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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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岩岩、傻胖念旬:

我现在在济南至青岛的火车上,给你们夫妇写这封信。我应当向你们大概述说一下自从与你们分手后的情况。

九月二日下午四点多钟,我和傻老元来到了济南。当时正下小雨,他的妹妹凤鸣与几个同事、朋友,早已在站台上等着我们,用熟人的小吉普车把我们接到家。婆母和妹夫正在摆饭,好一桌丰盛的饭菜!妹妹让我们去新房看看;这是一间十三平方米的老式北房,墙壁粉刷雪白,大床、新缎被以及济南的亲友们送来的礼物,摆满了屋子,琳琅满目。

然后全家吃饭,一道又一道的菜,妹夫做饭的手艺尤其高。饭后,客人们都走了,我们把给母亲买的蛋糕、糖,以及给妹妹买的衣料,给她两个孩子买的衣服,一一送给他们。母亲又拿出她多年来为儿子积攒的衣料及一些钱,给了我们,叫我们做件衣服和零用。此后这些天,我和傻元元在济南市的各名胜公园玩,妹妹和妈在家做饭。我也尽量找些家务活干,总之处得很融洽。

这一家人对我的器重是我半生以来所未曾尝受过的。虽然我结了三次婚,但其实这才是真正的第一次结婚,第一次像一个新娘子。他们并没有铺张,也没有浪费,只是尽其所有,实在让人感动。这是一个清贫的家庭,母亲退休费才三十七元,妹妹、妹夫工资也不高。公公早年因破产,逃往台北,至今尚无音信已有三十多年,母亲将一儿一女带大,还要服侍老奶奶(已故),实在不易!

岩岩,我最想念的好朋友!这敦厚善良的一家,用无言的盛意给了我一场教育,使我深深体会到一个心地淳朴的母亲对儿子疼爱的心,一个开通而清贫的人家,如何竭尽全力去使别人幸福。这在我过去,是没体会过的。他们一家人全看过「冬天的童话」和「春天的童话」

(「春」是妹妹在济南想方设法找到的,我没好意思寄给他们),竟然对我没有一丝不满和怀疑,不但不问过去我的私事,反而对我加倍尊敬和器重,实在难得啊!

济南母亲对我们的疼爱,绝非表面一时的热情,而是不声不响、细微的。这些疼爱,在信里是说不完的。此时在火车上,我一面写着,禁不住热泪横流;虽然对面的旅客直看我,也顾不得了。

北京的父母、两个弟弟,也对这位新添的「右派」很喜欢,他是第一位可以称为「姐夫」的人,也是父母理想的女婿。我们家已经三个「右派」了。

这次成家,我用自己的稿费,给新家添置得一应俱全。能大把的花自己挣的钱,是多么自豪!如果再有稿费,我定用「吴范军」的名字存入银行,我赚的钱都是他的,他是俺家兔儿,是俺的兔儿……

是的,我有了一个「兔儿」,有了一位人生的伴侣。由于他和我共同支撑著头顶上的天空,使我的压力少了些。但究竟少多少、好多少呢?官方对「春天的童话」劈头盖脑的棍棒式的污蔑和批判,所加给我的「堕落女人」的恶名,亿万人由于官方舆论的误解和议论……那给亿万政治犯「平反」的人,恰也是当初给我们定罪的人,现在依然不受任何惩罚,站在百姓之上。在这没有法制的国土上,只是走来了一个殉道者,不但主动来减轻我头顶上的压力,而且时时给我乐观和勇气……

然而,徐书记因病去世。调来了一位极左的书记,要我停职在家反省、工资纸发半薪;并严正地对我说:「你不适合在这里工作。你最好自己找地方去。」后来半薪也不发了。甚至调查当初谁介绍帮忙,让我去了「市委机关」——该杂志社工作的。我纸说是徐书记自己要我去的。

谁敢要我?哪个单位敢要我?我等于被无声无息地开除了,失业了。

一九八六年二月初,因《冬天的童话》被译成了德文版,我恳求出版人邀请我出国;打算再也不回来了;儘管我对国外一无所知。

「别把话说太绝。」范军说:「能回来还是回来。」

「我若是立住脚,一定接你出来。」

他不置可否。也许他不想出国,但我却幻想著他一定会来。虽然我不知将怎样立住脚,却深信不管怎样也会立住、也会工作挣钱的。

我想出国,是为享受?不。是为找个有钱人、离开范军?不。是为发财?

不。——这,我连想也没想过啊!

我纸想一件事——出一本不被删改的书,能在书里尽情地倾诉,献给哥哥。一生中纸这一本。它的名字《一个大童话》。

我爱范军、太爱他。他是唯一一位没有让我装成正常女人的人。除了婚前那一次,我们没有第二次。正因此,我才更深地爱他。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这样值得我爱和爱我的人。

四年来,我们发现了彼此更多的优点。外面的大批判、诬衊、喧嚣、风风雨雨,丝毫没影响到我们的愉快和安宁。儘管我的心常常受不了外面的伤害,却不露声色;一旦要出国,才想更迫切地离开它。

一九八六年一月三十一日——这是我在中国的最后的一夜。

每晚,他要开半扇窗才能睡——为了新鲜空气;而门又必须关著、怕有穿堂风。已半夜了,临睡前,我悄悄地、故意地把自己的屋门开了条缝——我想听见他的声音;想听见他轻微的鼾声、或许会有的呼吸声、翻身时的木板床声……然而,什麽声音也没有……他去了一次卫生间又回来……但愿他别把门关得太紧……静静的、太静了……一切都太静了……

他是否也像我一样,根本没睡?

眼望著黑暗,我用眼睛抚摸著每一件家具、每一件牆上的字画和装饰,尤其我二人那放大了的、咖啡色调的结婚合影。我盯著它,久久地……又用眼睛抚摸那大大小小的每一物、每一件……那是我用稿费、二人的工资,一点点添置的啊……我要向你们一一告别了,也许是永远——我亲手抚摸过的每一个朋友们!

我平躺著,睁大眼睛望著昏暗的天花板,竭力想听见他的声音……但仍是那麽静、仍是声息皆无……元元,我想用心的电波传给你、传出我心底的每一句话:从小,我就想写一本书。当她诞生时,她应当是完完整整、健健康康、朝气蓬勃的;

她不应被删改之刀划破肢体、切掉手脚;她不应为此鲜血淋漓、心灵萎缩——就算活著,也是无可奈何、半死不活——她不应如此。她不应为了她的完整,而让主编、副主编永远失去职务;让编辑部全体人员,哀声歎气地做三个月的检查;而她,和主编的职务也一起消亡。她应属于全人类的、而不仅是中国人。我带著她——这尚未出世的女儿——《一个大童话》的手稿,走了;去为她的完整,走了。中共不倒,我不会回来。我也许看不到这一天。但我要儘早让女儿出世。我从不想发财、哪怕我很穷,可纸要她健康、纸要她活得好……咪咪兔、我的元元,你听见了吗?

我翻了个身,想像著我的「女儿」,会是个什麽样的女儿呢?

她,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地讲述故事,她的严肃和认真,应当是首屈一指的。

她是这黄土地的女儿,她把黄土地所有给予过她的,又用文字回馈给它。

她不想粉饰任何人,正因此会得罪很多人。

望著昏黑的夜色,我歎了口气。是的,如果哥哥是为真实而死,如果我们从心里钦佩他,则作为他的家人,不应因他被世人歌颂而全家「升腾」,恰恰是每个人,连那爱我及想爱我的人,都必须背负真实的十字架,接受真实的鞭挞。

换句话说,在哥哥为了真实而视死如归的气概面前,如果对书里所描写的一切还要遮遮掩掩,不光彩的,只是我们自己。

唯有这样,才对得起哥哥。

这一夜,我怎麽也睡不著,我幻想著有一天,中共终于倒台了,人民有了言论、集会、结社的自由。我的书,在中国印了十版、二十版……也许那一天,我早已去世了。从小我就佩服海明威——当有一天我不想活了时,就会安静地睡了……

但我知道会有那一天,在北京,在东城区——东四北大街一个人人经过的广场上,有一座「遇罗克烈士纪念碑」。那一天,电视、广播、报刊上公佈了对遇罗克追悼大会的日期和地点。一大早,那里就人山人海了。居民们、离乡背井的打工仔们,向老板请了假,前来参加——给予遇罗克铜像的揭幕式。那铜像是全身的、不是半身的——一米七四高、二十五岁的他,坐在破旧的木凳和自造的小木桌旁,桌子的左上角,是罗文为他做的木架纸罩檯灯。他戴著白玻璃框近视眼镜,正奋笔疾书、偶一抬头沉思的那一瞬间。那思索的眼神中,凝聚著要为亿万受苦人伸张正义的神圣和凛然;那澄澈的、要穿透黑暗的目光,深信著未来中国的黎明。那冷静的额头、正直的鼻梁、坚毅的嘴角,都在表明,他从一开始,便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为亿万被压迫的人们去死,他觉得值。他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蓝布制服,领口微敞,露出白衬衫领;脚上是塑胶底、黑布面的旧布鞋(不繋带、不敞口,俗称「解放鞋」)。那自造的小木桌,才八十公分长、六十公分宽,木腿还带著毛茬、垫上一玻璃板才能写字。他右手握著一支黑色沾水(即有墨水胶囊)的钢笔;略稀疏的学生头(平头)、不戴帽、微微有点驼背。他那并不壮实的身躯透著坚毅。

在工厂劳碌了一天的他,在这狭小不堪又潮湿的屋子里,夜深了,他正为《中学文革报》赶写文章——不仅写正面文章,也用笔名写反面的文章。他文思之涌、手笔之快、一气呵成,一夜便赶写出上万字的文章,从未误过报纸的出版,第二天还要照常上班……

雕塑艺术家将遇罗克的造型,塑造得栩栩如生。我仿佛听到了他刷刷的笔声,听到了打砸抢中人们的呻吟声,嗅到了深夜凉气中的血腥味。我也听到了他的心声——

「如果我自欺了,或屈服于探求真理以外的东西,那将是我一生中最难过的事。」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哥哥的铜像,是千千万万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的铜像。他们所有的财产,不就是一支笔、一张书桌麽?他们那深夜中写作、忧国忧民的目光,那偶一抬头的沉思,不是完全一样吗?

人们久久地不肯散去,抚摸著铜像、一遍遍地抚摸著,一遍遍地看著发人深省的碑文。人们与铜像一起拍照、摄影留念。不远的书亭,出售著中共倒台之前禁止的许多佳作和报刊,以及获得十二项奥斯卡大奖的电影传记片《遇罗克》的DVD片……

我含著泪水,立在铜像前,仰望著它,总捨不得走。这,不是肉体死在战场上的「越战纪念碑」;这,是亿万个心灵被屈死、被扭曲于中共专制之下的「遇罗克烈士纪念碑」。遇罗克,正是为每一个心灵被屈死、被扭曲的人大声疾呼的。

哥哥,会有这一天的,愿亿万人的心灵与你永生!


72.第三次结婚作者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