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诀别
既然再也没有什麽可失去的,我反倒清醒了。哪天才能恢复名誉,也许是二、三十年以后的事情。「时报」的副总编能和「堕落的女人」相好?那不是笑话吗!
我您当给他写一封信。
何叔叔:
好长时间不知称呼您什么好,看起来,还是这个称呼好。
如果一个家庭行将破裂,我帮助破坏它,不但不是罪过,而且是立了一功。
正因此,我感谢在我的两次离婚中,我碰到过一位懦夫和您。他和您,使我检验出和自己的丈夫没有感情到什么程度,相当于一副清醒剂。儘管清醒剂伴着苦辣酸甜。
而一个家庭若还能凑合,其男主人又并不想争取新的合法化,却把我当作情人,我是不同意的。
我打算永远和邮票、电话机绝缘。决心已下,一定绝缘。
冷静地想想吧。
遇二月二十五日我真的能和他一刀两断吗?发完信,我反复地问自己。应当能……最初的想念是会过去的,能克服的……但愿能。
小遇同志:
看了二十五日写来的那封短信,开始觉得突然,接着感到惘然,以后像您信上说的「冷静地想一想」,于是怅然。最后,回想您在不到两年中间,从「任情越理」到「以理驭情」
,真是一大进步,终于欣然了。
小遇同志,您的考虑非常正确,衷心接受,以后,我们最好不要往来了,包括不打电话,不写信。但在最必要的时候,仍可联系,比如,「土地」如果寄清样来,再如「今天的故事」要是修改出来等等。
小遇同志,这对我来说从心情上是难以抑制的,但必须加以抑制;
是十分痛苦的,但甘心忍受痛苦。这不仅为了我,也是为了您。因为,我无论如何不该把感情「转嫁」,这是不适当的,不道德的。而您,还这样年轻,应该有您自己的幸福,我不应该去干扰,如果我们继绩往来,对您将来离婚以后另结新欢,必然会造成障碍,这我如何担当得起。小遇同志,互相忘了吧!做不到,慢慢忘了吧!人常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是危险的,我们必须防微杜渐,而要铲除「微」的可能,「渐」的条件,只有不再往来之一途。您的决心是个好决心,我们俩应该共同赞成,身体力行。小遇同志,最后对您有几点意见和期望……
下面,他提了六条——要加强思想修养,要跳出「实话文学」的圈子;要处理好同大家的的关系;不要急于发表作品;要注意听听社会舆论;祝离婚成功,找一个情投意合的爱人——每一条都很详细。
我哭了。这是他第一次用父亲的口气给我写信。他早该对我如此的,但为什麽不呢?如果他早用这种态度对待我,怎会有这许多悲剧呢?在这出悲剧中,不管他变换何种感情,他始终安全无恙;而只有一种感情的我,却被碾为齑粉!仿佛他把我绕进一个很大的圈子,把我绕进迷宫,而当我想主动跳出这个圈子时,他又道貌岸然地教训我一顿,从心底「欣然」!他早就想「欣然」,早就想。可为什麽,又带我绕进迷宫呢?我想不出。只是伤心……
次日,忽然他又来了一封信。
小遇同志:
关于小说评选问题,建议千万不必自己关心,更不宜自己采取什么行动,尤其不要找任何人谈什么。请您千万注意外面对您的一些舆论,如果说某个出版社要出您的单行本,每千字给二十元稿费是谣言,您找评选会的人谈小说评选不就会是事实吗?没有事实,尚且可以造出谣言来,有点事实,不是更可以大造其谣吗?我的看法是,评上应当高兴,评不上也别扫兴。中国的小说家这几年如雨后春笋,评上的能有几个?
自己评不上,能感到委屈吗?应当相信,读者自有公论,有关领导自有公论。您也许以为不公,偏了怎么办?很好办:「听其自然」。退一万步说,就是偏了,您能纠正得了?笑话!如果您去纠的话,很可能纠得更偏,因为有关领导可能会产生反感,一反感就可能是更偏的根子。他们是「一言可为天下法」,举足轻重啊!劝您规规矩矩,在这个问题上千万别轻举妄动!
委屈、委屈吧!小遇、不要一意孤行,否则一败涂地。
为什么不回信?不觉得愧对吗?
高洁二月二十六日我不禁苦笑了。
即使不是「堕落的女人」,我也从没有争名夺利之心。何况这一「堕落」,谁敢见我呢?我又敢见谁呢?
现在世界上,除了岩岩、代理人和旭阳之外,没有可以见面、可说知心话的人。
多此一举——他何必如此多虑呢?
他真的没看「内参」?总该看了吧?
清晨五点,我是从模糊的恐惧里醒来的。
仿佛刚才做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噩梦。此时我瞪视著昏黑的棚顶,纸见两个大字无声无息地像游魂一样飘忽而来——「堕落」……
我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不觉烦鬱地歎了口气,披上棉衣坐了起来。
真的是他吗?……
这两天,旭阳通过各种管道,向我提供线索,帮我分析情况。
「D亲眼看见,十八、十九两日,王志民到何淨家去过。还听说,王志民到处宣扬『今天的故事』极不真实,他才愤而写文章的。」
可这「今天的故事」除我之外,纸何淨手里有一份複写稿!
「何淨说了你许多坏话,并要求市领导、中宣部出面,干预『今天的故事』。」
「何淨在他领导面前把你骂得一塌糊涂。郭杰的稿子,是他派人去约的。」
「新闻界的人——尤其是报社的头头,哪有不彼此熟悉的?互相都是朋友呐!」
「王志民平日最会逢迎拍马。何淨许给了他好处,要提拔他到『时报』去当什麽头头。」
「负责捅出『内参』的那个小头目F,是何淨的至交。」
那麽,为什麽他天天给我写情书?为什麽说出那麽多感人的肺腑之言?为什麽?
「那是为了控制你。怕你的言行对他不利。同时摸清你的情况,以便随时做出决策。」
「他知道你的弱点,他瞭解,用『情』是控制你的唯一办法。」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今天的故事』发表。」
难道他真这麽歹毒?仅仅为了不让「今天的故事」发表,就把我置于死地而不顾?
是真的吗?这一切竟是真的?
也许他们都冤枉了他?要知道,所有的线索都不是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
也许,他们真的冤枉了他!
我要自己观察,自己体验!我纸相信自己的判断!对,我去试探一下,吓唬他一下,看他说什麽。即使真的是他,我也应当挽救他,让他别往火坑里跳得更深。
对,就这麽办。
我蹭蹭地穿上衣服……
「他,昨天上夜班,还没起床呢,才七点呀。」传达室的老头和气地说道,「我打电话通知他一声,你坐屋里等一会儿。」
这间屋子,我来过多少次啊,唯有这一次的内容特别。
是的,我一定要沉住气——注意自己的表情、姿势、动作、语气,一定要演好这出戏,看他说什麽。
但愿不是他。但愿他当面就能提出许多证据来把我的疑问一个个驳倒!
抱著一线希望……我怕我的心在无望中死去……
一定要演好这出戏……
是他的脚步声,是他的!
「客人在屋里呢。」传达室的老头说。
我端坐在长沙发上,绷著脸,紧盯住里外屋之间的门。
门,轻轻地「吱」了一声,试探似地开了半扇,刚刚够他挤进来。
他见了我那冷峻的目光,立即低下头,关上门,坐在我眼前的小沙发上,纸给了我一个侧面。
他盯著地面,闷声不语。多奇怪!仿佛早已知道我肚子里的话,不战自败了一般。
沉默。
「看『内参』了吗?」我几乎是严厉地发问。
「没,没有。」他贬了眨眼睛,仍然不敢看我。
「哼,别演戏了,行了。一切我都已经调查清楚:『日报』是你搞的,别人干预作品是你指使的,『内参』也是你一手策划的。你还有什麽说的?」
他的脸色由白转青,仍是愣愣地盯著地面,一言不发。
「我今天来,是给你指两条路。一条,你在三天之内,用你自己的名义写一篇文章,澄清『内参』,见之于报,不管公开的报还是不公开的报。王志民一个小小记者的文章都能见报,你副总编的就不能?如果你能做到,一切老账都可以勾销,我替你严格保密,你在人们心里还落一个『正义』、『为受害者说话』的美名,你还可以继续工作。第二条,你如不这麽做,我要把你所有的——从七九年到现在的四十二封情书,印成五十份,撒到各大报社、出版社去,以此澄清『内参』中最主要的一条,再慢慢和你、和王志民算帐。两条路你自己选。」
他的脸变得铁青,连鬍鬚都青绿了。
我心里更清亮了些。
「想和我较量吗?你斗不过我。我有三个有利条件,都是你所没有的。第一,我的一切都是想公之于众的,而你的一切都是想掩掩藏藏的,这注定你要败。第二,正义的人都站在我这一边,而正义者总多于非正义者。第三,『冬天的童话』造成的巨大影响,不是你一篇『内参』就能打得倒的。想想吧!」
说罢我站起来,拉开屋门,扬长而去……
不道德,多麽不道德啊!竟用「撒情书」来威胁人家,亏我说得出!想得出!
世界上哪有一个有道德的人,能像我这样?
不道德!那究竟是纸给我一个人看的东西,私人信件!
那些呼天抢地的悲哀,确实是他的肺腑之言哪!难道用他的痛苦来杀害他?
他感到过至深的痛苦,害我是不得已的!我就不能原谅他吗?
别人用感情杀死我,我就用感情杀死别人?也不道德?也卑鄙?
哥哥不会这麽做的!永远不会!
那些信里毕竟有真的感情!倘若他事先知道有一天我会撒出去,他怎麽敢给我写呢?我利用他当初的信任来做杀他的工具?
我没有权利撒他的信件,没有!
感情——日记、信件……这些东西可以做杀人的工具,他不对,我也不对,谁都可以不对,这个国家还有治吗?还能有正人君子吗?
不道德,不道德!……
我几乎撞到汽车上。
差十分八点,回到设计室。
什麽也干不下去。桌上摆著约来的图片,手支脑袋,苦想著……
「内参」的风波也不会再大了,他使坏也使到尽头了。何必呢?纸要「今天的故事」能发出来,一切都真相大白,都可以不必计较。
齐书记不是支持我吗?
徐书记不是支持我吗?
旭阳不是没说不发吗?
稿子并没退回来。
算了。我绝不能做没有道德的人。以前我做过,自欺过,要改的决心也下过。
为什麽又犯?别撒私人信件,不管信中的感情是真是假,都是信件哪,该多麽不道德!我不应该做没有道德的事。当我老了、扪心自问的时候,回忆起自己的往事,我宁肯被人欺负过,但没欺负过别人!那时,我的良心是平静的。
我不但不应当撒,而且应当把他所有的信都退还给他。
晚饭后,杂志社又剩我一个人了,静悄悄的。许久以来,一到晚上,我不得不天天反锁著门,真怕舒鸣或志国那样的人闯进来给我一刀。孤单……多麽孤单哪。
更孤单的,是许多幻想的泡沫都破灭了。朋友们对我、我也对自己感到奇怪:几经沧桑,怎麽还会有这许多幻想?至今仍相信一定会得到真正的爱情?难道懦夫、毒夫的教训还不够?难道大多数夫妻不都在凑合地过日子?难道钉子还没有碰到家?
非要碰到死那天为止?
有什麽办法呢,没有幻想,就像没有生命了似的……
谁让哥哥的灵魂老在眼前飘荡呢?
谁让世上真有幸福的夫妻呢?
不要怪我幻想太多,怪世上确实有真正的爱情吧。
难道,我真懂得什麽是爱情吗?每次都以为懂得了,可每次又都失败了……
但不管我怎麽糊涂,我一定要找一个灵魂透明的人,一定要佩服他……
我整理著他所有的信、抚平一页又一页、抚平每一个微折的纸角。想不到,有厚厚的一遝子……
没有谁,像我这样爱你的信——我对著每一页信纸说;对著信纸上每一个遒劲、清晰、有气魄的字迹说;对著每一页一气呵成、既无错字、又无涂抹、更无错标点的杰作说——没有谁,像我这样爱你们、珍视你们,希望你们永远活著,让全国、全世界的人,与我一同欣赏——欣赏一个愚笨的女人,如何发现了他心底的秘密,那是从没有人发现过的、哪怕是和他生活了几十年的爱人和孩子……甚至,是连他自己,也觉察不出的……他最爱的,永远是这本书——那让他的信永生的书;
他在咽气之前,说不定正在看著、手里握著这本书呢……
我将一根大针穿上棉线,小心地把它钉起来,准备明天用挂号寄出。
「咚咚咚!」
不是敲我的门吧?
「咚、咚、咚!」
我撂下手里的针线。
「谁?」
「咚、咚!」
我匆匆将信件藏进抽屉。开了门,没想到,是他!
他的脸仍铁青著,满腔焦愁绝顶的神气,连眼圈都黑了。
我关上门,疑惑地瞧著他。他来做什麽呢?
也许是上了四楼,走得太急太快,他无力地微微喘息著。片刻,他将皮包放在床上,呢大衣也未脱,便疲惫地坐在小沙发上。
他将头仰在沙发靠背上,闭目喘息。两臂软搭搭地放在沙发扶手上,双手像精疲力竭,连动都动不了似的。
我靠著暖气片站著,偏脸凝视著他。
日光灯下,那铁青得发绿的脸,渐渐转成了灰白。
他到这里做什麽?不好好在家三思反省?
是来认错吗?倒也应该。却又不像……
那眼虽闭著,眼皮却不时地眨动,仿佛在等候什麽。
等待我来抱他?吻他?那时刻已经过去了。
他的耳朵明明在倾听屋里的动静。他等什麽?我偏不先理他!
「小遇……」终于,他的眼皮微微启动,发出话来,费力地抬了抬右手,「那皮包里……有一封信……」随即,又还原成原来的姿态。
我离开暖气片,拿出信,坐在办公桌前看起来。
绝命书秀梅、小梅、小江、媛媛:
我的妻、女、儿、外孙女,如今,我向你们作最后诀别。
我犯了生活作风错误,我叛党、叛国、叛人民,罪该万死,没有脸再活下去!
小遇是个好同志,她给了我幸福、快乐,我对不起她。她误解了我,要求我的事我做不到,只有入黄泉之路解脱自己。
我对不起你们,我的亲人们,忘掉我吧!
永别了!
何净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十八日我多想冷笑一声啊!
好一会儿,我重又靠住暖气片,端详著他。
那姿态仍如旧,脸色也仍旧灰白。
我的心完全沉下去了,不知道是哪一颗心——如果此时我有两颗心的话;升起的心是全新的,没有一丝他的影子。
沉下的心是黑色的,满装著他的过去,消失在漆黑的宇宙中,没有了踪影。
心里宁静异常。两年来,没有哪一刻是比现在清醒的。
他还等什麽?装死到多久?
「死去吧。」我静静地说。
他的眼皮动了动。耳朵更加支愣起来。
「死去吧。怎麽死都行。」
他不相信般地睁开了眼睛,稍稍坐直了身子。
我瞧著他的眼睛。那双眼微微眯了起来,徵询地问道:
「喝『DDT』行吗?」
「行。」
「喝多少?」
「人家喝一瓶,你喝两瓶好了。」
「那是什麽?」他指了指办公桌上的一个塑胶小瓶。
「那是胶水。」
「附近有卖『DDT』的吗?」
「出门一拐弯就是。」我信口胡答。哦,我多想指著他痛駡他一顿啊!多想骂他个狗血喷头!
「你和我一起死吧。」
「哼,我还想活呢。」
他瘫痪地往沙发上一仰,闭上双目,眼皮一动不动,像崩溃了一般。
「真想死的人还这样?还用到这儿来死?说真的,你应该死。你这样的伪君子都死光了,国家才有救。」
他陷在沙发里,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觉。
「遇罗克,正是让你这样的伪君子杀死的。」
两年来,我第一次说了一句明白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轻声问道:
「小遇,你恨我吗?」
我没有回答,却反问道:
「如果我真把您的情书撒出去,您恨我吗?」
「不恨。」他哀戚地望著我,态度是那般诚恳、宽和。
我的心动了一下,仿佛有人往我的心上抽了一鞭子;却不感到痛,纸感到悲哀。
我突然觉得,他是那麽可怜。我们都那麽可怜。他那微微向上、仰望著我的目光,如此凄凉、无望,我再也忍不住,蹲下来一把抱住他,脸埋在他的膝盖上,啜泣起来……
我的心太乱了,哭得那样伤心……为什麽,我们要这样生活?为什麽,我们都不快乐?为什麽,爱、感情,竟导致互相残杀?为什麽,不能安心地享受人世间的一切,却要整天和虚伪、恐惧、悲哀、压抑为伴呢?为什麽……为什麽呢?难道,他不能改吗?难道,他不这样做就活不好吗?我呢?我也是吗?为什麽……?
我哭啊哭,又不敢大声,就那样脸抬也不抬,呜咽著,泪水、鼻涕都蹭在了他的膝盖处,那一小块衣服都湿了。他动也不动,像一根老化的木椿、一段乾枯的大树。他动也不动。
我依旧哭自己的,感到在这堆衣服里,这像木椿一样的身体里,那颗心虽然老了,却在和我流著同样的泪水……许久,屋里好像没有我们的存在。
没有哭声,也没有歎息,一切归于寂静。我虽然还那样蹲在他的膝前,却什麽也没想,也感觉不出他在想;就那样平静地、呆呆地休息著。直到我站起来,低声说道:「你走吧。
」
他疲弱地起身,仿佛那大衣有千斤重似的。
我走过去,轻轻抱住他,轻轻地,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
我爱过他,爱过他两年。只有这种方式,才是最好的诀别;否则,便对不住我两年的爱。
他没有表情,没有话,没有任何动作来接受这一吻。只是那目光追随著我,似有说不出的悲凉。
幽寂的楼道里,只有我们长长的身影,我随在他的身后。
他没有回头,没有和我握一下手,是的,他一定是怕玷污了我;两手揣在大衣兜里,半低著头,迟缓地走下楼去……
我站在扶手旁向下望著他。此时他的一切,全在我的脚下。当人站在高处时,看得是多麽清楚啊。
他一级级向下走去……当他振奋地走下讲台,当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时,台下的人们,可有人知道他心灵深处的孤苦?
为什麽我恨不起他来,纸觉得他可怜呢?
永别了!……
我回到办公室,站在桌边,慢慢地拉开抽屉——呆呆地、出神地望著那一遝子信……他连提也没提、问也没问;仿佛我俩,都忘记了它的存在……
我感谢他;是他,能让我幻想。在这块国土上,早已宣判了幻想的死刑。是何淨,重又把我的幻想燃起,让我在幻想的天地里,自由地飞翔。我带著他飞;他无可奈何、惊慌失措地让我带著他。儘管是悲剧,但我永远感谢他。
「铃——、铃——」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在寂静的楼道里响起,夜里十点半了!
「我是旭阳。」
「有事吗?」
「告诉你一个确切消息。有一家很有影响的刊物,根据王志民那篇『内参』,写了一篇批判你的文章,准备公开发表。这篇东西一发,一定会引起连锁反应……」
「啊?」
「我通盘想过了。只有一个办法能立即制止这场批判。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什麽办法?」
「立即把何淨的信向各大报刊撒出去。」
「……撒?……」
「先证明王志民的报导中最主要的一条是失真的,别的就都好办了。」
「那些信……我……给烧了。」
「烧了?」
我仿佛看见,他的头髮「刷」地全急白了。
「真可以。」那声音变得格外低沉、冰冷、绝望。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改口吗?……
「罗锦,如果你真烧了,再没有挽救你的办法了。连我也无能为力了。你的性命和前途,全在那几封信上啊!你连这也看不清?唉!不管怎麽样,即使全国骂死你,我知道你是纯洁的。」
泪水像涌泉般滚出来。
「你真可以。就这样吧。罗锦。」
「别撂,别撂!再和我说几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