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平反

字数:4772

由于複写,稿纸全用完了。是去向他要呢,还是自己买呢?买不到这种规格的大稿纸。向他要?怪不好意思。最好还是先给他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口气吧。

「稿纸用完了?中午来取吧。」那浑厚低沉的声音多好听啊。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在他的办公室。桌上堆满的文件、稿子、信件,给屋里增添了随便和亲切的气氛,也告诉我他的工作是多麽繁忙。「两遍,」我记起他的话,「我一天中看了两遍。」——整天看稿件、开会,忙得不可开交的人,该有多深的兴趣才能将那并不成功的手稿一天看两遍哪!两遍是二十四万字呀!

我把写得的部分稿子从书包里掏出来放在桌上。

「您先看这部分吧,刚写了一半。」

「这麽快!才写一半就这麽多了?」见了那桌上的一叠作品,他不相信地说。

他是嫌我办事太急躁?是担心我写快了,写不出好东西?

「别离题太远啊。」他有些担心的目光射向我,又用手按了按那叠稿子。仿佛他的眼睛是透视机,早已看出了作品的毛病。

「不会的。」

他似信非信地微微一笑,轻快地打量了我一眼,温和地问道:

「再给你四本稿纸够吗?」

「嗯,够了。」

有人敲门。

「进来。」他说。

「哦,老何,」一位留小平头的年轻人探进身子,一手拿著一份稿,问道,「您有客人?」

「什麽事?」

「文章里有两句话,」他走进来,「您看这怎麽改?」

他告诉了他。

「嗯,好。」

「喂,别忙走,你去给我取四本大稿纸来。」

「好。」

年轻人立即取了来,仿佛十分乐意为他效劳似的。

又有人敲门。是的,怪不得第一次我们必须到会议室去谈,他真忙啊。

这位编辑走了以后,他微笑著,帮我把稿纸放进书包。

「这个书包真花啊。」看著那大朵鲜艶的花布,他意味深长地说。

「花?我喜欢。」不知为什麽,他的话让我十分愉快,好像我的回答也让他欢悦似的。

当他又伸出手来和我告别时,这麻烦的仪式使我感到有点多馀,可又不得不服从。那大手依然鬆软、温暖,我真想翻过那手心仔细看看他的手纹——就像某些迷信的人那样,从这手纹里便能看出一个人的过去和将来。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这位在全国理论会上敢于为哥哥仗义执言的人,他过去的经历是什麽?他为什麽这般见义勇为?他都写过什麽文章?我多想知道啊。

隔天晚上,我和舒鸣一起去看望父母。小弟二十八岁了还未结婚,和父母一起过。两家相距有五里地,舒鸣用自行车驮著我。他那宽阔的后背是多麽结实!飞驰在平展的柏油马路上,迎著晚风,望著他那厚实的背,我又想念起「空气爱人」

来,他——那后背也这麽宽,这麽厚实;不,也许不太结实,像哥哥一样显得文弱。但不管怎样,当他用车驮著我时,我一定总想把脸俯在他的背上,闻闻他那好闻的气味……我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搂著他的腰,用脸颊在他后背上轻轻蹭著,快乐得像个孩子。我希望这条马路有好长好长,他老骑不到头……也许,他会腾出一支手来,摸摸我的手腕。

「哎呀,你把我摔下来怎麽办呀!」我会说。

「不会的。」声音低沉,充满著爱。

他重又两手扶著车把了,我搂著他,闻著他,就这样到了家……

……就这样,我一路幻想著到了家。

现在父母已经搬到了两间狭小的小平房——每搬一次家,环境和住房就要次一些;每次搬家,都幻想著当地的街道也许能对我们好一些——不要老拿我们当做敌对分子,然而,这也只是幻想罢了!也只是最近,随著政策的改变,街道和派出所才不再敌视我们。

此时,父母正坐在小厨房里——那里兼「会客厅」。

由于两间只有八平方米的小西屋不够住,靠了舒鸣这位三级电工的帮忙,在房前盖了一间七平方米的厨房。水泥、白灰、砖头、麻刀、油毡、柱子,几乎都是舒鸣帮忙弄来的,他又叫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同事,一天就把房盖了起来。父亲这位日本留学的土木工程师,二十年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现在总算显了一手——这七平方米的小厨房又明亮、又向阳,两面是老大的玻璃窗,像个种花的阳畦。也就难怪父母把这厨房兼做会客厅,谁都不爱坐在阴潮的小西屋了。

还没进门,舒鸣就叫起「妈、爸爸」来。

「噢,来啦?」母亲高兴地招呼道。六十岁的母亲比以前越发虚胖了,又增加了好几种病:之一便是「肺心病」。即使她和人打一声招呼,也带著喘。而在以前,母亲是一个多麽出色的体育健将啊!但哥哥一死,她的身体骤然坏了。她那不轻易外露的悲痛全鬱结在五脏六腑。先是气管炎,然后便是慢性肾炎,肺气肿,心脏病,浮肿,头髮脱落,虚胖。好在她很少失眠,只是在肺心病发作时,才睡不了。

「你们至少一个月没来了吧?」母亲带笑的眼睛里含著失望,而声音里却装作不在意。

「嗯,挺忙的。」我有些惭愧,儘管也一点不外露。为什麽我对回家没感情呢?就是今天,也像来走个形式似的。

父亲吧塔吧塔地抽著烟。舒鸣把买来的水果放在桌上,父亲不吭一声。也真让人难以想像,家里这些磨难,竟没使他添任何病,哪怕他想念哥哥远甚于母亲。以至我总有一个预感:有一天他会突发一种病,是谁也治不了的。

「罗勉呢?」

「他们同事新近又给他介绍一个对象,」母亲说,「见面去了,今天是第二次见了。」

「哦?上回那个又吹了?」

「唉!咱家条件不行啊!」

还说什麽呢?到现在,母亲的右派问题虽然刚刚「改正」,我家条件仍然属于不行之列——罗勉刚成为一级工,插队期间不算工龄;母亲只有四十七元退休金;

父亲的右派问题尚未解决,现在仍做临时工,每月挣三十多元;哥哥的问题刚由公安局组成项目小组,正在调查中,尚不知何时解决和怎样解决;罗文在监狱里,五年还未到期。

因此,罗勉对外人从不敢提他有个姊姊和二哥,即使提一提,也含糊其词,免得又添一大障碍。幸好我已结婚另过,女方每每倒不认真追究。否则,他的对象就吹得更多更快了。

「这个对象怎麽样?」

「听说,第一次见面就对他挺有缘。她非要给罗勉买支钢笔。挺有意呀,第一次见面哪有女方给男方买东西的?以前那几个可都没这样过。」

「就是人长得丑点儿。」父亲说。

「你甭老挑美丑!」母亲瞪了他一眼:「你就知道这个!能对咱们孩子好,比什麽都强!她是个教师,比罗勉工资还高,家里条件也还不错;出身城市贫民,父母去世了,兄弟姐妹都成家了。」

「罗勉喜欢她吗?」

「他也是嫌她模样差点儿,有心要吹。第二回女方约他,说什麽我也让他去了。不行啊,咱得有自知之明啊!又想模样好,又想心眼好,能轮上咱们吗?再说,这女孩子多少也还有点模样。」

「有相片吗?」

母亲找出来递给我,舒鸣却急不可耐地先抢在手里。

「呵!」他笑道,「实在差点劲!」

确实说不上好看。我隐隐为罗勉感到委曲。罗勉文质彬彬,白淨面皮,一脸的书生气。多少年来,他一直爱著他的同学昌石的妹妹。那女孩子既活泼,长得又可爱,对待他就像对她的小哥哥一样。然而,当罗勉积了几年的勇气,先征得了她哥哥的赞成,又含蓄地向她表示时,没想到她和她慈善的父母立即冰冷起来,由昌石出面无可奈何地转告——不成。

自然,仍是两家条件悬殊!条件不悬殊的又怎麽样呢?后来和罗勉吹了的那几个女孩子,有的出身和境况都并不比我家好,却一心想找个条件好些的,以减轻「后代」的政治和经济压力。所以,如今罗勉的这一位对象,倒可算是难得的了。爱在哪儿?父母之间有爱?还是我和舒鸣之间有爱呢?一代一代下去,都是凑合过吧。

「凑合过吧,」我说,「心别太高了。」

「可不是,要听你爸爸的,一辈子罗勉也找不著对象!」

然而,我却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可是,我为什麽又不会说出相反的话呢?好像对家里人的事很淡漠了。

「专案小组来过咱家两趟了,」母亲欣慰地说,「那个组长也是文化大革命中受过迫害的,对咱家可同情了。她说你哥哥的问题基层已通过平反决定,纸等上头批了。我又问了问你的问题什麽时候解决,他们说快了,正在调查。」

「我哥哥的问题到底卡在哪儿?」我问。

「听说,百分之九十九都解决了,就差百分之一。」

「百分之一是谁呢?」

「能有谁呢?!」

是啊,给我们「平反」的人,往往正是给我们定罪的人。

「还问我有什麽条件。」母亲歎了口气。

「您怎麽说的?」

「唉!人都死了,还说什麽呢?他们要给家属一笔抚恤金,我不想要。花那钱难受哇!」

「妈,您听我说,」舒鸣接过来。「您不要白不要。买个电视看也是好的!干嘛不要?噢,人就白死啦?我们街坊有一家,儿子也被枪毙了,公安局来给平反,那老太太说什麽也得叫他赔个活人!抚恤金给多少?噢,两年蹲监狱的工资钱?那能有多少?他当时是学徒工吧,头年每月十六元,第二年才十八,第三年才每月二十四元,这才合多少!不行,到这份儿上,有的是加码要的,公安局也得听著!能多要一块就多要一块!」

「也有亲友这麽劝咱们的。可是,花这钱难受哇!我纸提了两个条件。」母亲哀戚地说。

「三个,」父亲提醒道,「后来又提了一个。」

「对了,三个。第一,希望公安局给凡是因遇罗克受牵连的人都平反;第二,给我老头儿,给罗文,给你,都平反、安排工作;第三——海,其实本不想提,你爸爸的主意——第三,咱们是因为你哥哥的问题才不得不搬家的,或是让我们回到原来的住处去,或是搬给我们一套单元房——住处太挤了。」

「公安局都答应了吗?」

「头两个答应得挺痛快。第三个,有点为难。说尽力办。」

「去他的!」舒鸣骂道,「他们为什麽难?装什麽洋蒜!那麽大权的公安局就解决不了一所房子?别装王八蛋了。」

「唉!成不成由他吧。罗锦的工作是没问题了。纸盼老头儿的工作快点儿解决,我就什麽也不惦记了。」

母亲一手搭在桌角上,微垂下头喘息。那浮肿的发黄的脸上,凝聚著她一生多少操劳和辛酸!但是,为什麽我望著她衰老的面庞,望著她头顶的稀髮,却没有了以前的热爱,只有怜悯呢?

几天以后,公安局的同志真的来到我家,给我送来了平反书。结论是这麽写的:

经复查,遇罗锦主要是认识问题,原定性处理不妥。现决定撤销原结论和劳教三年处分,为遇罗锦平反,恢复名誉,消除影响。

「签字吧。」那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干事说。

我又看了一遍,「认识问题」,怎麽能说有认识问题呢?日记里的几句话没有一句可以称得上有错误的,怎麽还要留个尾巴?「处理不妥」,怎麽叫「不妥」

呢?应当是「处理错误」,又留了个尾巴。自然,既然是「认识问题」也就只有「不妥」了。我没吭气就签了字。那女同志如释重负一般,生怕我变卦,匆匆地将平反书收好就要告别。

「为什麽不给我一份?」

「市委有新规定,」她一扬眉毛,「一律不发给平反书。你可以抄下来。」

「这叫什麽规定?」

「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我纸好抄了下来。除了中国,世上有这麽荒诞的事吗?一个人「消失」了多年,被关在狱中,当他走出高牆时,公安局却不给任何证明、完全有如人间蒸发??

「你的工作问题,我们正和玩具六厂(原四厂)交涉,一旦解决,立即通知你上班。好,再见。」

也许,我这个人办事太没有原则了,是吗?为什麽要签字呢?我承认我有许多软弱处。然而,谁可曾瞭解我久已失去工作的心情,我因为没有工作所付出的代价?我生怕即将到手的工作又会因我的强硬态度不翼而飞。我太知道没有工作、四处求生的苦处了!假如我不签字,后果是个什麽样子,我完全想得出。首先,这个女干事会不满地摆出「认识问题」

的理由:「你在日记上写你『嚮往著美好的制度』,那是什麽制度呢?虽然没有明确说是西方制度还是东方制度,但也可以说是资本主义制度嘛!」——上次他们跟母亲谈到我的问题时已谈过这句话了。假如我还不服,她便气昂昂地走了,临走会板著脸说:「我们可以研究,但什麽时候解决可不一定!」于是,从这一天开始,你便要一月至少有三次往公安局去信或打电话催问,在焦灼中熬忍一年,也许两年……或许在你等到半年时,忽然上头又有了什麽新的文件……总之,由于怕夜长梦多,由于怕生活没保障,我要先去工作,成了正式职工,一边领著工资,在不愁饭碗的状态中再和他们计较吧!有多少被平反者的结论上都是先留个尾巴,不然怎麽能显得办案者当时多少也有点正确呢?

我立即想起应当把这好消息告诉何叔叔。因为一个没有平反的人,就还算「有问题」,而报刊绝不会登「有问题」的人的文章!儘管何叔叔亲口许诺,他也作不了「政治关」的主。为了小说真的能在他的报上连载,我必须耍个小小的滑头。所以,我的信是这麽写的:

敬爱的何叔叔:

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今天下午公安局的人来到我家,给予我的「思想反动」问题彻底平反。并说,一旦他们和我原来的所在单位交涉完毕,就通知我上班。哥哥和父亲的问题也很快要解决了。解决得这么快,更要感谢您在理论会上的发言所起的作用。

有些事真没法说。在判决书上签「同意」二字的人,现在签平反决定的也是他。而这样的人受惩罚了吗?过去靠整人起家的,现在还不是稳稳地当着权吗?他们是名副其实的不倒翁。

这几天,我又干起挣钱的老行当,画绢片了。挣完自己的三十元饭费,我接着写小说的下半部。

祝好小遇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八日小遇同志:

来信收到,我当然为您的问题彻底平反而高兴!我们应该相信党是会纠正自己的错误的,历史的潮流是不可阻挡的!

要请您原谅的是,我最近特别忙。您改后的小说前半部,我还没时间看。但我一定要看。如果这次没有改好,以后总会改好的。因为您的第一稿就是颇有基础的嘛。文字,按一般规律总是越改越好的。

希望您把第一稿也送来,也许,我可能参照着看看。

附寄一份我在理论会上发言的简报留作纪念,并附上你哥哥的日记摘抄和从法院抄来的材料,也许对你写作会有帮助。应当相信,你哥哥的冤案一定会得到平反昭雪的。

此致敬礼!

何净四月三十日小遇同志:

今天上午发了一信,现在有点新情况,再告您:我将于五月二日去参加五四学术讨论会,计划开到九号。您的第一稿是否十号上午送来?

我再次说,您的作品我既看了第一稿,提了些意见,一定负责看第二稿,有意见也一定会提。我也希望您能早日安排工作,那时候时间少了,但没关系。白天工作,晚上还可以改文字嘛!您不要太急,写好一本小说是要花时间、下工夫的。

写信可寄到第一招待所。

祝好!

何净四月三十日夜这连来的两封信使我顿时觉得,他比我想像的还要关心我。他是我这隻小小纸船的大陆,是我第一次发现的大陆。哥哥的日记摘抄、审讯记录和他的发言简报,不值得我像生命一样来保存它们吗?我立即回了一封信,寄到第一招待所。信是简短的,但全是感激和一定要奋发努力的话。


48.第二个丈夫50.心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