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哥哥的眼角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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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七七、七八年,我在马路宽宽的人行道上,遇见了小娜的男朋友韩大夫。

「你还在朝阳医院工作?」我问。

「还在。我正休病假呢。」

我才发现他精神大不如前。

「怎麽啦?」

「肝炎。」

「肝炎?」

「唉!让边虹气的。」

「为什麽?」

「那边有个长石凳,咱们坐下说。」

待我们坐下来,他说道:「边虹为了拆散我和小娜,什麽法儿都使了。先把她妹妹、妹夫叫来,三个人狠打她。又不淮她嚷,打得浑身青紫,三天起不了床。然后边虹上我们医院,照我的诊室门上贴一张大字报——说我趁她出外探亲二年,勾引她未成年的女儿。我是有口难辩,全院议论纷纷,明明小娜已经十八岁了!把我活活气病了。」

「小娜呢?」

「上月去日本了,和小李子。」

「边姨嫁了两次华侨,都没如愿。说什麽,她也不能让小娜留在中国呀。」

「可手法也太黑了吧?」

我劝他往开了想。

「其实……」他吞吞吐吐地:「有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

「什麽事?」

「你得保证不能跟你父母讲。」

「我保证。」

他迟疑了片刻,才沉重地说道:「七○年下半年,我在医院看见过一篇内部通讯——『死刑政治犯遇罗克的眼角膜,移植给了一位几乎盲了的劳动模范,手术成功。那位劳模,视力达到了零点二的水平……』」

我呆呆地,仿佛整个世界不存在了。

「罗锦,在工人体育场宣判你哥哥那批政治犯,每个单位都必须派人去参加,我也去了。他始终往上挣,不肯低头,两个法警使劲按著他。宣判完,他单独地被拉出来,他的脚不肯往前迈,他们拖著他,尘土扬起老高。我和别人都明明看见,他被拖进一辆白色的大警车里——就停在刑场边上。谁也不知那车是干什麽用的——没牌子没窗户,又大又长。我猜,就是在那车上,趁热割下他的眼角膜的。」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没留神他什麽时候走的。多麽佩服刽子手们的精明啊!哥哥是移给谁都可以的O型血、年轻、从未得过眼病和任何疾病。他们相中了他。

如果他们挖去了他的眼睛,又焉能不剖开他的胸膛?又焉能捨得他的心脏、肝脏、肾脏呢?全家人的皮肤都随父母——细腻完好,又焉能不割下他的一块块皮肤?又焉能不剖开他的大脑,研究这智慧超群的人,到底有什麽不同的基因呢?就连他的骨架,也不会放过!

「对联」的创始人谭力夫,一步步地高升,听说在「故宫博物院」当党委书记。而反对「对联」的《出身论》作者,便是如此的结局。

我呆呆地坐著。时间、文字、语言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它们太苍白了。

我想像著那画面——活动手术车里,他们剖开他的胸膛,他们挖去他的眼睛;

他的每一个器官,都不甘于死亡地跳动著;手术个个成功。因为每一个器官、每一片皮肤,都饱含著他做人的精神!

刽子手们把他的基因,传给了一代又一代。

历史会告诉人们,谁是英雄。

历史会告诉人们一切真相。


53.又见边虹55.「爱屋及乌」