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又见边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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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没人应声。我试著拧了拧门把手,门开了,我胆怯地跨进一步。偶一抬头,啊,门斗上挂的彩色大照片,不正是年轻时的边姨吗!

「谁?」屋里有人听出了动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

这是四层楼房的一套独用大单元,一扇门虚掩著,声音是从这里发出的。我推推门,纸见一位四十开外、身材适中的妇女正立在穿衣镜前修剪自己的头髮,肩上披一件黑色开司米毛衣,用来接住剪下的碎髮,怪不得她不能动弹呢。

「您找谁?」她仍旧不动。握著剪子的手停在半空中,镇静地盯住了镜子里的我。

我也注视著镜子里的她。

「边姨!」

「你是——?」她平稳地慢慢转过身来,疑惑地瞧著我。

「您一点儿也认不出了?我是罗锦哪。遇崇基的女儿!」

「噢——」她那四週佈满了细密皱纹的丹凤眼亮了起来,「是你!不错,还有点那时候的模样!海,你要不说,我再也不敢认!」她迅速地上下打量我一眼,对我的境况一定立即有所领悟,眼里那亮闪闪的小火星立即熄灭了。她将发暗的目光重又凝聚到我的脸上,「你可变喽!变老喽!」说著,她灵巧地揭下那细毛线衣,轻捷地一把塞到我怀里,「诺,给!摘乾淨,坐到大屋那椅子上摘去,我这就过来。」

这意想不到的自来熟举动,真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六年不见,一见面就让你摘碎头髮,仿佛你和她一起住了多年似的。不用任何客套,便让你觉得一见如故,毫不生分,这小小的举止竟将我牢牢地征服了。她为人处世真有一套啊!

我尽心尽力地摘著碎髮。可真难摘!小小的碎屑沾在毛衣上、钻进线孔里,用指尖去捏,不用力捏不住;用力,却把毛线的毛一齐揪起。这工作竟使我的鼻尖沁出了汗珠!而这件八成新的绣花开司米毛衣,竟用来做理髮罩单,可见主人的阔绰!我心里为这场相见感歎,一面摘,一面抬起头来环视著屋子。这间大屋窗明几淨,摆设雅致——一整套镶贝壳的新式家具,屋角是一套精緻的沙发、席梦思大床,茶几上两盆茂盛的吊兰,茎叶几乎垂到地面。窗帘、软床和家具的颜色,协调一致,古朴大方。这与我小时见到的那黑昏昏的西洋派头,以及六年前的简陋,又大有不同了。

她收拾完毕,款款地从那间屋走来,手上自如地夹起一支过滤嘴香烟。脸上一定是淡淡地擦了层粉,深浅适中地描了眉,显得比刚才年轻了好几岁。她走到桌前,将烟斜叼在嘴角,沏了杯茶,把带盖的茶杯轻巧地推到我面前。

「你可老多了。」烟雾后面的她微眯起眼。

我把摘淨的毛衣放在一边,淡淡地笑了笑。

「我老了吗?」她最关心的还是容貌。

「不显老。」

「是吗?真不显?」

「真的。」即使她已经显老,我也不便那样讲啊。她嘘了口长气,仿佛无限幽怨,又吸了几口烟。

「你怎麽想起找我来?怎麽知道了我的地址?」

「是您原来的老街坊告诉我的。我……」

于是,我把这几年的经历和目前的苦闷都向她尽情倾吐了一遍。她静静地认真地听著,轻轻地吸著烟,望著我,一动也没动。哦,母亲从来没这麽耐烦地听我倾诉过一切,她那专心倾听、平和静穆的神情,即使不给我解决任何问题,也够使我感动的了。我曾多麽希望有一个人能像她这样听我倾诉一番哪。

「帮我找个当保姆的差事吧,边姨,我只有靠您了!」

「没问题。」她向烟缸里弹了弹烟灰,爽快地答应道,「这事包在我身上。我那糟老头子是个坐小汽车的呢,他认识不少高干。」

糟老头?她又嫁了个老头吗?但这屋子里没有半点另一个人生活的迹像。如果她不说,我还以为她独自一个人生活呢。

「姨父?他,做什麽的?」

「提他干什麽!老不死的!」

她那丹凤眼里闪过一道愤怨的火光,又用力吸了几大口烟来掩饰自己的心情。

我不好再问,心里却充满了疑团。她过得仍不如意吗?

她站起来,从酒柜里拿出一盒糖果,给我捡了几颗带金纸的巧克力。

「你爸你妈都好吗?」

「挺好的。」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大半。」她嘴角微微一翘,一副洞察一切的神气,「你妈那个人,我早有瞭解,向来缺少温柔,男子气十足。你呢,又想得点关怀,就是这麽回事。罗勉倒是个小尖猴,你爸爸跟我说过不止一次。你们家什麽事我都知道。你爸也怪可怜的。这些年,我们没断了来往。只是上个月,我才对你爸爸说,先不要来了,要是万一让我老头子知道,可不得了。所以,要是你在我这儿撞见谁,就说你是我原来的老街坊,明白吗?」

我点点头。心里刚才的疑云变成了一道闪电,怎麽,爸爸上个月还来过?!

「这条好烟,还是你爸爸上回给我买的呢。他老说他不缺钱,其实他能有多少钱?唉!不过是他一点心意吧。」她漫不经心地吐著轻白的烟雾。

哦,父亲!火车上丢的几百元,还帐,好烟,一条条,她一天至少得抽一盒半,到现在还有的抽……父亲吸的次等烟末……那弥漫的苦烟雾里萎缩的身影……

「他找我来,无非就是心里不痛快,到这儿诉诉委屈。你妈给他气受啦,罗勉训他啦,做梦梦见你哥哥啦,街道冷眼待他啦……可我能解决什麽?无非是给他两句好话,安慰安慰他罢了。」她懒洋洋地靠沙发坐著,不停地吸著烟,那神情是漠然,是感怀,是严肃,是慨歎?似乎都有。

「我嫁过六个人,但没有一个像你爸爸品质那麽好。」

唉!父亲死了也值了,有她这句评语,他最爱的人的评语!但这是爱情吗?对边姨来说,至多不过是精神上的施捨,可爸爸却把它当成爱情……

「你哥哥是个聪明人哪。唉,真没想到!我还没跟死老头子结婚的时候,那天在街道开群众大会,传达公检法的新佈告,一听死刑犯里有你哥哥的名字,我立时就瘫乎了,站都快站不起来了。我忘了怎麽听下去的,又怕人看出来。散了会,都迈不动步了。」她捻灭了烟头,又点燃一支,「过去,你哥哥每星期六晚上都到我这儿来吃晚饭,你们知道吗?」

我摇摇头,愣愣地看著她,心里万分惊愕。她瞟我一眼,得胜似的微微一笑。

「每次他来,我都炒几个他爱吃的菜。」她仿佛陷在回忆里,声音沉缓,略带悲哀,「文化大革命以前,我在业馀京剧团唱得正红,他说:『妈,我给您写个京剧剧本吧。』等写完了,剧团还真想採用,偏偏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剧团也解散了。啧,聪明人哪。」

哥哥这麽开通,竟管她叫「妈」?我虽不愿意相信,但想起哥哥的性格、知识的渊博和思想的开放,想起他确曾写过一个京剧剧本并差点儿上演;却又不得不相信了……

今晚我怎能回家呢?我恨不得她能留我住三五天,在这里找到当保姆的差事,永不回家才好!

「今晚上住这儿吧,就我和小娜。」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难处,「老头子那边另有两个单元,离这儿十几站地呢!这个家是我的。三个单元都是我请了几桌客才弄到手的。那糟老头子哪儿有这本事?不是我,他们到死也得挤巴巴的住那两间平房!」

「怎麽就您和小娜?」

她不回答,只是微仰起脸,惆怅地望著从嘴里徐徐吐出的烟圈。

忽然门被拧开,小娜下班了。她见了我,自然寒暄一番。边姨掏钱让她去买菜。几年的光阴,小娜出落得更美了,尤显得神采飘逸,见之忘俗。

「让我操心哪,」她一走,边姨便歎道,「我不在这两年,这孩子有了个男朋友。」

「是做什麽的?」

「医生。西医。大学毕业。」

「这不是很好麽?」

「不行啊。」她心烦地弹弹烟灰,「我辛辛苦苦把她养这麽大,为的什麽?让她在这儿受罪?西医又怎麽样?还不是六十二块钱?再有个孩子,过那穷日子?说什麽也得让她出去。可怎麽跟她讲,她也不通。」

「到外国,有路子吗?」

「有个小李子,我们原来的老街坊。他姥姥在日本,他母亲前年也去了,定了居。现在小李子也正申请,这不正是机会?再说小李子一直喜欢小娜。」

「可小娜喜欢他吗?」

「害!感情还不是靠培养!还不是经济决定一切!」

「如果小娜和那位医生非要好下去呢?」

「说什麽也不行。」她淡淡的语气里斩钉截铁,好像她完全有把握把他俩拆开……

十一点多了,小娜睡在另一屋,我和边姨睡在双人席梦思床上。当我脱下衣服时,才看见身上一记记的青痕!我怕她看见,赶快用被角遮住了。心里一阵发冷。

哦,此时,他们可知道我在母亲仇人的家里,求她救援?

她又抽了一支烟,突然沉静地说道:

「我刚从拘留所出来不久。」

我侧过脸直勾勾地瞧著她,万分惊奇。她雪白的臂肘支在蒲绒枕上,正点燃一支烟。

「死老头子!这个仇我非报不可!」她半个膀子露在玉色缎面薄被外,仍显得肌肤丰盈,「我大前年和糟老头子结了婚,到今天还不知道他的存摺放在哪儿!我知道他光稿费至少有四、五万元。哼,他纹丝不漏!我没法,他月月二百六的工资我故意不到半个月就花光,看他上哪儿取钱去。老不死的,贼心眼儿真多,每次都绕著弯儿走,回回硬是让他绕没影儿了!前年他得了一笔三千块的稿费,他两个大儿大女想平分,我不干,死老头把这笔钱暂时存起来了,一下子惹恼了那两个活鬼,恨上了我。再加上他姑爷,三个活鬼联合诬告我在家说了反动话,说我搞投机倒把活动,公安局硬把我捂了一年半,查无实据,才把我放了。你看,我头髮白了多少!他那小儿子都二十九了,跛腿,连对象都找不著,顶坏!现在他们见我回来,还不死心,撺掇死老头子和我离婚。就这麽离?我能干吗?幸亏当初我留个心眼儿,请了几桌客,这边弄了一套房子。不然,躲那帮王八蛋都躲不开!我回来俩月了,死老头子纸来过一回,送来四十块钱生活费,像养条狗一样。你说可不可气?这个仇能不报?」说罢,她狠命地朝痰盂吐了口唾沫。

我无法答话,也想不出更好的话。我心里清楚,她的仇是很不容易报的,她的势力太孤单,除非她能巴结到比老头子地位更高的人。在一片「老不死的」和「糟老头子」的音乐声中,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次晨,我俩都早早醒了,却都闭著眼想各人的心事。她能帮我快快找个挣钱的差事吗?但愿她今天、明天就能为我去联繫吧!她那麽有风姿、有手腕,老头子的那些朋友一定也和她不错……哦,我多希望能到那样一家去——老两口很有修养,环境清静,没有其他人,我管理好一切家务,侍候好他们,像他们的女儿一样,哪怕每月他们纸给我五元,我再也不用以找对象为生活出路了……

她起了床,麻利脆快地洗漱完毕,做好早点,干家务她也是有一手的!

吃完早点,小娜去上班。她端坐在椅子上,靠我近些,并不吸烟,认真地对我说道:

「你的事我通盘想了,想了大半夜。早晚吗,我还是要回那边去的。我看你哪儿也不用去,就到我家当保姆,那边有个保姆,每日干半天,还给三十块工钱。加上两顿饭和月票什麽的,得合六十块钱。老头子最心疼钱。你去呢,咱们装不认识,明面儿上我给你二十,实际上暗著给你。你整天干,才给二十,老头子自然高兴。我再给你买几件浅色毛衣,好好给你打扮打扮,他那跛腿儿子见了你,淮扑上来。你假装和他好,牢牢把持住他,我呢,就装看不见。我把死老头哄住,非弄他个水落石出不可!一旦钱到手,我至少分你两千块。那时候,咱们一脚把他们蹬开。你拿那两千块找谁找不著?我有了钱,怎麽花不行?光利钱就吃不完,还跟这要入土的糟老头子?想想吧。你要是同意,咱们就订个攻守同盟。」

由于我吃惊得过分,反倒十分镇定了,只是屏住气息静听。当时我有什麽感觉?首先我蓦地想起了安徒生童话那个骑著扫帚飞的老巫婆,其次是盼望父亲就在这桌子底下听见了一切!

我不露声色地离开了她家。当我一级级下楼时,父亲的爱情在我心里一落千丈!我知道,永远不会来这里了。

我还是回家了,因为没有地方可去。那是我的家吗?不如说是客店,是我暂时栖息的地方。我要尽可能使栖息的时间更加缩短才好。

不是下班时间,只有母亲一人在家,正坐在窗前心事重重地吸烟,一见我,立即投来一个搜索的注视,大约是想知道我在哪儿过的夜吧。她做梦也想不到我是在她仇人家里啊……

我连招呼也不打,便梗著脖子进了屋。我感到母亲从鼻子里轻轻嘘了口气,那是放心的声音。是啊,你的女儿没死,也没去当流氓,你当然放心了!

我茫然地坐在里屋的床边,不知做什麽好,就这麽静静地坐著。闻著潮湿的熟悉的气味,想起姥姥就是在这张床上死的,心里真想哭!我的耳朵仿佛自动地支了起来,下意识地听著母亲的一切动静,想从空气的声波里体察到她的感想和心情。

我立即感觉到,屋里的空气是并不紧张的,甚至在静穆中隐含著哀思。她走路时没有故意加重脚步,没有把盆碗弄得叮叮噹当,没有在关门时摔出声音,而是轻轻地,一切都轻轻地……我的眼泪要涌出来,这微妙的承认错误的举止使我心酸……

我坐在姥姥的床边,凝神望著窗外,任泪水默默地流淌。一边想念慈爱的姥姥,一边倾听外屋的动静和声音……

谁也不知我想要的是什麽。我幻想的,绝不是物质上的任何东西——我幻想的,是母亲能体会我那绝望的心情;幻想她能看到我的一丁点价值;哪怕那价值,仅仅是有一天会在病床前侍候她。纸要她给我一句温暖的话,纸要她说:「罗锦,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前途不是你自己毁的,而是这个社会。」纸要她说:

「不管怎样,全家都应当在一起互相扶助。」

然而,母亲太累了。她累到——心里有,就是说不出。她太累了。

我始终不懂,在这块国土上,连希望母亲给我一句安慰的话都是奢侈的。谁还幻想呢?幻想本身,不就是奢侈的吗?

我默默地流著泪……眼前,又浮现出我小时候,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腮地望著姥姥和二姨;她们坐在小桌对面小斟著、挟口酒菜、永远有著聊不完的母女情……那溢满酒香、暖盈盈、迷人的气氛啊……


52.火车站之夜54.哥哥的眼角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