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玩具厂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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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屋挤点儿,」王厂长跨进设计室的门,回头朝我粗憨地笑笑,「可是过去八个人也挤下了。」

「回来啦?欢迎!」

分别了十三年的两位老同学、两位老师傅,热情地向我伸手握住。

「你没变!」丘师傅的眼睛有些湿润了,「除了脸上多添了两道纹儿,一点儿没变!」

「怎麽样,过得还好吧?」雨位老同学小赵和赛丽热诚地问。

一边寒暄,一边环顾著拥挤不堪的设计室。房门开在厂长、财会大办公室的西牆。办公桌、资料柜、杂物……将屋内摆得够满的,组长赛丽将一张破桌上的杂物往旁边地上搬:

「罗锦,你就用这张桌子吧。原来小丁在这儿,他刚调走,去报社当美编去了。」

我找了块湿抹布揩那满是尘土的、坑坑洼洼的破桌子。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扰人地反射出白光。对面静电喷漆车间机器的隆隆声、嘎嘎声,再加上两位师傅的喷云吐雾,使设计室笼罩著烦乱不宁的气氛。

「厂长,您看这桌子是不是该换一个了?」赛丽问道。

「先凑合用吧,」王厂长大咧咧地说,「缺什麽东西——要买文具什麽的啦,写张条子,我批了,上会计那儿支点儿钱就行了。先熟悉熟悉,不明白的,让组长说说。出门儿请假跟她打声招呼。就这样儿吧。」

说罢,他的目光迅速地朝几个人的桌面上一掠,仿佛察看每个人是否在干著活,见三人的桌子都堆著正在画的图,没有什麽可说的,便匆匆开了屋门。忽然,他又像想起什麽,回头问道:

「老邵,折叠方桌的图下午能赶完吧?」

「尽力赶吧。」邵师傅正给鸭嘴笔上墨。

「说什麽也得完。不行加加班儿。这个画完了还得赶紧设计折叠马扎儿,好叫车间生产,不然又要窝工了。」

屋门「砰」地关上了。

「窝工?」我奇怪地问,「咱们厂还窝工吗?」

「那还新鲜?」丘师傅抬了抬眼皮。

「唉,这次你回来,工资定多少?」赛丽问。

「三十七。」

「三十七?」四个人都愕然。

「像话吗!」赛丽不平地说,「凭什麽不和我们一样?咱们都是同班同学,你又平了反,待遇还两样?」

「不合理。」丘师傅说。

「我想,先上班,慢慢再和他们讲理。」我说。

「补发你工资了吗?」

「补了六百七十元。」

「这麽少?」

「纸补三年劳教的,而且还把在农场每月工资按二十元刨了。劳教期满到现在的十年,虽然算工龄,可是不补工资。」

「什麽事儿!」丘师傅不平,「既然算工龄,凭什麽不补发?」

「他们说是有文件,但是又没看见。还有精力跟他们搅理吗?」

依旧是过去整人的「党天下」们当著权,一个个都高升了。这些人,是不欢迎我回来的。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私仇,纸因为他们为日记问题整过我,大概生怕我回来和他们对著干。

「有个高招儿。」赛丽说,「你把压制你工资的情况,向玩具公司魏书记反映一下,那老太太特讲政策,她一个电话过来,这儿就不敢不听。我们都四十四,凭什麽给你三十七,你还是受迫害的呢!」

一语未了,纸听屋外传来清脆的笑语声,一位妇女正和厂长、财务、会计们打著招呼,夹杂著插科打诨。随著,屋门「吱啦」一声被推开,那位妇女,约有四十多岁,带著未消的笑容走了进来。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同她打招呼,好像不敢怠慢她,小赵起身搬起一个折叠靠背椅。

「老牟,坐、坐!」小赵客气地让道。

「你们忙什麽呢?」老牟并不急于坐,却含著威而不露的笑容向屋里环视了一眼。她中等身材,微胖,有一股精明干练的商人气。

「这位,是新来的吧?」她犀利的目光投向我。

我和她聊了几句,才知她是中国百货公司的经销员。

「厉害著呢!」赛丽故意撇嘴笑道,「咱们设计的玩具,要是老牟不点头要,甭想生产!」

「呵呵,瞧你说的!」老牟坐在靠背椅上,跷起二郎腿,点起一支烟,「还设计家具呀?瞧瞧你们,」她一手指指点点,「大衣架、折叠圆桌、落地式檯灯,光折叠椅子就好几种,邵师傅这又设计上折叠方桌啦,尽做这些个铁木家具!要办家具厂啊?玩具不设计了?还偷偷地搞厂店挂鈎儿,把家具直接送到商场、杂货店去卖,要是这麽搞下去,要我们『中百』还干什麽?」

「害!」赛丽白了她一眼,「您跟厂长去说。我们谁愿意设计家具?」

「得便宜卖乖。」老牟吸了一大口烟,悠閒地弹弹烟灰,「要了你们一回纸製品,噢,就光弄这个了。也亏得王厂长说得出口,硬叫『纸制玩具』!什麽『看图识字』啦,『幼儿之友』啦,『算算看』啦,尽画这些个还行?不设计木制玩具啦?光想吃『过水儿面』?」

「什麽叫『过水儿面』?」我好奇地问。

「你不懂?」老牟一笑,露出了那颗虎牙,「也难怪,你刚来嘛。不经过你们厂工人一道手,从印刷厂装订完了就是成品,一本淨赚三分,月月印十多万册,光这一项,你们厂的工资、奖金就挣出来了。这插一手就能吃的买卖不叫『过水儿面』叫什麽?」

「您老反对纸制玩具,」正画著「看图识字」的小赵笑笑,「是不是本本册册的都纸能按文化用品算,你们纸能收百分之二的税,月月的奖金没出处啦?」

「别放屁!」老牟含威地笑道,「你们不走正道儿还行啊?说正格的,你们生产的木枪、积木和那几样棋子儿,样式都太老啦。市场上极缺拖拉玩具和智力玩具,全市又只有你们一家生产木制的,得在这上头动动脑筋啊。第三季度的合同——木枪和积木,到现在都没交齐货!像话吗?!」

「我们也没办法。」赛丽说,「谁愿意画纸制玩具?谁不想多设计点儿新的?

可您瞧瞧这柜子里,设计了各种各样的,头儿不同意生产哪,还不是每次办展览去充数?」

「反正,总不能变成出版社和家具厂吧?」老牟站起来,「我还得跟你们头儿好好说说!」

十三年的变化竟有这麽大!赛丽带我去各车间转了转,我们边看边聊,这才知道,她和小赵毕业后,十多年一直在车间劳动,去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时,有关中专毕业生的文件下来,指明要他们学有所用时,才调到设计室,工资才由「穷三十七」涨到四十四元。也才知道,她和学生时代的恋人张季,文化大革命中因她看不惯他的飞扬跋扈,于是分道扬镳了。

「幸亏我跟他分开了。」赛丽说,「他后来成了什麽头头,跟不止一个女人乱搞男女关系,臭名远扬。结了婚,也乱来。这次他听说你要回来,吓得不敢见你。

当初,他们做得也太绝了。」

「孙成怎麽样?」

「也是臭得没人理。在宫灯厂挺不得志。」

「梁国英呢?」

「一次骑车拐弯,拐得太猛,让大卡车轧死了。」

「哦……黎凡呢?」

「还在象牙雕刻厂,结了婚,有了孩子。听说,他为你也受了牵连。这次听说你平了反,他的问题却没人平,还希望你给他作证呢。」

「哼!」我冷笑道,「让他做梦吧。我教养的时候,有一次来了两位调查的人,问我们俩说过什麽。我说,平时全是无稽之谈,早忘光了。那两个人拍桌子瞪眼,最后气得把黎凡的一大遝子交代材料摔在我眼前。我这才知道他不但检举了那麽多『问题』,还有好些夸大其词。可我一个字也没承认,也没交代他。我估计,既然是他自己写的,反倒放进他的档案袋里了。他写的都是我们俩,还有我哥哥、我父母的言行,当然要我作证。我能给这样的叛徒作证吗?见了他,我倒真想抽他两个嘴巴子呢!」

「原来是这样!」

我真想问:国栋过得怎样?犹豫了半天,儘管根本不想见他,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听说也结了婚,有了孩子。」赛丽根本不知道我爱他的程度,儘管我们在一个宿舍住了四年。可现在,那些爱,早已被时光、经历磨砺得痕迹全无了。我不想见他,也不想见工艺美术学校的任何一个同学;并不是我不爱他们、不想念他们,而是我深深痛恨那个学校,痛恨那几年极左的教学政策和不调查实际的官僚主义作风。它们使我蒙受了多少污垢啊。

十三年了!厂里的变化,在我这冷眼人看来,煞是鲜明。

过去,厂房虽然不太整齐,设备也没这麽先进,但那简陋的车间,依旧可以挡夏天的雨、严冬的风。酷夏,高大的车间里凉沁沁的,人干著活并不冒汗。严冬,大铁炉里的火苗燃得熊熊,任风雪在窗外嘶叫扑吼,车间里却暖暖融融。厂房内外,犄角旭晃,堆放的一色是玩具——木枪、木宝剑、积木、拖拉鸭车、带响的小鹿车、拖拉子母鸡车、摇兽、军棋、象棋、克郎棋、六面拼图……

师傅们骑著粗糙不平的长板凳,一脚踩根牛皮条,两手握小刨嗖嗖地刮,没有不超产的——一天一人刮三百七十五根枪棒,出不了两根废品。雪白的、淡黄的木花从刨口中卷卷滚出,像泉花、像云朵、像海浪、像羊毛、像百合……无数朵美丽的「花」,变成月月十几万元交给国家的利润,变成全厂四百七十名工人的工资和奖金……

下料车间连最小的木块也利用起来,小手枪和各种方块棋子,就是因这些碎料才设计的。

喷漆车间全是手工操作,枪筒却很少有返工的现象。一根根黑漆闪亮的枪筒挂在铁钩上正待阴乾……

组装车间乒乒乓乓地响,那是最后一道工序,组装著木枪的各个零件。品质检查员随时地检查每个人的活,一边装箱入库……

从下料车间推出来的碎木块已不能再生产任何玩具,收攒在一起,每月按一分一斤劈柴的价格卖给工人。

从仓库领来的油漆、大胶、小钉……领出的和所耗费的数差几乎是相等的。

「三八」式木枪——它们是全厂的骄傲和经济收入的可靠保证。它那优美的造型在国内享有很高的声誉,是儿童们最喜爱的玩具之一。

「下一季度」我们要生产七万枝木枪!」

王厂长一声令下,各车间是一片实干的回应之声,没有人提多发奖金,全凭著一股自觉。

十三年了!如今,长板凳没有了,刮刨机的「刺啦」声整天价震耳地响,废品率却高达百分之十。原来,仅有的一个小锅炉是烧煤末的,现在,又加上两个大锅炉(因为盖了男女淋浴室),从早到晚,整日烧的是碎劈柴和废枪棒。每半年卖一次「劈柴」,不再是碎木块,却是长约一米、宽四五十公分、五六个钉在一起的板条——拉「看图识字」的纸架拼板,每人两块,收两毛钱,回家正好做铺板或拆了做家具用。

除了油工车间打腻子还是手工操作以外,其馀各道工序一律是机械化。破烂的厂房早已无影无踪,扩大了地盘,扩建了车间。一进厂,便会看到堆放的折叠圆桌、大衣架、地灯、椅子、大小折叠马扎。静电喷漆车间的门口,火炉上天天烧著一个大铁盆,每天要煮去喷坏了的枪筒上的漆。煮啊煮,却不见有人想到什麽措施来杜绝它,仿佛返工和浪费并没有什麽奇怪。

做小方棋子完全用整料,哗——,一推就推出上百块,多省事!用碎料、整料都一样记工,谁还用碎料?

组装车间撤销了,费事的手工活拿给街道生产组去干,厂方定的条件绝不会让自家吃亏。六厂像是磁铁,十几个加工点紧紧地依附在它的週围。每月,街道的女工们小心翼翼地来交活,高高兴兴地领走活,心甘情愿地「上供」——一年总有两三回,以纸赔不赚的价钱送来整卡车的西瓜、青苞米、鸭梨和蜜桃。

上午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下午四点到五点,每天起码有一个半小时,工人们不正经干活,等著吃饭、回家,洗脸、梳头、聊天。远远见「头头」一来,立即散开,应付几分钟装忙乎。当天的定额完成了,超产额也达到了,何必再干呢?干多了又要提高定额。再说,即使干得更多,也不会超过十五元的超产奖——上边统一规定的钱数。心里的「小九九」谁打得都很清楚。

四厂原四百七十人,后分成四厂与六厂。把文革中的『异己』工人全分了出去。六厂现只有二百名工人。

过去只有一名厂长,现在却变成了三个。原来两名会计,现在增加到六名。提拔上来的都是厂长相中的「知己」。又增加了副书记、人事科长、工会正副主席、三个总务、一个司机组长——十八名脱产人员,佔用著共九十平方米的办公室,而五名设计人员却只有十四平方米。由于种种原因,总之在这个厂憋气,十三年来已走了九名设计人员;有的调到别的玩具厂,有的调到学非所用的单位去了。

下午,收到了何淨的信,他对我搬到农民房去表示惊讶,不置可否,并希望我努力工作等等。信简明扼要,没有半句废话。是啊,我那坦白之举把他吓坏了,又离了家,他怎能不慎重呢?但我离婚,从来不是为了某个人;以前是,今后还会是。

晚上我回到农民房,用煤油炉子煮了点挂麵,关上门,拉了门闩,沉思良久,提笔写离婚申请书……

隔日一早,大办公室又开始了忙碌碌、乱哄哄、电话铃声不断的一天,那种种杂乱声清晰地传进拥挤的设计室。屋门呯吱一响,玩具公司的小陆走了进来,赛丽、小赵等忙点头打招呼。

「看看你们第四季度的产品齐了没有?刚才你们厂长说一个也没弄?」

「谁说呀?」赛丽翻翻眼。

「你们头儿哇!」

「戚!你问他平时关心什麽?看我们新设计的!」赛丽把柜子里的玩具往外搬。

「呵!不错呀!」小陆拿本一一登记,「下午,赶紧拉过去吧?说要办展览评比哪。」

门被推开,王厂长一手拿图纸,直奔邵师傅,忽扭头看见了摆出来的新玩具,不由眼睛一亮。

「你们设计的?不少哇。」他不禁走过来一一拿起看看,「嗯,这几个纸制玩具麽,不错!下次开产品监定会,一准通得过。啧,『头脑体操』谁设计的?小遇?行,有个意思儿。这东西,嗯,可以用摇兽的下脚料。数数……四十块儿。成本吗……连盒带图带油漆,顶多五毛钱。……卖它一块九!一块九毛五,也有人儿要!」

「您薄利多销吧。」赛丽提醒道。

「海,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咱厂一天工时合多少钱?一块二毛八呐!闹著玩儿的?工时加成本费,再刨去『中百』百分之十五的税,一点儿不多,将够本儿。咱一盒儿还不得赚个毛儿来钱的?」他瞥了瞥其馀的玩具,脸上毫无兴趣,「这些个,全不赚钱。办个展览拿去凑个数儿还行。」

这句话,使几个设计师发懵地瞧著那堆玩具。

「您看,」赛丽赶忙拿起一盒装拆积木,「这也是用下脚料做的,不赚钱?」

「嗯……」厂长歪头瞅瞅。

「我告诉您怎麽玩儿。」赛丽装拆地摆弄起来,「起重机……房子……桥……

斗车……汽车……像不像?幼稚园和『中百』的意见,希望咱们大批生产哪。」

其实,这种玩具,在西欧国家,早一百年前就生产了。

「是不赖。」王厂长捏起一根木条,荡悠了几下,「好玩儿是好玩儿,可就这一根木条儿吧,这上边儿就得打七个眼儿;打眼机打不过来呀,太费工。」

「打眼儿机闲著,怎麽打不过来?」

「太费工。」他又翻看几枝木枪,「好看是好看,太费工。」

「您说哪儿费工呢?」小赵问。

「瞧咱那三八式,多简单。」

「那——,您不是叫我们改样子吗?」

「海,傻小子!现在木材涨价百分之四十!咱们那枪赔钱哪!你拿笔来——」

他捏起铅笔,在一张白纸上笨拙地画起来。「啧,看见没有?这麽一来,枪筒比原来的长出一寸,就行了。改个商标,叫——」他挠挠头皮,「叫——,对,叫『二二一』!这两枝呢,比这枝每个都再长出一点儿来,叫它『二二二』、『二二三』,这不结啦?」

几个人面面相觑,真不知厂长原来这麽会设计。

「厂长,」我问,「您干嘛老想生产家具呢?」

「傻孩子,」他说,「一个小马扎和一盒装拆积木用的木料一般多,一个小马扎能卖四块五,刨了本儿,淨赚两块五。一盒积木才赚毛儿来钱。一天纸能生产二百盒积木,可是能生产六百个马扎。香港旅游业和咱订货。更甭说折叠圆桌,一个四十五元,很畅销,国内抢著要。差哪儿去啦?你们不当家不知难哪。以后,往那怎麽省工、怎麽赚钱的上头去设计,别一口一个智力啦。要是玩具厂归教育局管,赔不赔钱都发工资的话,我管保——哪个好玩儿我生产哪个!」

傍晚,我下班刚回到农民房,房东夫妇便把我叫过去,战战兢兢地说道:

「白天,您那位……先生来过。敢情,俺们这才知道您是打离婚才来租房的。

您咋瞒著呢?要是当初您实话实说,俺们就不会租。您先生说了,说要是俺们再让您住,他就……他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俺们可怕出人命啊!」

「好吧,明天我就不回来了。」

「您上别的村儿,他还得找去……」

「我住在厂里。工厂有传达室。」

次日上午,王厂长把我叫到党支部办公室。

「你的工资吗,咱厂党支部又研究了,决定给你涨一级,四十四,和赛丽他们一样。怎麽样,有什麽感想?」

「您若能按政策办事,比什麽都强。」

显然,是公司魏书记向他们打过招呼了。厂长和书记瞅著我,无言以答。

「还有件事儿。我现在正打离婚,租了间农民房,我爱人去捣乱,房东害怕,我想住在厂里。」

「那怎麽成!」书记说,「厂里没有集体宿舍嘛。」

「我睡在设计室。」

「不行!」厂长也说,「那怎麽能住人?」

「我只有一个被卷儿。晚上睡办公桌,白天把它卷起放在资料柜顶上。」

「厂子有厂子的纪律!你父母家也可以住嘛。」

「没地方。」

如果家里同意我离婚,又何必住厂里呢!现在我总算能养活自己,再也不会麻烦他们了。

「不行!」

「那,您叫我睡马路上?还是我去跳河?」

二位怔怔地瞅著我,乾没辙。我便开了门去会计那儿支出补发的工资。

「给你涨了?灵吧?」赛丽悄声说,「要是决定住设计室,我不干涉。我装不管。纸要别把屋里弄乱。」

「放心。你真好,赛丽……」

吃完食堂那没滋没味儿的晚饭,关严了设计室的门,拉上自挂的窗帘,我又专心修改那「冬天的童话」了。我已经告诉了何淨我住在厂里,为了避嫌,决定在离婚以前,我不想跟他有任何联繫。我爱他,我应当以自由人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才是乾淨、轻鬆的。既然过去文章在他的「帮助」下没有长进,如今没有他,也说不定会写得更自由,更随心所欲。

窗外的月光洒进人已走空的厂长办公室。这是三大间没有隔断牆的屋子;一间放著三位厂长的办公桌、两个大木柜;另两间放著财会和总务的办公桌及保险柜等用具。月光下,张张写字檯的檯面发出幽暗的反光,玻璃板呈映出朦胧的、蓝绿的色泽。白天那些噪音——屋外喷漆车间马达的嘎嘎声,屋内嘈杂的人语声、烦乱的电话铃声、算盘珠的劈啪声、开开门的撞击声、进进出出杂遝的脚步声,甚至有时,哪位徒工打了架到这里来的哭诉叫駡声,以及仿佛也能发出噪声来的满屋弥漫的烟雾——那烟卷的毒气,此时此刻,全部无影无踪、无声无息、消失殆尽了。因此这寂寥便显得格外的深沉,空旷的屋子便倍觉冷清。即使是天天这钟点坐在桌边独酌的王厂长,是否还在盼望著明天的喧闹,也未可知。

他已经五十七岁,壮实的中等身材,黑面皮、四方脸、粗黑的寸头,一脸的青胡茬,说话声像铜钟,一副土里土气的憨厚相。乍一见他的人,都以为他是刚下火车的乡巴佬头回进城呢,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是具有三十年党龄和工龄的老厂长。

此刻,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边,屈起左腿,把肥厚的大脚从布鞋里褪出来,蹬在椅面的棱上,左臂舒坦地往膝盖一搭,右手端起粗瓷大酒杯,慢腾腾、香喷喷地砸了一口二锅头,捏进嘴里两粒油炸花生米。

这是他劳碌了一天最大的享受。就著月光的清辉,并不开灯,望著静谧昏黑的空屋子,再看看屋外新建的车间,耸立的厂房和门前堆放的折叠圆桌、小椅子、地灯、大衣架……一切都融化在他那喷香的二锅头和油炸花生米里,一起咽进肚子去了。这儿,就是他的家;一张张办公桌后面看不见的人影,就是他的左膀右臂、他的坚强堡垒、他的命根子啊!

那两年,连玩具都有了「阶级性」。「六面拼图」不再画动物,却换了八个样板戏的图案。连「看图识字」里,也出现了喜儿和杨白劳。「白毛女」、「龙江颂」、「沙家浜」和各条语录,在孩子们的玩具里满天飞,足足闹腾了两三年!而现在,在邓小平的「猫论」之下,一切单位都正在「向前(钱)看」了。

纸听门响,书记和副厂长进了屋。

「来,吃点儿!」王厂长招呼道:「我正要跟你们合计个事儿,咱们和香港订的五万个旅游折叠小马扎儿,还差两万五没交齐货,人家又打电话催来了。我打算从明儿个起,各车间,连同二十二名脱产人员,一律组装小马扎儿,把这批货突击出来!」

「嗯,行啊。」

「这麽著,一百个,是每人必干的,不干够数儿的取消这月奖金;超出一百个,组装一个给二分钱。怎麽样?」

「行啊。」

「明儿上午就开全厂大会,把分工说明,然后就全体行动,就这麽干!」


58.又见姚波60.不屈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