯了什麽罪呢,有家不能归?纸因为出身……从门外刮进来的冷风吹著我的裙子,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瞥瞥身边的小弟,他正呆望著窗外,一言不发……
雨声渐渐小了,陆续的推门声打断了我的沉思。自行车铃又在街上催命般地响了起来。邮局的灯光亮得刺眼,而门外却是一片清新、深蓝的夜空。
我和弟弟站在邮局前面的空地上。天上仍浙浙沥沥地掉著最后几个雨点。我深深地吸了口凉气——深蓝而澄澈的夜啊!
繁星神秘、淘气地眨著眼睛,仿佛因人们不去探索它们的秘密却自相残杀而幸灾乐祸地挤著怪眼儿。唉!我们不约而同地朝小胡同口望了一眼,那儿并没有什麽奇迹,行人们依旧平静淡漠地你来我往,好像这世界本没有什麽奇特的、痛苦的事情发生。
「姐姐,咱们走吧。」
「嗯。」
是呀,老站在这儿也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向前面的十字路口走去。
「你去学校,行吗?」我问道。
「行。这几天,尽有被抄家的同学在那儿过夜。」
「睡在哪儿?」
「就睡在课桌上。」
「不冷吗?」其实这话问得多馀。
「他们说,不太冷。有带毛巾被的,大概他们能给我盖一点儿。还有爸爸给我的这件破褂子呢。」
我难过地歎了口气。
「姐姐,昨天红卫兵的头头说,每个学校都要组织黑七类子女学习班,我们学校也快了。你们工厂没有吧?」
「也许,以后会有吧。」
「今晚你到哪儿过夜呢?」
我不由停了脚步,思索著。真的,上哪儿去?
「我看,上二姨家去吧,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姥姥的病怎麽样了。」我决定道。
「那儿行吗?」
「姨父他们有什麽问题?」
「嗯,那也好。」
在十字路口,我望著抱著一小团衣服的弟弟过了马路,消失在黑夜中。
旧黑漆门虚掩著。
我轻轻推开门,蹑脚儿走了进去。寂静的小院里,二姨家的窗帘透著淡黄色的灯光。我屏住呼吸在窗外静听了几秒钟,纸听见二姨剧烈的喘嗽声和姨父那闷闷的长歎。
我小心地敲门上的玻璃。
「谁呀?」
窗帘的下角掀起一小块,露出姨父一隻惊疑不定的眼。
「我。」
「噢,是罗锦?快进来!」
门开了一半,我挤了进去。姨父随手关严了门。
我向他们打了招呼——二姨和姥姥坐在床上,二姨喘咳得紫胀著脸,面色蜡黄的姥姥正心疼地给她轻轻拍背。
「你怎麽——这时候来了?」
姨父站在屋中央,捧著两道淡淡的眉,狐疑地望著我。
「我来看看姥姥的病,」我假装轻鬆地说,「怎麽,二姨的老病又犯了?」
我把小提琴竖在牆边,坐在凳子上。
「这小提琴?……」姨父仍疑惑地站在那里,审视地端详著我的脸,「不是家里出事啦?」
「出什麽事呀?我刚才到同学家练琴,路过来看看。」
「那……你还没有吃饭?」姨父仍不太相信,用这话试探。
「吃得可饱了!」我拍了拍肚子说。
「噢……」他仍皱著眉头,思量地走到桌边,犹疑地坐下来。吧塔一口将灭的烟,小心地问道:「你妈怎麽样?还上班吗?」
「嗯,上班。」
「没抄家?」
「没有。」
「提防著点儿吧,早晚得来一次。我这儿已经抄过一回了。」
「您家?」我惊愕地望了屋子一眼,才发现比以前破败得多,「您家有什麽问题?」
姨父并不立即回答,只是歎气。
二姨一阵阵咳嗽,姥姥一面给她捶背,一面东一句西一句地问著家里的事,我纸好儘量往好里说。
「别提喽,孩子!」姨父磕了磕烟斗,凄苦地摇摇头,歎道,「你可不知道我和你二姨受的这份儿罪哟!」他站起身,拿起褂在门边的一件旧蓝布上衣,凑到我眼皮下,「瞧瞧。
」
上面缝著一块长方形黑布,用白线分明绣著:
「黑五类老婆」
「您?」
他长歎一声,感慨万千地把那衣服挂回原处。
「全因为我做过半年交通警哟!」
「您不是拉了好多年洋车吗?怎麽又做过交通警?」
「你哪儿知道!唉!那时候我生活没著落,不得已当了半年交通警。半年后赶上裁人,又给裁下来了。没办法,纸好去拉洋车。后来找了个会计的差事,一直干到如今。没想到这半年交通警就成了事儿喽!咱不明白,解放前马路上就不需要维持秩序,少出车祸啦?这理上哪儿讲去?再说,解放后哪一次运动我不主动交代个底儿吊?这会儿可好,成了阶级敌人啦!天天陪著当权派挨斗!给我调到锻工车间去打铁,这不说,多苦咱也能忍著。可你二姨招谁惹谁啦?老老实实的一个家庭妇女,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病还养不过来呢,这回也成了黑五类老婆,天不亮就去扫街。你看病得这个样儿!扫不好就挨打!唉!咱这是招谁惹谁啦?」
沉默……只有二姨那拉风箱似的、令人憋闷的喘息声。我能再给他们的苦难增添惊恐和不安吗?
「那……我告辞了。」站起来,身子好沉重,真希望他们留我过一夜!
「孩子,」姨父也站起来,「我就不留你啦。」
「等等……」二姨从喘息中挣扎著指指五屉柜,「抽屉……开开……衣服……」说到这儿,她已喘不上气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姨父不解而顺从地拉开了一个大抽屉。那里面是二姨的一些半新不旧的布衣服。
「那件米……米黄的……」二姨紫胀著脸,无比艰难地指著那些衣服。
姨父举出一件件衣衣服,徵询地看著她,二姨终于点点头。
「穿上……送你了……」
「二姨,您留著穿吧。」
「穿上……」她不可抗拒地闭了闭眼,又是一阵咳嗽。姥姥心疼地流下了眼泪,为她捶背。
「你二姨送你,」姨父递给我,「你就穿吧。她或许怕你冷。穿吧。」
这是一件八、九成新的米黄色卡其布上衣,正合身,我只有穿上了。
步出虚掩的门,我深深地歎了口气。漆黑的夜色中清楚地听到自己肠胃的咕噜声。耳边还响著姨父送别时的嘱咐:
「这年头儿少来往吧,孩子!还穿裙子?还拉小提琴?我的二胡都叫他们给砸啦!」……
夜里的风真冷啊,冷得想打哆嗦。裙子又和凉风一伙,淘气地掀拂我的腿。我把琴夹在腋下,缩著眉,双手抱著臂弯,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家走去……
最揪心的是我和哥哥的日记!这时,我的一书包日记已经放在我们厂保卫科,哥哥那本日记也已转送到他的工厂去了……蠢笨的我呀!
黑黝黝的小胡同像魔鬼似地出现在面前,我紧张地提起琴,惴惴不安地走去。
突然,一个人头在牆后一缩。不好!我转身就跑,纸听背后大喝道: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大叫声划破了沉寂的夜空!远处一两个行人慌忙窜到阴影里。几隻大手将我紧紧钳住:
「狗崽子!还想跑?老子等了你们半天了!走!」
小提琴早不知去向。他们反拧起我的双臂,推搡著向家里走去。
小小的四合院各屋都熄了灯,但人们绝不可能睡著。只有我家的屋门大敞,日光灯亮得刺眼。带路的妈妈一定又被押回去了,乱七八糟的破烂拖到了门边,爸爸正跪在破烂堆上,秃顶的头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
红卫兵将我猛地一推,喝一声:「打!」木枪、皮带便劈头盖脸地落下来,纸听他们边打边吼:「跪下!」
「凭什麽打人?」我挣扎地喊道。
「打的就是你这狗崽子!」
「就冲你这裙子也得打!」
「头上还别卡子?打!」
「跪不跪?!」
求生的念头第一次像刀一样刺进了我心里,我噗通一声跪下了。
「低头!」他们仍不满意,狠狠地又抽了几下。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低头!」他们抽打著爸爸,爸爸低头一声不吭。
「狗崽子,知道自己有罪不知道?」
「知道。」
「什麽罪?」
「我妈是资本家,父母都是右派。」
「应不应当向人民低头认罪?」
「应当。」
「为什麽穿裙子?违犯四号通令?」
「你们这一窝崽子跑哪儿去了?」他们吼叫地审问,零碎地抽打著。
「哈,又来一个!」随著幸灾乐祸的高叫,几个人扭进李连城。
「跪下!跪下!」不由分说地便朝他打。
「海海,你们怎麽打人哪?」高大魁梧的李用胳膊抵挡著。
「跪下再说!」
李被人狠踢一脚,「咚」地跪在地上。
「你们太不讲理!」
「低头!什麽出身?」
「富、富农。」李像卡了脖,连自己都感到理虚似的。
「好哇,富农!」「刷刷」就是几皮带,「怪不得!来搞什麽黑串连?」
「我是因公出差嘛!」李抬头分辩。
「低头!你这狗崽子!」他们又打他,「拿出证明来!」
李连城匆匆忙忙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出差证明。
一个红卫兵一把抢去。
「没收了!」他看完宣佈道,同时递给了别人。
「海海海,你们怎麽这样不讲理?」李抬身,简直想要站起来,「抢走我的证明,我怎麽买火车票?」
「我们不管!跪下!好好交代,为什麽来搞黑串连?」
「先把他的手表扒下来再说!」
三个人一窝蜂地上去扒手表。李连城急得大嚷:
「你们欺人太甚了!」
「狗杂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他们抢过手表,又把他打跪下。
突然,门「豁啷」一声被推开了,屋里的人惊异地扭过头去——啊,深蓝的夜空衬托出哥哥那严厉、镇定、苍白的脸。他那锐利、冰冷的目光像闪电般直刺向惊愕的人群,那坚毅、紧闭的嘴角,正直的鼻梁,发著寒光的白玻璃镜框,直摄进人们的心魂!
他站定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威严地望著他们。红卫兵们从呆滞中猛省过来,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但他铁塔般地站在那儿,刺人的目光使人发憷,竟没人敢拉他一把。
我跪在地上胆怯、羞惭地向他望去——啊,在他那严峻冰冷的目光中,也有我们给他的痛苦啊!我不敢看他,可是又不敢站起来。李连城也惭愧地弯下身去。
「对于你们的革命行动,我十分欢迎!」未等他们开口,哥哥便果决地说道:
「就是你们不来,我也要请你们来!但是——」
「你就是遇罗克?」
「但是十六条明文说过,报纸上也多次讲明:纸许文斗,不许武斗,武斗纸能触及皮肉,不能触及灵魂——」
「你先跪下!」一位「勇士」照他的后脖梗猛拍一掌。
「你打人?」哥哥疾速地扭过头去,灼灼的目光紧逼著他,脸色煞白。那不可侵犯的凛然气度竟使那人缩回了手,性性地避开了哥哥的目光。
「我犯了什麽罪?」哥哥那冷透骨髓的目光紧逼著面前的红卫兵。
「出身就是你的罪!」
「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一个人的道路却是完全可以选择的。请问,你们是如何看待家庭出身问题的?」
「我们拥护『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正在激烈地辩论著,门外又涌进一群红卫兵。
「遇罗克,走,厂子叫你去!必须参加学习班!」原来是哥哥工厂的。
「对,把这小子带走,找个地方说理去!」一个人上来就要扭哥哥的胳膊。
「慢著!」哥哥威严地喝了一声,甩开他们的手,一转身飒然走了出去。红卫兵们蜂拥地尾随著他,扭著李连城,像一阵旋风刮出了门。
霎时,屋里静了、空了……很久,我和爸爸还歪坐在地上,向门口发愣……
啊,那就是哥哥站过的地方,仿佛他还坚定地立在那里,冰冷、严峻地扫视著一切……那灼灼逼人的目光,那坚毅的嘴角,正直的鼻梁,那镇定、无畏的面容,仿佛还在那儿发出夺目的光;那朗朗有力、清脆沉著的声音,好像还在那儿回荡……
他并不高大,但却须得仰视。而我,却跪著,老老实实地跪著!
夜深了,我和爸爸仍没有一句话,无力地坐在地上,在羞愧、钦佩和屈辱中不能自拔。钟打两点,我们慢慢地站了起来,忍著身上的疼痛,缓缓地、默默地收拾著地上零乱的东西。
啊,当我想去漆黑的门外拿扫地条帚时,我不敢,也不愿踩踏屋门口那小块地,那块放著光的地啊!我怕肮葬的鞋底玷污了它!当我跨过它的那一秒钟时,心里是怎样神奇地跳跃啊!我不愿扫它,生怕扫去它上面的光芒,我时时扭头望望它。
我们把破破烂烂在屋中央堆了一堆,就马马虎虎地躺下了。爸爸在杂乱的大床上腾了块地方,我就躺在那早已抢劫一空的大木箱上,只有穿衣镜没有被砸,倖存的原因是,父亲早就用一大篇语录将它严严地糊上了。假如事先也将我们用语录严严地糊住,是否还会挨打呢?
静谧的月光洒在屋门口那小块地上,它显得更美了。我一动不动地望著它。这柔和的光线,仿佛把我带到了久违的、几千年前的世界。那时,该是个博爱的世界吧……哥哥的神魂在眼前飘荡,我配做他的妹妹吗?配吗?我为什麽不敢像他那样?羞愧的眼泪在黑暗中大滴淌著,我尽力不做出一点声息来,任泪水随意向枕边流去……
柔和的月光抚照著窗櫺,抚照著那块神奇的地面;它似乎在向月光细细诉说著无限衷情……哥哥被押到什麽地方去了?工厂的刑室还是地牢里?他会挨打吗?
不,不会,他身上有的是正义的光,他们不敢触他……李连城在什麽地方?……母亲在地牢里,会不会自杀?
想到两个弟弟,我的心紧缩了。在空荡教室的课桌上,躺著许多出身不好的孩子,他们背靠著背,蜷缩著身子以抵御那黑夜的寒冷……他们睡著了?做著什麽梦?慈爱的月光照著他们,从他们的嘴角上似乎透出微微的甜意——或许,他们正在美好的幻想里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