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要做表率
一九五四年「公私合营」,母亲做为第一批、主动交出全部产业的资本家,背后也并无二话。她担任「东四金属加工厂」副厂长之职,工资还是七十元。凡属资方,自己原来的工资,合营后不变。对于资产,母亲只有每月十几元的股息,财产完全等于白交。许多资本家白天敲锣打鼓,晚上关起屋门泪流不止。或许母亲因自己的资本太少,她天性又十分想得开,故马上排解了那「心疼」之念吧。总之,她依旧每天精神饱满,依旧衣著笔挺地骑车上班。儘管家中伙食极为一般,完全靠姥姥节俭过日子,但母亲那乐天的气派,就像家里存有一个金库。
追求母亲的人不是没有。我忘不了在父母复婚前,有两位叔叔常来找她。一位是王叔叔,有妻有子女,因太爱母亲的性格,想为她离婚。
「孩子没有爸爸,这滋味儿可不好受哇!」客厅里,母亲一面织我们的毛衣,一面强做微笑地对王叔叔说:「要是因为我,你们家妻离子散,我坚决不同意。」……
又一位是刘大爷,造纸厂厂长,比母亲大五岁、未婚。他一来,就送来许多白色、绿色的纸头,说可以用来写字。他把我抱在腿上,一手在纸上画各种小动物,皆是一笔呵成、十分生动有趣。
「罗锦,下来!」母亲一见到就说。
他擅于讲故事,我听得十分入迷。我竟觉得他才像亲父亲。但哥哥没有这感觉。
后来,他们都不来了。其实,母亲一直爱著父亲。否则,又怎样解释呢?
自父亲给边虹送钱之后,看不出母亲的绝望和灰心。纸见她更加积极地工作,不仅是厂长、区人民代表、区政协委员、市人民代表、市民建会员、市工商联委员,还是一九五六年的全国妇女代表。开妇代会期间,全体代表在中南海同毛泽东留影,她恰好站在毛的身后,乐得合不拢嘴。她那发胖的、幸福的身姿,哪有半点愁容!
五六年,是母亲做衣服最多的一年。母亲的打扮与众不同——从来不穿花衣服、连花格子的都没有;一律是灰、白、蓝、米灰等单一色。面料讲究、朴素大方、找好裁缝定身制做。母亲说,她认为自己的身份,打扮也不能让人看出来。纸在妇代会时,她才做了几件素花旗袍。但穿上它,又如何走出肮葬的、眼目众多的大杂院?母亲只有用纱巾完全蒙住头。
每天在大、小场合开各种各样的会,是母亲视为神圣的活动。尤其她一手好钢笔字,笔头又快,常让母亲担任记录,她乐此不疲。
「我最爱开会,」母亲说。
「俗不可耐呀!」父亲背后评价。
也许,在爱情上绝望的母亲,把爱都转移到开会上了吧?
哥哥一进初中,便发下了「个人履历表」。上面有「出身」一栏、有「海外关系」、「个人和亲属中是否受过刑事处分」等栏目。
哥哥不知怎麽填,去问母亲。母亲甚至有些骄傲地说:「当然是资本家!」
为什麽不填父亲的「职员」做为「家庭出身」,谁也没问;母亲毫不犹豫地便写在表上。
初一第一学期,哥哥拿回成绩单,除了门门是最高分五分(苏联制)之外,操行评语上是「良」。这「良」在一般学生看来,也许不错了,但在小学里连贯为「优」的哥哥和我们,这「良」,实在刺眼,同时也不解——他哪点儿做得不好呢?
哥哥是个敢问的人。他去找班主任谈心。班主任开导他:「要和家庭划清界限,要和『剥削阶级思想』划清界限。」
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形影不离的家,如今,社会却要求你与之为敌,而且是这麽奇特——脑袋被强行搬家、而身子却留在那儿穿衣吃饭。
真不知哥哥是怎麽对待这痛苦的。他是那样热爱祖国、爱人民、爱党、领袖、爱团;小学六年那金色的奠基石,在他心底打得太牢了。他不但接受了这苦恼,并在苦恼中认真地抉择了。
一个傍晚,全家吃晚饭时,哥哥一面吃,一面对母亲说:「妈,有件事我想了好几天了,您现在是全国妇女代表、厂长、您还一度想入党,可是您却收房租,这与您的身份极不谐调,您说呢?」
母亲确曾想过入党。但党委告诉她:资方是不能入党的。母亲也便自嘲地一笑了之,不满地对朋友们私下说道:「咱这一千块钱的老本儿可算老几呀,咱剥削过谁呀?」
此时她听哥哥这样讲,便问道:「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见,您最好把全部房产交给国家,连咱们自己住的房也照付房费。凡不是自己的劳动所得,都不应该要。」
母亲吃著,沉思不语。
「倒也不指望租出去的十块钱,」父亲说。
那时,这四合院出租给南屋两家人,每家每月五元钱房租。
「并不是指不指望十块钱的问题。」哥哥仍边吃边说:「而是性质问题。」
「要是连咱们自己住的房也交钱,」母亲说:「可是笔不小的开支呀。纸交那两家的算了。」
「要做您就应当彻底。」哥哥依旧平和地说:「干嘛还要留尾巴呢?咱们应当像别人一样,该拿什麽钱就拿什麽钱。再说,房子归自己,还得负责修缮,交出去多省心!」
在他的劝说之下,父母终于同意交出全部房产,并且照付房费,决定明天就去房管局办手续。
「妈,明天我和您一块儿去。」哥哥高兴得脸直放光。
他这时只有十四岁,还未退队(十五岁)。凡属于「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的思想言行,他都没有向团组织表白过。也许,他想看看:一个人做了却不表白,他们是否看得出来?
他们究竟是用什麽方法来衡量、来悟出划没划清界限的?
《做个完全的人》——从那时起他就立志了。
每晚做完作业、复习完当天的功课后,不读完五十页课外书,他绝不睡觉。
「哥哥,你困吗?」我问他。
「开始那两天有点儿困,现在好多了,慢慢就能习惯。」
「头悬梁、锥刺股」——在儿时,爸爸就讲过、老师就讲过。他要胜过古人。
瞑瞑中,或许有声音催著他?——你要和时间赛跑!
他不仅阅读、同时对每本书都做读书笔记。初中三年里,中外文学巨匠的作品——凡能在图书馆借到的,他都读过了。日记和笔记里,记载著感想、心得、摘录、反思。他学习成绩不但优秀、集体活动也都积极参加。常来找他的、要好的同学是郝治——又是他的好朋友。郝治的爸爸郝叔叔,是父亲的多年老友。週末,他常与郝治出去远游——登山、划船或是其他有意思的活动。
然而,无论哥哥怎麽努力要求自己,操行评语上却始终是「良」。
有件事他从来不讲——那是在他上小学时,在「三反五反」运动过后,老师根据国内的政治形势,大讲资本家、小业主如何剥削工人的事例。他深信不疑,认为老师的话句句神圣。背著父母,他写了一封信交给当地的派出所,检举父母无理解雇手指被机器轧掉的工人严叔叔,工作组为此做了调查,令「大业营造厂」赔偿了严叔叔一千多元并安排他在工厂做看门人。那封信,被学校呈报到团市委,受到学校和团市委的双重表扬。和他同班的王杰,他爸爸恰巧是父亲的老相识,告知了父亲,父母大为恼火。
「我不养活你,你吃什麽?!」母亲气得质问哥哥。
「养活我是社会义务!」哥哥清清楚楚地回答。他站在院子里,严肃地望著站在房前台阶上的母亲。母亲那丰满、高他许多的身躯,俯视著这瘦伶伶的小孩子,脸气得变了色。
「你再说一遍!」母亲声音发颤地嚷道。
「养活我是社会义务!」哥哥倔强地把小脸别转过去,小眼镜片和胸前的红领巾一闪一闪。
「好——哇!你气死我了!」母亲嚷道:「我、我、咱们找警察去!」她迈进门槛又迈出来,不知自己要干什麽:「上派出所!你小子别跑!」她手里攥著一把扫炕条帚。
「瞧你这本事!」姥姥气得骂母亲:「连打孩子都不会!」
哥哥早已不服气地走出了院子。我在旁边望著这一切,真担心母亲会被他气疯;真恨哥哥!而母亲一生气,既不会打人、又不会骂人;纸会乱嚷、乱找扫炕条帚。我恨哥哥!又为母亲想不出任何惩治他的办法而憋气!
那以后,这事僵持了好几天,也就渐渐缓和下来。母亲对老朋友歎道:「唉!
小孩子不懂事啊!要是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都没法儿活啦!」父母毕竟疼爱他。
如今,哥哥竭力想摆脱「良」,他只有严格求己。他不相信「出身」是造成「良」的原因。毛泽东、周恩来……听说许多领导人出身都不好。他无论怎麽也不信「出身」决定一切,因为那毫无道理。带著惶惑,他初中毕业了,以全优的学习成绩,升入了第一志愿的高中——男二十五中的高中部、即后来的「男六十五中」。
初中三年,哥哥没回过一次母校——东四区一中心小学;没看过一次他最爱的、视为父亲的王笃元老师;没讲过、没念刀过关于母校与王老师的一个字。
他没脸回去、没脸见王老师——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良」呢?如何解释入不了团呢?
而深爱他、深爱孩子们的王老师,又能否想像——为什麽孩子们几乎全不来看他?为什麽他的爱子、他那些心爱的学生,把他忘得这麽快?!
哥哥是多麽重感情的人哪!我亲眼见他看《牛虻》时,泪流满面、低头看著书、泪水也忘了抹去。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见他哭。亚瑟与教父的父子感情,他一定想起了王笃元老师。他越不提小学和王老师,就越证明他内心的痛苦。从小就倔强的哥哥,不爱表白内心——我们都像母亲、更像父亲。而他在日记里,倾诉了多少对王老师的思念之情!倾诉了多少对母校的眷恋?哪怕他一个字也没写,但他苛刻地要求自己「进步向上」,就证明他在写著!
人们的互爱、互尊,便在这「血统论」的迷雾中误解著、冷却著、消失著;有一天,也许会被践踏著。而人们的自爱、自尊,也在一天天减少著。
人们无从知道,「中南海」的人是怎麽想的;也无从知道「血统论」,正慢慢走来、掐向每一个人的咽喉。人们仍在盲目相信著「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是对的、是蛮有道理的。
坚持自尊、自爱的哥哥,想做完人的哥哥,始终认为是自己做得不足、不怪别人。
一九五六年下半年,毛泽东号召人民给党提意见、报刊上提倡「百家齐放、百花争鸣」。人们先是不相信、不敢说;无奈从中央到居民街道的每一个「党支部」——那全国密如蛛网的机构,党支部书记和积极党员们一反常态,几乎是跪下求每个人说出心理话。
在报纸上发表了章乃器、章伯钧、储安平……诸多学术界、科学界名人的畅所欲言之后,爸爸终于沉不住气了。
他写了一篇《这是为什麽》——将他积压已久的肺腑之言,出于希望中国共产党真心改正错误之愿,在「水利电力部」贴出了大字报。
母亲比父亲谨慎得多,但出于她的社会职务,也不可能一言不发。到毛泽东发现「大水冲了龙王庙」、不得不向人民翻脸时,母亲仅仅为一位「右派」同事稍稍鸣了半句不平,便也被打成右派。而父亲那篇文章,已构成「极右」。
既然上边给每个单位规定名额,父母又不会假积极,自然便在名额之内——哪怕他们是哑吧。
母亲被免除了厂内外的一切社会职务,下放到钳工车间当工人;父亲拒不认错,被水利电力部开除公职、劳动教养三年。
「劳动教养」这一谁也说不清名堂的刑罚,便是为五十万右派而诞生的。中共说它是「人民内部处分」、为期最多三年。又说,凡态度「恶劣、死不悔改」的,可由「人民内部」
变为「敌我矛盾」,升级——判刑。
这以前,我是个不知烦闷的儿童,儘管有过「三反五反」的妻惶印象,却不懂得心里压块石头是什麽滋味儿。这以后,我便与无忧无虑的幼年永别了,像突然被推进一个不可解的深渊,心的深处,蒙上令人窒息的阴影。
我再也忘不了,升入五年级的第一天,耿老师在班会上,对大家提到「右派」
和「反右」等话,我的心,是怎样惊悸地跳跃啊。好像有人揪住我的脖子,欲把我提到天上去。「右派」——在我脑海里闪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暑假中一个炎热的午后,母亲顶著毒日头,挨批判回来;疲苦不堪、满脸憔悴,进屋一坐下便歎道:「你们同学——裴惠平那孩子太不错了……我在台上低头罚站,一站站半天儿,连口水都没有。裴惠平端了碗水,走上台送给我……」
那次批判会的地点,恰巧在她家旁边——是集中了几个工厂的「右派分子」的大批判会。裴惠平纸与我幼稚园时同一班,上了小学后,并不和我同班——儘管我们每次见面都那麽亲热。她是出于好奇去观看的。
在我们五年级六班,我总以为家长是右派的,一定纸我一人——从全班四十五个男女生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安。大家都在老老实实地听耿老师讲话,谁能知道同样老实的我,心里想的是什麽啊?
不久,一件更唬人的事发生了——「北京日报」用了半版的篇幅,赫然登著《王秋琳必须低头认罪》的大标题。作者是工商联一位姓杨的,文章列举母亲的种种罪状,其中一条是:「王秋琳在日本求学是假,认日本间谍做乾爸爸是真,并答应把自己唯一的女儿给日本乾爸爸做小老婆。」然而,母亲在日本求学时期还是少女,不但不认识父亲,而且远不知未来的遇罗锦何时出世呢!
连母亲都哭笑不得了。然而法律如同虚设,谁能去告状、淮谁去告状?诬衊者,正因此可以升官、可以入党;踩踏别人,就是「进步」的政治资本。从那时起,我开始知道,黑白颠倒可以是任意所为的。荒诞和离奇的是:谁会黑白颠倒、谁会用刀用笔杀人,谁就活得好、谁就受到重用、可以升官。这和「童话」里那神奇的、信又不可信的意境,是多麽相似啊!
升入高一的哥哥,不但不「恐惧」、「紧张」,正相反,他一开学,便立即主动地向团组织书面彙报了这件事。他认为,既然要加入共青团,就不能向团组织隐瞒任何情况。他希望接受团的考验。儘管,对于父母的「右派」问题,他也陷入茫然,但是,全国人民哪一个知道,那是毛泽东设下的「阳谋」?哥哥信任团组织——王笃元老师对他的期望、对他的教导太深了,他相信会得到团组织的帮助。
如果他不说这件事,学校许久也不会知道。儘管母亲的名字上了报纸,但叫「王秋琳」的有多少!谁又去关心她是哪位学生的母亲呢?同学中有不少这样的例子——明明出身「小业主」,却填了「工人」;明明父亲是「右派」或以前判过刑,在表格上就是不填。纸要你不争取入团,就没人去调查,隐瞒下来上了大学的都有。
哥哥的高中同学王学太回忆:
一入学,遇罗克便参加了课外文学小组。在会上,他时而活泼、时而文静,有时也和别人开个小小的玩笑,从而使气氛活跃起来。在漫谈时,他建议说:希望今后的活动多样一些;如办黑板报、组织看电影和戏剧、请老师多做一些课外辅导、讲讲文学名著、大家共同讨论以增长知识等等。他的建议提得恰当得体,文学组真地采纳了他的意见。很快,两位学识很丰富的老师(一位姓黄、一位姓徐),给大家热情地讲《三国演义》和《红楼梦》。他们生动俏皮的比喻、广博的引证、幽默的谈吐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但不久,他们却销声匿迹了。同学们议论说,他俩被送去劳教了。又过了些日子,领导叫同学们揭发黄、徐两位老师的问题,大家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组长领着大家讨论吧!」领导说完离开了教室。会场上是难堪的沉默。
「谁发言?」组长勉强地问道。
一个高二的同学清了清喉咙,站了起来:
「那次徐先生讲《红楼梦》时,说薛宝钗稳重大方,像个青年团员,这是不是攻击团组织的右派言论?」
会场立即乱了,有人说算、有人说不算。遇罗克坐在一旁静默不语。散会后他对我说:
「这算什么呢?徐先生当时讲的时候,大家都笑了,现在却说成是他的罪行。可是我们呢?大家不都感到讲得很有趣吗?如果说有问题,我们每个人都有份儿!」……
一天,我翻抽屉想找件小玩艺儿,却看到写字檯的最下边的抽屉里,放著父母写的一遝子材料。我蹲在那儿,好奇地一页页翻看,发现母亲检查自己的罪状竟有一百八十条之多!
我想起母亲歎气中说过:「叫你当小丑,你就得当小丑。」也许,因为她态度好,才没有去劳教吧?是的,如果她也像父亲一样不认错,双双去劳教,我们吃什麽呢?我又看父亲的检查,仅仅有两页——不但不认错,还表白自己解放前怎样想到延安去;解放后,又是怎样热爱社会主义……
我小声招呼哥哥,让他来这屋看看。他看完,著实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嘱咐我:「别再看了,这些东西是不能随便翻的。」
我合上抽屉,看著他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咯咯的笑声少多了。但一时心血来潮,仍会干孩子气的事——拍一张似猫头鬼脸的照片,洗成三角形书签的形式,分赠给与他要好的同学们。苦读、苦读,他把更多的时间用来读课外书——文学、哲学、历史……无所不读。不读至深夜,他绝不睡觉。也许,他脑海里的「为什麽」太多?会从书海中得到解答?
父亲被劳教、被单位开除,工资分文皆无。在农场一定无工资可挣,否则为什麽父亲每月都向母亲要东西、还要零花钱?母亲的七十元工资,本来就低,所以降职后未降工资——
仍是七十元要养活七口人。
为了节约开支,将半边北屋让了出去,六口人挤住在一间半、总共二十五平方米。半间是原先的卫生间,现将马桶撤掉,纸留了洗手池,一张写字檯靠窗放、一张单人床就快满了。外屋,父母的双人软床紧靠姥姥、我、罗文、罗勉共睡的大木板床、一隻躺箱、一张八仙桌、两隻木凳、一个五屉柜,屋里也满了。所有多馀的家具都卖掉了。
一身布衣裤的母亲,齐耳短髮也不再电烫,依旧天天骑著那老旧的自行车,精精神神地去上班——邻居、大杂院里,似乎谁也不知发生了什麽事。母亲在经济上是个「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人,时时考虑到要照顾我们的营养——卖一条毛料裤才五元,她先去「普云楼」买二元酱肘子回来。
「妈妈给你们买好吃的了!」她总是春风满面、一进门便爽朗地笑道:「不吃不行啊,你们都在长个儿啊。」
吃饭时,她一片片平均分成几份。「不偏不向、一人一份儿」——是她回回的口头语。当再无衣服可卖时,她纸好朝姥姥藉以救急、下月又还她。有时姥姥说「不要了」才罢。
冬天,母亲和一批右派、资本家去正建的密云水库劳动三个月——打冻方。
寒冷的西北风呜呜地刮。虽然家里升著旺旺的火炉,但冽风仍从门缝子嗖嗖地钻。姥姥戴著老花镜,在灯下缝补我们的破袜子。我和两个弟弟做完功课,围在老旧的八仙桌边,让姥姥给讲个鬼故事。哥哥从里间进来,站在窗前,背著双手,凝望严寒漆黑的夜空,像在想什麽。他很少有閒暇站著发愣。姥姥慢缓缓地缝著讲著,忽然转脸望窗外,歎道:
「唉!听这电线让风刮的,悠儿悠儿地响啊!你妈那儿不定怎麽受罪呢!你妈那封信,我想起来就难受;住帐篷里,毛巾冻得邦邦儿的;饭刚吃两口就冰凉了。
穿著毛衣毛裤才敢钻被窝儿。唉!你妈受的这份儿罪哟!」
我们托著腮,出神地望著姥姥;仿佛这些话,仍是鬼故事的继续似的。
半天没人说话。电线的悠悠声,似乎在狞笑。哥哥依旧呆愣地望窗外出神。
「来,」他忽然转身对我们说:「咱们给妈妈写封信吧,每人写一篇儿,一块儿寄给妈妈,好不好?」
「对,让你妈也高兴高兴吧,唉!」
我们赶忙找出笔,认真写了起来。哥哥第一个写完,便把著刚上一年级的罗勉的小手,写下了歪歪扭扭的字——
妈妈:
我真想您。我们都很好。我也会写信了。妈妈,我们盼您早点儿回来。
罗勉没几天,母亲回了信——
克、锦、文、勉:四个可爱的孩子们!
看到你们的信我哭了。你们四种不同的笔迹,我看了好几遍也看不够。尤其罗勉也会写信了。在我身边的杨姨,看了你们的信,也高兴得掉眼泪。我真想你们,可爱的孩子们,我很快就会回去的。你们不用惦记,我一切都好。罗克,你爸爸和我都不在家,你就是大人了。你要像个做哥哥的样子,有空帮着姥姥干点活,别让她生气。你是好孩子,应当做妹妹和弟弟的表率……
哥哥确实像个表率。放了学,他先问姥姥需要干什麽,然后才去做作业、复习功课。他开始练习洗自己和全家的衣服——家家没有这机那机,一大盆葬衣服泡在大铁盆里,微微有些驼背的哥哥,洗得是那麽仔细、认真。而我,也会帮助姥姥做饭了。那时我才知道——如何闷饭、烙饼、麵条、蒸馒头、做水饺……姥姥有著多少丰富的、书本上根本没有的知识啊!而这所有的传技,叫我受用了一辈子!
三个月后,母亲从密云水库回来了。她又黑又瘦又憔悴,但表面上,仍旧爽朗、乐观。仅允许歇一天,她又天天起早骑车去上班。既便在车间当钳工,她也蛮想得开,认为「省心」、「在哪儿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