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新家
「咱们上哪儿?」
「到我的新家去。」
「我妈不让去。」
「没关系,住几天。」
父亲抱著我坐在洋车上,行进在「银碗胡同」里。头一天刚下过雨,地面湿润润的。潮漉漉的空气就像我的心情一样彆扭。啊,新家!难道除了我家以外还有别的家吗?
「见著边姨一定要叫妈。听见了?」
这句话,比潮漉漉的空气还叫人彆扭。但是爸爸那麽期待地看著我,我纸好极为难地「嗯」了一声。
开小四合院门的正是边姨;烫过的高高的马尾头上,扎著一条艶丽的手绢;苗条的小巧身材,比以前显得更加风流俏洒。她妩媚地笑道:「哟,这不是罗锦吗?」
父亲仍抱著我,一手暗捅我的背,抬脸盯著我、等我开口。
「怎麽不叫我?」边姨反而更甜蜜地一笑。
父亲的手指硬邦邦地,捅得我的背生疼。我不自在地扭动身子,脸涨得热辣辣的。
「好了好了,别难为孩子了。」边姨却毫不介意,抱过我来,轻盈地进了屋。
当她把我放在地上时,足有好一会儿,我才习惯屋里的光线。窗上挂著沉重的丝绒窗帘,大约是主人不喜欢屋里的光线太明亮。虽是大白天,却挡著大半个窗子,仅露出的一条玻璃也遮著薄帘,使得屋里像黄昏降临,昏朦朦的。席梦思双人床上的被子还没有叠。沙发、梳粧檯、地毯,烟头撇了一地。我心里堵得慌。
边姨的母亲——一位五十来岁的梳著髻的家庭妇女,寡言少语;扎著条不洁淨的、皱巴巴的黑布围裙,脸和头髮都没有姥姥梳洗得那麽光溜;表情、动作也显得迟钝,手脚也不利索。中午,她做了虾皮韭菜包子、白米粥。那包子皮老厚、个儿又大,面碱使多了、发黄,父亲吃得那麽香。若在家里,当僕人把热腾腾的三菜一汤摆在饭桌上时,那烩虾仁、海米熬白菜、冬菇溜肉片却都不能吸引父亲的食欲,往往看看饭菜、转身便去饭馆了。难道,父亲纸爱安安静静、有心爱的人在身边的小家,物质的享受倒是其次?
晚上,我睡在他们中间。大软床中间形成一个凹坑。我翻了个身,看到边姨后背那白腻纤细的线条,觉得说不出的陌生。也许会永远陌生?在家里,我和罗文各睡在姥姥的两边,那是多麽舒服、安全啊。父亲以为,边姨能像母亲一样喜欢我吗?然而从边姨背部的线条里,我知道是不可能的。夜里,他们无意识地向中间靠近,挤得我纸好坐了起来。看看左右他们的脸孔,在昏暗的光线里,不知在做著什麽梦。父亲的头偏著、嘴微张、发出微弱的鼾声,好像一辈子都会放心与满足。边姨的小嘴抿闭,象牙仕女似的清秀面容,似乎睡著了也在琢磨和思考。月光透不进这黑沉沉的屋子,只有梳粧檯的大圆镜反射出奇异的光。第二天一早,我被他们的笑声吵醒——原来,我睡熟在他们的脚底下了。
才待两天,就快腻死了。什麽玩的东西也没有——像口井似的院子、砖牆、砖地,院门还不许随便开。南屋虽比北屋亮些,可是边姨的母亲,与我总是无话可说;只是用那木头鱼似的眼睛,涩滞滞地瞅著我,又去想她的心事。这屋收拾得也不整洁,两件老式的黑木家具都是又乾又裂。她做完饭,总是坐在老旧的木椅子上,葬葬的围裙也不摘,一支接一支地望著窗外抽烟卷,似乎什麽也没想、似乎又什麽都在想。她很少到北屋去——进进就出来,好像对面是她女儿的圣地,是一块她要格外保护、不愿介入的异乡。否则,她为什麽老是朽在这屋发呆呢?
我想念慈爱的姥姥,想念宽敞明亮的家,想念大荒园和百来棵树,想念啄木鸟、布穀、麻雀、云雀;想去寻觅小瓷碗片和看太阳,想站在神秘诱人的夜中,再听听有没有二胡声飘来……那儿,有哥哥和弟弟种种淘气游戏的发明,能嬉笑跳蹦、能自由地欢笑玩耍和唱歌!
当我一提要走,好像多麽对不起人似的,自己倒要咧嘴哭了。父亲哄道:「明天就是『五一』节啦,看完游行再走吧,还有坦克车呢。」
「坦克」——这没见过的东西,又让我将就呆了一天。
次日一早,父亲和边姨轮流抱著我,站在东单的马路拐角,夹在众多的、观看游行队伍的市民中,瞧那一队队的人,举著小五星国旗和纸花、穿著盛装经过。飞机从天空轰轰飞过、坦克隆隆碾过、气球大把地升上云天;许多童车里坐著小孩子……再也没的过了;我们坐上洋车,去王府井「东安市场」,父亲给我买了件花格汗衫,肥肥大大地穿在身上。
「回去就说边姨给你买的,听见了吗?」父亲嘱咐。
「本来就是我掏的钱嘛!」边姨娇嗔地瞥了他一眼。
「他们家什麽样儿?」
一进门,母亲便迫不及待地把我拉到她跟前,蹲下身,直视著我的脸。
「……我没叫她『妈』。」好一会儿,我才万分彆扭地说出这句话。
「好孩子!」母亲宽慰地抚抚我的头。
「他们屋老那麽黑。」我委屈地撅了嘴。
「哼,他们屋亮不了!」母亲解恨地说。
从此,全家再也不谈他们一个字,心里都十分忌讳似的。
父亲常来偷看我们,他几乎没付过我们生活费。因为他说钱不够花、太紧,母亲便也不朝他要。常常他连零花钱都找母亲借。从他建立新家起,就没见他穿过新衣服。
当他悄悄朝母亲借钱时,每回母亲都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一声,开开大衣柜,拿出一张十万元钞票(不久之后,等于十元人民币),生硬地往他手里一塞、并夹带一句:
「穷光蛋!她不是『温柔』吗?!」
父亲赶紧装起钱、左右瞧瞧。若我们在旁,便匆匆亲亲我们的脸蛋,回回不好多待,像老鼠一样溜出大门。
不久,「三反五反」运动便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