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突来的「打虎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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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虎队」住进了我的家。

所有的地毯都被命令卷起,用手电筒照那地板下面,看有没有藏匿「违法」的东西。过后,地毯仍这样卷著,露出难看、肮葬的地板。来执行「三反五反」任务的工作队,共有十来个男女,年龄二十至四十岁不等。几个女的,住在大客厅里,靠牆搭起单人木板床。她们一回来就叽叽嘎嘎地谈笑,小伙子们也来凑热闹。好像这儿原本就不是我们的家,而是他们的集体宿舍。家里全变了样,每间屋纷乱杂败、没人收拾。

母亲整天脸黄黄的,一身蓝布大褂、布鞋、不再打扮。洋车夫被辞去,工人停工搞运动。我们每天吃窝头、玉米麵粥、咸菜。谁也不敢大声讲话。姥姥不许我们乱跑。有时我们好奇地站在大客厅一角,看著那些男女们嬉笑唱歌,姥姥立即悄悄招手叫我们离开,不许我们在那儿「裹乱」。哥哥也不再淘气。一切都那麽压抑、紧张、令人不解。据说,查出了母亲有「偷税漏税」的问题。又不止一次地见母亲脸色紧张,和姥姥私下里小声滴咕:某某处有个资本家上吊自杀了,某某处又有个资本家跳楼死了;而这一死,据说比不自杀的问题更严重——叫做「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再没有一个亲友来上门,连二姨二姨父也不来了。也不见父亲来借钱。

揭发母亲并积极协助工作组的,是常来家吃喝的钟叔叔,以及父亲的老同学、父亲帮他从外地来北京工作的孙叔叔。他俩检举说:母亲一贯不守法,严重地偷税漏税;又说父母是「假离婚」,因风闻要来运动,才赶紧让父亲跑掉。否则,为什麽不吵不闹地就离了、婚后还依然来往呢?因此工作组立即去「水利电力部」,并查出父亲有「历史反革命」的嫌疑,把问题一再扩大,提到「纲」上来认识。于是父亲在单位受审、交代,但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到底是什麽「反革命」问题?

自己什麽「组织」也没参加过、什麽违法的事也没干过呀!工作组又说,母亲一贯用吃吃喝喝的办法,拉拢腐蚀干部;由于连工人们也被「拉拢」了,所以积极检举的人太少,大多数还「划不清界线」。

「我终于擦亮眼睛了!」钟叔叔在大会上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地大声控诉:

「王秋琳,你必须老实交代!……」

会议室里整日在开会,时常晚饭后还开。母亲必须随叫随到。「王秋琳,走,开会去!」不定什麽时候,便会有人板著脸喊上一声,母亲便刻不容缓地半低著头跟去了。

厂门整天关得紧紧的,不许我家人随便出入。连姥姥出去买菜也不让,王姨、吕姨也一样——两位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因不交代问题而沾著嫌疑。更不许外人进来——生怕会和外面的「资本家」、「反革命」们通风报信,更怕我家人会「畏罪潜逃」。又怕「这一阶级」的人搞颠覆国家的破坏和阴谋。传达室的看门人,换了工作组的人。我和哥哥上学时,守卫便将大门上的小门开了半个,刚容我们挤出去。立即,那门又紧闭上了。回来叫门时,守卫再从小门上的一个小方洞往外瞧,瞅淮了人才开。由于伙食太素,我们老觉肚子饿。全厂的十几个工人,除了开会,就是躺在宿舍的上下双人木板床上抽烟、閒聊。

胆小的、斗大字不识的胡大爷,原是一介农民,见工作组一来,便惶惑不安。

以至工作组产生怀疑。又启发他去揭发父母,他却结结巴巴、吓得连句话也说不清。工作组更加怀疑,打算去他的老家调查,又怕他给工人的饭菜里放毒,便不让他做饭。来了新的大师傅赵大爷,工资当然还是母亲支付。这样一来,那胡大爷竟惶惶不可终日了,好像真有什麽「秘密」一般,神情倒真像是有罪的了。工作组愈发怀疑,真地派人去了他的农村老家。

赵大爷和一些工人们,包括那个捅了喜鹊窝的、爱嬉闹的小孙,时常偷偷地塞给我和哥哥馒头或大饼。哦,我们接过那热得烫手的、烤得焦黄的馒头,香甜地大口地吃著。有一次我们想起应当带回家去,让姥姥和妈妈吃。母亲克制著辛酸、勉力挤出一星星笑容,让我们吃,并说以后千万不可再带进屋,躲到没人的地方吃去吧。然而那天她终于拗不过哥哥,掰了半个烤馒头;她那默默的、难以下嚥的嚼馒头的神态,是怎样深深印进我的心怀!

一天,胡同里小贩清脆悠扬的叫卖声传进大门:

「芸豆饼儿——我卖!芸豆饼儿——我卖!」

「芸豆饼儿!」哥哥太想吃了!他飞也似地跑去找姥姥,要二百块钱(二分人民币)。姥姥掏摸出四百块钱,给了我俩,我随哥哥向大门急跑。

哥哥趴在满是乾燥尘土的地上,从大木门下边宽宽的缝隙竭力想探出头去,使劲地喊:

「喂——!卖芸豆饼儿的!喂——!」

已经走去的小贩大约听见了又折回来,接过门底下哥哥伸出去的钱,又从门底下用块纸托进两个芸豆饼。哈,撒了胡椒盐的芸豆饼!哥哥带著浑身的乾土,也顾不得擦,几口便把自己的那个吃得精光。

芸豆饼,香香的芸豆饼!哥哥那一骨碌爬起、连土也不掸的姿势啊!


5.新家7.母亲要自杀,老胡上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