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探望父亲
我是多麽想念耿育慧老师啊!有一天,我实在抑制不住对她的思念,悄悄写了封信,寄往「东四区一中心小学」。
没想到,她很快回了信,满篇是对我美好的回忆——说收到我的信是多麽兴奋,说她一想起我,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纯洁无瑕的可爱的孩子;说她永远忘不了我指挥全班大合唱时,那活泼可爱的身姿……
我第一次见到她满篇的手迹,偷偷地哭了。她信封上写的家址,希望我去看她。原来,她家离小学校并不远。我多想见她啊!多想扑在她的怀里哭诉——我们为什麽得「中」呢?
「中」——在小学里,是快被学校开除的坏孩子才有的呀!为什麽父母都成了「右派」,是怎麽回事?为什麽家里一年比一年破败?为什麽大荒园会死去?为什麽父亲要去劳教?
而「劳教」是什麽呢?为什麽哥哥入不了团?我们都入不了团?为什麽中学老师逼我们谈对父母的认识、为什麽现在的班主任不像您呢、总是冷脸对我们、而对出身高干的同学却谄媚、笑咪咪呢?……
我的「为什麽」太多了,耿老师能解答吗?我不相信。哥哥一定也像我一样,他去书里找答案。但不喜读哲学书籍的我,因此注定了比他糊涂。
「血统论」弥漫的毒雾,让人们的互爱、互尊一天天消散著……人们的自爱、自尊也一天天消散著……人们正渐渐变得麻木。不肯麻木和消沉的哥哥,不能对任何人讲他的志向,只有天天对日记倾诉,他每天夜里在世界名著中与伟人对话、受智者启迪。他懂的道理越多,越无畏、越不气馁。
「圈儿圈儿圈儿!」一天,罗文举著一封信,从大门口跑来,喊道:「圈儿圈儿圈儿来了!」
「圈儿圈儿圈儿?」我们都奇怪道。
「爸爸的一二③四不是圈儿圈儿圈儿吗?」
就连哥哥听了也不禁苦笑了。
「别这麽说,」母亲道:「你爸爸那儿苦哇。」
「你们孩子家懂什麽!」姥姥戴著老花镜,补著我们的破裤子。
「大跃进」的后遗症便是「自然灾害」——农产品严重歉收,城市里的人同样吃不饱。每个月,当母亲准备给父亲寄那大邮包时,我和两个弟弟是何等眼馋哪。
副食本上,每人每月二两肉、每天半斤白菜帮,粮食减到纸能喝菜粥的地步。由于营养不良,我得了浮肿病。人人老是饿、老觉吃不饱。母亲把全家捨不得吃用攒下来的白糖、糕点、饼乾、火柴、烟卷、芝麻酱、肉丁炸酱……再加上给父亲五元或七元的零用。每次父亲来信,结尾仍是「请你寄来一……二……③……」这些项目包括打火机的火石、圆珠笔芯、信封、信纸、茶叶、擦手油、刮胡刀片、牙膏、香皂、毛巾、手绢、肥皂、针、线、纽扣、鞋、笔记本……应有尽有。无怪乎罗文便想起了「圈儿圈儿圈儿」了。
母亲总是把一样样的物品,和父亲的信仔细对照一遍,然后用旧白布包起它们,由姥姥用粗棉线细密地缝好。有一回,我们咽口水的声音母亲大概听到,便大发慈悲,给了我和两个弟弟一人一块饼乾。我们乐得赶紧走开了,一点一点地吃起来,只有哥哥远远地看看我们、去了他的小屋。他一定也咽了一下口水吧。唉,那块饼乾香甜的滋味儿真使人难忘!
今天罗文举来的这封信,除了有更多的「圈圈圈」之外,还有个意外的消息:
下星期日「右派分子」允许接见家属,希望我们都去。
「北苑农场」——那是父亲劳教的第一个农场。
星期日天还擦黑,母亲就把我们一个个叫醒,在姥姥的帮助下,给我们换上最乾淨的衣服和鞋袜。
我和哥哥帮母亲提著、背著——装满了父亲需要的衣服和杂物。母亲拉著罗勉的小手、罗文跟著,五个人下了汽车又倒车。
天很热、没有一丝风。黄土道尘烟四起。纸要有辆汽车开过,弥漫的黄尘,便呛得我们直咳嗽。城市离我们远去,出现了一片片绿绿的菜田,远处有农舍。又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老远的炮楼、高牆和电网。
高牆的大门紧紧闭著,两位持枪人紧把在门边。牆根下,许多家属背著大包小包,在拖儿带女地等候。没有谈笑、没人聊天、一个个脸色忧鬱、愁眉不展。连小孩子都不哭闹淘气。大门外连棵遮荫的树也没有,晒得人人冒油。从八点钟一直等到十点半,两扇沉重结实的黑铁门,才慢慢启开了条缝。一个男人手握电喇叭走了出来,大声喊道:「犯人家属请注意!自动排成两排!按顺序走进去!不淮大声喧哗!不淮啼哭、喊叫!要注意对犯人的影响!接见二十分钟!必须自觉遵守时间!」他又喊了一遍,人们已默默地站成两排。
大铁门慢慢地开了,人们惴惴不安地走了进去。近处的树荫下,有几排给家属们预备的长条凳。高牆里、远处,是畦畦的菜地。
片刻、从那一边——几个持枪人守卫的小铁门里,走出两排人来。一看那些人暮气的神态、黑瘦的外貌和破烂的衣服,就知是「犯人」了。
人们的脸和目光,都投向他们;在肃穆冰冷的气氛中,饥渴地搜寻著家人的脸。
「立正!向前看!报数!」队长喊道。
「一、二、三、四……」「犯人」们有纪律地一个个头向左转。
「注意事项一定要严格遵守!」队长严厉地喊道:「解散!」
「爸爸!」哥哥一边叫著,一边朝一个人跑过去。那是父亲吗?我简直快认不出了——他是那麽衰老、邋里邋遢、连背都驼了似的!
我们和母亲迎了上去。父亲搂住哥哥的肩膀,亲了他的脸,又一个个亲了我们;母亲攥著手绢,竭力不哭出来。
「长高了!」父亲打量著我们:「都长高了!」
四处一片轻轻的哭泣声、擤鼻涕声;几个穿便衣的公安队长背著手,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盯盯这个,又看看那个……
母亲和父亲在一边小声地谈著话。
「日子能维持吗?」
「对付著过吧,沙发都卖了……」
「写字檯和玻璃书橱呢?」
「给你留著呢。」
「家里够住吗?」
「罗克搬到小煤屋去了……」
父亲问了我们的功课和操行。当听到我和哥哥的操行都得「中」时,父亲愣了愣。我不由地撅了嘴,哥哥却故意转过脸去,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接见时间结束!」严厉的喊声中,小铁门那边立即响起紧急的哨声。方才一片轻轻的哭泣和絮语,现在变得骚乱不安起来。「犯人」们匆匆提起家里送来的东西,告别亲人,一个个刻不容缓地朝小铁门的方向走去。
「快点快点!」队长在催促。
「我得走了,」父亲急忙拿起东西,突然又匆匆说道:「快过来,孩子们,爸爸再亲亲!」
那鬍子茬又一次扎著我们的脸,可我们多愿意忍受它!
「爸爸再见!」我们恋恋地道别。哥哥的眼圈微红、想把泪吞回去。
「再见,孩子们,再见!别让你妈生气,好好听话!」父亲背起大包小包,趿趿拖拖地快步赶去。
「报数!」
「一、二、三、四……」
隔著许多树木,家属们也向大门的方向,慢慢腾腾地移动著脚步。一个个,脖子都像被无形的线牵著、侧著脸、目不转睛地盯著报数的亲人;眼直勾勾地盯著迈进小铁门的亲人;
有的家属已泣不成声。
我们一眨不眨地盯著父亲的背影,他一脚正在迈进小铁门,忽然高高举起一隻手臂摇了摇——他不用看我们,就知道我们在盯著他;他在向我们做最后的告别。
白花花的太阳晒得刺眼,四起的尘土泛著白光。母亲走在我们前面,悄悄地抹眼泪。哥哥一语不发、两手插在裤袋里、沉思地跟在母亲身后;我们三个,哩哩啦啦地跟在最后……
出身、出身!我们永远被你压得抬不起头来吗?或许,人们变得麻木了、没有感觉了?
……疲累地进了家门,谁也没话。浑身都累。无聊中,我顺手翻开桌上的字典——即哥哥十二岁时批注过的那本,翻找著我的姓名。遇——遭遇;罗——网罗;锦——什锦大杂烩。
我歎了口气。这名字好複杂、好沉重啊!从我记事起就不喜欢它!「玲玲」、「姗姗」、「娟娟」、「丽丽」……都和我无缘。可我多想有那样一个好听的、平凡的名字!我的姓名,笔划繁多、叫起来拗口、竟没有一个字是简单、吉利的。它预示著我不会一帆风顺的一生;预示著在感情上永不会遂心的一生。也许,我不会喜欢我自己。在我心里,或许永远有一个理想的我而不是现实的我。我有个预感:当我奄奄一息时,公平和荣誉才会降临;但我刚听到那消息,就断了气。或许,不是这样病死,就是主动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唉,总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