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爱上我的「八?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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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天,我们爱上的?

——一个炎热的夏日,劳教队长在田埂上唤我,叫我替她去拿一件东西。这一声命令,竟惹得在稻田里拔草的女教养分子们,都抬起身子羡慕地朝我看。一到这时,那些「铁杆内矛」们便不值得信任了。

我戴著草帽,穿著合身的旧花布对襟小褂,利利索索、清清爽爽地走在林荫路上。

女教养队从偏僻的北砖窑迁到了北厂,这儿像个小城镇那样热闹。当生活里又出现了许多男人时,生活才变得富有朝气。我们离开了那看不见男人的地方,人人都像高兴了许多。

两排高大、粗茁的白杨树,笔直、宽长的林荫路啊,一走在这浓荫匝地的路上,心便神往地飞去……就业男队的人赶著大车,咬喝著马匹驶过。几位附近的农村妇女,提著装满鸡蛋的篮子,嬉笑著擦身而过。她们才是自由的……

什麽时候,我也能像她们一样呢?骑车而过的,一眼就看出是本场的公安干部。远处有人放水——蓝天,白云,碧油油的稻田。

我真希望永远走下去,多享受一下无人监视的幸福,多闻闻稻田飘来的清香,多听听树叶沙沙的私语声……多美的夏天啊!

四处是出奇地静,只有热风,却没有人影。白色的太阳,像一块熔化的钢板,晃得人眼睁不开。将要走到一座桥时,纸见从桥上正踏过一位年轻人,漫不经心地拖著一把铁锹,迈著潇洒的、左右晃动的大步子,朝我迎面走来。他那健美、匀称的身材,学生式的打扮,清秀、端雅的五官和「八?一八」红卫兵破四旧式的凌傲步伐,使我不由抬眼朝他看去。多奇怪,我发现他正全神贯注地凝视我——那双眸中牢牢思念我的痴情,令我不由一惊。儘管谁也没有表情,没有笑容,没有放慢脚步,就那样自自然然地侧身而过,但他思念我的倾慕全部印在他的脸上。我好奇地回头看他,纸见向前走去的他,也正回过头来。他是谁?为什麽进来的?这一张乾淨、纯真的脸,气质多清爽!这脸上没有一丝邪念……苦难的环境里,竟有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早已爱著我,实在既兴奋、又不安。那是多麽可爱的一张脸,那浑身的气质又是分外脱俗!可是,从他那满不在乎的步伐和满不在乎的神情猜测,定是「红五类」无疑。或许,文化大革命中他「战功」累累,疯狂地抡起皮带、端起木枪,打死过出身不好的「狗崽子」?打伤过无数「牛鬼蛇神」?抢劫、砸烂过多少安宁幸福的家庭?若真是,岂不太滑稽了?

当我取了队长的东西往回走时,四下一看,才断定他原是在附近劳动,见了我才不惜过桥走一趟的,他必是劳教期满的就业人员了。我没有再看到他,也许实在是自己的多心。一个打死过我们的人,我怎能爱他呢?这些长得像人、满脑子糨糊、血统高贵的混蛋啊!

我希望的朋友,是一个坚定的辩证唯物主义者,有著明确的奋斗目标和远大的志向;是一个脚踏实地、勤奋好学的人,永远不满足于一知半解,看问题尖锐,有政治远见,绝不会无原则的动摇,那一定是长得像国栋、性格像哥哥的人。

夏是美丽的,但我想像的夏比这还要美丽……

这儿的苜蓿花一片紫色,清香异常,许多花朵一样的小蝴蝶飞来飞去,特别有趣;碧浪闪缎似的小麦已变成一片金黄,无际的麦田像金沙河,平静地翻著波浪;

葡萄园一片桂花香,我第一次知道这花儿那麽香;黄瓜架像仙女奇妙的手工,工整细巧地立在湿润肥沃的土地上;洋白菜正在卷心,番茄果实累累;桃子也近熟,杏儿一片金黄;

在那绿荫铺地的林荫道上,每天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夏天确实是美的,变幻的阳光从朵朵白云中掠过,时时被遮挡的光线将大地的自然物映成一片奇景——忽而是暗绿一片,现出无限的寂静、神秘,忽而又阳光碧透,一派活泼和生气,多美的夏天!

但我想像的夏绝不是这样,而是要比这美好十几倍;在那更美的大自然里,我看到的是真正的森林,看到的是真正的山谷和田野,吸吮的是真正的新觧空气……

就从那神秘的、暗绿的树林里,我最爱的朋友向我欢乐地跑来,我们彼此爱得是那麽深、那麽牢,金色的阳光沐浴著他,他正向我大步地、兴奋地跑来……

第二天、第三天……每当我们出工劳动时,我都发现这位年轻人痴痴地向我凝视。真好笑!他真的在爱我吗?要真是这样,我倒要好好地教育他呢!收工后的一天,我们会在那条幽静无人的林荫路上散步。葡萄园旁,我靠著那棵大树,用葡萄藤敲著他的脑袋:

「说呀?当初为什麽打我们?现在又为什麽爱我们?说呀!你非要好好忏悔不可!」

就在这天傍晚,收工后,我们三三两两地去水龙头打自来水,当那里纸剩下我和另一个人时,不知他从哪里大步窜上来,装做洗了洗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语录,往水龙头上一撂,扭头便走。真是不管不顾啊!我心慌地把它收起来,若被谁发现会有什麽后果呢!

回到号里我悄悄打开那本语录,没有姓名,没有字条,纸在扉页上有几个又斜又硬的钢笔字:

革命到底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哈,真是个「八?一八」!他既然是就业人员,一定会打听出我是因为什麽问题进来的,难道他就不想想,我会对「八月十八日」有什麽好感吗?他还在怀念那个日子,向我炫耀?

不到一小时,队长就来了,把我叫到值班室。

「刚才你们打水,男队有人给你东西了?」

「没有的事。」我说。

「嘴硬!明明有人看见了!」

「什麽也没给我。」

「好哇,遇罗锦,原来以为你表现不错,没想到你也干这种勾勾搭搭的事!」

「我没干。」

「没干,为什麽不承认?他到底给你什麽了?」

「什麽也没给。他们是胡说。」

「你不承认,我们可要翻了。」

「翻吧。」

于是来到我的铺位,被褥枕头箱子一通乱翻。那本袖珍语录,队长连看也没看就把它扔在一边。即使她翻开那扉页,她也不会起疑心的。因为,谁会把语录当作情物来传递呢?

她累得发喘,拍拍手上的土。

「这事没完,我们还要进一步调查。」她说罢就走了。

我不但没有一点羞愧,反而有一种神秘的快乐。多有意思——那本语录她竟连看都没看!经过这一场搜查和今后调查的威胁,无形中,竟把我本来轻视和嘲笑的「八?一八」,硬捏合在一起,成了同谋了!

次日便是公佈级别的发薪日(但薪水不发给本人,只是记在每人的帐本上),听说,纸因我这一举,便从二级拉了下来。评三级也不错,「表现一般」,大家都得这个。我也写够了「活学活用毛著」的彙报条了。从此我大可轻鬆了,干活可以偷空歇一歇,再不用处处严格求己,随大流蛮好。

……大雨过来了!我们躲在矮小的榆树丛里,几个人挤在一起,草帽碰草帽,搭成一座「人房」。我好奇地伸出头来看,四处一片水茫茫,雨气弥人,稻苗欣喜地抖动著,饱喝著天上的露水。多有趣,她们把我挤在中间,凉涔涔的雨雾侵袭著她们温热的躯体,如果这紧紧挨著我的,是我的爱人、情人、可该多好!他会把我抱在他宽厚的怀里,我们会在这儿站多久呢?想起他那张可爱的脸,健美的身材……仅仅是那一场翻动、讯问,我一点儿也不恨他了,真成了他的同谋、恋人,那个不知姓名的「八?一八」!忽然,一阵更大的雨,由远处过来了!起初能看见隐约的房屋,这时已经看不见了,纸见一片白濛濛的雾带,齐边齐沿地移了过来……我像在雨帘里又看见了他……

星期日下午,队长允许我们去小百货店,拿著每人的帐本买东西。人多,我便在房外靠牆根等著。像鬼使神差,我忽然觉得他正站在另一面牆的牆根,仿佛要我贴近那牆角,纸消伸出手去。我刚那样做,左手尚未完全伸出去,手心里便被塞进了一样东西。那轻轻碰著我的、皮肤细腻的手,是多麽果敢而又乾淨啊!虽然没有任何声音,却感到他已经快步离去。

买完东西回到号里,我悄悄打开那软纸包,纸见一个大圆形的、有红旗做背景的五彩毛主席头像纪念章。

一阵快乐过去,心里却不是滋味儿。他还在想著革革革、命命命吗?就是在这头像的号召之下,他们抡起疯狂、愚昧的皮带,像小丑跳大梁般地演著滑稽剧,杀害了多少无辜,自己一个个糊涂得像一锅锅浆子。他还在愚昧里没有自拔吗?

但我到处看到他恋恋地注视著我的影子,作为他,也许是初恋,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感情,这倒格外叫我动心。令人窒息的生活里,有这样一个年轻人全部身心挂在你的心上,把你当作他的灵魂,以结识你而作为他改邪归正的动力,何况相貌纯正、朝气四溢呢!我便也把他当作我幻想的爱的对象了。我总幻想著那些从没有实现过的事。或许总以为它能够实现,也许我才没有消沉地死去吧。

有了这个外形在、内全无的幻影,致使我那沉闷的生活里,便增添了许多色彩。每当清晨,我这大自然的欣赏家,从带有电网的高牆里,踮起脚尖,常常观望无与伦比的、娇美的旭日,看它怎样将金色的光芒,从云缝里迸射出来……每当走在上工的路上,下午或太阳西沉的傍晚,我都从大自然景色的变幻中,感受到生活的美和蕴藏的无比生机……

无论在哪儿,去打水,去排队买饭,在田里、果园里,还是夹在整齐的队伍中,他总是尽一切可能地让我看到他。有时,他正在劳动,纸能给我一个背影,但从他背部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神态里,都分明地告诉我,他时时在想念、渴慕著我,告诉我他第一次在倾心地爱一个人。我们不用任何语言,全凭著从脑际发出的电波,就能知道彼此的声音。我们再也没传递过东西。我没见他和别人嬉笑过,没听过他的声音,更没见过他除了思念以外的表情。仅仅在空气、云和风里,在大自然的抚爱中,彼此心心相印著……一切都在脸上写明,连他走路掀起的极轻的脚风,都在诉说著对我的想念,以至于队长的「调查」,只是一句:「遇罗锦没那回事,纯属误解。」便完事大吉。谁能以这种精神恋爱为乐事?谁能以这种精神恋爱为满足?俗人们是想不出、看不出的……

每月,我除了两三元零用以外,也没别的可买,所以隔一个月能给家里寄十块钱。为这浮肿病,每月父母都寄来二斤糖和六、七斤炒麵。这两样食品常使那些没有邮包的人羡慕得要命。吃完统一的饭菜以后,用开水冲一碗甜炒麵,是多好的享受啊!领邮包时是最最幸福、最最欣喜的时刻,而那邮包旧白布上的字每每是父亲用圆珠笔写成的,邮包里的信每每是父亲写完之后母亲再赘上几笔。我想像不管是寒冬还是酷夏,都是年老的父亲抱著沉甸甸的邮包,一趟趟到邮局去给我寄的。

啊,我才体会到父亲和母亲那颗拳拳的心!等有一天,我一定要加倍地爱他们,父亲、母亲、姥姥和哥哥、弟弟!

我幻想著用葡萄藤敲那「八?一八」的头,有一天,一定要叫他从头至尾地忏悔一切。我最敬爱的哥哥,为了《出身论》而被捕,父母、二姨、姥姥、弟弟……

亲人和同类们,多少人死在他们的愚昧之下,我永远不能忘记,永远也不会忘……

一天早上,全场开大会,会后由各中队再一次传达了林彪的命令——「备战、备荒、疏散人口」,容不得喘息,便命大家速速收拾行装。农场里绝大部分的劳教、就业人员,在持枪的解放军的监视下,被押上一列列火车,分散到全国各地的农村、煤矿去了……

这一声令下,又打散了多少幻想!什麽在等待著我,未来?


34.「那幻想中的城」36.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