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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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飞驰,向著母亲那里飞驰。我和父亲对坐在窗口,吃著又凉又硬的火烧,喝著从车厢里打来的开水。窗边的小桌上还有一包酱猪肝,那是火车停在一个小站上时,父亲特意下车买的。

「解解馋吧,」他说,「这是咱们仅剩的五毛钱了。」

他并不知道这路费钱是姚波寄来的,真以为是我自己「攒」的呢。我向他借三十元,他却寄来五十。除还了欠队上的粮钱、托运行李……所剩无几。而我对姚波的慷慨,感动了也就半分钟,便以一句「活该」结束。

是的,好几年我都没有吃到这麽香的佳餚了。去年探亲回家,何曾吃过一片猪肝或粉肠呢?

我和父亲将离开农村时,经过何等的苦心筹划啊!我是解除劳教人员,戴著「思想反动」的无形帽子,提出回家「探亲」,仿佛谁都明白我是再也不会回来的,和「逃走」一般无二。为了让村里的大队书记同意,我和父亲早就注意起改善关系——包的饺子先给他送去一碗,烙张饼悄悄给他送去一张——去年春节,我们村里最富的一家吃的是贴玉米麵饼子,其他各家是饱吃一顿白薯面窝窝,也就可以想见,那一碗饺子、一张饼,能给大队书记带来多大的欢喜了!而那些白麵和油,都是父亲汗流满面地从北京背来的呀!

正当八姑以为我也许真的对她儿子有意,进一步和我谈时,母亲来了信,说她在马路上偶然碰见早先的远邻赵伯母。由于我住美校四年,与这一家毫不相识。哥哥当时作为「社会青年」,在街道办事处与赵志伟——她的大儿子相识。母亲「有病乱求医」地托她给我找对象,赵伯母一口答应,并说有个熟人叫早泉的,正在北京探亲。早泉是高中毕业生,和他两个弟弟正在吉林省农村插队,哥儿仨有三间大北房,养了猪、鸭……隔天,赵伯母告诉母亲,早泉十分同意见我这个「英雄遇罗克的妹妹」。母亲信中急不可耐的欢欣地叫我们:快来!

「早泉?爸爸,名字多美!是早晨的泉水吗?他一定长得文质彬彬,很清秀。

您说呢?」

「嗯……」父亲也为有比八姑的儿子更好的出路而高兴。但他的高兴是那麽勉强,那勉强并非因为我不到边姨的妹夫那里去;他一定是想起了我小时,他曾多麽希望我长大以后找一个有学识、年轻有为,有一个理想职业的爱人!

从那天起到「逃走」的一星期,我们更加紧笼络起大队书记来,几乎是顿顿送饭去了。而大队书记哪里捨得吃?把「贡奉」来的饭菜全端给他的老母,他老母又转而分给了孙子孙女。

直到有一天晚上,大队书记悄悄溜进了屋,拍著大腿向父亲说道:

「你们走吧,公社追查有我负责!明儿起早,由村东头二柱推独轮车送你们去!」

连夜,我和父亲在小小油灯下察看起地图来。这张十六开的中国地图,还是父亲临来时在火车站买的。

「现在,就要防备公社派人追咱们了,要是你,有什麽巧法儿躲开他们呢?」

他眨眨眼睛,像个老师一样审查我的智力。

「坐汽车,从这儿坐汽车……」我嗫嚅著。唉,我是多麽笨呀!

「怎能坐汽车呢?」他几乎有些焦灼地说,「第一,咱们走另一条路,要绕过公社所在的赵庄,然后,向离北京相反的方向走,坐汽车到北京,由北京坐车到德州,从那儿再直奔北京,不走直线走三角,纸要到北京,就有办法了。唉,你呀!

太不会动脑子。」

我多麽佩服他的精细!我怎麽老学不会思考呢?

啊,眼看就要到北京了。那早泉是什麽气质、什麽模样?

拍大门是夜里一点,母亲穿著圆领背心、花布裤衩和塑胶拖鞋给我们开了门。

由于我家多次遭到过「围剿」,每搬一次家,住房就要小、要坏一些。第三次「围剿」后,我们就住在「坑」里了。这拐了五个弯的小细胡同地势低洼,叫「泥鳅坑」,一到夏天暴雨季节,家家院里积满了水,时常有漫进屋子的危险。

进了屋,忽然感到又渴又累,全身都像脱了节一般,匆匆看了一眼里屋正在昏睡的姥姥,我和父亲还没坐定,刚刚关好屋门的母亲便站在我们面前,两手兴冲冲地比划道:

「早泉那小伙子可太不错啦!你说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说话那个温和文静,对老人那份有礼貌,害,甭提多懂事啦!今儿个来,穿的是长袖的确良衬衫,皮凉鞋,一把白摺扇;明儿来,穿短袖的确良衬衫,又一样的皮凉鞋,一把黑摺扇。光手表就换过三个——他爸爸过去开珠宝行的,家里有底儿呀!到现在他爸爸退休费一百零一块,妈早死了。早泉说了,他爸爸留了一笔钱准备给儿子办婚事。哥儿仨在东北甭提多能干了,三间大北房。养了两口猪,十几隻小鸡,两三隻鹅;年年分红一千多块!一千多块!他说那儿的副业就甭提有多少了,家家没有不存钱的!光粮食一人一年就分六百多斤,捡的不算!说真格的,我真觉得咱就算高攀了!有一回我问他:「早泉,你都二十八了,就没人给你介绍过别的对象吗?

你猜人家小伙子说什麽?『大哥是英雄。我一直就想见英雄的妹妹,我早就听说他有个不错的妹妹。』害,你说,咱上哪儿找这样的去?我的意思,你们俩明儿个就见见,要是没什麽过不去的,赶紧把婚订了……」

「先给我们口水喝。」父亲放下那倒不出剩茶水的茶壶,微皱著眉。

「有相片吗?」我舐舐乾燥的嘴唇。

「有,有,我给你们拿。你们一看就知道了,长得蛮不错呀!」

我和父亲放下手里的茶杯,凑过头去;肉脸方腮,一双无神的、白眼珠多黑眼珠惺忪的小眼,再加上那毫不出奇的眉、鼻、嘴,显出一股愚钝气。这就是早泉!

一个星期之内,我们见了五次。我说不上喜欢他,可也并不讨厌他,总比八姑的儿子和我有些共同语言。但他的话很少。他对我很敬重,从没做过无礼的举止。

有一次我去他家,中午睏了,睡著了,朦胧中醒来,发觉他一人在屋里,我索性装睡,想考察他正经不正经。他坐在椅上,一直在呆呆地瞧著我,走路轻轻地,喝水轻轻地,始终没动我一下!要问他有什麽特点?嗯,相当稳重,稳重得有点过了分。比如,他从没流畅地和我谈过话,每说一句话之前,总要思索一阵,然而并没见沉思出多妙的警句来。

第五次见面是在我家。母亲说:「我看,你们把婚订了吧。下星期五吧,上翠香楼饭庄,我们这边有几个亲戚,加上你们的,吃一顿饭就算订了婚,然后罗锦和你一块儿回去办结婚证,好吧?」早泉没意见。临走,他把一个精緻的小盒给了母亲。

「伯母,这是我父亲送给罗锦的,您收下吧。」

母亲高兴地接了过来,锁进破衣箱里。

我去送早泉。在小胡同拐弯处,他一闪闪进了阴影里,猛地把我拉过去,用力抱了我一下。我纸感到他胸脯的肌肉是那麽结实,随即他立即把我放开了。我的心几乎连跳都没跳一下。这是我们「恋爱」的所有亲昵举止。我始终感谢他对我的尊重。如果他早早地便对我亲昵起来,我一定会讨厌他。

当我回来时,母亲正站在箱子边,仔细地看那小盒里的手表。当时还没有电子表。经济上不太好的父母,也没钱给儿女买手表。一隻好些的手表,相当于大学教授(六十元)两、三个月的工资。

「来,罗锦,戴戴试试。」

「您干嘛要这个?」

「什麽都不要显得咱们太低啦,你懂什麽?要一隻手表还算多呀?他们家又不是拿不出!你没有手表,结婚时也难看哪!」

我说什麽好呢?母亲是爱我的!

请帖发出去了,纸等著星期五。

星期四黎明,天刚曚曚亮,早泉的父亲忽然来了。

「亲家,您?……」母亲惊奇地将他请进了屋。

我和父亲还没起床,此时纸好快快穿起衣服,叠上被子。

伯父脸色蜡黄,显然一夜都没睡好。这是他第一次来我家。不用说,一定是按地址大老远寻问来的。

「您?……」母亲希望他快开口。

但他偏偏讲不出什麽来,只是愧疚地坐在椅子上,望著自己的膝盖,摇头、歎息。

「您?……」三口人像三角形的三个点,僵直地坐著,伸出脖颈直视著他。

「早泉进去啦。」

「啊?」

「进去啦。昨天下午就没见他回来,晚上派出所来人告诉我:进去了。」

「进哪儿啦?」母亲仍似懂非懂。

「公安局拘留所。」

三道惊愕的目光更加盯紧了伯父,他简直不敢抬起眼皮看我们。屋里鸦雀无声。

「因为什麽呀?」还是母亲先打破难堪的沉寂。

「偷东西。」

「偷东西?!」

「他没跟你说过?罗锦?」

「跟我说什麽?」

「他自己的事。」

「他自己什麽事?」

「他对我说,他全跟你讲了,你不是都原谅他了吗?」

「我,他什麽也没跟我讲啊!他有什麽事?他不是高中毕业就插队去了吗?」

现在轮到他们惊愕地看著我了。

「他真这麽说的?」

「这还有错?您问我妈我爸爸!」

父母的头又转了过去。

「唉!唉!连我都给骗了!唉!说来羞愧,我养的这三个儿子啊,没有一个省心的!也许是他妈死得太早,或许我管教无方,早泉从小学起就偷东西,不得不进了少管所。出来又犯,进了教养所。在教养所表现挺好,提前解除的。谁想一出来,手又痒痒了,那帮狐朋狗友们又来找他,又下了水,判了三年刑。他俩弟弟也偷哇!我家困难吗?不困难哪!打他们半死都改不了哇!老二、老三插队去了,早泉刑满释放,农场解散,他要求上他弟弟那儿去。唉!没想到三个到了一块儿,把当地快闹翻了天。不好好干活,偷,打架。我操过多少心哪!这回,早泉把大队书记打了,跑家来了,和城里那帮子人勾在一块儿,又偷。自从见了罗锦,他跟我说:『爸爸,我再不偷了,我要痛改前非。』我说:『你应当把你的一切都对罗锦讲清楚。那孩子是个好孩子,要是她不原谅你,咱们宁可吹,也别欺骗人家。』他答应了。第二天他跟我说:『一切都跟罗锦讲了,她完全原谅我了。』昨天晚上,派出所的人告诉我,他和别人合伙偷了几块表,一个被抓,把其馀的都交代出来了,人家让把表交出来,并且带来早泉给我写的条子,叫我上这儿来取表。唉!我还说什麽呢?」

母亲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打开破衣箱子,把表拿出来给了他。伯父打开小盒看了看,收进了提包。

「我喜欢罗锦就像喜欢我的亲闺女一样。唉!我那三个孽障啊!我没有女儿,真想有罗锦这麽个乾女儿!」

「伯父……」

临走,母亲叫我送他。半路上,他掏出一个纸条递给我。

「你看看,看看吧。」

父亲大人:

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罗锦。我一定要痛改前非,望罗锦能等我。

不孝儿早泉「这是派出所的人带给我的。唉!谁能等他呢?能吗?」

我没有回答。

「不管成不成,要是你愿意,做我的乾女儿吧!」

我明知是不可能的,但为了这位可怜的老人能有些安慰,还是儘量恳切地「嗯」了一声。

这一天我们谁都没有话。屋里始终是难堪的沉默,谁也不看谁。我悄悄地观察父母,他们整日半低著头,哪怕吃饭,哪怕走路,却一眼也没有看我。是不敢呢?

是羞愧呢?还是什麽?而我,却渐渐地升起一股恨的心情——我们这样的人家,竟沦落到和小偷、流氓的家庭去做亲?!

直到点灯时分,母亲才想起一句话,头一回抬起目光,望著父亲:

「赵大姐这介绍人是怎麽当的?她能不知道吗?她不是知根知底吗?」

父亲的眼睛亮了,仿佛这句话是他们的救星一般,忽而使他们轻鬆了许多;他们终于有了解脱自己的理由!

我奉父母之命前去赵伯母家询问,并告诉她早泉进去的事。她的吃惊程度一点不亚于我,并且说,早泉是她大儿子志伟同学的同学,她本是不知早泉的根底的,早泉竟把她也骗了。儘管我眼睛眨也不眨地审视著她,但从她的脸上除了看到诚恳、受骗和吃惊以外,别的任何迹像也看不出。

「别急,孩子,我会帮忙到底的,这事咱们都受了骗,就当没有过吧。我一定尽力想办法。我知道你们家的困境。咱们都是命苦的人,此外,谁能帮咱们?我这就给老二志国写信,他在黑龙江插队,那儿也挺富的,托他帮你找个对象。」……

「赵伯母也受骗了,她是个好人。」这是我进家门回禀父母的第一句话……

我们不但相信了赵伯母,还挺受感动。除了她,有谁帮我们呢?她是热心的!

次早,姥姥咽气了。唯一使我有些自慰的是,自我回家这些日子,她拉出的大小便和腥臭的血块都是我给她洗的。每次换的垫布,都乾鬆鬆的。我给她洗脸、喂饭、梳头,用热水细心地给她擦澡,这是我能表现出的所有的孝心!

姥姥咽气的下午,我们接到罗文一封信。

妈妈:

请您给姥姥念念这封信。

我最想念的姥姥!由于出民工,我第一次挣到了六块钱。我现在在邮局写信,不久你们就会收到六元的汇款单。给妈妈爸爸三元,给姥姥三元。姥姥,您买点好吃的吧!

罗文姥姥的灵魂升天堂了。当我捧著骨灰盒和父母一起来到存放间时,那号码恰恰是在存放架上最高的一层!工作人员爬上梯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好。我虔诚地仰头望著,啊,姥姥,您应当在那最高最高的地方,您升天了!您相信善有善报,您真的升天了!


38.「棠棣」40.闯北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