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假婿乘龙」
「怎麽,你又和他通起信来?」
岩岩坐在我屋里,眼里满含责备。
「我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他是真认识到自己错了,真的。」
「我不信。前天我上一位朋友家,真巧,看见他了。一听说他叫何淨,我忙仔细地打量他。」
「什麽印象?」
「老滑头。真的,你别不爱听。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很有手腕的。」
「你是偏见。我怎麽看不出来呢?」听她这评价,我真有些不自在。
「虽然我们纸谈了几句话,但是他却颇能拢住人心,给人一种亲切平等的感觉,仿佛他愿意和你谈什麽知心话似的。这就叫手腕,懂吗?」
「这叫长处。」
「你呀!而且,长得并不像你说的那麽好,一脸的老奸巨猾。」
「我怎麽看不出来呢?」
「你什麽都感觉到,可什麽也看不清。你那幻想的眼睛老是有颜色的,打动你的仅仅是事物的表面现象,当然看不出了。」
「你说咱俩是好朋友了吗?」
「没有。他出卖过你的事我都清楚,我怎能说出来?好让他下不来台?」
「他真的想改。你看,前天,『土地』下一期的预告都登出来了,第一篇就是『今天的故事』。」
「何淨会同意?」
「他有什麽不同意的?那老干部写得多可爱,比他本人可爱多了。」
「可是,他和女主角谈恋爱。」
「那又怎麽了?」
「他敢承认这个吗?他怕得要死呢!」
「敢作敢当嘛。那并没有见不得人的行为呀。再说又不光写的是他。」
「有几个自私的政客敢于亮出自己的一切的?你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他一直就想和你偷偷摸摸地好,偏偏遇上你这麽一个人,却把一切都当成光明正大的事来办。蛮拧!何况,他对法院的人说得那麽死——『绝对真实』,一旦登出来,不等于是他向全国人民的自供状?」
「宣扬学习遇罗克的带头先锋,连这都怕?连他喜欢过谁都怕?何况,书里除了握握手、写几封信又有什麽呢?那麽多报社,那麽多主编,谁知道我写的是谁呢?」
「问题是,他向法院的人说得太死了呀!」
「可是,他在我面前一个劲儿支持作品发表呀!还给『土地』去了信呢!」
「但愿吧,但愿能快点登出来。离婚案这一讨论,杂志、大报、小报这一转载,你成了国内外大名鼎鼎的『英雄』了。其实,谁也没我瞭解你——顶顶的大傻瓜蛋!要说傻子也能当英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例子就是你!」
她走了,是带著哭笑不得的神气走的。我不禁思索起来……「自供状」?有道理。可是……他从没反对过小说的主题呀!他不是都想开了吗?除了法院,他不是没和任何人谈过吗?他究竟是个反封建的战士呀……,我简直又糊涂了……
下午,收到了他两封信。一定是他的——儘管两封信用了两种式样的普通信封,又两种新的笔体,又两个陌生的瞎编的地址。多难哪,谈恋爱就得这样?处处都感到不合法的「做贼」滋味。倘若合法,在明信片上写「亲爱的,我爱你」,谁又管得著呢?我真奇怪,偷偷摸摸地相好有什麽幸福可言?
小遇同志:
转上旭阳同志写给我的一封信,一看便知。我本来考虑不告诉您这个「噩耗」,我很不愿意您在这个问题上受到刺激。又想,还是告诉您好,有点精神淮备。旭阳信上说:「预告一出,压力齐来」。正像过去我给您的小说提意见,您老说「结尾闹的」一样,这次风波确实是「预告闹的」。不出预告,又有何妨?预告当然会引起读者的注意,但也引起了喜欢横加干涉者的注意。如果不声不响,「土地」把它「赫然登出」,哪个权威能有权力把它收回去呢?况且,现在的期刊绝大部分是靠预订,预告又有多大「招徕」作用呢?
您也许会想,会不会是我「背后再动用大权威的名义干涉」?我绝不是您谩骂过的伪君子和两面派,我从来没有这么卑鄙过。旭阳同志我并不认识,而且,也没同任何人谈到过。
您对我的怀疑,没有一次是怀疑对了的;您怀疑我孤身一人,错了吧!您怀疑我有一次要外出开会是为了同您断绝联系,也错了吧!您怀疑那位记者对作品的干涉是我指使的,同样错了吧!
为了衷心地垦切地表示我的大度,我又给旭阳同志写了信,随信寄上,请您过目发出。但请您不必再给旭阳同志写信,也不必问这件事,他告诉我,我又告您,此等事不必为外人道也。
您那用第三人称写的「小说」,一个晚上就拜读了:写爱情像这样深刻的实属罕见。看着看着,使人不但「凉了半截」,而且「凉了整节」,用您欣赏的格言说:「感情的破裂强于感情的欺骗」。看来,小张和小王是两小相爱,但不是「两小无猜」,相反,是「两小有猜」,他们太不幸了,简直是阴差阳错,南辕北辙。常常一方是一团火,一方是一块冰;一方柔情似水,一方无情如石。开始,小王真的爱小张,小张无动于衷,一个劲地「退」爱;后来,小张由于对小王的更多的了解,真的爱小王了,小王反而无动于衷起来,一个劲地「骗」爱。以至在亲爱之际,不卫生、不卫生之声不绝于耳。好在,小王还保留了一点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再怎么「不卫生」,终究还没有吐出来!呜呼,这叫「爱一个人多不容易」,「不爱一个人多么容易」,作者的哲理同作者的感情何其矛盾乃尔。最使人不平的是两个人互相读「简爱」时的感受,小王是读一遍,叹一口气,又读一遍,又叹一口气,如此而已!而小张仅仅读了一遍,就几乎欲叹无气,欲哭无泪,感情上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和震惊,好半天欲站不能,欲动难动了!小说读到这里,真是深深触了我的灵魂,忍不住老泪纵横。尤其是小王的那句话:你什么也不懂!意思是,本来我是报复你,你还以为爱恋你。这真是反封建透了底,玩弄女性变成玩弄男性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孤身一人,週围全是势力之交,全是冰块与石块,与其索然活着,何如磕然死去呢!好小说,真能教育人!
高洁二月十六日小遇同志:
刚发一信,一想还有几句话要说。旭阳同志的信,请看后退给我。
我想也给一些熟识我的同志和朋友看看,可能有助于使他们从根本上转到我这一边来,而不是谣言纷起之时,仅仅做些解释而已。他们虽暸解我,但不暸解作品,因为不曾看过。
更不暸解您,因为没有见过。做点舆论工作是必要的,这也是斗争的一个内容。鲁迅提倡坚韧的战斗,那时是旧中国,现在旧变新了,但经过长期浩劫,不少新的又变旧了,不仅仍需坚韧的战斗,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说更加需要。对于解决一枝一节的问题,也还是「路也迢迢夜也长」哩!
近来身体欠佳,食欲大差,唯思您沏的奶粉汁,嚼您剥的胡桃仁,这东西既解饿,还解馋。您一定觉得可笑,说明您也是「什么也不懂」。新星,新星,「光外而暗中」!
致敬礼!
高洁二月十七日我顾不得细看旭阳与何淨的覆信,也没有心思体味信中感人的、发自肺腑的爱和一些玩笑话;更忘了这几天社会上越来越多的对我不利的谣言;纸知道,我的命根子——我的作品,出不成了!
匆匆忙忙把信塞进抽屉,我不露声色地快步走出大门,来到附近一个传呼电话间。
「旭阳同志吗?我是小遇。」
「有事吗?」那声音就像大提琴一般使人沉静。
「听说,『今天的故事』给撤下来了?」我的声音发抖。
「是。」
「为什麽不告诉我?」
「怕你心情不好。而且也并没有说不发。纸不过管宣传的齐书记想看一看。上头要,能不给吗?所以,已经排了版,纸好又撤下来了。不过,你别急,别难过,我们正在争取,希望齐书记快点看。如果这期赶不上,争取下一期还发出去。」
「到底为什麽?」
「我们也觉得蹊跷。我正想进一步瞭解一下。别急,会有结果的。中篇小说评选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认为你的自传体小说『冬天的童话』,起码能评二等奖。对于『日报』的消息和社会上的流言蜚语,我们很有看法,不少人都想在评选会上为你呼吁一下。」
「谢谢……」我无力地回答,撂下似有千斤重的话筒,愣愣呆呆地向杂志社走去……一切是怎麽回事呢?……
大街小巷的人无不在谈论我,社会上的流言蜚语像天神抡起的木棒,没头没脑,纷纷朝我打来:
「遇罗锦老想跟老干部何淨睡觉,何淨臭駡了她一顿,她还不死心。」
「一个危险的女人!见谁写谁!」
「男人对她都得退避三舍!」
「她有好几个情人,写完这个再写那个。」
「『冬天的童话』是胡编出来的,根本没有的事!」
「『冬天的童话』是何淨替他写的。」
「除了写实话,她什麽也不会!」
「没皮没脸,不嫌难看!」
「忘恩负义的陈世美,还想高攀?」……
《司法》杂志开始变了态度,离婚案的讨论虽在继续,却开始刊登起舒鸣的文章来。自然,他的文章就不会有一句好听的,更谈不到真实。可是,又有谁去澄清,去证明事实呢?
《司法》从去年六月讨论到十月,迫于各种压力,以及舒鸣一次次去编辑部闹,(气得主编说:「怪不得遇罗锦和你离婚!」)便决定不再讨论了。上海的《焦点》又接了过去。
然而,听说这两个刊物,都受到了上边的批评。听说《司法》的主编已做了检查。又听说,《焦点》的主编一方面反驳上边的批评,一方面在杂志上让舒鸣一方多「发言」,力求做到「公允」。我这才悟出,原来我想得多麽简单,以为在这块国土上,真的能「自由平等地讨论」,真的能「有理的摆出理来」!然而,——我万没想到,从未想加入作家协会的我,这天突然接到一张北京作协吸收我为会员的通知书!太突然了!太令人惊喜了!我连作协在什麽地方还不知道呢!这是哪位决定的呢?我激动地告诉旭阳这好消息,并求他打听是谁推荐我的,连他也打听不出,作协纸回答——是本协会的决定。有两个外省文学刊物向我约稿,在许多刊物远离我的时候,他们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并且郑重地用毛笔给我写信!「报刊文摘」上,在不显眼的地方,竟然摘登了两位权威人士,对我的问题的不同看法。一位省委第一书记的女儿和她的几位朋友联名给我写信,对「日报」报导我「生活作风」的歪词表示「不相信」、「气愤」,坚决支持我离婚。又有可靠消息传来,吴祖光、夏衍、孔罗荪、于浩成、黄秋耘……等知名人士,为我公开呼吁,打抱不平。
假如在「四人帮」下台之前,我这样的问题,纸消报纸上一条消息,早会被开除公职,送到劳改农场了。
既然有刊物敢登我的东西,我在文学事业上还没有死灭。于是我立即写了两个短篇小说寄了出去,虽然文字粗糙,却仍旧得到了两个刊物的肯定和鼓励,不但决定下期为急稿发表,而且又向我约稿……哦,无数的看不见的好心人!
对于北京城散佈的谣言,我也只有忍受。一个没有任何靠山的女人,能有什麽办法?和哥哥的死囚牢相比,也就觉得自己是在天堂了。
渐渐悟出,所有的谣言都是有意识地製造出来的,都出自一个谣言机器——没有一个字对何淨不利,而偏偏每句谣言都和他牵涉在一起。这不奇怪吗?多麽像他和他老婆合伙製造出来,又让手下人——那些大大小小的记者们,四处大肆传播,目的只是弄臭我以保护他!
不不,我怎麽又怀疑到他头上去了?这些天,他对我的感情简直不是在「与日俱增」,而是「与时俱增」啊!他天天晚上几乎都来看我,冒著万一被他认为最坏的坏女人——徐书记撞见的危险,来到我的办公室一坐就是四小时!往往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小遇,我坐到十点半可以吗?」而每次都要超过十分钟、再超十分钟。天天写情书,那些亲热、露骨的感情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连想也想不出的,以至我看著看著,时常羞涩地想:这是老年人说的话吗?这和以前那严肃的、「一丝不苟」的何淨是一个人吗?
亲爱的小遇:
古人说:「空谷足音,跫然而喜」。亲爱的,这些天,在感情世界里,我是夜以继日地处在「空谷」之中,寂寞呀,寂寞呀!死一般的寂寞呀!多想看到您的笔迹,多想听到您的声音!一天接到无数次的电话,每次铃响,我总傻想是不是小遇的呢?要是听听她的声音,哪怕是一个称呼、一句话也可以聊慰相思,解一点愁闷吧!可,总是失望,总是失望。
今晚九点半钟铃又响了,该是她的吧!果然,听到了您的声音,多么亲切,多么惬意,我真想冲口而出:亲爱的,真想你!但毕竟我是一个有点理智的人,话虽冲口,并没有出来。小遇,我多想给你在电话上谈三个钟头,要是直通的话!本来,再多说一会多好,我有说不完的话题,有可以使你不断发出会心的笑声的话题,但已经说了半个小时,我想,你一定是站着吧!多累啊,应该牺牲我的快乐,减少你的疲劳,只好把话咽了下去。小遇,只要我们有机会在一起,我不相信会有把话说完的时候,幸好,我们常常不能在一起,你才写得出一篇又一篇小说,否则,光顾说话,哪有时间写小说呢?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如果我不跟你说话,你又有什么东西可写呢?最好,一个星期我们有一昼夜在一起,既能提供写小说的材料,又可保证写小说的时间。上帝为什么不做如此合理的安排呢?真是像明代民歌诅咒的:「老天爷,你不会作天,你塌了吧!你不会作天,你塌了吧!……」
《焦点》杂志上登的你那篇文章,有理有据有说服力,但「白璧微瑕」,我想如果能把文章的最后一句「维持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最不道德的」作为主题,会使思想更突出。「把爱情转嫁到别人」一句中「嫁」
字不妥,又是贬义。还有个缺点是「我还没有爱上别的什么人」,那你在法庭上理直气壮地讲出来「我是单相思」又怎么解释呢?这句话应改成「我还没有同什么人相爱」,一个「相」字,就把意思表达得十分淮确了!这话不但写文章时淮确,现在照样淮确。因为,当你爱的他爱你的时候,你的爱又「转嫁」走了。你并不爱他,而是「恨」他,而是「报复」他。你说是吗?亲爱的,我的小遇,不管你的爱「转嫁」到哪里去了,我的爱确实「转嫁」到你身上了。这样一来,那句富于理性的话又不对了。你不幸福,他却照样幸福,因为他爱上了一个「自己所爱的人」。
二月十八日夜由于这封信比往日都过分,因此连名字(哪怕假名)都没敢签。一边露骨地表示著爱,一边仍要著滑头——总拿我仅仅说过一次的「报复」一词反复提及,来回弄鬼。我那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不是坦白了之后,早就没有什麽「报复」和「恨」之类的念头作怪了吗?不是被他的炽热又感化了吗?如果真想报复,还用这种方式?把他的信交出去就完了。然而他却故意来回提及,仿佛总担心这些信万一有一天会被谁看见,好在自己倒楣的同时也给我加上点可恶的作风,以此减轻他什麽似的。我再不认为这些词句是开玩笑、「趣味」
和「嬉戏」,却完全看成是他的滑头了。
然而,奇怪的是,就在他那呼天喊地的爱语中,我并没感到甜蜜,却感到他那颗极度孤寂的心正在挣扎著什麽,极力想摆脱什麽使他万分痛苦的东西。仿佛那东西令他万箭钻心,毛骨悚然,仿佛他整个的精神世界正处在崩溃的绝望的边缘,不由自主地呼天唤地,希望老天能救救他……那令他极度痛苦的东西是什麽呢?仅仅是出卖之举的后悔吗?不像。是和他爱人感情不和吗?也不像。是为了「日报」给我带来的恶果吗?也都不至于如此凄厉……那是什麽呢?……
我想不出。只是感谢他能把真情实感给我。儘管对他的心仍有许多不瞭解,儘管我不见得能给他什麽安慰;可那感情究竟是真的,是埋藏在他心底从不会轻易说出来的呀!我应当视为珍宝。
亲爱的小锦:
您的一次电话,给我增添了无限的活力,无穷的怀念,无尽的憧景。我的生活里是多么少不了您呵!我的感情上是多么需要您呀!贾宝玉曾对林黛玉说:「我的丈六金身,还归你一茎所化。」您,我最亲爱的小锦,就是滋养着我的「化雨春风」。
尤其是电话上说到的那件事,使我特别感动。已经夜里十一点了,出于担心,又下了楼,察看动静,看接我的轿车是否来了,我是否走了。发现那里空无一人,才放心地回去。这是多么美好、细腻、可爱的一副心肠啊!这也说明,所谓「报复」的别一番含意。要不然的话,我已「报复」过了,管他呢?是走是留,甚至是死是活,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哪怕他出了车祸,撞得粉身碎骨,也由他去,岂不是彻底的「报复」?顶多送一个「报复」性的花圈,洒两点留念性的泪水。向遗体告别的时候,看看而已,绝不会吻的。活着尚且「不卫生」,死了尤其不干净,怎么可以吻呢?而且追悼会一开,悼念的人一散,一了百了,看你还能再对我干扰,再给我「捣乱」?
不知您注意电影广告没有?「假婿乘龙」看过吗?如没有,实在该看看。虽然我已看过三次了,如果能同您一起看第四次,该多么有趣,多么幸福。但,我不敢,电影院那么多人,各色人等,怎么能保证碰到的都是您和我都不认识的人呢?如未看,劝您哪怕请个假也去看看。古装片子中我没有看过这么好的,香港片子中我也没有看过这么好的。从头到尾充满了戏剧性,洋溢着趣味性,而且还具有强烈的思想性,真正是「寓教于谐」,「寓教于乐」。要是我俩能一起看看,真是妙不可言。小遇,我的小锦,如果您真的没看过,去做一次艺术享受吧!幻想家的您,就想着是我伴着您看的吧!也许会平添一番乐趣呢!
高洁二月十九日晨附上「他倒在玫瑰色的晨光中」,请一阅(记者B的杰作)。有人攻击我宣传遇罗克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可也是」!这篇通讯不又是我要捞取政治资本的铁证?其实,要做与政治有关的活动,没有资本将一筹莫展。正同要办工业、要办财贸,没有资金一筹莫展一样。
这篇报导震动著我的心——「四人帮」下台后,上海市一个像哥哥那样年纪、那样有思想的年轻工人王申酉,纸因数万言极有见解的日记而被捕,被枪杀。正因此,此文才出不了世。记得何淨早就告诉过我,自张志新、遇罗克的事蹪在全国各大报纸注销后,上边就有人批评:不可再如此大肆宣扬这样的人了。而今,这篇未能出世的杰作,不仅王申酉使我永生难忘、刻骨铭心,而且暗自欣慰,自己原谅了何淨是对的——没有他这样人的努力,思想解放运动就是一句空话……
隔天,他约我去看电影,二十三日晚场七点半,在城边的一个偏僻的小影院里。老实说,我真不觉得「假婿乘龙」有什麽好看。当时各影院同时在演「卡桑德拉大桥」,那麽好的影片,我纸看一遍也就够了,真奇怪他看四遍「假婿乘龙」怎麽还不腻呢?我原以为他的艺术趣味非常高雅,没想到……哦,这和他那咬人式的亲吻,情调多麽一致。
黑暗中他把我的一隻手拉过去,塞给我一封信,叫我回去看。又用放在膝上的大衣掩住,从始至终轻柔温存地抚摸著那隻手,脸上洋溢著自足的微笑,看到开心处,便故意地将我的手捏紧,附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捨不得让你疼啊!宝贝!」
我靠著他的肩,多麽温暖、幸福啊。以前我曾幻想过多少次,希望舒鸣能这样对待我,能像他一样抚摸我的手,在影院的黑暗中,心照不宣,却又心心相印……
而今,是爱了两年的人给我的!是我从不敢想而意外地得到的!我幸福吗?幸福。
但为什麽,他的肩不像我想的那麽温暖、厚实?为什麽我们之间总像隔了什麽东西?他的抚摸虽烘暖了我的心,但为什麽,心里总有空落之感,仿佛有一道空隙怎样也填不满……
是那出卖之举留下的痕迹麽?不,不完全是。那是什麽?我不由得想到旭阳告诉我的,这两天在中篇小说的评选会上,代表们为「冬天的童话」展开激烈的争论,——全是「日报」那短短的两行字造成的恶果。谈到作品大家都认为应当获二等奖第一名,可是有的人就是不同意列入名单,因为「作者生活作风有问题。」
「什麽问题?」旭阳在会上气愤地反驳,「我们已经调查了,『日报』的报导,是何淨夫妇一手操纵的,『日报』总编辑根本不同意登这篇报导。原来还有比这更恶毒攻击遇罗锦的话,连为他们效劳的那个手下人都有点看不过去,才删了许多。这算什麽?这家可爱的报纸竟然在严肃报导法院新闻消息时,妄加生活作风的评语,难道不是对法律的亵渎吗?
难道这符合党的政策吗?难道造成的恶果反而应当由遇罗锦来负吗?……」
强有力的发言引起绝大多数人的共鸣,使反对的人无言以答,终于达成妥协,三等奖第一名。旭阳那天打电话告诉我——得奖没问题,「今天的故事」更会顺利发表无疑。当晚何淨来看我时,我兴奋地告诉他这一消息。他只是微微一笑,告诫我别骄傲,而那眼睛里却含著一层阴鬱的光,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高兴我的作品得奖吗?不,多少天来他一直是这种恍惚忧鬱的神情,是我太多心了。那晚,我是怎样愉快地亲吻他的面颊,一下又一下,却一下也不许他亲我,以这种独特的方式来庆贺小说的评选啊!
一阵笑声——影院里的观众在笑,我才悟出,电影我根本没有看进去。
「好看吗?」他凑近我的耳朵。
我点点头……
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到底是什麽呢?以前我们没这麽亲热过,心里却多麽充实!
那时,火苗在我心里总是温柔不息地跳跃著,它使麻木的心灵恢复了活力。可现在我需要他的是什麽?……对,是希望他比旭阳还勇于捍卫我的名声;是希望他用有力的证据证明「日报」一事不是他搞的;是希望他对我们的关系做出明确的打算——到底朝哪个方向发展;是希望他的频频来访中,能给我一些启发性、参考性和鼓舞性的话。是的,我要的是这些!我需要的,正是他灵魂的透明。
他的灵魂为什麽总不透明,使我看不透,摸不清呢?
我需要的,正是他灵魂的透明……
雪花扑打著人们的脸。随著散场的观众,我和他向汽车站走去。
他两手揣在大衣兜里,将衣领支起来,缩著头,望著脚下的雪,大步地朝前走著。
我要紧跟才能跟上他。为什麽他不偏过头来看我一眼,仿佛我走开去他也没意见似的?刚才的抚摸和亲热都哪里去了?假如有一天我和他结了婚,他也是这样子吗?还是他——看那侧影——有什麽心事?
兴味一半索然了;搞政治的人,原来也不懂得什麽温情!
他并没有偏过头来,却知道我在忙不迭地跟著他,脖子缩得更紧了些,低沉地说道:
「明后天,我们报上可能要登一篇批判你的文章。郭杰写的。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什麽?」我惊愕地站住了。
他却依旧大步向前走去,缩著头,揣著手……
我跑上前拽住他。
「您说什麽?」
他急遽地扫了週围一眼。
「你小声点嘛!站住做什麽?我还要赶汽车。」他转过身去,步子丝毫没有放缓,「本来是点名批判你的,我在党委会说了半天,才把你的名字删去。」
「您?」他又拉下我两三步,我气喘吁吁地跟上他,「您的良心何忍哪?……
我问您——」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毫不撒手,「要是真登出来!您的良心能忍受吗?『日报』一登,有的杂志变了方向,可也有的杂志用不点名的方式,公开地为我说话——反对郭杰的观点,拥护达奇的观点。在您的报纸上,竟然还登郭杰的?
来批判我?您……?」
「别急嘛,还不一定登不登嘛……」他挣脱了我,头也不回,大步地向汽车站走去……
我木僵地立在原地,愣愣地望著他越走越远的背影……风,雪,呼啸著向我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