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离职回城

字数:1183

六三年夏天,全校一年一次地二週下乡劳动,恰巧在「红星人民公社」旧宫大队,我去找哥哥。

那时,他嫌宿舍太吵太杂,租了老乡院里一间小西屋,叶式生也租了一间东屋,与哥哥南北对邻。

这间黄土胚盖成的小屋,呈四方形、房顶低矮;四壁是黄褐色的泥牆。一铺后山炕,占去地下近一半面积。前窗下,有一小张一摇就晃的破木桌、一把破凳子。

桌子上是几本书、罗文做的那个土檯灯,案头壁上,贴著一张纸:

讲话请勿超过十分钟一定是哥哥不想和别人老是聊天,不得不贴这个条子吧。时间,就是他的生命啊。

他还在自修俄语、又添了日语——有爸爸做好老师,每週可以回家问他。

我无言地张望,心里只是更敬佩他。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安静的住所,总算从「三绝」中解了放了,可以舒服地看书了。

「这租金每月多少呢?」我问。

「五块。」他说:「桌子、凳子、炕席,都是房东大妈借的。下工回来,她给烧壶开水。」

他为了省这五元,坚持了多久啊。他完全可以早一点租间屋子的。屋子里有潮气,因地面就是黄土、无砖。正值盛夏,也并不知冬天连个火炉也没有。更不知道他在农村中真实的状况——后来叶式生回忆文章写的:王大绩与一有夫之妇相好,加之对前途消沉之至、心情灰涩苦闷、牢骚满腹、与妇人事被人告发,大队书记找他谈话、要他检查自己言行,他便胡乱交代一气,说受了「别人」的「坏影响」,按照公社党委的定调,承认了与哥哥和叶「搞反革命小集团」……哥哥决定离职回城。他决定进工厂从学徒工做起、当工人,再也不回来了。

由于哥哥对任何「苦」事不讲,全家都不甚瞭解,而母亲又是个不擅于听别人「细诉衷肠」的人,对于从不报「忧」的哥哥,突然想辞职回城,母亲的田园美梦一下被打断,又一下少了哥哥的工资,所以母亲便反对:「我看,你那儿虽是农村,生活水平可不低呀!虽然才三十几块工资,可顶城里四、五十块——东西便宜、吃得也不错、开销又小、离城又近。将来在那儿成个家,也不错呀。偏要回城,有什麽意思?你都快二十二了,还当学徒工?一个月才拿十六块钱?三年以后才是一级工,也不如你现在的工资呀!」

哥哥忍著、皱皱眉、便走进他的小屋。他从不和母亲顶嘴——哪怕再反感。儿时与母亲的顶嘴,是他唯一的一次。他一旦下决心,谁也改变不了。他先以在家看病为名——「神经衰弱」——「晚上睡不好觉」。医生开了病假,一週又一週,他再也不去农村。

一天,他忍不住叫我:「罗锦,看叶式生的信,写得多好!」

我看了看——叶的钢笔字潇洒、漂亮,但没有哥哥的劲拙和自成一体。信中,他的敍述生动又清楚——王大绩胡乱交代一气,承认自己「立场有问题,受了『别人』资产阶段思想的腐蚀……」,叶评道:「这不是理智的自省,而是感情的犯滥!」

「说得多好!」哥哥指著这句:「『这不是理智的自省,而是感情的犯滥!』——说得多好!」

即使没有王大绩这件事,哥哥也想离开农村了。他没忘了自己的使命——以自己的生活,实地地去调查社会。如果说他上大学是想搞地质勘探,现在则是在搞人的勘探;他的社会大学实践系还远没上完。后来他对父母略有所述,父母也不再反对,尤其父亲一直认为「他想回来就应当回来,老待在农村算怎麽回事?」

哥哥办好了「因神经衰弱,不适合体力劳动」的因病辞职证明,最后一次回到农村,办辞退的手续。

他环顾著这间令人难忘的土屋,挥起毛笔,在土牆上题道:

物去人飞陋室留,斯人知唱不知愁。

永远不会被哀愁击倒的哥哥,大踏步地去了。

千顷雪原泛夜光,天心人愿两茫茫。

前村无路凭君踏,路也迢迢夜也长。


23.跳窗看书25.第一次被泼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