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哥哥在农村
从开学第一天就爱上的这个人,深信没有爱错。国栋那正直的相貌和沉稳的性格、深藏不露的感情和有教养的举止,在同学中,真有如凤毛麟角。淮淮比起他,显得多麽普通、多麽一般啊——以前与淮淮儿时的恋情、通信和见面,都像是太遥远的、不成熟的童话,遥远得想都不去想了。
我不著急地、秘密地爱著国栋,反而和他冷淡、疏远了。而对那些我并不十分喜欢的、接近我的同学却很随和。是我的怪癖?还是心理障碍?若说「怪癖」——
是我不管爱谁,都从未想过肉欲之乐(何况当时,也根本不懂。就连「世界文学名著」中凡有关性的描写,也一律被官方删去);若说「心理障碍」,也许有,因为学校规定学生不淮谈恋爱。对于极个别的、甚至是外班三年级的、全校那唯一一对、我所见过的两个「卿卿我我」的人,我反而对他们那种形影不离深为反感——
卿卿我我什麽呢?我希望国栋佩服我的心,远远胜过盼他喜欢我。我深知,他是不会喜欢一个他不佩服的人的,正像我一样。而这佩服,唯有勤奋、唯有在学习上取得优秀。
反修防修,中国和苏联有了分歧;学校做报告,一次又一次。我和苏联女友的来往信件被中断,别人也一样。大报上天天是头版的大黑体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人们又一次地浑身紧张、变得更加缄默和麻木了——不知这阵势又意味著什麽,为什麽刚刚有的一点鬆缓又绷紧了弓弦?
一九六二年七月,哥哥和两位要好的农工——叶式生和王大绩,好不容易取得了公社的同意,去报考师大中文系。叶、王二人,在高中时,也是门门优秀的高材生,却纸因「出身」,被分配在农村当农工。三个人,仍是做梦都想著上大学。
这年暑假,哥哥在等著考试结果时,一个星期日的早上,他对我说:「你离开学还早呢,最近我们菜园忙不过来,招家属临时工,一天一块钱。你在家待著也没事,不如去干个十天半月,还能挣十几块呢,买点书也是好的。再说,你瞭解一下农村生活,对你也没坏处。」又说:「工馀,还可以画画水彩风景画儿。」
「好吧。」我欣然同意了。
上午,哥哥让我和他一同去首都图书馆选书借书。为了农工们有书读,哥哥想方设法办了一个集体借书证,每次可借阅二十本、为期一个月。他自动担负起还书借书的任务。下午,我帮他拿著沉甸甸的书,轮流扛著我的行李,一同上路了。
大书包里,还有他给当地社员代买的茶叶、鞋子等物品。他回回认真地完成社员託付他的採办任务,买回来的东西交代得一清二楚、钱财上不差分毫。
「伊拉克儿来了!」人们一见他拎著大包小包地进了屋,都高兴地围扰来——
青年男女们瓜分书籍,社员们来取自己的东西。
当时伊拉克蜜枣正销售全国,这妇孺皆知的蜜枣之国,和哥哥名字的谐音,巧妙地成了人们对他的「爱称」。
「这是我妹妹,」他介绍道:「来打短工的。就住在你们女生宿舍吧。」
「没问题!」一位女农工,便带我去铺床被,与哥哥的集体宿舍紧邻。这屋也有八个床位。
哥哥那屋的八个人,除了叶、王二高中毕业生之外,还有两位老农工、两位原市委党校的「右派」教师、一位因「错」下放的中学教员。
明早才正式出工。将被褥铺好,知道了在哪儿打自来水,便去闲看週围的环境。
这就是母亲日夜想念的「田园」生活?当我站在宿舍门前、睁眼环视这一切时,才知哥哥近两年的生活状况!
没有院子。夏天,男、女宿舍的门大开,男女农民、农工、孩子们你来我往地在门前穿行,像是走马灯;人人一瞥那屋里,便能看清一切。离宿舍门不到三、四米之处,是两个极大极大的水泥池子,池子里全是满满的稀粪汤,臭气熏天,别说恶臭气灌满了男、女宿舍,且飘遥方圆几里地、升入云天。后来才知黄瓜没有稀粪汤根本长不好。苍蝇团团乱飞、直蹭眼皮、猖狂得不可一世;宿舍的晾衣绳、灯绳上、电线上,苍蝇麻密密地歇息著,像条粗实实的黑棒槌——一打,「轰」地飞散、又「轰」地聚在一起,向你显示它们的团结和强大无比,人人只有投降的份儿。两大稀粪池近边,又有一日日夜夜、分秒不停的抽水机或是什麽机,电泵的「隆隆隆」、「隆隆隆」即使在夜里,也没有一秒钟的喘息,你若不把它当成催眠曲,那整夜你就睁著眼睛吧。每一秒,鼻子里闻的、耳朵里听的、眼睛里看的,便是这「三绝」!
这就是母亲近两年天天幻想的、我们也与她一同信以为真的「美丽清馨的田园」胜景!哥哥却对此从来不讲、半个字也不讲!
去打晚饭。正如哥哥早在第一封信上写的「菜给得很多。主食是大米饭、馒头」,其实也有玉米麵窝头。菜是不少,一人一大勺,用小盆儿接著;但是淡而无味,如同白水煮的仅放了点盐巴而已。哥哥和农工们吃得那麽香。
晚上睡前,人人撂下了蚊帐,唯我没有。整整一夜直到清晨,我被几百个蚊子叮著、一直钻到头髮里。天气又闷又热,我纸好将薄被从头到脚罩住,仍是不行;
蚊子又大又凶,隔著薄被仍叮,而我全身汗水早已湿透。闷得出不来气儿,刚一露脸想喘息,鼻尖、眼皮、嘴唇、下巴上,早被十几隻大蚊子咬了几口!我纸好赶紧败阵、在蒙得密严严的被子里面,听著蚊子们的「嗡嗡」凯歌,一心纸想让被子把自己闷个半死、好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便被人叫醒:「该起了。」听见她们说:「这儿,没蚊帐可是不行啊。」
人人一个小单人木板床、每人一个小单人蚊帐。就算一位女农工好意而又勉强地说:「要不,今晚和我一块儿睡?」我也不能答应——因为纸要皮肤挨著蚊帐,两人都会挨咬、都睡不好!
早上动作快捷地洗脸、刷牙、吃早饭,没工夫讲话。马上要到点准时上工。
我在家属队干活,哥哥在壮劳力组。这天,他那组也和我们在一块地里劳动。
家属们一边蹲著间菜苗儿一边蹲步向前挪,嘴上又说又笑、手脚却飞快!我使劲赶,才勉强撵上她们。令我吃惊的是:我从未见过体力劳动的哥哥、一直以为是文弱的哥哥,干得竟不算慢!他蹲在菜地里,背有些驼、眼镜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两手机械、飞快地动作著——不是熟练自如,而是不屈不挠!他那文弱的体态、他那不甘落后的动作、他那全力以赴的、不自量力的付出,是怎样深地打动了我!我只是由衷地钦佩他、怜爱他,却没想过他何以这样顽强……
好不容易盼到歇息,大嫂们鼓励我说:
「行,干两天就好啦。你哥哥乍一来,还不顶你呢。」
我勉强一笑,相信她们的话。这两年,哥哥是怎麽过来的啊?当他用每月的工资、用那些奶油、填鸭让我们感到无比高兴时,谁能想到他的钱是这样挣出来的呢?!
「罗锦,干得下来吗?」哥哥从那边走过来。
「干得下来,」我儘量装得自然。
「喂!伊拉克儿!」一位三十多岁的男社员从那头走来,老远就嚷:「昨儿个,那工分儿你咋给我记的呀?」
这时我才知道哥哥原来是记工员。
「怎麽了?」哥哥瞅了他一眼,坐在田埂上。
「我明明干了一天儿,你咋给我记了半天儿?」
「下午那半天你哪儿去了?」哥哥望著菜地微微一笑。
「你说我哪儿去了?」他一歪头、一眯眼,梗著脖子、蛮有理。
「还是你说吧。」
「我说就我说,不信你问问——」
「甭问了。」哥哥心平气和地打断:「下午那半天儿,你大儿子来找你,你回去一会儿,回来打个照面儿又溜了,你当我不知道呢!」
几个社员笑了。直到这时,哥哥才轻鬆而锐利地盯了他一眼。
那人圆睁的小眼睛和哥哥的目光对视了两三秒钟,似乎还想耍赖、却又扑赤乐了,无奈地笑嚷道:「好你个伊拉克儿!我算服了你!也难说,你小子比别人多俩眼睛!」说罢,拾起一块土疙瘩随便一扔,性性地去了。
「这赖瓜!」一个社员不满地笑道:「记工员这差事不好当,就是爱得罪人。」
「因为有空子可钻,有人才敢赖。」哥哥说:「如果都一丝不苟、没空子可钻,就没人敢赖了。」
「听我们当家的说,」一位大嫂纳著孩子的布鞋底儿:「那次上馆子吃饭,有伊拉克儿在旁边儿,谁也不敢往兜里装瓷勺、小盘儿什麽的。谁知他身上怎麽有股神光儿?」
说得连哥哥也笑了。
当天中午,哥哥带我去卖蚊帐的小店,想为我买挂蚊帐,一问,竟是十五元!
「哥哥,别买了,我都不知能不能挣出十五元呢。再说咱家又不用,拿回家也是压箱子底儿。」
哥哥犹豫著,我说我能坚持。他说:
「回去,我把我那蚊帐给你。」
「那怎麽行!」
中午歇息时,他摘下自己的蚊帐,硬要塞给我,我就是不要、偏送了回去;他又偏送过来。同宿舍的一位大姐过意不去,让我和她一个蚊帐,哥哥一见此,才不再坚持了。然而,床不宽、天又热,身子一挨蚊帐,不但咬我、也咬她。心里真过意不去。也不敢告诉哥哥。干了四天,手心打了血泡,一握农具生疼,腰疼腿也酸,真不想干了。
好像什麽也瞒不过他,似乎他早已看出我的心绪。一开始,他鼓励我:「还有人想跟你交朋友呢。」
他见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又说:「画呀,你不是带著水彩和纸吗?这儿的风景多美!要是我,早利用中午时间画它一张了。」
「嗯。」
「手疼吗?腰酸?不要紧,过两天就好了。这不比在学校下乡劳动。你们家属队的活儿算最轻的了。我们用锹翻菜畦,不比你们累?可我也干过来了。她们还夸你能干呢,坚持坚持就好了。」
我不能再提蚊子,否则他非给我蚊帐不可。而他劳累了一天,晚上仍读书至深夜,怎能让他睡不好?第五天,我勉强又干了半天。中午收工时,我向宿舍走去。
钻过一片玉米地,纸见哥哥扛著铁锹,正从一块地里出来,一见我,便从破旧的制服口袋里,掏出个桃子:
「你尝尝,甜极了。我们这儿的特产——水蜜桃。刚才一个社员给我的。我刚咬了一口就想起你。你要是嫌葬,用水洗洗再吃。」
本来我想用水洗洗,一听这话,反倒不嫌葬了,就吃了起来,我们俩向宿舍走去,我没话,他也没话;好像他早知道我要说什麽。
「哥哥,」我终于鼓起勇气:「我想回家了。」
「你真决定走?」
「嗯……我还想多练练画呢。」
这话根本不值一驳。然而哥哥却不说什麽,也不挽留,反倒增添了我的惭愧。
「好吧。你打算什麽时候走?」
「今天吧。」
「晚上我送你去车站。九点钟奶牛场有送奶的卡车直达东单。搭车还能省几毛钱、又快。下午你就待半天儿吧。我还是希望你再坚持几天。」
我心里七上八下,觉得太对不住哥哥的关切,可又不能摆脱怕咬怕累的想法,心里真不是滋味儿。午饭后、歇完午觉,人们又去上工了,我坐在哥哥的单人木板床边,看到他枕边放著费尔巴哈和黑格尔的两本哲学著作,还有一本康德的,我记得以前在他的小屋里,也见过这三位大师的其他著作。
书底下,是他的读书笔记,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在摘录旁注著各式各样的批语:「哈,抓住小辫子了!」、「可笑!」、「深刻!」、「妙」、「讽刺」、「注意……」等等。
不少是反问作者的话,就像是他相当熟悉的一位朋友、常被他问得瞠目结舌。床头一凳可称为小「桌」的,除了几本书之外,还有一本俄文版的小说《阿霞》,是哥哥自己买的,扉页上写著:「没用字典读完此书,足可纪念也。」「小桌」上方的牆壁上,用摁钉按著一小白纸,写著本月的读书计划。劳碌了一天的哥哥,从不午睡,在粪臭、马达、苍蝇、蚊子的伴奏中,晚上扎住裤脚、抹上清凉油,与同宿舍的、也极爱读书的书友们,一起比赛「看谁关灯最晚」,一夜又一夜地静心读书,继续著他的天天与伟人、与智者的内心交流……
我愣愣地呆著——坐在他的床沿上、望著这苍蝇的世界、这拥挤不堪的宿舍、闻著臭粪味、听著嘎塔塔的马达声……这是人的日子吗?我问自己?人,就应当这样生活吗?我既被他的毅力所感动,又不明白——他们,就应该这样生活?
几年之后,我因「日记」问题进了监狱、也去过另一种监狱「良乡收容所」和「清河农场」,那三种监狱,都比哥哥这宿舍好得多!——起码没有分分秒秒、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恶粪味、马达声和苍蝇、蚊子的猖狂!
当时我坐在那床沿上发愣,还并不瞭解后来叶式生写的有关哥哥的回忆文章——
他、王大绩与哥哥,在农村的所有的政治压力、不公平的对待、被扣上「反党小集团」及考上了大学,却被公社党委会压住不淮去的种种遭遇。哥哥一个字也不讲。
……天还不太黑,骑著自行车的哥哥用车座驮著我,在水渠那狭窄的土埂上行驶。中间早已被行人踩成微凹的、光溜溜的羊肠小径。
宿舍渐渐被甩在身后,与昏暗的夜色融成一片了。水沟边黑黝黝的高大杨树哗哗作响,似乎在催促著黎明的到来。树影倾泻在流动的渠水上,映著月光,抖抖地闪动著。沁人肺腑的田野香气扑鼻而来,倍觉爽快。深沉、寂静、蕴藏著无穷生命的田野啊!
星星像一盏盏灯挂在天上,正静静地望著我和哥哥呢。他的前轮有时微微一歪、我就一惊,生怕我们俩都掉到沟里去。我右手紧紧握住车座。哦,他那微驼的却有力的后背,那散发著亲切气息的破旧衣服,那每一条衣褶、每一根布丝都浸透著多少苦辣酸甜啊!我左手不由轻轻捏住他后襟的衣角,生怕失去他。……我们平安地驶过一段路、又步行著穿过一片草地。夜雾打湿了草梢,我们的裤腿都湿了。
一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静极了。只有苍黑的田野和银色的月光,只有我们趟著青草的刷刷声和蟋蟀动听的鸣唱……我问他集体所有制和全民所有制的区别;他给我讲著……路过一片葡萄园时,他告诉我社员偷葡萄的巧妙方法——如何把守夜人引到另一边去……
到了奶牛场,有几个搭车回家的女青年,叽叽嘎嘎地和哥哥笑著打招呼,也都亲切地称呼他「伊拉克儿」。
有如疯牛般疾驰的卡车,在深夜里,那冷风之强,让坐在没有车篷的车上的我,冻得上下牙打战、冻得穿透骨髓!这才明白她们为何赶紧占住了车座的后壁、三个人紧紧偎坐在一起。犹如飞向地狱一般,纸感到时间太长、太长;这才知道哥哥为了节省几毛钱,受过多大的罪!车到了东单菜市场,都得下车了,我冻得连车都下不来了。也才明白哥哥为什麽说,行李由他回家时带回来的道理。
……到家,已深夜了。推门进屋,纸见月光下,母亲、父亲、姥姥、弟弟们已经睡了。我没开灯,不愿他们见到我这逃兵的面容。
「回来了?」母亲头也没抬,转脸看著我。
「嗯……」
「哼!就知道你没长性!」母亲翻了个身。
「洗洗吧,壶里有热水。」姥姥轻声说。
不再挨蚊子咬了。几天没睡个好觉。又闻到家里熟悉的气息。
「和他哥哥没法儿比。」母亲对父亲说。
次日,我多想对父母、姥姥、弟弟详述那里的一切——那非人的生活环境。似乎没人想听、没人想问。听了又怎样?让哥哥赶紧回来?哥哥自己并没说要回来。
说了,纸会增加他们的不安;说了,他们也想像不出来——认为我在夸大其词、编著苍蝇与蚊子的童话——谁见过那阵势呢?而哥哥的工资,对家里又多麽重要呢!
就让家里人,继续想像那田园诗一般的童话吧。
闲著没事,我无所事事地走进了他的小屋,门一关,静静地坐在小木桌边。
小屋,在昏暗的光线下,仍散发著哥哥特有的气息——他的床被、他的文具、他写的条幅、他的书,他的读书笔记……
从他不再「欺负」我们时起,从他日夜苦读时起,从他越来越像我们的表率时起,我就渐渐地佩服他、以有这样一个哥哥为傲。然而,多麽奇怪,我越佩服他、越是为他担心、越是预感到他不会有好结果。现实告诉我:越是杰出的人,越会倒楣、越会更早地走向灭亡。或许,母亲早有这预感,所以才和姜叔叔劝过他少读些书、少思考些为佳?然而,谁能拉住他呢?现实越是黑暗苦闷、他越要在书籍和思考的海洋里游泳、探求;我们也就眼睁睁地看著他走向死亡……
然而哥哥就算知道,他也义无反顾——因为他已达到了那个水平。我们,只有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