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放排去
三月底,嫩江的厚冰层尚未开化,志国便从北京早早地回来了。
「老惦记这边儿。」他风尘僕僕地从手提包里取出婆母做的一样样吃食,「妈做的,让你尝尝。」
「斗斗还好吧?」
「那孩子入託儿所了,长高了,什麽歌儿都会唱。」
「咱们寄的钱不够吧?」
「他奶奶每月都得搭十来块。孩子比大人还费钱!」
我的斗斗,再不是以前那满炕乱爬的模样了,那时的斗斗,还是个多点儿大的孩子啊。
斗斗——这小名是志国起的,即北斗星的意思;而大名「旗」,还是母亲起的呢。
「红旗的『旗』。」母亲说,「你们这儿又是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双重含义吧。」
志国一提起斗斗,就禁不住漾出微笑……
维盈仍像以前一样常来,志国每次见了,虽然很热情,但每次他走,他都骂骂咧咧:「咱们的豆油给他们吃?我心疼!」或说:「这号人来干嘛?不说在自己家好好待著!」
我苦恼地想,能说志国不对吗?就算他有涵养,不骂骂咧咧,他也不会高兴的。因为他爱我呀。事情就怕反过来想,我处在他的境地,我也不会高兴——自己最爱的人对别人比对自己还热情,谁会高兴呢?这不是嫉妒,这是人之常情。看起来,如果维盈也有爱人,她见了我的「儿童诗」,也不会高兴,过去我的想法,不过是自欺罢了。
我多希望,自己法律上的爱人,在自己眼里,是最可爱的呀。如果这样,就不会给爱人任何苦恼了。
在认识维盈之前,我曾和志国提过离婚。但一想到孩子不能割捨,而志国又非要不可,离婚的事就拖了下来。现在,我纸好悲哀地想,维盈偏偏是个男的,真不幸!不叫他来?我又想念他;叫他来?志国又多心,又不高兴。就算我们没有孩子,早已离了婚,维盈也不见得不结婚,他的爱人也许会像志国一样……唉!他要是个女的,一切麻烦都没了!这苦恼似乎无法解决。
四月中旬,两个弟弟、几位社员和志国经生产队同意,要去北山里放一次木排,与旗物资局签订了合同。
我也非要去不可。除了志国,大家全说:「从没女的去山里放排的。到那儿你能干什麽?」
「我可以做饭、看家呀!」
我一再要求、要求,而后来他们居然同意了。为什麽呢?这不妨用弟弟的话说明:
「也好。真要和志国分开半年,说不定你们的感情更糟糕。换个环境呢,倒许好了——我们是因为这才同意的。」
真好笑,他们真不瞭解我!难道,我的爱情会决定在距离和空间上吗?我和志国在一个炕上,从没有一天这颗心是属于他的,而我所以要到大森林里去生活半年,正是想要写一本「放排记」,送给我心爱的维盈呀!
后天就要走了,无论如何必须去告诉维盈一声——这几天他没来,还不知道呢。
一路上走著,我的心哪,像小鸟在春天的风中唱著歌……每次我到他那儿去,都高兴得像过节一样。我想过和他在一起生活吗?那些诗里早已写过了,但我从没认为能成为真的,因为我不配。他完全能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想到这儿我悲哀吗?似乎只有一点点。他总是要成家的呀!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他徵询地问我他未来那女朋友好不好时,我会用我生活过的眼光如实地告诉他我对她的印象和瞭解、她的优缺点。我希望他能幸福,不要像我一样使婚姻成为悲剧。我永远想把他当做知心朋友,我对他什麽也不隐讳,纸要想什麽就说什麽,把我的快乐、苦恼、幻想……一切思想都寄託在那儿,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都希望让他和我一起分担,他是我思想的大仓库。纸要他乐意保存我那些思想,能够互相尊重、互相信赖、互相提高,我就感激不尽了。
世上能有一知己,多不容易啊!
快走到他的村子时,我的心不安地跳了起来——可别不在家?
啊,高兴地看到他的门前晾著还滴水的衣服,晒著里子雪白的棉被,他一定在家!望了一眼那乾淨的棉被,我不由想,和他共盖一条棉被的人该多麽幸福啊。
「维盈!」
我在窗外唤了一声,没人应,便推门走了进去。
一看,原来他才洗罢衣服,还挽著袖口,靠牆坐在炕沿上,正翻著我写的诗和回忆片断呢。他听见脚步声,一扭头看见了我,惊喜地道:
「你怎麽来了?」
「我叫你,你没听见?」
「我……看得太专心了。」
「你真爱看?」
「真的。」
「那算我没白写,」我笑道:「能遇见你这麽一个爱看的人。」
他把本子收在箱子里,锁上。又从另一隻小箱里拿出巧克力糖和蜜饯,冲了碗可可粉,端到我面前。
「你太讲究了,」我不满地说道:「你家条件并不宽裕呀。」
「我有什麽办法?」他温和地笑道:「这又不是我要的,我母亲老这样。」
「应当报喜不报忧才对,为什麽老叫她这麽惦记呢?」
「昨天还接到她一封信呢,都什麽时候了,还叫我回北京呢。你看看就知道了。」
他微笑著把信递给了我,我打开看到:
盈儿:
冬天为什么不回北京?力力回来说,因为你没有路费。我给你寄去了三十元,一直盼着,可是直到如今,春节早过了,还不见你回来!我真怕你在冰天雪地里病倒。最近我神经衰弱的老病又厉害了,每天夜里两三点钟就醒,一醒淮是想起你,再也睡不着。做儿子的什么时候能体谅母亲的心情就好了!哪怕你回来住上几天,我也好放心。回来吧,六、七月份再回去也不迟,不然你那儿也没青菜吃。
又:咱家绣球开了,粉红色的,可爱极了。纹竹又窜出三根嫩绿的枝。回来住些天吧!前两封信收到了吗?
妈妈七四年×月×日「那两封信也是同样内容?」
「比这还邪唬呢!」
「母亲的爱多不一样!」我感歎道:「像我母亲那种大气量的爱真不多见,可是我倒认为也挺好,倒把我们锻炼出来了。」
「你以为我喜欢我母亲这样疼我们?」他轻轻笑了,摇了摇头:「在家里,她连茶水都不让我们自己倒,都要她去做她才高兴。弄得我们也腻烦。每次回北大荒,她都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其实有什麽用?哭不是也得走吗?」
我不由想,他们真像温室的花啊……
「书归正传吧,我今天是来向你辞行的。」
「辞行?」
「就要放排去了,半年才回来。」
「半年?」他惊讶地望著我。
「当然,半年。多好哇,维盈!」我高兴地说:「我回来给你带一本好书,『放排记』,你看怎麽样?你想不想看?」
「想,想啊!」他茫然地点著头。
「一晃就会回来的。昨晚上,躺在被窝里,我连跋都写好了呢!给你,」我把那首诗递给他:「放到我那本子里吧。」
他拿过去刚看了两眼,我又夺过来,笑道:「来,我给你朗诵吧,好吗?」
「好。」
「《放排记》,」我有声有色地朗诵起来:
我将爱情悄悄地带走,奔赴遥遥的北方;
我把渴望暗暗地匿藏,驱往莽莽的林乡。
荆棘,坎坷和刺丛,绝不是舒适的天堂;
潮湿的冷风吹进篷帐。
抚慰疲劳的心房。
然而我却勇往直前,是那爱情的力量;
热爱自然,渴慕森林,终不流连在梦乡。
我愿体会森林的雄厚,和那蕴藏的力量;
我愿倾听森林的沉默,别人不晓的乐章。
我愿在那苍苍的林海,陶醉于松涛的低唱;
我愿步入晨曦的雾中,裹上白纱的衣裳……
我愿踩踏鬆软的落叶,欢乐、欣喜地跳跃;
我愿饱闻清馨的空气,忘掉忧思和疲劳。
我爱看那丰采的阳光,自由地将森林照耀;
听那鸟雀动人的歌声,欣赏野花的笑貌。
我愿拨开丛丛的杂草,寻觅蘑菇的软帽;
在那潮润、霉霉的雨天,喜遇木耳的窝巢。
我爱看那暴雨和闪电,强劲地劈进林间;
更愿看那呼啸的山林,抖擞地抵挡雨箭。
我愿走那林中的小径,幽远得引人神往;
凝望安详、慈爱的满月,洒下神秘的银光。
我爱迎接起床的朝阳,羞红层层的绿叶;
更爱深夜闪烁的繁星,亲吻参天的松杨。
夜晚听那森林的低语,悲沉诉怨地歌唱;
告知白云心底的秘密,托它飞往异乡……
「什麽秘密呢?」维盈笑问。
「秘密吗,就是我想不想你,你一看白云就知道了。」
「怎麽讲?」
「如果今天的云特别美,那一定是分外想你——」
「如果是阴天,那一定不想了。我的幸福都决定在天气上,呜呼!」
「哈哈哈!」我笑得前仰后合。
他坚持叫我吃完晚饭回去。
「我帮你做吧。」我卷起袖口去洗手,发现自己的指甲已该剪了。
「你有指甲刀吗?」
「有三个呢。」他拉出桌子上的小抽屉挑起来,找出一把最好的,说道:「送给你吧。」
我接过来。
「来,我给你剪剪吧。」说这话时,他像鼓了很足的勇气,然而又那麽当机立断。他就没想,万一我会不同意呢?
「好吧。」我高兴地把手伸过去——我怎能不同意!
我们坐在炕沿上,他轻轻地捏著我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剪著。幸福的心情伴随著钟表的滴塔声,传遍了我的全身。我从没这麽幸福过!我多希望时间慢一点走,多希望他老这麽剪下去呀!而他的额头几乎挨著我的头髮,他的呼吸和我的呼吸无比和谐地融合在一起。从他那温爱的、默然不语的神情中,我体会到他那同样幸福、複杂的心情……
「你的手怎这麽凉?」他已经剪完了,又将他那热乎乎的手握住我的手,温柔地问道。
「嗯,想哥哥想的。」
他不禁轻轻地笑了,好像并不相信这理由的存在。其实他怎麽知道,在我得浮肿病之前手脚从来不爱凉,而这浮肿病确实因为那次提审,使审讯员大为恼火,过后为哥哥担惊受怕得的呢!
「来,我给你捂捂吧。」他温存地握住我的双手,那暖暖的热气似乎在包著一块冰坨,而这有知觉的冰坨却心甘情愿地融化了……我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幸福,也第一次体会到什麽是温情……然而这幸福是真正的吗?不,我的身后还有丈夫,还有孩子,那两个人像在黑暗中正站在身后指责我,说我轻浮放荡……这温情能长久吗?不,作为有夫之妇,我是不应当、也不配接受这温情的。
我悄悄地望了他一眼,他一直没看我,而满腹思绪地凝视著身边的桌面。那神情,说不清是幸福、是回忆,还是感情在心底里奔流……或许,他就希望这样坐上三个钟头?假如我现在是他的爱人,又何尝不想坐上六个钟头呢?也许那时还会撒娇地说:「不,我的手还没暖和呢!」
手已经暖和了,并没辜负他的好意。何况不暖和,我也应当抽出来了。亲昵的举止应当走在瞭解的后面,而不应当相反,否则就是轻浮。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免除不必要的烦恼和不安,才能促进双方更好地瞭解。
「好了,」我抽出手,高兴地说:「暖和了。你的手真像个小火炉啊。」
他只是温文地苦笑了一下,没说什麽。似乎他觉得我这个人太不懂得享受「感情」呢。而我就装出毫不在意的「野小子」神情,催促他做起饭来。
晚饭后我该回去了,虽然说这话时心里是多麽恋恋不捨啊!
「我送你一程。」他立即戴上棉帽子。
我们走出屋子。啊,满天星斗,在天边俏皮地闪著光。多好的夜啊!初春的晚风擦过树梢,奏起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夜,宁静得像个睡熟的婴儿。
家家都在吃晚饭,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走动。只有远处的一两声汪汪的狗叫,表明他们在忠实地执行著守卫的任务。炊烟裹夹杂著隐隐的饭香,飘荡在肃穆宁静的夜色里,使人感到浓重的生活气息……多美啊,我不禁快慰地深吸了一口气。
「多好啊,维盈!」我们顺著月光映照的土道向前走去:「你想过吗?等有一天,我们都老了,头髮白了,鬍子白了,就像你母亲一样年纪的时候,我们还能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放排时给我们的一切新鲜感受吗?我不善于思索,不爱钻研理论书,只是凭著直觉活在这世界上。现在是、过去是、将来也是!永远凭著第一感觉认识我们的社会和生活。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也许,我像个儿童,但却愿意永远怀著童心,不抱成见地看待社会,永远乐观地对待生活!那时候,我们都老了,除了记得森林里蚊子和瞎蠓有火柴盒那麽大,除了记得林子里又潮又闷、小咬儿一个劲儿往头髮里钻、许久吃不到青菜以外,谁又能记住,当第一棵大树倒下时,我们的心情和想法?谁又能记住,当我们搭帐篷、安营扎寨时所说的话?谁又能记住,我们为富裕生活付出努力时那一点一滴的感想?这些就是生活!就是作家应当描写的东西,真实而富有生气的东西!绝不应当让那些纸会骗稿费、连作者自己也不相信的胡说八道充斥我们的文坛!我们要告诉人们应当怎样生活,我们要让人们知道富饶的国家是多麽美丽、可爱和神圣!人们就是这样流著汗水创造著、憧景著,脚踏实地地生活著、奋斗著,国家也正是这样才前进著!多好呀,维盈,到那时候,谁也记不清了的时候,打开这本『放排记』——它一定早已出版了;人们才知道,文字是永远不会老、永远年轻的呀!」我高兴得一下子握住了他的胳膊。
维盈的心被我的兴奋卷走了,他一下子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刚才的举动带来什麽样的后果啊……
虽然隔著厚厚的棉衣,但仍感到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他搂得那麽紧,使我呼吸都有些困难,同时又感到好奇——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维盈竟有这麽大的劲儿吗?
「过来。」这命令而温和的口气听起来那麽新奇、陌生而又使人幸福。他把我轻轻一拉,靠在齐高的矮牆上——那些关里的农民闯关东找零活做的业绩。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已走到村边的场院了。
我们紧紧地依偎著,一声不响。我把头轻轻埋在他那微敞的棉衣领子里,感到一股从没闻过的暖暖的香味儿。
「你身上的味儿,多好闻呀!」我抬起头,悄声的醉心地说。
他只是轻婉地一笑,而这笑声,真是暖人心怀!
他紧紧地搂著我,轻轻地亲吻我的额头、眼睛、眉毛、嘴——真是有趣的、令人舒服的亲吻!他那抿闭的嘴唇似乎带著兰花的香气,不乾不湿、不葬不俗,这真是我接受过令人厌烦的不卫生式的亲吻后,最希望、最理想的亲吻了!
「多美,你的眼睛,多美!」他出神地端详著,热烈、温柔地亲吻它们。
我不禁笑出声来。这时,我才觉出,他的身材比我还高出一块呢。慈祥的月光照著他那微白的面庞,觉得他可爱极了……
「你最好。」我真心地说道。
他只是温存地用手抚摸我的头髮,关切地问道:
「冷吗?」
不等我说话,他便把棉外衣的扣子解开,里面纸穿著毛衣,连声说道,「放进去放进去放进去。」这窸窸窣窣的一连串齿声,像许多细小的珠子落在瓷盘上,真是动听和有趣!我不禁失声笑道:
「你说话的声音多好听啊!」
他并不搭话,只是把我的两臂拉进他的怀里,全用棉衣包了起来。
「你该冷了。」我担心地道。
「不,不冷,」他伸出一隻手摸摸我的面颊:「你看,我的手老是热的。」
他身上那暖暖的热气烘著我,像个火炉,真舒服啊……
万籁俱寂。只有无数的星斗在深蓝的大海闪著神秘的光。柔和的月亮慈爱地照著这两个年轻人,又时时躲到莲花般的云朵后面,似乎怕妨碍他们……好心懂事的月亮!我曾多麽盼望你能给我幸福,你还记得,你没忘记我的希望……这一丝声息也没有的苍穹,这世界和大地,仿佛都是我们的;只有远远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海相辉映——肃静而神秘的夜啊!
万籁俱寂中,我仿佛听到大地的歌唱,好像有成千上万个一模一样的哥哥,在地底哼出轻婉、优美、动人的歌……似乎在祝福我,祝福我获得第一个爱人,祝福我获得真正的爱情。这隐约、动人的歌声使我无限欣慰,又涌起说不清的悲哀。
「你爱我什麽呢?」我抬起头,两眼望著他,好像从他的外貌才能看透心里似的。
「什麽都爱。」简洁、庄重而诚恳,一丝虚情假意也没有。
「我不会思考,特别笨。」
「连你的笨也爱。」
这奇怪的爱不禁使我笑了起来。
「我有丈夫、有孩子,这是违法的。」我忧心忡忡地说。
「你最好。」好像这话使他感到格外痛苦,他的脸色显得更为苍白,那纯洁的面容罩上一层悲苦的颜色,他似乎不希望我再望著他,怜爱地搂过我的脖颈,挨在他的肩上,不知怎样表达他的爱。
「我不配你,」而我的心就在矛盾和哀愁中挣扎,盼望著能与他和谐一致,然而却又不得不说:「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真的,维盈,我不配你。」
「谁也没有你好。我再不会遇见比你更好心的人了。」他那发自内心的语气深深感动了我,虽然我并不承认自己的心有多好,却多愿意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呀。
「我有浮肿病,活不太长。」我想把自己的毛病全说出来。
「我侍候你,一直到死。」
「我一辈子也不想再生孩子,实在够了。」
「就咱们两个人。」
无声的热泪淌在他那温暖的脖子上……我的眼泪簌簌地流著,然而却不愿意做出一点声音来,仿佛这寂静就是哥哥、地母和天父给我唱的最好的歌,我一点也不想破坏它。我纸想把一切委屈、心酸和苦楚都在这时发洩个够,让它们统统地随著我的眼泪流出去……而维盈似乎比谁都理解我,他既不劝我,也不说话,只是用面颊温柔怜爱地蹭我额前的头髮…
…直到我觉得哭痛快了,眼泪流够了,才觉得心里乾淨了,说不出的安宁与轻鬆。那眼泪像是爱的洗礼,它把我那「再也不会乾淨」
的泥人完全冲洗乾淨了。而这正是他,我心爱的维盈给我的。我想用怎样的爱来回报他啊!我一声不响地望著墨黑深邃的大地,望著朦胧遥远的天边、闪闪的灯火和星海,静听大地里哥哥们祝福的歌声。我无力地靠在维盈的怀里,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充溢著无限的幸福和满足。
「你在想什麽?」他柔声问道。
「什麽也没想,」我一动不动地悄悄回答,「我纸觉得,太好了。」
我看看他,他正深情地望著我,一言不发……朦胧的月光照著他那可爱的面庞,照著他那水晶般的白玻璃镜框,多美啊……
我多想一直和他这样到天亮!他一定也想。可是,我不能,我还是有夫之妇呢!如果我想天天让他搂著我,每天晚上呼吸沁人心脾的夜气,如此欣赏著月亮和星星,那麽,我就应当争取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起!
是的,我愿意光明正大地做他的妻子,而不愿意背著丈夫干偷鸡摸狗的事。儘管我们今天的感情那麽纯真,儘管我们的举止没有什麽歪的斜的,儘管我们的爱情有著那麽多的合理和必然性,然而纸要在法律上我还有位丈夫,我就没有资格这样做。严格地说,今晚整个这一幕都是违法的,都是不坦荡的,都是应当敲起警钟的,也应当是最后一次。
让我离婚以后,再有无数次值得留恋的月夜吧!
「该走了。」我留恋地嘘了口长气,将两隻暖暖的胳膊抽出来,给他繫上棉衣的扣子。
「再待会儿吧,」他微微一歪头,恳求道:「还早呢。」
「不,不早了,太晚回去,不好。」
「我捨不得你。」他握住我繫扣子的手。
「如果你真爱我,不愁没有这种时候。就怕到那时,你又该不爱我了。」
「你尽胡说。」好像我的话不值一驳,他只是轻蔑地一笑。我们离开矮牆,向大路走去。
「不要送了。」我拦住道。
「你管不了我。」他的眼中充满调皮和神气的光,这神情是那麽有趣!
「好吧,不要送得太远,我一个人走夜路一点儿也不害怕。」
「要是遇见狼呢?二十里呢!」
「遇见狼?那好办,折根路旁的乾柳条儿,或捡根木棍预备著,和它拼就是了。」
「遇见坏人呢?」
「人比狼好对付,人懂道理,可以用道理把他说服。」
「你想得多容易!」他笑道。
「也许就因为容易,才没遇见过坏人和狼呢。」
我走在他前面,沐浴著月光的清辉,高兴得蹦啊、跳啊,停下来亲亲他,一会儿又唱起来,在这黝黑的原野里,在这蜿蜒的土路上,好不快活!好不欢愉!这举止,逗得维盈笑起来,笑得是那麽开心!
「回去吧。」我又一次站下来,决断地说。
「快到大坝了,我给你送到大坝上去。」
「不。那,我不走了。」我挑衅地望著他。
他为我这淘气的主意笑了!「好,我走。」他望了我一眼,便转身走去……
「罗锦!」
我走了好几十步,忽听背后他亲切地召唤。我奇怪地转过身。
纸见他,在暮色中,在一清如洗的月光下,在那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蹒跚地快步走来。那可爱的面庞是如此动人,那白玻璃镜框像宝石一样熠熠放光,那棉帽的护耳一高一低,随著步履微微地上下颤动,那向我跑来的可爱神态,就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再让我好好看看你!」他站定在我面前,两手搭在我的肩上,目光就像恋枝的小鸟一样,在我的脸上长久地流连。
「你看你!」我温和地嗔怪道。
他将我紧紧抱住,热烈而温柔地亲吻我的眼睛、额头和眉头,那心爱的程度、那感人的神态,使我如置身在云雾之中,一股幸福的暖流,侵蚀了我的全身,我多想让他像抱小娃娃一样地抱起我来,一步也不走,让他一直把我抱到他家里那暖暖的炕上去呀!我多希望在他那乾淨暖和的棉被底下,他一夜都抱著我,温存地抚爱我啊!
「回去吧,你真不听话。」我假装生气地说。
「再最后亲你两下,不,三下。好,行啦。」
他深情地凝视著我,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转身快步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我——我立即转身,故意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一定以为我再也不会回过头来了,然而我走了一段路,却悄悄地转过身来,一直目送他远去,遥望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我转身慢慢地向家走去,一路上想著这一夜所有的情景,回想著他给我的所有幸福的感受,不知为什麽,心里的暖流渐渐变成了说不出的苦涩与凄寂……
志国睡熟了,我怎能睡得著呢?回想著这月夜维盈给我的快乐,反而加重了我的负担。从这夜起,我和维盈已经不是一般的朋友了。怎麽办?是今后杜绝超出朋友的行为,再退回到朋友的关系上去?不可能。这本来就是感情的自然发展,将来纸会更深地发展。我怎麽捨得扔掉快乐,却自顾捡起尼姑式的生活呢?人所应当享受的我都想享受,这本来无可非议。任感情自然发展吗?如果我不离婚,就无法发展。我不愿在有丈夫的名义下做出违法的事。那我不仅心里不安,也失了做人的正派。唯一摆在我眼前的任务就是应当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